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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來,吹滅半盞霞色

        2021-03-10 06:19:36棉花羊羊子
        花火彩版A 2021年12期

        棉花羊羊子

        1

        錢小素站在橋上,只差一根旱煙,便如老大爺般回首平生。

        手抓餅不敢加雞蛋的日子已成為過去,如今的錢小素不僅能加雙黃蛋,還能“豪橫”地多加一根火腿腸。

        錢小素自從知曉她那“游手好閑”的父親竟然經(jīng)營著一家不小的公司后,就心情膨脹得跟河豚似的,飄在天上沒下來過。

        原來,自己家里是有錢的。

        辰時,東方如火,是漂亮的酡紅色,寒江映著朝霞,冬日的城市也濃烈得如同盛夏。

        濱江路廣場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朝陽溫暖,風卻是清冷寒涼的,明媚的光里,人們呵氣成霧。錢小素啃著手抓餅,那神態(tài),仿佛巡視自己領土的君王。

        錢小素是窮養(yǎng)著長大的姑娘,她爸媽過日子摳摳搜搜的,她也有樣學樣,將勤儉節(jié)約發(fā)揮到極致,什么“廢水多用”“滴水成河”都是常態(tài)。從小到大的娛樂活動,便是跟著筒子樓里的小伙伴,光著腳丫子上躥下跳,在院壩子打打鬧鬧。

        藝術之類的高雅東西,錢小素一竅不通。

        所以,錢小素在看見廣場上,迎著輕風霞色,垂眼畫畫的男生時,就移不開眼了。

        男生穿著黑色大衣,戴著米色圍巾,握著筆,修長的身軀微彎。遠遠瞧去,水天一色的世界延伸出城市邊緣的廣袤感,男生像是畫中渺小的一點,鋒利的一點,極其簡單,卻瞬間耀了人的眼。

        錢小素一家都是“糙爺們兒”,她天生就對搞藝術的人帶著尊敬,瞧見了就想套近乎。

        錢小素跑下橋,來到男生身后。離得近了,她才發(fā)現(xiàn)對方很高。正讀高一的她凈身高一米六三,只剛剛到他肩膀。也許是藝術生的手都很好看,男生皮膚又白,五根手指就像藝術品一樣。

        錢小素頭一次搭訕,不熟練,拍了拍男生肩膀,對方回過頭,眼里是被打擾的不悅,她思維一卡,嘴里的話變了樣:“這位同學,有意向賺點外快嗎?我爸開游戲公司的,你來做美工,活少賺錢快,童叟無欺?!?/p>

        話落,錢小素自己先捂了臉。

        男生逆著光,目光冷颼颼的,錢小素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就在她想著如何緩解尷尬時,一個好聽的男聲在她頭頂響起:“行,就你了?!?/p>

        然后男生朝錢小素走了過來。男生逆著光,將她面前的光完全擋住,她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冷香。他雙手搭在她肩上,白皙的手指與她的黑色羽絨服形成鮮明的對比,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她的腦子一片空白,連呼吸都忘了。

        他將她推到漢白玉圍欄邊上,低低說了聲:“別動。”

        錢小素像中了邪,乖乖地站在欄桿旁,一雙杏眼瞪得溜圓,像一只憨傻的金漸層貓咪。

        懷著滿心旖旎的遐想……錢小素做了三個小時模特。她腰酸背痛,脖子僵硬,遐想碎了一地。

        男生名叫棠嚴,并不是藝術生,只是從小喜愛畫畫。這一次,他之前約好的模特突然來不了,便臨時抓了錢小素做壯丁。

        后來錢小素問棠嚴,選她做模特,是不是因為她夠漂亮。

        棠嚴看了她一眼:“你確實比模特更優(yōu)秀?!?/p>

        錢小素聞言笑得像朵太陽花。

        她哪里知道,棠嚴沒說出來的是:模特還需要穿大紅碎花襖子才能有些許鄉(xiāng)村氣息,你站在那里就別無二致,特別優(yōu)秀。

        2

        棠嚴留了錢小素的電話,但接下來的幾周并未聯(lián)系她,這讓渴望得到藝術熏陶的她很是沮喪。

        直到一個周六放學的中午,錢小素驚訝地發(fā)現(xiàn)棠嚴竟跟自己在同一所中學讀書。

        錢小素的學校里種滿了銀杏樹,秋冬時節(jié),漂亮的淺金色像一團團籠在樹枝上的陽光,溫暖明亮。周六中午放學后便是一天半的假期,穿著藍白校服的學生興高采烈地談笑著結伴回家。錢小素正跟朋友聊天,抬頭時無意間瞧見樓梯口走出一個身姿頎長的男生,清清冷冷的模樣,像一柄黑沉沉的刀刃,被冬日的冷氣凝了霜。

        棠嚴一出現(xiàn),不少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

        棠嚴比錢小素大一屆,高二,不僅長得好看,成績也好。他還很擅長繪畫,比專業(yè)生還厲害。

        錢小素一聽,尾巴就翹了起來:作為大佬的模特,她很驕傲。

        周六中午坐公交的人很多,錢小素不想同旁人擠,就走路回家。很巧,棠嚴回家的方向與她一致。在跟朋友分開后,她向著他追了過去。

        江風有些大,回家時路過的濱江路只修了一半,另一半還是雜草叢生的模樣,路面也有許多小石子,錢小素一路小跑,卻瞧見棠嚴拐了彎。

        濱江路盡頭往江下游處的拐口有一個小臺子,約莫十多米高,臺下是江灘,然后錢小素便看見棠嚴直接從臺子上跳了下去,沒了影。

        錢小素心跳驟停,趕緊跑過去,一個不留神,摔得七葷八素。

        錢小素的下巴磕在棠嚴清瘦的背脊上,骨頭撞骨頭,疼得她紅了鼻頭。

        棠嚴摸了摸被撞得生疼的后背,皺著眉:“你干嗎?”

        好半天,腦袋周圍的星星不轉(zhuǎn)圈了,錢小素才回過神,原來高臺之下是一條斜坡泥巴路,只是雜草太深,擋住了視線。

        錢小素長吐一口氣,坐在地上望著棠嚴,鼻梁微紅,一雙杏眼帶著討好的笑,憨憨的。短發(fā)被江風吹亂,耳邊還沾著草,校服也弄臟了,她絲毫未覺,只問他:“你怎么不聯(lián)系我呀?”

        棠嚴第一次遇到這么直白的女生,短暫的愣怔后,壓下熱情,冷冷道:“別跟著我?!?/p>

        錢小素撇嘴:“你這是始亂終棄。”

        棠嚴皺眉:“不懂成語意思,就別亂用?!?/p>

        錢小素有理有據(jù):“你本雇了我當模特,現(xiàn)在又不要我了,不就是始亂終棄嗎?”

        錢小素這人一根筋,好不容易認識一個搞藝術的同學,便想跟他多加親近??上膰啦⒉幌氪罾硭?,轉(zhuǎn)身走了。

        錢小素也不在意,樂顛顛地跟了上去,知曉了棠嚴的住址,下次就能直接上門找人。

        土坡往下是一條小路,通往本城有名的“釘子戶”住處。

        “釘子戶”是一幢小兩層的房屋,水泥外墻,墻腳長著幾朵向陽而生的小白花,溫暖的冬陽照在掉漆的綠色老式鐵門上,照在長滿了青苔的小路上。淺綠色的路徑一直延伸至江灘,江面波光粼粼,遙遙看去,小磚房坐落在橋下江岸,衰敗而寧靜。

        棠嚴拿出鑰匙打開門鎖,門“吱呀”一聲開了,灰塵在陽光里起起伏伏。錢小素跟在后面張望,一眼就瞧見了屋內(nèi)的模樣:紅磚色的墻面,家具是原木色和純黑色,小茶幾上有一朵枯萎的薔薇,沙發(fā)上大紅色的抱枕,瞧著就很溫暖的樣子??看疤幱挟嫾?,斑斕的顏料……

        錢小素盯著墻邊的畫進屋,帶上門,驚嘆:“這也太美了吧!”

        錢小素回過頭,透過窗,與被關在門外的棠嚴四目相對,對方冷颼颼的眼神能將她捅成蜂窩煤。她眼皮子一跳,趕緊將門打開:“您進、進來喝杯茶?”

        3

        后來錢小素一杯茶水也沒討到,還險些被主人家攆出去。

        屋子里有很多畫作。棠嚴各個種類的畫都有涉獵,顏彩、水彩、油畫……

        錢小素盯著其中一幅色彩很重的顏彩畫,宣紙上,能看見山水環(huán)抱、斜陽漁歌的場景,她甚至能想象到,畫中人提著兩尾草魚歸家,哼著小曲,閑適自在。

        “真美!”

        棠嚴到樓上拿了東西走下來,瞥了一眼滿眼崇拜的錢小素,將自己父親的評價,原封不動地說出口:“不過是一些劣質(zhì)品。”

        錢小素撓了撓腦袋,又望向另一幅畫。這幅是油畫,畫的是一位坐在窗邊看書的女子,恬靜淡雅,長頸微伏,像一枝不勝露重的嬌荷。

        “真好看!”

        棠嚴輕嗤:“小學生水平?!?/p>

        這棟房子是棠嚴自己租的。租來的時候什么也沒有,家具物件都是他自己添的。家里人反對他畫畫,扔了他所有工具,甚至當著他的面將那些畫作付之一炬。

        綠色鐵門開著,暖陽將屋子割成兩半,棠嚴坐在沙發(fā)上,只有交疊的腿和伸手拿水杯的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暴露在陽光里。錢小素半晌沒出聲,他便不動聲色地盯著她,看她如何回應。

        錢小素被瞧得不自在,以為自己惹棠嚴不高興了,只得從嘴巴里憋出一句迎合的話:“您、您說得在理,確實是劣質(zhì)品,小學生水平!不、不堪入目!”

        棠嚴怔住了,這姑娘……實在是“好得很”!

        棠嚴提著錢小素背上的書包,將她往門外拉:“我畫的東西,輪不到你來評說。”

        “你生氣啦?”

        棠嚴面無表情地逐客,被他拉到門口的少女卻忽然彎眸笑起來:“剛剛騙你的。你瞧呀,其實你內(nèi)心對自己的作品是認可的,既然如此,為什么要在意別人的評價呢?而且,這些畫真的打動了我,我特別喜歡。學校里那么多同學都稱贊你的畫作,可見智者不止我一個。”

        這話說到最后,錢小素還不動聲色地將自己給夸了進去,腦瓜子還挺靈活。

        棠嚴盯著錢小素,將她重新打量。面前的少女穿著低領毛衣,毛衣里面的紫紅色保暖衫露出來一大截,貼在白皙的脖子上。她的棉衣偏偏又是深綠色,幾種顏色都堆在她身上,又土又俗,腦袋上那根草還沒摘,杏眼明亮地望著他,像極了村頭的傻子……

        而他被這傻子上了一課。

        屋外忽然傳來雨聲,最近的天氣變化無常,幾分鐘前還是艷陽天,眨眼間就風起云涌,防不勝防。

        棠嚴回過神,他也只是過來拿東西,并不多作停留。他收拾好東西,準備趕在雨勢變大之前離開,衣角卻被人輕輕拉了一下,低頭,對上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我沒傘,一起走唄?!?/p>

        棠嚴折穿她:“你書包外的口袋里不是有一把嗎?”

        錢小素臉上一僵,搓著手:“這傘是壞的,本就準備扔的。”說完就眼也不眨地,用力將傘扔在了江灘上。

        棠嚴看了她半晌,將門鎖了步入雨簾:“跟上?!?/p>

        雨滴落在傘面的噼啪聲讓傘下的一方小世界更加靜謐。棠嚴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女,微微低下頭,傘的高度也跟著低了些,此后,飄散的雨未再落在她肩上。

        錢小素的嘴角偷偷上揚,腳下的步子歡快了不少,甚至有點蹦蹦跳跳的,像個撿了五角錢“巨款”樂開花的傻子。

        棠嚴將錢小素送到她家小區(qū)門口便離開了。她見少年的背影逐漸遠去,轉(zhuǎn)過身拔腿就跑,跟踩了風火輪的哪吒一般。

        那把花傘是她母親方女士給她新買的,若是丟了,定會被方女士打斷狗腿!

        4

        棠嚴最近挺忙。他表哥開了畫廊,準備掛他的畫。

        周六下午,棠嚴借用了學校美術室。

        美術室在頂樓,被重新裝修過。窗戶是一整塊的落地窗,室內(nèi)面積大,畫架靠墻而置,略微有些雜亂,學生的草稿、水杯等物隨意放在地板上,淡淡的日光溫和地照進來,浮云一動,那點淺金色的光又沒了影,像蕩漾的水波般。

        美術老師王配全與棠嚴很熟,比起師生,兩人更像是朋友。王配全不止一次地說,棠嚴應該學畫,就像是天生就該吃這碗飯,旁人根本強求不來。只可惜棠嚴的父親強烈反對,甚至打壓棠嚴,將他說得一無是處。

        棠嚴背著光,一邊畫一邊跟王配全閑聊,錢小素坐在一旁玩手機。也許是她這狗皮膏藥貼得太過牢實,他也懶得趕她,任由她跟著。

        “你畫了十多年的東西直接就被你爸給燒了,他的思想是真古板,倒像是我父親那輩兒的?!碧膰赖母赣H是他們學校的物理老師,跟王配全還算熟識。王配全在棠父面前提過幾次讓棠嚴學畫畫的事,每次都碰壁,次數(shù)一多,他就知道這事兒沒戲了。

        棠嚴低頭調(diào)色,沒吭聲。

        周六下午的校園很安靜,操場無人,暖陽淡淡地照著,老舊的教學樓靜立在清風里,白色墻壁泛黃,偶爾有鳥鳴入耳,這是一個舒適的午后。

        棠嚴盯著宣紙的目光驀地變沉……走廊上響起的腳步聲是他爹的。

        棠嚴倏然起身,拉著懶散地靠在椅子上的錢小素,兩人一起躲在厚重的窗簾后。

        熟悉的冷香鉆進錢小素的鼻腔,兩人挨得近,身后的落地窗被曬久了帶著淡淡的暖暖的溫度,她抬頭就跟棠嚴那雙寒涼的黑眸對上了,心里驀地一跳,她小聲問:“我為什么要躲?”

        棠嚴眨了眨眼,罕見地有些呆滯,一時沒答上來。

        王配全在簾子外與棠父周旋,拖了十多分鐘,棠父才離開。

        腳步聲消失,錢小素和棠嚴頗為不自在地從窗簾后出來,可沒坐上一分鐘,棠父竟又殺了個回馬槍。

        這次棠父的腳步聲不重,三個人都有些猝不及防,好在王配全急中生智,用未裁剪的棉麻畫布將蹲在地上的棠嚴蓋住,再把錢小素拉來擋棠父的視線。

        不想錢小素退得太急,沒站穩(wěn),一屁股……坐在了棠嚴的背上。

        屁股似著了火,她嚇得想彈跳而起,這大佬的背是她能坐的嗎,這、這……坐著還挺舒服的。

        錢小素雙手按著他的肩,微微用力下壓再松開,反復如此,大佬的背脊就像彈簧樣一上一下……錢小素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她坐在棠嚴的背上,心臟怦怦直跳,緊張又興奮。

        “這姑娘剛剛我怎么沒瞧見呢?”棠父長了一張國字臉,嚴肅刻板。

        “哦,這是我學生,剛來。”

        錢小素笑瞇瞇地與棠父打招呼,手背在身后,在棠嚴脖子處撓癢癢。身下的人渾身一顫,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錢小素憋笑憋得肚子痛……然后手被抓住了。

        錢小素掙脫不開,她正要用另一只手“作案”時,指尖突然被輕輕捏了一下。同時,手機收到了一條消息,上面寫著——聽說指關節(jié)響的時候又痛又快樂,想嘗試嗎?

        錢小素瞬間老實了。

        5

        把棠父忽悠走后,錢小素趕緊將棠嚴拉起來,慌手慌腳地給他拍灰塵,無意間觸碰到他的后背時,瞬間紅了臉。

        坐太久,都給坐熱了。

        錢小素拍灰時,棠嚴全程站著沒動,眼神冷颼颼的。直到錢小素把手貼在他后背上不動了,他才忽然出聲:“還能暖手,一舉兩得是吧?”

        錢小素立馬收手,干笑兩聲。

        棠嚴無心再作畫,收拾好東西離開了學校。

        棠嚴腿長,步伐快,錢小素連走帶跑,累得氣喘吁吁:“棠嚴,棠大佬,您走慢點呀,我跟不上?!?/p>

        前方的人置若罔聞,錢小素只得眼睜睜地瞧著棠嚴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周末,學校外面人少,冬日淡淡的陽光一照,更顯冷清。

        錢小素追丟了人心里沮喪,怕自己真把棠嚴給得罪了,很是忐忑。她一不開心就喜歡吃東西,炸雞店、奶茶店等全被她光顧了一遍,買了滿滿一堆。就在她奔向一家烤串店時,懷里的炸雞紙袋一輕,一只修長的手將她的吃食拎走了。

        淺藍色的雙人共享單車停在她跟前,車上的人輕輕瞥她一眼:“抵車費?!?/p>

        突然出現(xiàn)的棠嚴讓錢小素愣在原地,然后她便笑得瞇起了眼,手腳并用地爬上后座。

        艷陽天,清冷的校外街道,小吃店外騰起的熱氣,一輛自行車穿過斑駁樹影,后座上少女嘰嘰喳喳的聲音被風揚了一路。

        錢小素回家后錢母已經(jīng)做好了晚餐,四菜一湯,糖醋排骨、小炒肉、酸菜魚、熗炒青菜和一碗番茄蛋湯。

        錢小素肚子里裝滿了零食,吃得并不多。母女對坐,氤氳的熱氣里,錢母夾菜的動作頓了一下:“你跟你棠叔叔的兒子熟悉了吧,勸得怎么樣了?”

        油炸食品吃太多后,打嗝的油氣悶得人心里難受,錢小素喝了口湯,滾燙的液體從口腔一直燒到腸胃,她這才愣愣地答道:“還、還行吧?!?/p>

        錢小素第一次在廣場上與棠嚴見面,便是受棠父所托。棠父以前的暴力阻止并沒有什么效果,他便想出讓棠嚴的同齡人開導棠嚴這一法子。所以,錢小素接近棠嚴的目的并不單純。

        “你下午不是給你棠叔叔發(fā)消息說棠嚴在美術室畫畫嗎,你棠叔叔過來逮著人沒,鬧得兇不兇?”

        錢小素:“我跟棠叔叔說要循序漸進,棠叔叔過來只是想警告棠嚴,讓他多把心思用在學習上。當時又有王老師在場,棠叔叔就給棠嚴留了面子?!?/p>

        她擱了碗筷,抬頭問她媽:“我不懂,棠嚴喜歡畫畫,又畫得好,棠叔叔為什么不同意他學畫畫?”

        “棠嚴文化分那么高,去學畫畫那不是浪費嗎?就他那成績,任何家長都不會同意他成為藝術生的?!?/p>

        錢小素沒吭聲,許久才低聲問:“媽,他就不能自己選擇嗎?”

        “我們做父母的都是為你們好。”

        錢小素瞬間啞了火。

        6

        第二天周日。棠嚴約錢小素吃飯。

        一個月前,錢小素胡言亂語讓棠嚴給她爸公司做美工,沒想到他真在網(wǎng)上搜了她爸的公司,還在“游戲皮膚原創(chuàng)設計大賽”上投了稿,如今評選結果出來了,第一名。

        真優(yōu)秀啊。

        錢小素暗想著,身后的尾巴又開始搖晃,她家大佬就是厲害。

        風輕云淡,火鍋店門口有一棵巨大的榕樹,枝葉將日光切割成片,穿過玻璃,落在“咕嘟”沸騰的鐵鍋里,鍋里辛辣、鮮香味兒撲鼻而來,錢小素直咽口水。

        棠嚴拿筷子在錢小素的筷子上輕敲了一下:“沒熟。”

        錢小素“嘿嘿”笑了兩聲,然后便盯著棠嚴瞧。臨近期末,各個年級的學生都忙了起來,特別是高二高三的。棠嚴跟他父親關系緊張,兩人一見面就互相擺臭臉,加上他還要花時間畫畫,眼下就多了一層淡淡的青色。

        錢小素試探著問:“大佬,棠叔叔畢竟是長輩,要不您退一步?”

        棠嚴抬起頭,盯著錢小素沒說話,她被瞧得心虛:“你們一直這么下去也不是辦法呀?!彼龏A在兩人中間也跟著難受。

        棠嚴身體往后一靠,背脊貼在椅背上,淡薄的陽光輕覆在他白皙的臉上,那雙黑色的眸子就顯得更加清冷:“他都不退,憑什么要我退?!?/p>

        錢小素啞然,絞盡腦汁了半晌:“咱、咱這招叫以退為進……你覺得呢?”

        鍋里升騰的熱氣將棠嚴的面容模糊了些許,他低聲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該畫畫?”

        錢小素心里驀地一跳,慌忙道:“沒、沒有……”

        “我從三歲開始就跟著我表哥學畫畫。從小到大,我起得比同齡人早,睡得比同齡人晚。我從來不是天才,只是比別人付出得更多,現(xiàn)在我爸要我放棄,你覺得我放得下嗎?”

        “我、我沒說你該放棄。”

        “可你認為我爸的想法是對的?!?/p>

        有浮云飄過,冬陽淡了些許,連著那人的眼眸都黯了。錢小素將那塊她垂涎多時的嫩牛肉夾到他碗里,趕緊表忠心:“我自然是向著你的,我……我對你的心日月可鑒,我錢小素最崇拜的人就是你了!”

        棠嚴盯著碗里那塊牛肉,不置可否。錢小素見不得他這樣,拍著胸膛:“你、你……你在我心里是這個位置?!?/p>

        說完她顫巍巍地伸出一根食指,意思是:第一。

        棠嚴沒憋住,低笑出聲。錢小素見大佬笑了,也跟著笑。

        大佬問她:“現(xiàn)在還想勸我嗎?”

        錢小素搖頭。

        棠嚴看著傻傻的她,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學到了嗎,這,才叫以退為進。”

        錢小素摸著被彈的腦門,許久才明白過來,當場就要奓毛,棠嚴卻早有準備地將一把鑰匙推到她跟前:“有一幅畫送給你,有空自己去拿?!彼诙疾粫吪?,便讓她自己去取。

        禮、禮物!

        錢小素捧著鑰匙,瞬間忘了生氣,笑得像一朵花。

        臥底錢小素被成功策反。

        7

        錢小素得了鑰匙,每周都會去小屋掃掃灰塵什么的。

        錢小素有時候躺在沙發(fā)上,想著棠嚴是不是也在這張沙發(fā)上躺過,跟她從同一扇窗戶望過藍天白云,心里就止不住地高興。

        棠父、棠母過來的時候,錢小素正在二樓曬太陽,一邊翻棠嚴的書,一邊喝奶茶,很是愜意。

        棠嚴父母身后跟著房東,他們在棠嚴的房間里找到了租房合同,這才找到了地方。棠父、棠母認為棠嚴不滿十八且靠父母生活,并不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因此要求房東退房。

        房東左右為難之際,房門自己開了,露出錢小素那雙明亮的杏眼。

        “叔叔、阿姨,你們怎么來了?”

        “我來看看這不聽話的東西,平時背著我們干了什么。”

        話落棠父就抬腳往屋內(nèi)走去,錢小素擋在門口,面對棠父的氣勢還是有些發(fā)怵:“就、就平時看書什么的,主要是……這地方比較清靜?!?/p>

        棠父盯著錢小素:“你怎么在這里?”

        錢小素:我就是個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您信嗎?

        棠父想進屋,錢小素在門口拖著不讓。房東在棠嚴父母找來時便給棠嚴打了電話,棠嚴趕到的時候,就看見了錢小素和他父親僵持不下的情形。

        父子倆一見面就同時拉下臉。

        棠嚴拍了拍錢小素的腦袋瓜,然后將她拉到自己身后,低聲問:“他有沒有欺負你?

        錢小素搖頭,棠嚴的態(tài)度直接激怒了棠父,他面色通紅:“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

        棠嚴躲過父親的唾沫雨:“這些天我都在看書,沒來過這邊,你別太過分?!?/p>

        “你就是這么跟我說話的!”棠父胸口起伏,“你把那些不務正業(yè)的東西都給我扔了,高二了,還不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不可能?!?/p>

        棠父像隨時都會噴發(fā)的火山,棠嚴就是南極的冰川,對棠父的言辭通通冷處理。他甚至拉著錢小素的手,面無表情地關門,想將棠父隔離在視線范圍外。

        棠父擋住門,怒道:“這一個多月,我讓錢小素這丫頭勸你的話,你全當了耳旁風?”

        棠嚴關門的動作一頓:“你說什么?”

        “錢小素是你錢叔叔的女兒,不然你以為她為什么找你。本以為同齡人的話你好歹能聽進去一些,沒想到你就是一塊臭石頭!”

        棠嚴放在門上的手指泛白,他看向錢小素:“是這樣的嗎?”

        錢小素盯著棠嚴,低聲問:“如果我知錯就改,會被原諒嗎?”

        棠嚴默然,過了許久才開口:“上次在美術室,是你跟我爸通風報信?”

        半晌,沒有聲音,錢小素愣怔的模樣卻已是答案。

        棠父推開兩人進了屋子,這次棠嚴沒再阻撓。

        他輕輕靠在銹跡斑駁的綠漆鐵門上,冷眼瞧著他的父親進屋掃蕩他的畫,將那些畫粗暴地擲在地上。棠母在一旁低聲安慰,可那些低聲細語棠嚴仿佛一句也沒聽清。

        這些天的天氣總是特別好,江面水光瀲滟,更遠處有船只點點,江岸上人來人往,碼頭熱鬧,是一個舒適的午后。

        棠嚴忽然就想起他第一次瞧見錢小素,也是在這樣一個美好溫暖的天氣,那姑娘一雙杏眼澄澈無比,笑起來像清晨的風,柔軟清涼。

        可現(xiàn)在他才知,也是這陣風吹滅了所有霞色天光,將世界拽入永夜。

        過了很久很久,錢小素聽見棠嚴低聲道——

        你明知,我是那么地喜歡畫畫。

        8

        棠父將畫扔進了江里。

        繼火燒事件后,他又一次暴力解決了他兒子的那些“不務正業(yè)”的產(chǎn)物。

        離江水近了,能聞到風里有股淡淡的腥味,江水干凈清澈,倒映著橋影,裝裱過的畫被浪推遠了。陽光依舊嫵媚,忙碌的人們,喧囂的鬧市,充滿煙火氣的城市。

        棠嚴卻覺得這座城市的冬季,格外地冷。

        房東看了一場鬧劇,尷尬地站在一旁。棠嚴父母走過去跟房東協(xié)商退房事宜,十多分鐘后雙方達成一致:三天內(nèi),將房子打掃好即可退房。

        棠父滿臉怒容地回頭找自己的兒子時,發(fā)現(xiàn)對方不見了蹤影。

        誰也沒想到,棠嚴會跳進江里撈畫。

        離得近的錢小素直接嚇傻了,棠嚴穿的是棉服,吸水后沉得跟塊鐵似的,任你水性再好也是……更不說這是冬天!

        來不及思考,錢小素脫了外套毛衣等厚重衣物就跟著跳下水。

        江水冰涼刺骨,激得錢小素一個哆嗦,她卻顧不得太多,盯著前方的身影奮力游過去。

        棉衣、毛衣吸了水更加沉重,甚至基本的游泳動作都施展不開,流動的江水更是成為他想上岸的阻力,錢小素趕到的時候,棠嚴已經(jīng)開始乏力,往下沉。

        錢小素抱住他的時候,棠嚴甚至沒有了拉扯的動作。

        錢小素盯著棠嚴青白的臉,腦子一片空白,破水而出,更加用力地將他往岸上拖。

        在錢小素快要脫力時,棠父趕到了,三人成功上岸……

        病房的窗戶朝西,落日時分,暮色漫進房間,溫柔寧靜。

        從家里換了身衣裳再跑到醫(yī)院看棠嚴的錢小素,步入病房便與這橘粉色的夕陽撞個滿懷。棠父、棠母出去辦理相關手續(xù),病房里只剩棠嚴一人躺在床上,他望著窗外,沉默得像天際緩緩暗下去的晚霞。

        錢小素走到他跟前,棠嚴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遠處,并不看她。

        她挪過去,擋住他的視線,他這才與她對視。

        淡淡的光落入棠嚴的眼睛,讓那雙黑眸顯得更加冷,錢小素被他瞧得有些緊張,搓搓手,小聲道:“我將功折罪,你原諒我吧。”

        棠嚴不說話。

        錢小素湊過去,在他耳邊輕聲道:“昨天你媽媽跟我媽打電話吐槽,說你在外面租房子,我聽見后,今兒一大早就去出租屋把你的畫給換了,用我買的相似的木框弄的,畢竟他以前燒過你的……你爸爸丟的那些是你畫廢的草稿。而且,你的電腦也被我藏起來了,里面的東西都沒丟?!?/p>

        床上的人滿眼詫異,然后就對上那張笑得滿是討好的臉。

        少女杏眼明亮:“棠大佬,您就大人不記小人過,饒我一次吧?!?/p>

        過了許久,清涼的晚風吹了進來,棠嚴伸手在她額上彈了一下:“下不為例?!?/p>

        錢小素一下子就笑得瞇起了眼。

        9

        此事過后,棠嚴的父母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棠嚴用生命來熱愛的東西,他們無法剝奪,也不該剝奪。

        人生道路的選擇權又回到了棠嚴自己手里。他沒有選擇成為藝術生這個方向,但每天都會花大量時間在繪畫上。他本就聰明,成績一直保持在年級前十。棠父對此不再有意見,有時候,甚至會別扭地夸兩句。

        棠嚴送給錢小素的畫,是他們初見時,以她為模特畫的那幅。

        畫中,橘紅的朝霞如霧,笑得一臉燦爛的姑娘手里拿著手抓餅,盯著畫畫的人,清澈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歡喜。

        這幅畫在錢小素家里掛了八年。

        從高中,到大學,再到她步入社會。

        后來畫被取下來,搬入了錢小素婚后的新房,被掛在了客廳。而旁邊,多了一幅新的畫,畫的是畫師本人。

        灰藍色的墻壁上,兩幅畫并排挨著,親密得像一對戀人。

        “哎呀,你這幅畫把我畫胖了,我臉哪有那么寬?!闭诔燥埖腻X小素日常性地抱怨。

        棠嚴將她不愛吃的青菜又夾進她碗里:“不準挑食。哪里胖了,好看?!?/p>

        “你瞧你這敷衍的嘴臉……”

        棠嚴臉一僵:“我沒有,實話?!?/p>

        “你把你自己就畫得很好看?!?/p>

        “我這不是畫得好看,是天生長得好……”

        “臭不要臉。”

        兩人一邊拌嘴,一邊洗完碗碟,然后出門開始了每日的消食活動。

        與其說是兩個人的消食,倒不如說是棠嚴一個人的。每次稍稍走得遠了,錢小素就開始喊腿酸,要他背她。

        只要棠嚴一背上錢小素,她便是不到家門不下地。

        晚風繾綣,錢小素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絮絮叨叨:“你會不會嫌我重?”

        棠嚴無奈:“不會?!?/p>

        錢小素:“嫌棄也晚了。上了這條賊船,就安心做我的船長夫人吧?!?/p>

        “好的,船長?!?/p>

        暮色溫柔,棠嚴和錢小素的影子被拉成長長一條,疊在一起。她下巴擱在他肩頭,突發(fā)奇想:“棠大佬呀,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心里在想什么呀?”

        背了錢小素許久的棠嚴有些氣喘:“在想,早起很值,朝霞很美。”

        錢小素不滿:“還有呢?”

        棠嚴笑:“這姑娘……和朝霞一樣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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