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清明
他想,林非鹿就像那只活蹦亂跳的鹿,不知道什么時候貿(mào)然地闖進他的心里來,把他的心臟撞得亂跳。
1
宋淮州很是后悔。
他覺得做得最錯誤的一件事,就是同意林非鹿進入鬼屋當NPC。
他站著鬼屋外深吸一口氣,推開小小的工作人員出入的門。就算是做足了心理準備,他還是被地上躺著的鮮血淋漓的女生嚇了一跳。
“林非鹿?”他叫道。女生沒有反應(yīng)。
“林非鹿?”他又叫了一聲,女生還是沒有反應(yīng),看上去就和沒了呼吸一樣,身體一絲起伏都沒有。
他蹲下身,伸手想探探林非鹿的鼻息時,倒在地上的女生以一個匪夷所思的姿勢“噌”地反手撐起身來,肚皮朝天、四肢撐地地快速向他逼近,陰惻惻道:“你叫我???”
這場面就和恐怖片里的一模一樣。
宋淮州腦門青筋突起,忍了忍,強裝鎮(zhèn)定地面無表情道:“林非鹿,你像個人行嗎?”
宋淮州的反應(yīng)很讓女生失望。林非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趁著宋淮州不注意猛地湊上前再嚇他一跳。像是料到林非鹿下一步的動作一般,宋淮州在她湊近之前,伸出一根手指精準地抵在她的腦門上,將她攔在一臂之外。
“林非鹿,這個月你被投訴了十一次了?!边@才月初,前天電信運營商就通知宋淮州交話費。
林非鹿眨眨眼睛,很是天真無邪:“為什么,是我不夠嚇人嗎?”
宋淮州面無表情:“是太嚇人?!?/p>
“這樣不好嗎?”林非鹿有點困惑,“我們不是鬼屋嗎?”
邏輯鏈無懈可擊,宋淮州一時之間被她繞進去,沉默半晌,堅定道:“總之不可以。”
林非鹿超級大聲地嘆了一口氣,磨蹭到宋淮州身邊,賊兮兮地把手上的假血漿蹭到他身上:“宋淮州你真的超級無趣?!彼位粗莘路鹉苤懒址锹顾械膲男乃迹谒涯ёι煜蜃约汉蟊硶r,警惕地回頭:“林非鹿?!?/p>
林非鹿眨眨眼,一點都沒有惡作劇被抓包的心虛,一臉的天真無邪:“怎么了?”表情太過坦然,以至于宋淮州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沒什么事的話,我就先回家了?”林非鹿說。
宋淮州說:“路上注意安全。”
林非鹿喜笑顏開,一時忘乎所以,露出滿是血漿的手掌。在宋淮州反應(yīng)過來之前,林非鹿先往他臉上抹了一把,然后撒腿就跑。
宋淮州深吸一口氣,再一次深刻地覺得,自己這輩子最大的錯誤不是讓林非鹿去鬼屋當NPC,而是認識林非鹿。
2
林非鹿是宋淮州去外婆家過暑假時認識的鄰居妹妹。她小時候粉雕玉琢,和芭比娃娃似的,見到宋淮州很是靦腆地沖他笑,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她的聲音像是在奶糖里浸泡過一樣,叫他州州哥哥,模樣乖巧又可愛,一下子讓宋淮州的心都化了。
怎么會有這么像小天使的娃娃呢!
宋淮州是家里獨子,一直期望有個這么乖巧的妹妹。林非鹿的出現(xiàn)符合宋淮州對妹妹的所有期待。兩人剛認識的時候,宋淮州對林非鹿有求必應(yīng)。只要林非鹿一奶聲奶氣地喊宋淮州,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會想著法子給她摘下來。
可問題就是,林非鹿她不想要星星,她喜歡樹上織網(wǎng)的大蜘蛛、墻上趴著的壁虎以及地上游蕩的大蜈蚣,可這些全部都是宋淮州害怕的。
“州州哥哥,我想要那只大蟲子,可以嗎?”小林非鹿眨巴著大眼睛,奶聲奶氣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大眼睛里寫滿了對宋淮州的信任和期待。
宋淮州看著墻角那只巨大的白額高腳蛛,寒意從腳底直躥上頭頂。他故作堅強地咽了一口口水,強裝鎮(zhèn)定:“鹿鹿,蜘蛛也是生靈不是玩具,我們放它一條生路好不好?”
林非鹿很乖巧地“嗯”了一聲,一口答應(yīng),宋淮州剛剛松了一口氣,可她的下一句話讓他好不容易放松的情緒再次驟然緊張起來:“那州州哥哥,我想要幽靈做玩具,你可以幫我抓鬼嗎?”
比起幽靈,宋淮州寧可和蜘蛛、蟑螂、蜈蚣同處一室。
他下意識倒退一步,學著大人的樣子道:“這個世界上是沒有鬼的,鹿鹿,馬克思說過要做堅定的唯物論者?!?/p>
“什么是唯物論呀?”
“就是實際存在的東西??吹靡?,摸得著的。”宋淮州干巴巴地解釋著。
“可是宋淮州哥哥,你背后就有一個白色的幽靈呀?!绷址锹挂荒樇冋?,宋淮州打了一個冷戰(zhàn),脖子仿佛被冰凍住了一般,僵硬地回頭。他用余光瞥見身后有一抹白色,那一霎,裝出來的冷靜沉穩(wěn)再也維持不住,爆發(fā)出驚天慘叫撒腿就跑。
林非鹿很是無辜地收回手上的垃圾袋。第二天,宋淮州是個膽小鬼的消息就在原本不大的小鎮(zhèn)里傳開了。
上小學的宋淮州頗有自尊心,這下被打擊得全然不剩,霜打的茄子般蔫蔫的。當事人之一兼罪魁禍首的林非鹿還一本正經(jīng)地安慰他:“沒事的,州州哥哥,大家都不會嘲笑你膽子小的?!彼位粗萦斜桓袆拥剑亲屑氁蛔聊?,越品越不對。
林非鹿哪是什么小天使,分明就是一個討債的小惡魔。
等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宋淮州已經(jīng)被林非鹿“欺負”了十多年。
他看著林非鹿成績單上的評語嗤笑一聲,“文靜內(nèi)斂”?“文靜”這個詞就和林非鹿扯不上半毛錢的關(guān)系。
林非鹿這個人慣會假模假樣,在外人面前裝得人模狗樣,私底下卻如同不小心喝高的脫韁野狗,想法天馬行空,行動稀奇古怪。
小學時林非鹿接受了《小時代》的感染,天天學著顧里的聲音用翻譯腔重復(fù)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鄰居大爺養(yǎng)的八哥都沒有她煩人。初中時林非鹿又喜歡上cosplay,在眼淚的攻勢下騙得宋淮州穿上女裝,還拍照存檔。
宋淮州細數(shù)自己這十七年來的丟人事件,發(fā)現(xiàn)百分之八十都和林非鹿有關(guān)系。
“不要接近林非鹿,會變得不幸。”他甚至把這話打印出來貼在床頭以警醒自己,可每次遇到林非鹿,所有的理性都好似離家出走一般,只剩下本能。
很奇怪。
宋淮州想不明白。
3
林非鹿是藝術(shù)特招生,每逢校慶或者元旦演出,老師都特別喜歡找她上臺表演。往年每次演出,宋淮州都是林非鹿欽定的“工具人”。林非鹿獨舞,宋淮州就在一旁用《一閃一閃亮晶晶》這種幼兒園級別的鋼琴水平給她伴奏;林非鹿領(lǐng)舞,宋淮州就在后面面無表情地扮演舞臺上的道具。
陪林非鹿演出都快刻入宋淮州DNA里了。
今年元旦演出的節(jié)目單一出來,宋淮州倒是感到出乎意料。壓軸的依然是林非鹿的舞蹈,只是搭檔不是他,而是一個陌生的男生。
不用攪和進林非鹿的節(jié)目應(yīng)該是件好事,可是宋淮州的腿仿佛有意識般,等他回過神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站在林非鹿的班級門口。
林非鹿班上的同學都眼熟他,熱情招呼:“學長,你來找非鹿嗎?她去舞蹈室排練今年的節(jié)目啦。”
宋淮州覺得自己的腦子可能是壞掉了,不然實在沒有理由繞了大半個學校去舞蹈室找林非鹿。見到了林非鹿又該說什么呢?宋淮州琢磨了一路都沒想清楚。透過舞蹈室巨大的落地窗,宋淮州望見林非鹿沖著他不認識的男生笑得燦爛。他心里突然涌上一陣沒來由的煩躁。
他敲敲窗,引來女生的注意。
林非鹿赤腳踩在木質(zhì)地板上向他跑來:“宋淮州?你怎么來了?!睆母咧虚_始,林非鹿就不像小時候那般喊他州州哥哥,開始直呼其名。
宋淮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什么過來,故作鎮(zhèn)定道:“順路,我去教務(wù)室拿材料。”他裝作剛知道林非鹿今年又要上臺表演一樣,問道:“你今年又演出?”
林非鹿點頭,笑嘻嘻地向他介紹自己的搭檔:“段星野,學古典舞的。我們今年要表演夏老師的《奔月》。”
暑假時,宋淮州陪她去劇院看過夏老師排演的《奔月》,古典雙人舞,講述的就是嫦娥和戀人分別后奔月的故事,很是纏綿凄美。宋淮州眉頭皺成一個小小的川字,他斟酌著言詞:“這么高難度呀?!?/p>
“不會不會,段星野之前練過托舉,他可是夏老師的學生呢,還是去年古典舞男子組的冠軍,好厲害的?!绷址锹剐Σ[瞇的,像是給宋淮州寬心一般,“我們排練過了,平托后跳那個動作超級順,不信,我再跳給你看?!?/p>
宋淮州連阻止都來不及,就看著林非鹿被男生托著腰舉起,在空中劈叉下腰,最后穩(wěn)穩(wěn)地落入男生的懷中,以公主抱的姿態(tài)。
舞姿很輕盈,配合很默契,畫面很唯美,就是看著有點礙眼。
宋淮州想擠出個笑容,可控制嘴角上揚的神經(jīng)好似浸沒在一壇子濃醋里,酸度不亞于三大強酸,把他的神經(jīng)都腐蝕掉,連個細微的弧度都擠不出來。
“怎么樣?我就說段星野很厲害吧!”林非鹿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在征詢他的認同。
平心而論,段星野的舞蹈功底確實很好,整套動作無懈可擊。宋淮州抿抿唇,干巴巴地夸贊道:“很……很不錯,胳膊伸得挺直的?!?/p>
林非鹿鼓起臉頰,為搭檔打抱不平:“你看他那個后踢還有平衡感!”一副要長篇大論討公道的樣子。
宋淮州落荒而逃。
宋淮州閉上眼,就是林非鹿和段星野雙人共舞的畫面。
他見過自己和林非鹿合作的視頻,自己身體僵硬四肢不協(xié)調(diào),站在臺上跟木樁似的,彈琴也彈得不好,可以說林非鹿是被自己給拖累了。只有和段星野搭檔的時候,她好似希臘神話中舞蹈精靈的化身,和段星野相得益彰。
宋淮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像是被突然擠出林非鹿的世界一般。
心里亂糟糟的。
下午語文課講解上周月考的卷子,閱讀題是一篇名為《星野》的抒情散文??吹竭@兩個字,宋淮州莫名心浮氣躁。等意識到的時候,文章的標題已經(jīng)被他用紅筆涂得看不見了。
反常,就連宋淮州都能意識到自己的反常。
他沒忍住在心底爆了一句粗口,又把他的人生箴言摘抄了一遍。
“不要接近林非鹿,會變得不幸。”落筆寫到“不幸”時,筆尖頓了頓,把不幸兩個字畫去,改成了一個巨大的問號,還用紅筆加粗描了幾遍。
4
元旦演出時,宋淮州借口要集訓沒有去現(xiàn)場。他在圖書館仿佛自虐般一刻不停地刷著學校貼吧的帖子。
《奔月》意料之中地取得巨大的成功,被當場評選為元旦演出的一等獎節(jié)目。貼吧里關(guān)于《奔月》的討論熱度不亞于上次六校模擬聯(lián)考,有高清精修的現(xiàn)場演出照片,還有現(xiàn)場直拍的,堪比南韓偶像團體的打歌直播。
宋淮州刷了半天,就是沒有看到林非鹿單獨的圖樓。
怎么回事這群人,現(xiàn)場直拍都有了,為什么沒有林非鹿的單人直拍?宋淮州很是生氣。他在貼吧里刷到夸段星野好看的帖子時,內(nèi)心陰暗地點進去,對著帖子里段星野的照片一張張評價過去:大小眼,妝太濃,下頜骨太突出,沒有表情管理……他把那些好看的現(xiàn)場圖保存下來,絲毫顧不上什么構(gòu)圖和色調(diào),小心眼地把段星野裁剪掉,只保留下林非鹿。他睜眼說瞎話似的想,林非鹿就是要一個人solo才好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即將到來的假期讓青春期少年的荷爾蒙蠢蠢欲動,貼吧里居然還有嗑CP的,嚷嚷著林非鹿和段星野好配,甚至還給他們?nèi)×藗€組合名,叫“野鹿”,美其名曰“呦呦鹿鳴,食野之蘋?!?/p>
宋淮州撇嘴,野什么鹿!人家叫林非鹿!都說不是鹿了,還擱那兒野鹿!他氣呼呼地把所有起哄“野鹿”的帖子都點了舉報。
高中生不好好學習,天天想著這些有的沒的,這怎么行!宋淮州痛心疾首,現(xiàn)在不學習,以后都得去非洲挖礦。
一想到非洲,宋淮州臉紅了,林非鹿,宋淮州,縮寫一下可以叫“非洲(州)”,這不比什么“野鹿”好聽多了?!
“什么非洲?”林非鹿演出完還沒有來得及卸妝就來圖書館找宋淮州,把宋淮州嚇了一跳。生怕自己的小心思被人發(fā)現(xiàn)一般,宋淮州故作鎮(zhèn)定地合上手機,胡說八道:“非洲是世界第二大洲,也是人口第二大洲,我覺得今年高考的政治和地理考題可以從非洲的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發(fā)展作為切入口?!?/p>
林非鹿歪著腦袋:“你不是理科生嗎?高考也會考這些嗎?”
宋淮州一本正經(jīng):“知識是相通的?!彼聪蛄址锹梗艾F(xiàn)在回家嗎?”
林非鹿笑嘻嘻地搖頭,指了指樓下:“段星野說要吃夜宵,一起嗎?”宋淮州頓時就沒了胃口,但是又不放心林非鹿和段星野兩個人單獨出去,便沉著臉跟在林非鹿身邊,聽著她和段星野一路上從芭蕾舞聊到了美國街舞,從古典舞聊到霹靂舞,聊得熱烈。
宋淮州對段星野更不滿了,一個男生怎么話這么多。
到了夜市,林非鹿嚷嚷著想吃章魚小丸子和麻辣燙。因為平時練舞需要保持身材,林非鹿很少有機會吃這些高熱量的食物,難得放縱一回,肯定要吃得盡興。她點了滿滿一盆麻辣燙,上面厚厚一層辣油,單是肥牛就加了六份。
段星野捧著青菜瞠目結(jié)舌。
只有宋淮州習以為常地點了一壺清水,又拿了一個空碗。
“學長不吃嗎?”段星野詫異地問,話音剛落,就看到林非鹿被辣椒刺激得像小狗一樣吐舌頭,捧起水杯喝了半壺水,隨后可憐兮兮地看著宋淮州。
宋淮州無奈地把碗往林非鹿面前推了推,她喜笑顏開地把麻辣燙分了一大半到他碗里:“底下的我沒碰過,都是你喜歡吃的?!?/p>
“眼睛大肚子小?!彼位粗菡f林非鹿,動作卻絲毫不見嫌棄,再自然不過地和她分著吃完一碗麻辣燙。他幼稚地起了炫耀的心思,故意對段星野說:“林非鹿就是這樣,一定要找個倒霉蛋給她收拾爛攤子?!?/p>
“才沒有呢,我對其他人才不會這樣?!绷址锹灌洁煲宦?,順勢踩了他一腳。
宋淮州因為林非鹿這個下意識里帶著親近的舉動,渾身舒暢,一路來緊繃的臉這一刻才稍稍舒緩開,看著她被辣得直哈氣,心情頗好地去隔壁給她買飲料。
拎著三杯飲料回來時,宋淮州正好聽見林非鹿和段星野聊著藝考集訓的事情,他這才意識到,分別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
5
元旦一過,作為藝考生,林非鹿就要去集訓,集訓完就要準備專業(yè)課的考試,將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在學校,宋淮州跟她見不上面。聽說集訓的地方實行封閉式管理,連手機都用不了。宋淮州涌來一股深深的恐慌。
這種情緒是他之前從未有過的。
宋淮州感覺他好像就要失去林非鹿一般。
他在送林非鹿去集訓的路上魂不守舍的。
“宋淮州,回神?!绷址锹褂檬种复链了?,“你在發(fā)什么呆?”
宋淮州憋了個拙劣的借口:“我在想數(shù)學題?!?/p>
林非鹿撇嘴,又戳他,轉(zhuǎn)過頭定定地望著他,問:“你就沒有什么話要和我說的嗎?”
“好好學習?!彼位粗莼卮鸬煤芨纱?。聽到這個答案,林非鹿心情復(fù)雜地看著他,不確定般追問:“還有呢?”
因為林非鹿,宋淮州最近心煩意亂。林非鹿如同突然侵入他大腦系統(tǒng)的病毒代碼,輕輕松松就把他的程序弄垮,讓每一個細胞都充斥她一般。宋淮州白天想她,夜里想她,她占據(jù)了他大腦至少30%的容量。
他想,林非鹿就像那只活蹦亂跳的鹿,不知道什么時候貿(mào)然地闖進他的心里來,把他的心臟撞得亂跳。
“……還有,好好學習?!彼位粗萆詈粑?,對上林非鹿那雙繁星似的眼睛,笑得牽強。
林非鹿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霎,她定定地看著宋淮州的雙眼,一字一句道:“你不要后悔?!?/p>
后悔什么呢?宋淮州沒能問出口。
他最后悔也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認識林非鹿。
宋淮州想,這世上應(yīng)該也沒有其他值得后悔的事情了吧?
6
事實證明,宋淮州還是太年輕。
宋淮州如愿考入T大計算機和人工智能專業(yè),這個專業(yè)的課程開始得要比其他學生早一些。幾乎收到錄取通知書后他就被“關(guān)”到實驗室里。一整個大一忙得腳不沾地,但是林非鹿好像比他更忙,發(fā)消息不回,放假也不在家。
宋淮州只能在和家人視頻時旁敲側(cè)擊地問林非鹿的消息。
他后知后覺,大概是送林非鹿去集訓那天把人惹生氣了。
“女生生氣了怎么辦?”他試圖從網(wǎng)上找到答案,搜索出來的結(jié)果五花八門,不是建議他跪榴梿和鍵盤,就是建議他送淘寶熱銷的17.9元感動女友的定制水杯。宋淮州再怎么粗神經(jīng)也能察覺不對勁。
“怎么突然搜索這個?”同實驗室的人問,“有女朋友了?”
宋淮州像是被刺激到一般,紅著臉連連擺手。至少目前還不是,他很是惆悵,也不知道林非鹿什么時候愿意聯(lián)系自己。
“要我說呀,喜歡就大膽去追,與其憋在這里發(fā)愁倒不如主動出擊?!睂嶒灷锏睦虾诶仙裨谠冢б豢唇?jīng)驗很是豐富。
宋淮州虛心求教:“怎么追?”他訕訕道,“我甚至不知道她什么心思,萬一她只把我當哥哥,那我看上去不就是個壞人了嗎?”
老黑看著他搖著頭,很是深沉:“你這種情況,知乎上面沒有說?!?/p>
宋淮州無語。他打開和林非鹿的聊天界面,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言辭:“別生氣了?!?/p>
刪除。
“是我的不好。”
刪除。
“藝考成績怎么樣了?”
刪除。
宋淮州高考語文成績135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語言表達能力低下,怎么也想不出合適的開場白。正發(fā)愁,就聽到實驗室外傳來耳熟的聲音:“請問,宋淮州在這里嗎?”他猛地抬起頭,以為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林非鹿站在窗外,沖他笑得燦爛。
宋淮州手機一個沒握緊,“啪”地掉到地上。宋淮州“噌”地站起身往外走,動作太大膝蓋撞到了實驗桌,他也不在意,對著林非鹿磕磕巴巴道:“你怎么來了呀?!本闺y得有些局促。
林非鹿故作氣惱:“怎么,不歡迎我呀?”
“沒有!”宋淮州急忙否認,小心翼翼道:“你不生氣了?”
跟朽木有什么好生氣的。林非鹿冷哼一聲,覺得自己當時和宋淮州冷戰(zhàn)真的是一個巨大無比的錯誤。宋淮州一句好聽的話都不會說,每次給她微信都是干巴巴的,生硬得要死,比普通同學還要客套,可他們的關(guān)系分明就不普通。
她越看聊天記錄越生氣,可宋淮州就和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在大學混得風生水起,什么T大天才程序員,什么偶像劇般的學霸。這些就算了,T大作為全國唯一擁有鬼屋探險社團的高校,上過好幾次熱搜,宋淮州那么膽小的一個人居然加入了鬼屋社團!還被譽為最帥鬼屋NPC。
這么反常,肯定有鬼。
林非鹿想到之前看到的那張照片,宋淮州被一群女生簇擁著,左邊那個女生仿佛得了軟骨病一般,都快貼到宋淮州身上去了。
貼貼貼,貼什么貼!缺鈣就去吃鈣片,沒事湊那么近干嗎?
她也顧不上還在生氣,考試剛結(jié)束就直接殺到宋淮州的學校來。
林非鹿正想說自己不生氣,余光瞄見遠處有個女裊裊婷婷地徑直朝宋淮州走來。她瞇著眼睛辨認出那女生就是貼在宋淮州左邊的那位,當場臉色就變了。女生再抬起頭時,表情像在哭泣,比瓊瑤筆下的女主還要哀婉,柔柔弱弱地看著宋淮州,雙手有意無意地放在小腹上,這畫面足夠令人腦補一出狗血大戲。
果然,那女生腳步頓了頓,猶豫片刻又朝宋淮州走來。
“淮州?!迸曇魷厝?,“馬哲公共課的筆記可以借我嗎?我前幾天生病缺課了?!?/p>
“筆記不方便借,課件的話班級群都會上傳,你可以問班上同學?!彼位粗菥芙^。女生好脾氣地笑笑,看著林非鹿,又問道:“這位是?”
林非鹿神情更加哀婉,捂住小腹欲言又止。宋淮州的注意力全落在林非鹿身上,見她捂著肚子,以為她身體不舒服,立刻蹲下身子要背她去醫(yī)務(wù)室。
林非鹿趴在宋淮州背上,晃晃小腿,心情頗好地沖女生搖搖手,隱約帶著幾分得意,等兩人走遠了才故作不經(jīng)意地問道:“那女生是誰呀?身材好好哦。不像我,都吃出小肚子了?!?/p>
“你沒不舒服呀?”宋淮州也沒把人放下的打算,背著林非鹿一步一步走回實驗室。女生長發(fā)松松盤起,零散的碎發(fā)偶爾蹭過他的臉頰,像是羽毛在他心上輕輕一撓,“我也不認識,一起上過幾節(jié)公共課吧,倒是經(jīng)??匆娝齺砦覀兩鐖F玩?!?/p>
人家哪是喜歡去鬼屋玩,分明是司馬昭之心。林非鹿小聲嘟囔,宋淮州沒聽清,問她:“你說什么?”
“我說,我也想進你社團。”
“等招新季吧,也就幾個月了。”他驚訝道,“你報了T大?”
林非鹿得意地豎起一根手指:“專業(yè)課第一名,文化課估分510。我厲害吧?”她在宋淮州背上耍起賴來,“你們專業(yè)那么忙的,這又期末了,我替你當幾周NPC好不好嘛,就當適應(yīng)好不好嘛。州州最好了,就答應(yīng)我嘛?!?/p>
宋淮州架不住林非鹿的軟磨硬泡,最后還是讓她進了鬼屋當NPC。
林非鹿答應(yīng)得很好聽,可才上崗沒幾天,就讓本來有點恐怖的鬼屋更加驚悚,嚇哭了好幾個女生。宋淮州本想讓林非鹿收斂一點的,自己最后卻是頂著一臉假血漿回宿舍。
老黑嘖嘖稱奇:“你不是有潔癖嗎,從哪里搞得這么狼狽?”
“……林非鹿弄的。”宋淮州對林非鹿一貫沒轍。
“我瞅人家小姑娘文文靜靜,怎么在你口中就和潑猴似的?!崩虾谡f,“你在她眼里就是個例外?!?/p>
宋淮州的心怦怦跳著,回想起來,從小到大,認識林非鹿的人都覺得她文靜內(nèi)斂像個小天使,只有自己知道她惡魔的本質(zhì)。
林非鹿練舞經(jīng)常脫臼骨折,復(fù)位時會有劇烈的疼痛,她眼睛都不眨一下??晌í氃谧约好媲安皇呛爸呗范嗔四_疼,就是嚷嚷著手被紙張劃了一道口子,嬌氣得不行,是個十足的麻煩精。
可是這么多年下來,宋淮州從她麻煩自己里品出了不一樣的甜。
林非鹿在自己面前是另一副模樣,那是不是代表著自己對她來說,也是特殊的?
宋淮州輾轉(zhuǎn)了一個晚上也沒想出結(jié)果。他覺得自己是被困在莫比烏斯帶上的螞蟻,繞來繞去還是在紙帶同一面。他很想發(fā)信息問問林非鹿,可又不敢,就這樣挨到了天亮。
他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道:“不要靠近林非鹿,會變得患得患失,心思不寧?!?/p>
想了想,又補充道:“她是黑洞,卻也是限制光線逃逸的星體的引力?!?/p>
7
所謂的引力,就是林非鹿非要拉著宋淮州去市里那家號稱“全亞洲最恐怖”的密室逃脫館體驗一遭,而對這種充分刺激腎上腺素分泌的項目一點也不感興趣的宋淮州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
林非鹿興致勃勃,一進場就選擇了最恐怖的劇本,宋淮州強行鎮(zhèn)定,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這么緊張呀?”發(fā)現(xiàn)宋淮州不自覺地雙唇緊閉,林非鹿揶揄道,“我看你都參加鬼屋社團了,以為你不怕這些了?!?/p>
“鬼屋一些項目的程序是我寫的?!彼位粗蓊D了頓,“想著你應(yīng)該會喜歡這個社團,本想以后帶你來的。”
他倆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進入了密室的第一關(guān),需要穿過白帷幔解開盡頭的時鐘謎題才能進入下一關(guān)。密室里響起滴滴答答的水聲,還有一個哀怨的女聲在催促著他們。宋淮州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可偏偏又不能在林非鹿面前表現(xiàn)出害怕,他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飛快地解開密碼鎖,推開大門。
誰料到大門是翻轉(zhuǎn)門,這么一推,大門翻轉(zhuǎn)過來將他和林非鹿隔開。他們眼前頓時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林非鹿!你在哪里?”林非鹿沒有回答。
宋淮州好一會兒才適應(yīng)了眼前的黑暗。路的盡頭有標著逃生出口的路標,他一路摸索著過去,冷不防地觸碰到一個溫熱的手。那手好似藤蔓般攀上宋淮州的肩膀,他被嚇得條件反射地抓住對方的手腕就想來一個過肩摔。
宋淮州好歹是練過這么些年跆拳道的人,身體力量不容小覷。
在手腕被抓住的那一瞬間,林非鹿立刻認輸:“是我,是我?!彼位粗荻家呀?jīng)彎下腰準備就勢將人摔出去,聽到林非鹿的聲音硬生生停住,他反握住林非鹿的手腕,心疼道:“疼不疼?”
“疼?!绷址锹箍蓱z兮兮地睜眼說瞎話,“我被你嚇壞了,要你背著走?!?/p>
明明先嚇人的是她,到頭來倒打一耙裝無辜的也是她,宋淮州無奈地蹲下身子背起她。
男生身上清冽的皂香味縈繞在林非鹿鼻尖。林非鹿把頭埋在他頸窩,蹭了蹭,聲音悶悶地:“宋淮州,你怎么都不生氣呀?”
“嗯?為什么要生氣?”宋淮州反問道。
林非鹿抿唇:“我感覺我做什么你都不會生我的氣,我有點害怕。”她趕在宋淮州開口之前繼續(xù)說道,“我不知道你的底線在哪里,不知道我做什么會讓你討厭我,也不知道你對我的好是因為我們是一起長大,還是只是禮貌和客氣,又或者是……其他。”林非鹿一步一步試探著宋淮州的底線,強行把自己擠到他的世界里,可是試探了這么久,他好像無底洞,扔下去的石頭聽不到回響,自然也無法估量底線在哪兒。
房間的盡頭擺著一個箱子,上面寫著這是薛定諤的貓。一左一右各有一個按鈕,一個寫著生,一個寫著死。林非鹿說:“就和薛定諤的貓一樣,處于生死疊加態(tài),都是不確定的。
宋淮州看了看按鈕,毫不猶豫地按下左邊寫著“生”的按鈕。左邊的門轟然打開,眼前是一條明亮的道路。
“我也有生氣過?!彼位粗菡f,“可是我想了想,心里裝了一只鹿,就應(yīng)該由她亂闖。鹿屬于森林,我想成為宇宙那么大的森林?!?/p>
路燈很亮,照得林非鹿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慢騰騰地伸手捂住宋淮州的眼睛,他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微微側(cè)頭問她:“怎么了?”
林非鹿問:“這樣你也不生氣?”
宋淮州搖頭。
林非鹿道:“那她脾氣很差,又刁蠻又任性,心眼兒還特別特別小,這樣也不生氣?”
“在我這里你永遠可以亂來?!彼位粗菡f。
林非鹿沒有說話,她松開捂住宋淮州的眼睛,摟住他的脖子。她的心臟不受控制地亂跳,隔著薄薄的襯衫能感受到男生略高的體溫。她鼓足勇氣,悄悄地在宋淮州背著她走向終點時,用唇蹭過他的臉頰。
“林非鹿?!彼位粗菽_步一頓,“我覺得這個密室不是那么恐怖,我們可以再來一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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