張哲
白玉貞咂了兩口白的,隔著桌子沖對面的梁月慨然長嘆,“酒和人一樣,都有‘最好的時間。”杯起杯落,兩大盤子三文魚刺身吐著寒氣,乳鴿燒鵝在眼前走馬燈,一派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景色,這桌子海陸空大餐由她做東。林見福此時正坐在主位上埋頭吐骨頭,齜牙咧嘴的,但比在家里溫柔多了。特別是當白玉貞不勝酒力身子黏住凳子時,林見??偰芮〉胶锰幍胤銎鹚?,身子貼著身子,熱氣咬住她的耳垂,鉆進耳蝸,在心窩里攪上一攪,那是怎樣的互訴衷腸、柔情蜜意啊,再經由飯局上的其他人一拱,這場戲就算圓滿了。
每隔十天半個月,白玉貞都要張羅這么一桌。
在戀愛之初,梁月就總聽林小江講起白玉貞和林見福的恩愛故事,看樣子比學趕幫超是無望了。梁月不信邪,林爸林媽年逾六十,還能鍛打出激情的火花,想想就可樂?!澳闶迕刻於妓臀乙恢?,”說這話時,白玉貞正在用一把金黃而鋒利的剪刀修剪玫瑰上的刺,留給梁月一個得意昂揚的側影,“我把你和小江的生辰八字給了大師,大師說小江一切都好,但大師一看你的名字,說是氣血兩虧。”隔山打牛,梁月心一沉,知道白玉貞在給自己發(fā)難。白玉貞起先是不太滿意梁月的,覺得她面寡福薄,幫不了兒子,但幾番較量下來,白玉貞對梁月這個外來人的戒備在交鋒中煙消云散,雖不待見,但愈發(fā)不拿她當外人了。婚還是結了,梁月和林小江倆大齡男女青年,都看清楚了形勢,他倆于對方都是過了這村沒這店的買賣。
林家的客廳里四處皆是白玉貞在世界各地留下的風姿倩影,梁月若在某一張照片前停了步子,就算打開了白玉貞的話匣子。為了活絡關系,也夾帶著點討好的私心,梁月和林小江帶著白玉貞和林見福飛了一趟國外,目的地是太平洋上的斐濟。白玉貞抱著梁月的胳膊在候機樓里熬時間,高高在上的白玉貞突然跌入了凡間,還左拉右拽,如此親近,梁月有點欲拒還迎,那顆心臟和四肢都沒怎么掙扎,就歸順了她。
“上次去巴黎是和夏艷平,你要叫就叫夏阿姨,”白玉貞邊說邊提起遮光板朝窗外看了眼,機艙好像一只被抽干了空氣的密封罐子,被懸置在無窮盡的稠密黑暗中。梁月本來挨著林小江,白玉貞特意和兒子調換了下位子。“夏艷平和她老公每年只有一半時間在國內,移民了美國,”提起夏家的事,白玉貞比較慎重,說太開,話太飽滿,失了自己的水準和風度;說太虧,話打了折扣,又不會形成話題,這個度只能靠經驗去拿捏。
林家父子在酒店補覺,白玉貞早早起來,喚上梁月一起去海邊溜達?!澳阆陌⒁?,呸,呸,”海風掀了起來,把白玉貞綰在耳后的幾縷頭發(fā)攪進了嘴里,害得她說上兩句就得擇魚刺似的把頭發(fā)啐出來,“夏阿姨他們兩口子,早年靠在山里開煤窯賺大發(fā)了。他們屬于有點頭腦的,沒坐吃山空,后來開起了馬場,蓋了個特大的馬術莊園。他們生意人,需要我的人脈和資源,所以總邀請我和你爸去他們家做客,我能幫他們,就得幫,我們隔一段時間就得聚一次。”遠處有點點白帆,跟著浪花起伏,海浪打著腳邊的石塊,卷起的水珠絲絲絮絮地落在白玉貞和梁月的身上,白玉貞沒有停的意思,拉起梁月的手,半拎半拽,像不能丟棄的行李。不遠處的淺水區(qū)有一對年輕男女在劃獨木舟,像是在度蜜月。女孩劃著槳,男孩把手疊在女孩的膝蓋上,鄭重極了,吃著勁頭似的,襯得女孩的膝蓋骨纖弱秀氣,像是兩小塊玉籽。男孩盯著女孩看,熱辣辣的眼神仿佛停在空中的薄霧,涌出熾熱的潮意,手掌在那兩小節(jié)膝蓋骨上摩挲了起來,像一灘水,涌動,翻攪。見此景,白玉貞加快了步伐,嘴里安靜了下來,梁月聽到她有節(jié)奏的喘息聲,“想劃這個嗎,我跟你說,你和小江可以試試?!?/p>
旅行團從瓦努阿島到了塔妙妮島,白玉貞和梁月的感情跟著不斷升溫發(fā)酵,等到維提島時,白玉貞便拿梁月當了半個閨女,有時候路上碰到高個子深眼窩,或是金頭發(fā)藍眼睛,白玉貞便讓梁月用英語跟他們告白,“告訴他們,咱倆是娘倆”。飯畢,林小江早早回酒店休息,為第二天的潛水做準備。白玉貞拋下林見福,和梁月去泡了這里的招牌——泥漿溫泉。白玉貞勾著手吃力地在后背上摸胸罩的鉤子,梁月手腳麻利地過去給她松綁,鉤子一經解開,松弛的肉身現(xiàn)了形,松緊帶在線條模糊的后背上勒出了兩條溝渠似的紅印子。梁月像抓住了白玉貞的短處,心里一陣翻江倒海。白玉貞才不管梁月心里在琢磨什么,她只在想梁月的整套動作讓她很受用,此刻要搜腸刮肚地講點什么作為報答,比如夏艷平家占地一千畝的馬術莊園,還有莊園里那座意大利托斯卡納風格的城堡。白玉貞邊套泳衣邊沖梁月說,“下次我和你爸去夏阿姨家,你也跟著我們,多見見世面?!庇疽履Σ林馄?,一提再一松,鞭打出奇異的聲響,白玉貞沒再說話,埋頭提泳衣,像一個孤注一擲的士兵整裝待發(fā)。
硫磺味撲撲入鼻,已經有幾個團員戳在泥塘里往身上抹污泥,據說那滿池子的污泥是火山泥漿,有N種礦物質,美容養(yǎng)顏,祛病消災,除了七竅和頭發(fā),全身都敷,越多越好。有前人開路,我不入泥塘誰入泥塘,白玉貞緊了步子,三下兩下進了烏七八黑的泥塘,拘起一把泥漿捧在臉蛋上?!澳阆陌⒁?,他們那個馬場,一推出,就是靠我,給他們引薦,旅游局局長,”白玉貞沒法放開了說,一不留神泥漿就滑進嘴里,榫卯一樣咬得死死的上下嘴皮子間撬開了條活路,氣流在嘴唇的縫隙間打著回旋,“一來二去,把他們的馬場,推廣成旅游景點……還幫他們引資建馬房,請教練,參加馬術比賽,擴大知名度。要不,就他們那個馬場,走俱樂部會員制,荒郊野嶺的,誰知道,誰去?”污泥封住了其他人的嘴巴,只有白玉貞還在進行孤勇的演講,“你說,我這算不算是功德一件?”
紅眼航班飛北京,沒人開燈,連空姐都在補覺,整個機艙成了混沌且柔軟的子宮,自帶著朦朦朧朧的生命感,呼吸聲攪在一起,成了曖昧未卜的和聲。鼻息的共鳴讓白玉貞放松了下來,她偎著梁月肩膀,碎發(fā)黏著靠背,整個人都軟塌塌的,像是一塊融化了的奶酪。
見林小江在另一側看電影,白玉貞的頭向梁月懷里壓了壓,“我接著給你講,劉長栓,也就是夏艷平她老公,”她壓了壓嗓子,把梁月的耳朵拉得更近一些,“最早那會,還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地賣過磨盤,”白玉貞把手從絨毯里掏了出來,“你知道什么是磨盤嗎?”連比帶畫在梁月面前廓了個形,“為了不忘本,他在他們那座城堡前鋪了一地的磨盤……攏共得有上千塊,”后又扯了扯蓋在身上的絨毯,似有深重的顧慮,軟綿綿地說,“他有兩房太太,”哂笑,外帶點忸怩,“大的,也就是你夏阿姨,跟他離了婚,后來又后悔,吃了回頭草,這時候你劉叔身邊已經有了個小的,這倆現(xiàn)在都跟著他呢?!闭f話時,白玉貞的手指在絨毯邊緣來回游走,像是在給毯子鎖邊,梁月知道她在反芻剛才說過的話,挑三揀四,有些該說,有些說了就撿不回去?!斑@人分三六九等,但你得跟三教九流的人都打交道,做人要有彈性,每條道上的人都可能和咱們成為朋友?!苯q毯的邊鎖死了。
白玉貞很守承諾,回國后的第一個飯局就帶上了梁月。吃飯的名頭是劉長栓要給白玉貞接風。小轎車走了很久,走出了街區(qū),走過了高速,又走了很遠的土路和新開發(fā)出來的一段柏油馬路,整個過程漫長而艱辛。當梁月對莊園逐漸失去了興趣時,路旁一道漿果色的大門緩緩打開,閘口似的,車子像是投進了一個逾期已久的擁抱中。路的盡頭天地頓開,噴泉,雕塑,城堡,植物迷宮,還有天腳下的馬場。白玉貞沒有出聲,因為這座橫空出世的奇異莊園早就楔子似的釘進了她的腦子里,她兀自下了車,和梁月一起在太陽底下等林見福泊車。林見福的節(jié)奏故意慢了幾拍,慢條斯理地從手套箱里取出一把象牙梳,對著后視鏡里的自己整理頭發(fā),梳子齒整齊地咬著頭皮,像犁杖趟出一條條縱深細密的犁痕。
晚宴在一層最把頭的那間,與其說是晚宴不如說是社交趴,因為里面除了男女主人,還有幾個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書畫大師,劉長栓的那套紫檀家具早就被稀稀拉拉的幾幅書法作品糊住了臉。初來乍到的梁月簡直眼睛不知道該往哪放了,白玉貞把她往人堆里推了推,“快叫人?!薄皠⑹迨?,夏阿姨,”白玉貞嗔笑,“什么劉叔叔,是劉舅舅。”
屋子中央支了長案,一位婦人在案前舞文弄墨?!案魑唬虼髱煹淖髌房墒窃趪廪k過展的。沈大師,給我白姐作一幅吧,”劉長栓起意?!澳o我寫個吉祥話吧,”白玉貞是計劃好的,拿沈大師的字送禮做人情。沈大師一看就是老藝術家,接了命題都沒做停當,直接運氣起范兒,蘸墨舔筆,一氣呵成,墨汁洇染開來,走出自成一體的經脈和筋骨,“這筆彈性不太行,聚墨差一些”,話落,一幅濃墨重彩的“神彩”即完成。“好!”人堆里傳來白玉貞的叫好聲,她瞧不出好壞,無所謂了,好,是肯定好,說著道著另兩個書畫大師便拎了四個角,曬被子似的把那兩個字曬到了一旁的老板桌上。
圍觀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就林見福還在一旁,摩拳擦掌,一腔孤膽,“您再給我來一幅,琴瑟永諧。”沈大師早有設防,短兵相接,“人家都是以家庭為單位求字,我都給你們家寫了一幅了,你就不能再要了。”林見福接招,涎笑,“剛才那幅送人,不作數。”沈大師像挨了欺負,“沒你這樣的。”臉上的委屈投射到了林見福臉上,林見福見抖機靈不好使,趕緊換作孩子似的堆笑,祈求夾帶著討好,“您就再寫一幅吧,大師。”沈大師咕噥,“你這樣,我很容易累?!痹挍]落地就半吞半咽了進去,倆人你來我往,都掏心扒肺的,寡淡的齟齬險些被莫名其妙地澆灌成了溫吞而私密的體己話,氣氛尷尬。林見福面子僵硬,臉發(fā)紅嘴發(fā)紫,仍屹立不倒地戳在沈大師旁。見是一位如此油鹽不進的主兒,沈大師也不好多說,半推半就,聳眉掛臉地提了筆。也不談什么運氣做功了,管他三七二十一,直接枯筆揮毫,留下了絲絲露白的四個字——琴瑟永諧。
晚宴是品酒外加加拿大空運的深海魚,劉長栓是吃窩窩頭長大的,年過半百半截身子入土了才開始走洋范兒,也不管是不是正統(tǒng)地道,一應吩咐下去,后廚里有什么好東西都統(tǒng)統(tǒng)搬上桌。白玉貞眼見給她接風是假,款待沈大師一行是真,怕在梁月面前丟了面子,就半個主人似的也裹了進去?!皠⒖?,還不講兩句話,沈大師遠道而來?!眲㈤L栓的高腳杯奔著沈大師的杯子蜻蜓點水地碰了碰,“謝謝沈大師帶著朋友們光臨寒舍?!庇苣靖泶?,難解難伐,“不對,劉總,你這話沒說到點上,”舉座皆驚,白玉貞拔身而起,“我覺得得說兩點,首先咱們得歡迎人家沈大師一行,是吧,來莊園考察;其次,人家是來干嗎的,是來采風的,咱們得預祝沈大師采風順利……劉總,你覺得我說得在不在理?”劉長栓沒言語,白玉貞突然眼眶潮濕,她不知道是酒精熏的,還是燈光烤的,直覺眼前的場面久違又陌生,手中的酒杯不自覺地橫沖直闖。
“愛荷華,還有俄克拉何馬,美國中部有幾個州盛產胖子,他們那兒的人整天吃烤乳酪和土豆泥。土豆泥是用牛奶煮的,烤奶酪外面涂厚厚的黃油,里面還有奶酪,能不胖么,卡路里爆棚?!毕钠G平一邊用袖珍的小銀匙挖龍蝦仔的肉一邊說道?!翱防锸鞘裁矗俊眲㈤L栓接著他老婆的話,用粗壯的手指捅了捅白玉貞的小臂,像是要把她點醒,“是能量,是動能,就像烤箱通了電,汽車加了油,沒有卡路里能行嗎,你得辯證地看問題,卡路里可是個好東西,要我說,我們……得敬一敬卡路里吧!”酒精把劉長栓的思路徹底打開了,連祝酒詞也愈發(fā)深刻,酒局因那萬惡又萬能的卡路里而熱火朝天了起來。
劉長栓嫌紅的不過癮,直接叫后廚換上了白的,幾杯下去便骨頭發(fā)軟,腔調發(fā)黏,眼窩子溫熱潮紅,端的承載起了千言萬語。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被帶動了起來,包括梁月,也被白玉貞拉著去和劉長栓,和沈大師,和夏艷平,和那些叫不上名的書畫家們碰杯,熟絡。這些人里,唯獨林見福獨坐一隅,如封似閉,遁入無人之境,既不起身也不碰杯,一個人困守在私密的情緒里,一副拒腐蝕永不沾的高潔孤冷之姿——和沈大師的過節(jié),他一時半會還過不去。白玉貞看出了林見福今天的反常,既不承接她,也不回應她,把她丟棄了,放逐了。這頓飯因為少了老夫老妻之間的默契和溫情,白玉貞頓覺索然無味,但就是為了林見福的冷漠怠慢,也得多和劉總、沈大師喝上兩杯,算是賠罪,遂提起分酒器、小酒杯,又周旋了起來。
飯局臨了,喝大發(fā)了的劉長栓口條都捋不直了,撿起一旁白玉貞的手一陣搓,又怕火候不夠催生出什么光亮的火花,一把摟起白玉貞,來了一個激情四溢的貼面抱,白玉貞的臉被擠壓得變了形,一臉驚悚,自己居然就這么被光明正大地揩了油,當著林見福的面,還當著梁月的面。那個貼面可是夠要命的,像是她和劉長栓有過什么見不得人的貓膩,這一貼一摟就昭然若揭了,又像是她對一切帶葷腥的小打小鬧持開放態(tài)度似的。尷尬的時間點上,沈大師像瞧出了什么苗頭,又像是要守住自己的節(jié)操似的,起屁股要走,劉長栓提起身子去扭大師的胳膊肘——他奶奶的,為啥他倆拉拉扯扯地就沒有偷雞摸狗的嫌疑,白玉貞心里直哆嗦。只見經驗豐富的沈大師雙手合十,雙目微闔,擺出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瞬間和這一桌子酒池肉林拉開了距離,“大家多擔待,我今天寫的字拿不出手——我今天沒帶印章。”
晚上回到家時,白玉貞略帶抱歉地給林見福和梁月解釋,“今天劉長栓喝得有點神志不清了,夠現(xiàn)眼的,那個沈大師也是,出門不帶印章,還瞎給寫字。”白玉貞說這話時,正倚著家門口換鞋,高跟鞋爛泥似的裹著腳跟,甩也甩不掉。
林見福沒聽見似的,蝦背夫子一般伏在餐桌上從紙巾盒里抽了片紙巾,大手輕飄飄地托底,紙巾便騰云駕霧似的落在了桌上。騰出來的手慢吞吞地拈了眼鏡腿,眼睛近視度數不淺,赤裸的雙目如被掏空的泉眼,干巴巴,空洞洞,鏡片貼在眼前晃了一晃,赭石一樣的舌頭從嘴角拱了出來,連了濕漉漉的嘴唇一起舔舐鏡片,舌頭進進出出,纖薄的鏡片像要被吞掉似的。梁月從來沒見過有人用這么粗野原始的方式擦眼鏡,好像鬣狗在膩著一塊剛得來的肉,待兩個鏡片都掛滿了唾液,大手拈起一旁絹花似的紙巾,擦裹住濕淋淋的鏡片,“你以為你還是當年那個白總啊,誰他媽還買你的賬啊?!?h3>三
“該買熟食了?!绷忠姼]接話,埋頭夾菜,坐在對面的白玉貞沒再問他,他會不會去買,等到明天就知道了。
飯是白玉貞做的,沒錯,但她不就應該做飯嗎,林見??刹幌胱屗X得是從她那里領受到了什么恩賜和好處?!斑@菜炒得夠干的,我不是說過叫你用左邊那個爐子嗎,那個爐子火眼小,”像是生怕沉默會讓他矮去一截子,他故意挑起另一個話頭。白玉貞挪了盤子,把那盤炒糊了的菜拉到了眼前,自顧自地夾里面的菜,仿佛在懲罰自己,又像在蔑視林見福。這個行為足夠激怒林見福,但與其發(fā)火,林見福情愿看著她吃掉那盤子菜,不至于浪費,又算得上是一種深重的懲罰。
飯桌上又恢復了平靜,偶爾是筷子磕著盤子的冰涼聲響。林見福捂了嘴打噴嚏,振聾發(fā)聵,好了,話語權又跑他那里去了。吃完飯,林見福沒有起身,從飯桌的一角挪過來一個牙簽盒,捏了一只牙簽,對著還埋頭吃飯的白玉貞剔起了牙,夾雜著咋舌聲,這個角度正好能俯視她。他有時候也很可憐她,對湯茜茜的事全然不知,有時候這個秘密會咬嚙他的靈魂,如果他還有靈魂的話,但這個念頭旋即就被自憐取代,三十多年來和她共處一室,他想不到比這更痛苦的事。他狠狠地攪了下那顆爛掉的槽牙,牙簽頭故意旋進去,狠狠地杵在發(fā)了炎的牙肉上。白玉貞吞聲不言,用厚實又齊整的牙齒嚼起了發(fā)烏的青菜,而且嚼得咔嚓作響,仿佛那清脆的咀嚼聲就是最有力的消極抵抗。
林見福剔完牙就出門了,白玉貞拾了碗筷,林見福的碗上還掛著從他牙縫里剔出來的菜葉纖維,像風干的尸體等著她去善后。白玉貞用手指蹭了過去,把冰涼的菜葉子和粗糲的硬米粒一把握在了手心,像蓋住了粗陋不堪的東西。她突然樂了起來,臉龐上多了一種和命運對話的異想天開,她記起林見福剛結婚時對她說,他找到了一個能給他擦屁股的女人。林見福說那句話時,鏡片后面的眸子里有股透徹的童真,白玉貞只把那句話當成一種別具一格的夸贊,如今想來,方覺那句話字字命中要害。
所幸的是,林見福有一種難得的天然悟性,他愿意配合她,做比成樣,就像演員在舞臺上表演,給他倆貌合神離的婚姻涂抹上一層甜蜜誘人的蜂蜜糖衣。在一場又一場飯局上,當她興致盎然地吟詩作賦,用那只被繁重家務磨礪出來的勞作之手舉起精致的水晶酒杯時,他望著她的眼神充滿了寵愛。那眼神不摻雜一丁點的疑惑,就像園丁看著自己一手侍弄灌溉出的玫瑰園,隨時準備把自己從頭到腳祭奠給那座園子一樣。如果能湊得更近,透過眼鏡片看他的眸子,她甚至能看到那份久違了的光芒——他為她的光彩心悅誠服,此時此刻,夫妻關系終于回歸到了最純粹而恒久的兩性關系:相互成全和彼此恩施。酒櫥里擺著兩瓶茅臺,當年夫妻二人共同進步,林見福高興,欲操持一桌,還把柜子里的一瓶酒翻了出來,但被白玉貞攔了,“別喝了,存著興許能升值”。她說得沒錯,確實升了不少,兩千年產的三十年陳釀如今能賣到七八千。兩瓶酒今天還齊齊整整地擺在酒櫥里,升不升值不重要,她只覺自己和林見福的務實婚姻全在飯桌上,全在這酒瓶子里,是擺著看的,怎能當真喝下去呢?
林小江去外地掛職,梁月不情愿地搬去和林爸林媽同住。
同住一個屋檐下的日子里,梁月多少有些收獲,她發(fā)現(xiàn)了白玉貞的秘密——屋里的那些鮮花是白玉貞自己掏腰包買的,垃圾桶里有兜著月季花瓣的包裝紙,里面還有攥成團的快遞清單,雪山,荷蘭老人,蜜桃雪山,金香玉,浪漫寶貝……
夏艷平發(fā)來微信,白玉貞撂下?lián){面杖,一路小跑撲向手機,按下播放鍵,公放。夏艷平正在加拿大的薩斯喀徹溫玩,抽空給白玉貞發(fā)來了一段視頻。白玉貞捧在手里連看了三遍,陣陣尖叫聲從耳機里傳出來,和白玉貞咯咯樂的笑聲攪在了一起。梁月聽得很清楚,“姐姐,我后天回國,這周末的那個活動,你得出席啊,給我們做嘉賓”,夏艷平的憨嗓子從手機聽筒里聽起來更顢了,夾著噪音,像油鍋炸出來的爆裂聲響。
白玉貞乜斜了眼廚房里的梁月,有點正中下懷的意思,沖手機里的夏艷平說,“我得問問我們家老林。”信息發(fā)出,白玉貞頗為光彩地重返廚房,“你夏阿姨有點活動總想叫我和你爸去給她鎮(zhèn)場面。”
夏艷平回得很快,聽聲音已經急不可耐,剛才那一來一往怕是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包容和耐力,“你自己打車來唄,別叫林見福了,沒他位子,他非得要來也行,得自己搬個凳子坐在夾道,反正聽一聽還長點見識?!?/p>
白玉貞慌忙地把手機和耳朵黏在一起,以為這樣就能把夏艷平的嗓門給堵回去,她不知道梁月聽到了多少,也許都聽到了。
“我們再考慮考慮吧,”白玉貞的語氣明顯松懈了下來,像是被人揍了一拳。
夏艷平有點窮追不舍,“你有什么可考慮的,定下來快點告訴我,我們不可能就等你一個人。”
白玉貞恍惚了,像是有什么把柄在夏艷平手里攥著,她望了眼廚房里梁月的背影,對著夏艷平的賬號前思后慮,打開,像是占卜一下運數,然后又默默退了出來,輸上一串文字,又抹掉,然后再輸入,猶豫了下,兀自做出了一個空前的決定,“不去了”。
白玉貞放下手機,輕輕地回到了梁月身邊,像是怕驚動了梁月。梁月才發(fā)現(xiàn),白玉貞面頰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兩抹面粉印,也許是她堵夏艷平的話時弄上去的。梁月想給她擦下去,但這個時候的一切關照都會打倒眼前這個強悍的女人,梁月把目光從她臉上挪了開,假裝沒有看見。
已經有段日子沒有飯局了,白玉貞決定把宴請林見福老部下的局提前搬上日程,這是林家每年的規(guī)定動作。電話打了一圈,決定就定在這個周末。為了這場飯局,白玉貞特意去理發(fā)店吹了頭發(fā)。店里的男孩還給她推薦了款紫紅色的焗油膏,有點鋌而走險,但男孩一直夸贊她。白玉貞知道他是想從她身上多挖些錢,然而當她望著鏡子里的姹紫嫣紅時,還是露出了意外的笑容,和鏡子里的自己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眼神,仿佛鏡子的另一頭坐著一個極為投契,但又久違的朋友。白玉貞從理發(fā)店回來的路上就想好了周末她要穿什么,她打算把那件壓箱底的天青色連衣裙拿出來,裸袖,袖口有兩匝密集扎實的蕾絲花邊,掐腰裹身。想到這兒白玉貞嗤笑了起來,就這么定了,林見??梢源┠羌z襯衫,她步子緊了起來,被突如其來的家務事催促著——她得給林見福把那件襯衫熨燙一下。
飯局的當天,整個林家像是進入了另一個時區(qū),天還沒亮透,白玉貞就起了,忙碌的身影自然地生出了某種虔誠的律動,仿佛手里的家務和隨之而來的那場飯局一樣,都是命運的安排。她透過廚房的玻璃窗望著小區(qū)的后門,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在稀薄的晨曦中出了小區(qū)。她的目光追隨著那輛前行的汽車,心悸神馳,像拉緊的弓,引而不發(fā)。熱水壺在她耳邊發(fā)出了蜂鳴聲,不屑去看她就能精準地提起把手,是條件反射,也是肌肉記憶,就像是機器上咬合的齒輪,開水澆在三只晶瑩剔透的玻璃杯上,撞擊出咝咝的聲響。她熟練地把面粉蛋液牛奶一一放入盆中,攪拌入鍋。平底鍋里發(fā)出激烈的爆破聲,面糊“撲哧撲哧”地冒起了泡泡,這個聲響讓她平白無故地緊張了起來,不一會松餅的邊緣就結出金黃的硬痂。白玉貞麻利地把松餅送上了餐桌,又順手從冰箱里掏出一大瓶牛奶,傾倒入杯,乳白色的奶水瓊脂似的,在杯壁上逡巡出一條可見的白色印記。白玉貞抽了廚房紙把杯壁上的白印擦了去,又擦凈了桌面上零星飛濺出的兩滴牛奶,路過開關,打開了餐廳的燈,一切準備就緒。白玉貞回到了洗手間,擺放著早餐的那個飯桌,像是她忠誠地把自己的心掏出來一塊,交付給了家里的其他成員。梁月和林見福相繼湊到了飯桌前,沒人說話,咀嚼代替了語言。之后林見福把電視打開,聲音調大,再大,餐廳里原本的那點靜逸被一寸一寸地擠占了去。
白玉貞朝餐廳方向喚梁月,梁月進了屋,發(fā)現(xiàn)白玉貞正對著鏡子夠拉鎖,裸著寬厚的背,像解甲歸田的兵勇,有點不堪一擊的樣子。梁月突然可憐起了白玉貞,很想去摟摟她,抱抱她,但梁月沒有去做,只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給她拉上了拉鎖。白玉貞又遞給了她一串珍珠項鏈,梁月的手揉進了她松軟的頭發(fā)里,去探尋項鏈上的機關。梁月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氣,幽微又袒露,“媽,你還好吧?”有那么一兩秒,梁月覺得白玉貞就要褪下盔甲,和她大吐苦水,但白玉貞看著鏡中梁月的臉,眼神如同從緘默的河水里淘洗出的石子,晦暗而堅硬。
湯茜茜跟林見福是一個單位的,來了多年依然是職場小白。林見福起先并沒有注意過她,直到有一次他帶著分管部門的幾個同事聚餐。兩個方桌拼湊在一起的,湯茜茜坐在林見福的斜對面,林見福只記得她整頓飯都探著脖子,脖子細長,縱深處停在了一條玫瑰金項鏈上。項鏈像一條線,被一顆圓滾滾的珍珠墜著,有蕩漾之姿。
“小湯,你最近怎么樣?”林見福問起湯茜茜。
“您問哪方面?工作還是生活?”湯茜茜歪著腦袋,有點故作天真。
“問小日子啊。”林見福好像捕捉到了信號,內心突然不安分了起來。
湯茜茜說,“就那樣唄,遇不到合適的。”托腮,搖晃著蒲葦一樣輕曼的身體。
林見福興奮了起來,湯茜茜的信號明顯且強烈,他感覺他倆在曖昧的談話中肆無忌憚地試探,交匯,聚合。
“領導,我最近要去西藏玩,您有沒有推薦的路線?!笔嗄昵傲忠姼Hサ奈鞑貟炻殻嵌际顷惸昱f事了,沒想到湯茜茜居然知道,這讓他們的互動多了一層根深蒂固的親切感。
“你是自駕還是跟團?”
“我打算到了那兒再找散團?!睖畿绲哪槕K白,厚厚的發(fā)簾遮著腦門,發(fā)簾下面的臉讓人想起家養(yǎng)的鹿。
“我建議你走林芝、洋湖、納木錯、拉薩這條線。”
“哎,領導,我看他們都建議先從拉薩走起,最后到林芝,和您說的正好相反?!边@問題問到林見福心坎去了。
“以我多年的經驗,你先去林芝,海拔相對低一些,看看自己適不適應高原反應?!睖畿缦癖稽c悟了,眼里多了一份信服,林見福頓感自己威力無邊,他繼續(xù)說起了西藏的民俗風情。
“領導,您多吃點這個,”湯茜茜投桃報李似的,把眼前的黑豬肝往林見福跟前送了送。林見福沒有打眼看,依然說著他記憶中的西藏,但內心熱乎乎的,像是一匹疲憊的老馬,奔走了數日,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打打盹、填飽肚子的地方。說到興起之時,他環(huán)顧四周,其他人都在悶頭吃飯,只有湯茜茜呼應著他的話,全程陪伴著他,腿在桌子底下慢悠悠地打秋千,身子也一扭一擺地在位子上共振。林見福知道她多半也聽不進去他的話,但她努力迎合逢迎的樣子叫他振奮,脖子上的珠子顛簸起伏,那珠子的主人也隨之生出了一份跌宕之美。
林見福和湯茜茜的事藏得很好,藏本身也是種刺激,模糊了邊界感,談不上誰屬于誰,誰占有誰,像極了平行空間里的一樁艷事。
每次都是林見福去湯茜茜家。湯茜茜一個人住在父母留給她的老房子里,一套規(guī)矩的兩居室,地段還不賴。房產即階級,林見福要對湯茜茜刮目相看了。房子雖然老舊,但裝修很入流,墻壁被刷成了珊瑚粉,掛著幾幅幾何圖形的畫作。沙發(fā)是絲絨的,復古風暴綠,湯茜茜說這是孟菲斯派,林見福不往心里去,只覺得那沙發(fā)軟塌塌,坐上去和肉身融在一起,聽話又合身,像極了湯茜茜在床上的樣子。他和湯茜茜在房間里穿梭,像水族箱里的兩條熱帶魚,新鮮,濕潤,瑰麗,離奇。林見福的那副陳舊皮囊和骨頭被徹底蠱惑,湯茜茜太得他歡心了,她幼稚的趣味,小兒科的手段,破綻百出的小把戲,真是直擊他那顆老邁又蓬勃的心臟。
比如今天,她用嗲聲嗲氣的聲音在電話另一頭說,洗碗池里有個不明生物,等待林叔的救援。林見福得了令即驅車前往,英雄救美。湯茜茜頭戴兩只粉嫩的兔子耳朵,一件寬大的白T恤蔽體,手拎單反。林見福直奔廚房,洗碗池里的不明生物是條鼻涕蟲,他拎起來丟進了垃圾桶。湯茜茜不依不饒,林見福又重新扔進了馬桶。這期間湯茜茜還給林見福的矯健身姿拍了照,她的單反里有不計其數的林見福,她會時不時選幾張洗出來放進手賬,紀念他倆的羅曼蒂克,真是夠抓馬的。
望著湯茜茜,再去想那白玉貞——不偏不倚正打在三寸上。
林見福在絲絨沙發(fā)上睡了過去。
宴席在家門口的一家淮揚菜館,林見福做東,目的是和依然在職場上奮戰(zhàn)的老同事、舊部下通通氣,以八卦為主。只是這赴宴的人一年比一年少,起菜的時間一年比一年晚。白玉貞早早就把菜單擬定了出來,都是按照赴宴人員的喜好來的,酒水是從家?guī)У?,紅葡萄酒配紅肉,白葡萄酒配海鮮,兩顆橘普洱專供飯后解膩刮油之用。已經過了約定好的時間,走廊里彌漫著濃烈的香煙味,白玉貞叫服務員關上門,林見福又叫服務員打開門,隔壁包間里時不時迸發(fā)出笑聲,就像小孩子鼓著腮幫子吹爆的絢爛氣球。林見福已經被那笑聲鼓動得坐立不安,站在窗戶前望著外面的停車場,白玉貞的話明顯多了起來,絮絮叨叨地安排著服務員和梁月,只有大家都忙起來才能讓她踏實下來。
司機小段先到的,他老婆又懷了二胎。他是從醫(yī)院趕過來的,夾帶著醫(yī)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風塵仆仆地進了屋,挑了一個距離林見福很遠的位置坐了下來。白玉貞給小段倒水,水壺被小段搶了去,一來一往讓白玉貞心里好受了些,捎帶著問了問他老婆孩子的情況,語氣有點像叮囑自家的侄子外甥,倒不見外,只是平淡得像白開水,兩人一問一答,幾個來回,之后又迷失在隔壁的歡聲笑語里。杜處長和高科長一起來的,進門時像是還在交流業(yè)務,所以和林見福的寒暄慢了半拍,又好像是林見福的寒暄搶了半拍。馮科長隨后到的,兒子的考研結果下午出來,他臨出門前還在給兒子做心理工作。都沒帶家眷,無所謂了,人來了就好,酒局終于成形。白玉貞代林見福致了開場白,“感恩,在座的都是我和老林的親弟弟,所以今天是家宴。咱們這個家宴每年都有,已經是傳統(tǒng),家里人就要時不時聚聚,熱鬧熱鬧。”推杯換盞,起熱菜。
杜處長一直是林見福忠心不二的屬下,林見福退了就給他讓了位置。杜處長這幾年苦盡甘來,早年他腎衰竭很嚴重,靠透析續(xù)命,一直處于半病退狀態(tài),后來托人找了野路子,換了腎。這年頭腎源多稀缺,哪能說換就換,那顆腎是跟他很投緣,跟他的身體也投緣,換了以后沒有任何排斥反應。現(xiàn)在的杜處長是容光煥發(fā),就連頭上幾近滅絕的頭發(fā)也重新煥發(fā)了出來。他端著茶杯,心有戚戚焉,“我這腎據說是一死刑犯的,我開始半信半疑,但自打這顆腎長在了我身上,我就感覺自己像變了個人,性格,喜好,口味,全變了,就連嗅覺都變靈了?!绷忠姼S镁票邳c了下杜處長的茶杯,“你這是換腎,說得好像換了個心,換了條命似的?!薄案纾艺媸菗Q了個心,換了條命?!倍盘庨L把杯子里的茶一飲而盡,又給自己滿了一杯。
杯起杯落。林見福問起了單位的境況,主要是業(yè)務上的,大到新政策的出臺,小到實施細節(jié)的管控調配。杜處長暗自啜飲,把話留給了兩位科長。高科長有升處級的希望,但競爭對手包括馮科長,所以兩個人說話都有余地,不再真刀真槍,見血見肉,聽得林見福不開心,直覺自己像是圈子里的圈外人,已經被組織拋棄了。直到聊到了湯茜茜,話題才開始露骨了起來?!案纾氵€記得你分管的信息科,那個湯茜茜嗎?”林見福正在嘬一只灌湯包,聽到湯茜茜的名字,里面滾燙的豬油湯汁灑了出來。白玉貞的神經被調動了起來,湯茜茜——聽上去就像是和什么赤油濃醬有解不開的關系,“她是誰?我怎么沒聽我家老林提過?!薄鞍ミ?,嫂子你可不知道,她現(xiàn)在和我們傅局長走得很近,”杜處長話畢,嘴角傾瀉出意猶未盡的笑意,那些不為人知的細節(jié)就都消化在這忽明忽暗的笑中了。傅局長是單位一把手,正值當打之年,平時很愛惜自己的羽毛,湯茜茜居然投奔了他,有兩下子?!八趺锤母稻珠L?”杜處長見一旁的林見福沒出聲,有點輾轉反側,含糊了起來,“嗨,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闭f完便自顧自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目光避開了白玉貞,停靠在了一塊糖醋小排上。
林見福早就沒心情吃飯了,湯茜茜,那個沉浮于他的湯茜茜,居然把他甩了,退了休的林處長怎么比得過年富力強的傅局長,果真人往高處走啊。湯茜茜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語都消解在了一聲嘆息中,可憐啊老林,居然走心了。這樣也好,這樣也好,不用糾纏得魚死網破。想到這里,林見福不由得心里一緊,所幸沒跟白玉貞攤牌,沒為了湯茜茜跟白玉貞離婚,才不至于跌得更慘,要是腦子一熱離了,這不就瞎了嗎?晚節(jié)不保,還成了單位的笑話。林見福脧了眼一旁的白玉貞,醺然,沉醉,像掉進了烈酒甜水里,想著想著,林見福突然心酸了起來。可憐的白玉貞,到頭來,也只有這個女人陪著他,就好像廚房里的一簞一瓢,用著順手且顛撲不破。
杜處長接了通電話提前離席了,走之前對著林見福好一陣抱。剩下的高科長和馮科長困作一團,小段在一旁發(fā)呆,白玉貞守著林見福,眾人皆醉,眾生皆苦。為何還執(zhí)迷于杯酒之間?她心知肚明,只是羞于承認:她還不想退席,就像孤勇的士兵離不開戰(zhàn)場,她的生命早已被量化在了酒里,人世間所有的百轉千回和怪力亂神都在酒里。然而,再英勇的士兵也有解甲歸田時,白玉貞低頭看了看懷里的老林,與她并肩而行的還是老林,也只有老林了。
林見福的肉泡眼還了魂,他知道這頓“家宴”明年就辦不成了。淅淅瀝瀝的碰杯聲漸次散去,間或聽到一兩聲沉悶的干嘔和碗碟相撞的冰涼聲響,仿佛胡琴拉扯出的蕩氣回腸的尾音。
這頓家宴具體是怎么結束的,林見福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記得自己后來就泡在了酒里,時不時看見湯茜茜血珠子似的紅嘴唇在面前晃動,認命吧……高科長他們以為林見福因為退了休而孤獨寂寞冷,后來白玉貞替林見福解釋,“老林難得這么盡興,都是因為和自家兄弟在一起,才能縱情放肆?!弊詈蟮淖詈?,白玉貞就在林見福的視野里變了形,直到變成了細薄的一條線,隱沒在混亂的意識里。
林見福不知道,他那天在酒席上出了點故事。飯吃到一半,他突然起身,從旋轉桌正中央的一只花籃里,摘了一只玫瑰花,塑料的,所以看上去肉感十足,手捏花枝,投遞到了白玉貞的面前。在座的人都停下了筷子,搞不明白林見福這是唱的哪出。白玉貞的手指頭在塑料花枝上逡巡,充滿了不確定性,“什么意思?”林見福罵她蠢笨,“給你你就接著,哪那么多為什么?!币找酝子褙懡^不會在嘴上饒過他,但她的魂魄像是被那支玫瑰勾了過去,白玉貞望向坐在不遠處的梁月,如同掉進了瓊漿玉液,在慌亂地尋找著支點,“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闭f完把那枝玫瑰安放在手邊,臉上多了層柔美愜意的紅暈。
只是,林見福獻完花沒多久,就枕著胳膊睡了起來,嘴里喘著酒氣念起了一個熱騰騰的名字。那三個字念得如此輕柔動人,仿佛被喉嚨孕育,經由舌頭呵護,口腔涵養(yǎng),到了無可延宕之時,方一點一點地從嘴邊吐了出來,宛如一支歌,或是一首詩,要聽者也得有七分努力和三分悟性,才能體會。那名字,只有身旁的白玉貞聽見了。
家宴過去了。林家的客廳里不見了似錦如云的繁花,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經久不敗的塑料玫瑰。塑料看上去挺廉價的,毛糙的邊緣已經被鋒利的剪刀修理掉,被插在了一尊水晶花瓶里。
梁月若是在那支玫瑰前駐足片刻,就算是打開了白玉貞的話匣子。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