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子
2015 年1 月,南京經(jīng)典拍賣公司組織了一場謂之“回答”的拍賣會。拍賣會以北島、海子、顧城等19 位當(dāng)代詩人的手稿為標(biāo)的,意在探尋文學(xué)和“書寫”的雙重意義,抑或“詩歌文獻(xiàn)”的經(jīng)濟(jì)價值。拍賣據(jù)說還不錯,總成交率92.86%,成交額269.2 萬元。北島、顧城的都賣出去了,海子的也以75000 元的價格成交了7 頁紙張規(guī)格為26.5×19cm 的《九盞燈》詩稿。
此前,拍賣公司在宣傳中介紹:“海子遺作《九盞燈》的原件來自于詩歌民刊《一行》的編輯部,寫于1987 年,距離海子辭世僅兩年,屬于詩人當(dāng)時的投稿?!边@里有兩點(diǎn)需要注意,一個是投稿,投給《一行》編輯部;一個是時間,1987 年。
一般說,投稿都是認(rèn)真謄抄過的,不是原稿。而1987 這個年份,對海子來說,是創(chuàng)作的中程,是起飛和沖刺的蓄力期。他打碎了一些東西,重塑了一些東西,他在尋找和“跌向太陽”的宿命中不斷用詩體“增殖”內(nèi)涵。
《九盞燈》是海子早期的一首不太知名的詩作。無論在2009 年3 月第一版的《海子詩全集》(第111 頁),還是在網(wǎng)絡(luò)上傳的《海子詩全集》中,該詩均標(biāo)為“組詩”,4 首。創(chuàng)作時間為“1985;1986”,具體如下:
1. 少年兒子懷孕
嘔吐的兒子 低音的鼓/ 伏在海水深處// 而離你身體更近a/ 也就脹破了大地// 一片草蛾/ 青草破了/ 他破在一個懷孕的花上
2. 月亮
海底下的大火,經(jīng)過山谷中的月亮/ 經(jīng)過十步以外的少女// 風(fēng)吹過月窟/ 少女在木柴上/ 每月一次,發(fā)現(xiàn)鮮血/ 海底下的大火咬著她的雙腿/ 我看見遠(yuǎn)離大海的少女/ 臉上大火熊熊// 八月的月窟同樣大火熊熊/ 背負(fù)積水的少女走進(jìn)痛苦的樹林/ 那鮮血淋注的木柴排成的漆黑的樹林
3. 初戀
在月亮上我雙手捂住眼睛/ 在水滴中我雙手捂住眼睛/ 月亮上一個丫頭昏睡不醒/ 月亮上一個丫頭明亮的眼睛/ 月亮上我披衣坐起 身如水滴
4. 失戀之夜
我輕輕走過去關(guān)上窗戶/ 我的手扶著自己 像清風(fēng)扶著空空的杯子/ 我摸黑坐下 詢問自己/ 杯中幸福的陽光如今何在? // 我脫下破舊的襪子/ 想一想明天的天氣/ 拍賣/ 我的名字躺在我身邊/ 像我重逢的朋友/ 我從沒有像今夜這樣珍惜自己
拍賣中的拍品不是這個。我在雅昌數(shù)據(jù)庫調(diào)用大圖,仔仔細(xì)細(xì),非常清晰地把7 頁紙抄錄下來。我在抄的過程中就發(fā)現(xiàn)“不對”——不是詩稿不對,是某些詩稿“眼熟”,而且,詩變成了9 首,不同首之間有一種“貫通”。我趕快翻閱《海子詩全集》,不查不要緊,噫!竟發(fā)現(xiàn)后面的5首在《海子詩全集》里皆為獨(dú)立的篇章。比如,第8 首《糧食》,在《海子詩全集》里叫《糧食兩節(jié)》;比如第9 首《最后一盞燈:日出》,在《海子詩全集》里直接稱《日出》。還不只是獨(dú)立、整合的問題,還有“似是而非”和“似非而是”。比如第7 首《我坐在一棵木頭中》,原詩只有一節(jié):
我坐在一棵木頭中,如同多年沒有走路的瞎子/ 忘卻了走路的聲音/ 我的耳朵是被春天曬紅的花朵和蟲豸
拍詩、我抄錄的部分卻有三節(jié),后兩節(jié)為新增,完全就是佚詩!
廚房和紡輪/ 摸過河水兩岸的/ 羊毛和棉花// 在這擁擠的大地上/ 男人婦人的頭/ 只好落進(jìn)紫紅的酒中
再比如第6 首《詩集》,“詩集/ 珠寶的糞筐”——原詩開頭即為此句。拍詩則不然,把它放到第二節(jié),同第三節(jié)“詩集/ 窮人的叮當(dāng)作響的村莊”、第四節(jié)“詩集/ 我嘴唇吹響的村莊”構(gòu)成排比,呼應(yīng)出“王”和“酒柜抬入村莊”。
還有字句和詞組的修改,比如第8 首,“頭頂大火”與“頭上一頭”;第9 首,“國家”變成“家園”……這些參差錯訛的差異,以及它們構(gòu)成的海子的變動性文本,又一次擺到我或說海子研究者的面前。
以前注意過海子詩的差異。一個是《魚筐》與《在昌平的孤獨(dú)》;一個是《死亡之詩(之二)》和《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說》。據(jù)說還有《熟了麥子》《麥子熟了》,也不一樣,不過我沒比照過。我私下以為,這種歧異的變動不居的文本,有它特定的歷史背景以及海子本身追求極致、完美,反復(fù)推敲乃至不斷修改、推出的過程。
如果不是這樣,怎么解釋這2015 年的《九盞燈》?為了文本的完整性,我不憚麻煩將拍詩錄在這里:
5. 給1986
“就像兩個兇狠的僧侶點(diǎn)火燒著了野菊花地
——這就是我今年的心臟”
(或者綠寶石的湖泊中馬匹淹沒時僅剩的頭顱)
馬腦袋里無盡的恐懼!無盡的對于水和果實(shí)的恐懼!
“(當(dāng)我搖著脖子漫游四方
你的嘴唇像深入果園的云彩)
(而我腦袋中殘存著馬頭的恐懼
對于嘴唇和果實(shí)的恐懼)”
“(我那清涼的井水
洗著我的腳像洗著兩件兵器)
(天鵝的遺骸遠(yuǎn)遠(yuǎn)飛來
墓地的喇叭歌唱一個在天鵝身體上砍伐的人)”
6. 詩集
母牛的眼睛把她的手?jǐn)R在詩集上/ 憂傷的燈把她的手?jǐn)R在詩集上// 沒有一棵樹是我的/感覺之樹因而叫喚/“詩集/ 珠寶的糞筐”//詩集,/ 窮人的丁當(dāng)作響的村莊/ 第一臺酒柜抬入村莊// 詩集,/ 我嘴唇吹響的村莊/ 王的嘴唇做成的村莊
7. 我坐在一棵木頭中
我坐在一棵木頭中,如同多年沒有走路的瞎子/ 忘卻了走路的聲音/ 我的耳朵是被春天曬紅的花朵和蟲豸// 廚房和紡輪/ 摸過河水兩岸的/ 羊毛和棉花// 在這擁擠的大地上/ 男人婦人的頭/ 只好落進(jìn)紫紅的酒中
8. 糧食
在人類的遭遇中/ 在遠(yuǎn)方親人的手中/ 為什么有這樣簡樸/ 而單一的糧食// 仿佛它饒恕了我們/ 仿佛以糧食的名義/ 它理解了我們/ 安慰了我們//“谷”字很奇怪 說糧食是“谷”/ 這仿佛是詩人的一句話 詩人的創(chuàng)造/ 糧食——頭頂 一頭——下面張開嘴來/ 糧食 頭上是火 下面或整個身軀是嘴 張開// 大火熊熊的頭顱和嘴/ 糧食
9. 最后一盞燈:日出
——見于一個無比幸福的早晨的日出
在黑暗的盡頭/ 太陽,扶著我站起來/ 我的身體像一個親愛的祖國,血液流遍// 我是一個完全幸福的人/ 我再也不會否認(rèn)/ 我是一個完全的人 我是一個無比幸福的人/ 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陽升起而解除/ 我再也不會否認(rèn) 天堂和家園的壯麗景色/ 和她的存在……在黑暗的盡頭!
作為“單詩”,第5、6 首分別在《海子詩全集》第181 頁、第136 頁,1986 年作;第7、8 首在《海子詩全集》第121 頁、第348 頁,沒署日期;第9 首在《海子詩全集》第356 頁,落尾1987 年8 月30日醉后凌晨。
海子詩經(jīng)常有不確切的日期,有的跨時間創(chuàng)作,改來改去,有的完全沒有時間。當(dāng)然不可能“沒有時間”,像拍詩這樣橫跨1985、1986、1987 年——基本可以肯定,成詩寫在三年的不同時段。日、月或不考,不妨礙對他詩歌風(fēng)貌的理解以及那三年創(chuàng)作格局、意象和思考的把握。有理由相信,《九盞燈》寫了三年多。也可以說,它的完整版本應(yīng)該就是九首詩,而不是《海子詩全集》收錄的4 首。這是一個時間上的接續(xù)鏈條,也是海子感情和創(chuàng)作變化的邏輯。依此線索,他的詩脈是貫通的,他的詩學(xué)是本體的,他投入生命,投入“火”,誠如他自己所說:“詩歌是一場烈火,而不是修辭練習(xí)。”
1985—1987 年,有兩件事對海子至關(guān)重要。一是開始在正式報(bào)刊上發(fā)表詩文,獲得肯定和認(rèn)可;二是戀愛了又失戀,個人感情遭遇挫折。當(dāng)然,他在別的方面的變化:比如旅游,比如搬家,比如調(diào)動,比如氣功,這些也會影響他的狀態(tài)。但都不是致命和決定性的,他的生命的整體呈現(xiàn)垂直受控于兩點(diǎn):詩和愛。有詩,飲水飽;有愛,助高飛?!拔覟槭裁?/為什么要飛呢”?單翅鳥的飛。
我清晰記得他失落的樣子,他可以忍受學(xué)生在臺下對他授課不滿的嘲笑,卻絕不能容忍校園、詩情洋溢的政法大學(xué)居然有人不知道他。1984、1985 年他還活躍,1986、1987 年他已經(jīng)把目光轉(zhuǎn)向校外——準(zhǔn)確說,北大和詩壇。北大成了福地,奶和蜜的原鄉(xiāng);詩壇成了深淵,名利角逐的戰(zhàn)場。他太看重這些了,太看重來自于她們的認(rèn)可。
愛亦如是。愛情的去來讓“少年兒子懷孕”(第1 首),讓其“身如水滴”(第3 首),讓他“摸黑坐下/ 詢問自己”(第4 首),更至“對于嘴唇和果實(shí)的恐懼”(第5 首)!“沒有一棵樹是我的”,“詩集 /珠寶的糞筐?!焙W釉诘? 首中仍然執(zhí)念:“王的嘴唇”。王能吹響村莊,王的嘴唇材料的村莊。該說不說,他自尊如王,還鄉(xiāng)如王,也以王的心態(tài)戀愛,以王的魄力炸開。他驕傲,自負(fù),自卑又不甘。他在第7 首中袒露:“男人婦人的頭/ 落進(jìn)紫紅的酒中”。已到了困境,只剩下“糧食”“大火熊熊的頭顱和嘴”(第8 首)。無可依戀和憑藉了,最后一盞燈,最后“我是一個完全的人/ 我是一個無比幸福的人”(第9首)。詩寫到這里——詩題鮮明呈現(xiàn),每一首完整又獨(dú)立,每一首也都相關(guān)、密切扣合。它們是《九盞燈》(組詩),它們是高擎的“火”,它們縱貫海子的生命歷程,它們堪稱各個角度和象限的自足體。所以說,不管跨越了多久,不管寫作的具體時空和心境,這樣9 首合在一起,才具足圓滿,才正大光明。
無獨(dú)有偶,我在進(jìn)一步閱讀中吊詭地發(fā)現(xiàn):竟然還有一首詩!《無名的野花》(《海子詩全集》,第489 頁)。這首詩作于1988 年11 月2 日,又跨一個年頭。讀著讀著,兩行字閃電般躍入眼簾:“我將這九盞燈/ 嵌入我的肋骨”……啊!請看??!
無名的野花
看不見你,十六歲的你/ 看不見無名的,芳香的/ 正在開花的你// 看不見提著鞋子 在雨中/ 走在大草原上的/ 恍惚的女神// 看不見你,小小的年紀(jì)/ 一身紅色地走在/ 空蕩蕩的風(fēng)中// 來到我身邊,/ 你已經(jīng)成熟,/ 你的頭發(fā)垂下像黑夜/ 我是黑夜中孤獨(dú)的僧侶/ 埋下種籽在石窟中,/ 我將這九盞燈/ 嵌入我的肋骨。/無論是白色還是綠色的/ 起自天堂或地府的/ 青海湖上的大風(fēng)/ 吹開了紫色血液/ 開上我的頭顱,/ 我何時成了這一朵/ 無名的野花?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yuǎn)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野花呀野花,開上我的頭顱,我就是野花。“你的頭發(fā)垂下像黑夜”,愛了,愛過,詩人的海子秉持終極的浪漫倫理,將《九盞燈》深深地嵌入肋骨,亞當(dāng)?shù)睦吖恰?/p>
我認(rèn)識那個女孩子。菩薩的臉,薩福的靈,“你野花的名字”。
最后,想引用詩人駱一禾的話:“讀和反復(fù)讀他(海子)的詩,盡可能地都讀,最好是手寫的詩稿?!边€有,“海子的創(chuàng)作不是以句子為單位的,而是以語境或語流為單位的,也就是說從創(chuàng)作和閱讀上,它們組織得蓬松,盡可能放松句與句之間的連續(xù),所以他的描繪可以專注于形象的細(xì)部,生態(tài)很活,沉浸其中,只要每個局部都活,通過閱讀,各個局部就一齊映入詩感,反而完整”。
手稿的故事。痕跡學(xué)考古。海子文本的再閱讀,以及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