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彥君
洪尚秀作為韓國獨立制片運動的領跑者,在2005年拍攝完長片電影《劇場前》之后,成立了自己的電影公司,拍攝自己的電影,給自己的電影做發(fā)行,并保持著平均一年一部的速度,構建自己的洪式電影世界。他的影片多次獲得三大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的提名,并拿下許多重量級電影獎項。他不跟著市場口味來調整自己的拍片風格,反而用其獨特的美學觀念吸引著世人關注。在他的電影中,看不到過于戲劇性的故事情節(jié)。相反,故事總是淡淡的,但探討的卻是人的欲望撕扯與道德倫理相撞的一面。《逃走的女人》就用線性敘事的方式講述了一個簡單的故事:趁著丈夫出差,女主人公與她的三個女性朋友會面,探討著彼此的生活狀況與兩性關系,也意外勾連起了人物之間看似錯綜復雜的關系,表現了當下女性所面臨的處境與抉擇。
在《逃走的女人》中,女性是絕對意義上的主角,由金敏喜飾演的女主人公在丈夫出差期間拜訪了三位女性友人:第一位女性是她崇敬的一個姐姐永順,她剛經歷離婚,在環(huán)境良好的郊區(qū)購置了新居,室友是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她們自己種菜,過著悠然自得的閑適生活;第二位女性是相交多年的瑜伽老師,她住在溫馨漂亮的單身公寓,還攢了一筆不少的錢;第三位女性則是偶然碰到的情敵,她曾經奪走了自己的男友并與之結婚,現在卻因為丈夫成名、自己被忽視而感到傷心不已。
主人公在與三個友人的對談中,都重復過同樣的一段臺詞,她說:“和丈夫五年來一天都沒有分開過……因為在他眼里,愛人就要形影不離?!敝魅斯恼煞蚴莻€大學教授,除了上課就是在家做翻譯的工作。主人公經營一家自己喜歡的花店,雖然收益一般,但她并沒有經濟方面的煩惱。她看似完美、讓人羨慕的婚姻生活被瑜伽老師的一句疑問而讓人產生質疑,瑜伽老師問:“你真的愛他嗎?”主人公出現了短暫的停頓,她一邊吃著零嘴,一邊思考,她回應道:“我?不知道,這種事情不好說,但我只要每天都感受到愛就夠了”。瑜伽老師雖然不能完全贊同她的看法,但也表示羨慕她的幸福生活。
“逃走”作為一種行為選擇,成為人物面對困境時的避風港。雖然在現實生活中,“逃走”總帶有一絲怯懦、不負責、不勇敢之意,但影片卻弱化了“逃走”的消極之意,更多的是以一種生活狀態(tài)展現出來。永順在新的居所里,刻意地與之前生活進行告別;瑜伽老師經營著自己的事業(yè),希冀著新戀情的開始;朋友佑靜不想過多干涉丈夫作為知名作家的生活,而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獲得安全感。三個女性以自己的方式,斷舍些什么,又獲得些什么;追逐些什么,又放棄些什么。影片片名為“逃走的女人”,在片中真正可稱為逃走的女人就是第一個段落中鄰居女兒的母親。鄰居女兒26歲,發(fā)愁于工作,經常一個人喝悶酒,母親不知道什么原因半夜離開,便再也聯(lián)系不上。這種至親間的不辭而別,準確來說是一種拋棄。母親拋棄了婚姻與親子之間的牽絆,帶給父女的是長時間、持續(xù)性的痛苦,這樣的傷害遠遠比面對至親死亡要痛苦得多。
在某種意義上,影片主人公嘉米也是一個“逃走的女人”。朋友佑靜為過去的事情向嘉米道歉,佑靜說:“我有時會想起你”,然后沉思了一會兒,又說道:“我還從沒碰到過你,其他人我倒是挺常見,但沒遇到過你”。對此,嘉米只能尷尬地回應:“首爾太大了”。嘉米無法面對男友與好友的雙重背叛,她選擇逃離原來的朋友圈,并投入到一段新的戀情中,借此來渡過背叛所帶來的傷痛。當嘉米再見到前男友、如今已是知名作家的宋格時,她依舊會有緊張和不知所措,兩人相遇之后她再次逃回了電影院。這不由得讓人聯(lián)想到飾演嘉米的演員金敏喜,她因陷入與洪尚秀的婚外戀而飽受輿論爭議?!短幼叩呐恕芬彩墙鹈粝才c洪尚秀合作的第7部長片電影,他們創(chuàng)作的電影與他們的生活發(fā)生著或多或少的互文,而金敏喜則是一次次逃入電影之中,在一段段新的光影旅程里獲得新的力量。
1975年,勞拉·穆爾維在《銀幕》上發(fā)表《視覺快感與敘事電影》一文,以精神分析理論為基本方法,指出了“視覺快感”的性別差異實際上是結構性的,并呈現出主體性和客體性的二元對立,而女性往往處于被動的地位。《逃走的女人》雖然講述的是一個女人與三個女性朋友會面的故事,但男性角色的存在感并沒有被抹掉。比如說嘉米口中的丈夫,雖然影片沒有給丈夫任何鏡頭,但通過嘉米的反復敘述,我們卻能看到他鮮活的形象。在影片三個段落中,分別出現了三個男性,但都被洪尚秀用鏡頭擋在了門外:鄰居因妻子害怕貓來上前詢問,最后無功而返;陷入愛情的年輕詩人,愛的告白被狠狠拒絕;偶遇前女友的知名作家,抽著煙回憶稍有尷尬的過往。影片大多拍攝的是男性的背面或側面,沒有給他們正面的鏡頭,而讓鏡頭順著“她”的目光來展開故事。
當女性作為觀眾與男性角色的凝視對象時,銀幕上的女性形象也成為閹割焦慮的根源。那么,當男性角色被淡化,女性角色又會有著怎樣的變化,以及女性主體的存在感應該怎樣建立,也成為我們應該思考的問題。洪尚秀讓主人公嘉米脫離丈夫的陪伴、獨自進行三場拜訪,使一種“她”者的目光可以貫穿整個影片的敘事。雖然拜訪只是簡單的人物行為,但影片刻意將拜訪對象也設定為女性,使女性意識融入到她們的對話中,來區(qū)別于傳統(tǒng)父權主義的電影話語。影片中三個段落都將男性隔離在門外就是這個策略的宣示:我們只看得到女性的表情、神態(tài),跟隨著她們的喜怒哀樂而變化,也更站在她們的角度來思考問題。比如在第一個段落中,剛搬過來的鄰居想要讓永順她們不要再喂流浪貓了,原因是他的妻子害怕貓。鄰居是這樣勸說的:“我妻子很敏感,她很怕貓,因為這個她都不敢到院子里散步”,永順室友則堅持這些貓的生命同樣也很重要。鄰居接著問道:“可是,人還是更重要吧”,并稱呼這些流浪貓為“強盜貓”。室友卻認為這些貓就像是她們的孩子,而鄰居也沒有流浪貓偷東西的證據。雙方爭執(zhí)不下時,嘉米和永順走了出來,鄰居最后只得不了了之。鏡頭雖然是站在鄰居身后拍攝的,但并沒有表現是“男性”看室友的視角。鄰居個頭較高,鏡頭稍帶仰視,將兩者的對話收入其間。男人的怒意是暗涌,女人的平和是波濤,她們對貓咪的憐惜與固執(zhí)也變得可愛起來,特別是在這段男女對話的結尾處,影片將鏡頭對準了門旁的貓咪,變焦鏡頭推至貓咪的特寫,它極為“配合”地打著哈欠,觀眾也因它的動人模樣愉悅起來。
在傳統(tǒng)敘事電影中,女性是重要的景觀因素之一,接受著來自“他”的召喚。而《逃走的女人》卻是兩個或三個女性圍坐在一起,她們的話題從美食到兩性,又繞回到了自己。她們互相凝視,目光在彼此身上停留,探討彼此的生活狀態(tài),使女性成為欲望的發(fā)出者。片中的嘉米雖然稱不上是強勢的女主人公,也沒有復雜的人物前史,但我們通過“她”者眼光的引導,看到了嘉米內心的起伏,也與嘉米一同成長。
在電影形式上,《逃走的女人》繼承了洪式極簡影像美學。三個段落中,一些洪尚秀招牌式的結構元素反復出現:以山景作為轉場鏡頭,每個段落結尾出現音樂;大量的人物對白,總是出現在餐桌上;簡單直接的變焦手法,加強觀眾的視覺感受;人物與文藝圈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在談話中冷不丁地玩笑一番……固定的演員班底,如金敏喜、徐永嬅、宋宣美、權海驍等,在洪尚秀的電影中形成了另外一種互文,而演員們爐火純青的表演也讓影片更加真實。演員們在不同影片中演繹著不同的角色,彰顯出獨特的敘事魅力。
《逃走的女人》以嘉米的行動線索為中心,表現了她與友人的三次會面,在飯桌這個有限空間里,她們吃著烤肉、拉面、面包,聊著彼此的親密關系。影片用長鏡頭記錄了她們之間的對話,多用中景,隨著聊天進展變深,攝影機會突然推近,畫面中的人物從中景轉為近景,觀眾與人物角色的距離縮小,也有了一種“窺視”之感。當人物為近景時,兩者的對話也沒有使用正反打,而是直接將鏡頭搖到另一個人,呈現出一種單向的人物關系。
在三個段落中,都出現了“影像”:第一段中的監(jiān)控器、第二段中的門前監(jiān)控、第三段中的電影屏幕。通過這些“影像”,她看到了友人與他人的關系,如在監(jiān)控器中看到了鄰居女孩深夜失落的場景,在門前監(jiān)控看到了來苦苦求愛的年輕詩人。在第三個段落中,嘉米兩次走進電影院。電影院強制了“在場”,觀眾在封閉空間里接受活動影像的輸出。雖然銀幕上出現了兩次海的場景,但一次是黑白,一次是彩色。雷蒙·盧爾將“放映”與“催眠”并置,嘉米第一次進入電影院可以解讀為她主動進入睡眠狀態(tài),在電影中做一場夢。而嘉米第二次進入電影院則是被動的,她偶遇如今已是知名作家的前男友,反復強調自己并不是為了他來到咖啡館,還勸說對方要保持真誠,不要在電視上總是說著重復的話。在這期間的尷尬與悵然,只能自己細細體味,嘉米再次逃走似的走進電影院,銀幕里的相似畫面卻成了彩色,或許這又映照著嘉米的新開始。
《逃走的女人》是洪尚秀的第26部長片電影,他像個憂愁的作家,總是不厭其煩地敘述飲食男女間的情情愛愛。他的故事也不會過于戲劇性,情節(jié)不會發(fā)生驚天逆轉,人物在緩慢的節(jié)奏中得到成長。洪尚秀被影迷親切地稱為韓國的侯麥,或許這正是影迷對其影片的印象:散發(fā)著濃濃的法式情調,文人氣質肆意彰顯,并且道著你我之間的無盡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