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雙
2020年12月初,有“語文啄木鳥”美譽的《咬文嚼字》編輯部照例公布了本年度的十大流行語,追溯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打工人”一詞以壓倒性優(yōu)勢入選其中。“你好,打工人”、“早安,打工人”、“我們都是打工人”等等這些全民玩梗的老詞新用,賦予了“打工人”頗有玩味的黑色幽默和時代內(nèi)涵,許多主流媒體對“打工人”的走紅背后的文化心理進行了剖析,也為關注“打工文化”的作家群體提供了生生不息的創(chuàng)作土壤。
本期刊發(fā)的短篇小說《前面就是春天》便是一篇關注“打工人”的作品,亦是作家畢亮“深圳故事系列”的又一延續(xù)。以湖南小鎮(zhèn)為原點,大學畢業(yè)后成為深漂一族的畢亮在建立自我安身立命的坐標時,也開始繪制文學寫作的版圖和標簽??v觀畢亮近年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敘述主體多為從湖南官塘鎮(zhèn)出發(fā)、奮斗在深圳的一線“打工人”,幾乎可以看作是作者自我映射與他者觀照下的綜合體,鏈接現(xiàn)實與虛構(gòu)、過去與未來的有機體。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蝸居在深圳逼仄晦暗的城中村——龍?zhí)列麓宓牡讓由钇蛔澹核麄兇蠖嚯x開故鄉(xiāng)與至親分隔兩地,經(jīng)濟上捉襟見肘,工作生活忙碌而乏味,在物質(zhì)財富極度豐富的深圳顯得尤為荒誕無力。如《龍?zhí)凉适隆防锏目爝f小哥“我”和小謝,白日歷經(jīng)風吹日曬,在合租屋吃“用嘴巴買來的”的虛幻美食,用酷暑夜里的一瓶冰啤慰藉一天的辛勞;《前面就是春天》中的陳梅與丈夫早晚班無縫對接似的工作賺錢,介于冷漠的丈夫和不務正業(yè)的弟弟,她不得不獨自一人回鄉(xiāng)為父親賀六十大壽,兒子的疏遠和隔閡無疑放大著母子親情的窟窿,父母的年邁體衰讓原本拮據(jù)的家庭更為“雪上加霜”;《幸福里》中的方珍馬東夫婦也不可避免地深陷在賺錢養(yǎng)家與贍養(yǎng)老人、養(yǎng)育孩子無法平衡的困境之中,“老有所終,幼有所長”成為底層深漂“打工人”在特定階段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市蜃樓。一類是在深打拼多年,有著一定原始積累、體面工作和舒適住房的福龍路中產(chǎn)階級,多為企業(yè)高管或合伙人。物質(zhì)層面的相對富足讓他們在基本的現(xiàn)實問題上稍顯輕松與安穩(wěn),但流光溢彩的世俗物欲所衍生的道德困境和精神危機則更為繁復隱蔽。《家鄉(xiāng)是你的后院》中為事業(yè)奔波打拼的男主人公是個不折不扣的“空中飛人”,沉重繁瑣的工作壓力、庸常的家庭生活、平淡的夫妻關系、對年邁父母的愧疚與牽掛……讓他試圖冒險在她者身上尋求精神的滿足和情感的慰藉,卻意外發(fā)現(xiàn)妻子在彼此情感上的放任與博弈;《你現(xiàn)在還聽搖滾嗎》中的他同樣也是一個永遠“在路上”的事業(yè)型男主,養(yǎng)家糊口、還卡還貸、“沒有驚喜,也沒有驚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程式化生活”,讓他在彷徨與迷離中走向同樣“墜入深淵、被鐵鏈捆綁無法逃離獲救”的初戀女友,隨之而來的曖昧與不安猶如一把雙刃劍置于心頭。
但畢亮在講述深圳“打工人”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空間時,不僅聚焦于他們所遭受的貧乏與缺失、挫敗與沮喪、困惑與彷徨,而是以更加敏感寬和的目光去發(fā)現(xiàn)他們困頓中的堅守、絕望中的溫暖、迷途中的自省等諸多微小卻清晰透亮的人性光芒,這些匯聚成了畢亮小說一道獨特迷人的人性景觀。正如畢亮在小說集自序中寫道:“這些年,我一直想寫出生活的微苦,同時寫出生活的清甜,卻時時感到沮喪和挫敗,我清楚我的界限,它就像一瓢冷水,隨時可能澆滅我夜行路上的火把。而我能做的,也只能是寫好這一個,再繼續(xù)下一個。似乎,這就是我的宿命。大概,這也是每個寫作者的宿命?!币虼?,《龍?zhí)凉适隆分械目爝f小哥“我”收入拮據(jù),最大的愿望是給相依為命的奶奶在六十歲生日前攢夠五千塊錢寄回,讓她去縣城醫(yī)院做白內(nèi)障手術;同樣入不敷出的小謝卻在關鍵時刻毅然借我一千塊錢的“壓箱底”,幫我完成了愿望?!肚懊婢褪谴禾臁分嘘惷纺钅畈煌鼡Q的那盆綠意盎然的綠蘿,也正是困頓歲月里生機和希望的象征。《家鄉(xiāng)是你的后院》中第三者小陸——女兒幼兒園老師似一陣云煙般悄無聲息的消散離開,給這段劍走偏鋒、自省克制的情感畫上句號,也讓他“洗凈腿腳上岸,繼續(xù)正確的、按既定軌道前行的生活”?!赌悻F(xiàn)在還聽搖滾嗎》中“迷途知返”的自省意識更為鮮明,“我”在與初戀私會的途中,被女兒身患絕癥、經(jīng)濟拮據(jù)、溫情善良的三口之家打動,留下隨身小心守護的五萬現(xiàn)金后,毅然取消約會、斬斷情絲、回歸家庭。盡管小說中的“人設”在“神性降臨的時刻”附帶些許的理想主義色彩,許多文章的篇名也“自帶溫情的光環(huán)”,卻十分契合地踐行著小說家畢亮“寒夜里舉著火把的夜行人”、一個身處時代現(xiàn)場的文學“造夢者”的寫作觀,同時也為“城市‘打工人困頓的靈魂何以安放”的命題作出了文學層面的解答。
短篇寫作的形式是畢亮小說創(chuàng)作另一鮮明的特點,惜字如金的他多年來的小說字數(shù)十分默契地維持在六千到八千字左右,通篇少見冗長的段落,沒有多余的枝蔓,亦不見復雜的語法和句型,敘述簡約而日常。畢亮曾坦言在寫作道路上受到的卡佛短篇小說藝術的熏陶:結(jié)構(gòu)于簡單之中透著復雜,文字中巨大的沉默以及隱藏在文本背后的含義。他的小說通常從熟稔的日常打開細小的切口,以極強的在場感洞察生活橫切面上密實的紋理,從容耐心,飽滿細膩,如偵探一般去發(fā)現(xiàn)人物細微變化的表情、留在桌面指尖的紋理、水杯上的唇印、菜肴里的鹽粒。因此,他筆下這些精心挑選的人物形象和場景設定葆有著與生俱來的自然熨帖,但他并不限于對生活基礎層面的客觀描繪,而是透過簡約沉靜、鮮活扎實的文字表層以及結(jié)尾處指向模糊的留白,去探索背后種種晦暗不明的廣闊空間、旁逸斜出的細枝蔓節(jié)、風平浪靜下的暗流涌動。而特定情節(jié)意象的重疊交匯也是畢亮小說中不可忽視的表現(xiàn)形式:《地圖上的城市》中不遠千里來深圳聽周杰倫演唱會的狂熱女孩唐米,《這一切沒有想象的那么糟》里被沉重學業(yè)壓抑、相約一起去深圳春繭體育館看周杰倫演唱會的男孩女孩,以及陷入家庭事業(yè)的兩難困境、熱愛吉他和搖滾樂的中年男子,幾篇小說中涉及的風燭殘年的父母、象征生機與希望的綠植,這些帶有強烈的個體經(jīng)驗的重復敘述,在營造生活“在場感”、增強人物張力的同時,也形成了畢亮“深圳敘事”系列強烈的個人風格。
近年來,伴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城市建設也步入了前所未有的新階段,城市人的生活和精神嬗變成為發(fā)展中的常態(tài),“城市文學寫作”以及相關的的文學討論亦走向熱烈。畢亮關于深圳“打工人”的小說集《龍?zhí)凉适隆芬约岸鄠€單篇以其現(xiàn)實性和普遍性,無疑將被納入中國城市文學的范疇。一方面城市生活方式的異質(zhì)性、多樣性、開放性為文學提供了巨大的意義表現(xiàn)空間,使文學具有了無限可能性;另一方面,物質(zhì)層面日復一日的同質(zhì)與固化也給城市寫作群體帶來相應的難度與挑戰(zhàn)。同樣潛心于“深圳敘事”的作家鄧一光在訪談中有過更深層次的思考:“怎樣對觸目可及的城市生活作出獨異性的文學表達,如何反思城市人群的生存方式并真正觸及靈魂,跟京味、海派、港臺相比,深圳城市文學的特異性何在,如何塑造更立體的城市常住人口群像、建構(gòu)起嶄新的城市書寫審美體系,都是作家面臨的問題?!蔽蚁?,如何用好風格標簽這把雙刃劍,如何在自己熟識的主場,處理熟知的素材,把控熟悉的風格,有效避免自我重復與消耗,實現(xiàn)“異質(zhì)性、多樣性”的文學同步,從而真正葆有寫作的源頭活水,這也正是畢亮在今后的深圳敘事中需要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