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音
在中國,瑪格麗特·尤瑟納爾(Marguerite Yourcenar,1903-1987)遠比另一位與她同名、同時代的法國女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1914-1996)星光暗淡。后者是在小說、劇作、電影和社會政治多個試驗場中游走的文藝偶像,而前者,嚴肅的歷史書寫似乎已經(jīng)決定了她的落寞:最負盛名的兩部獲得費米娜文學獎的小說作品分別聚焦一位古羅馬皇帝(《哈德良回憶錄》)和一位文藝復興時期的煉金術士(《苦煉》)。然而,她在法國的知識圣殿中享有無限榮光:一九八○年,尤瑟納爾被選為法蘭西學院第一位女“不朽者”。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Marguerite Yourcenar)
《苦煉》的中譯者段映紅老師多次慨嘆尤瑟納爾在中國讀者稀少,令人遺憾?;蛟S,比起遙遠陌生、令人頭暈目眩的歐洲古典世界,作家自己家族的故事更能成為我們走近她的起點。尤瑟納爾晚年創(chuàng)作的三部回憶錄名為《世界迷宮》(Le labyrinthe du monde),明晰的家庭線索能讓讀者很容易進入,內(nèi)容上又絕不是平淡繁雜的家務事的鋪陳和堆砌。在法語中,“monde”一詞有多個語義,不同意思之間有著層次的遞進:既可以指形而上層面的宇宙萬物、地球、世界、人類,也可以指社會階層、人們、親人、有來往的人。書名中這個詞的多義性很難翻譯出來,而三部曲可以說是包羅萬象,統(tǒng)攝了以上所有意義,將它們編織成深邃的迷宮。
第一部《虔誠的回憶》(1974)是對母系家族史的回顧,從“我”出生前父母移居布魯塞爾、母親產(chǎn)后去世起筆,講述了母親的童年往事、和父親相愛結婚的經(jīng)過,一直回溯到十四世紀的祖先,勾連了許多重大的歷史時刻和顯赫人物。通過小家庭歷史管窺城市政治經(jīng)貿(mào)、社會風貌的沿革變遷。第二部《北方檔案》(1977)將目光轉向父系家史和父親的青年歲月。開篇便氣勢恢宏:遠古時代的法國北方,山巒綿延,寒風凜冽,鳥獸嘶鳴,一片混沌蒼茫。隨后人類文明的曙光出現(xiàn),祖先的足跡逐漸清晰,他們既智慧勇敢也殘暴貪婪,既創(chuàng)造也毀滅。傾瀉如注的語流鋪展開一幀幀震撼的畫面:威猛兇悍的高盧人用戰(zhàn)俘交換意大利和希臘運來的酒甕,硝煙未盡的羅馬帝國戰(zhàn)場上橫尸遍野,被強奸后遺棄的婦女在饑寒交迫中死去……在跌宕流變的歲月之中,人性一直被穩(wěn)定地代代傳承:屠殺在二十世紀重新出現(xiàn)。三部曲中隨處可見尤瑟納爾對于進步主義和現(xiàn)代性的反思,對技術發(fā)明、工業(yè)生產(chǎn)和消費社會的質疑—她諷刺十八世紀列日的煤炭開采熱,惋惜弗萊瑪勒被工業(yè)摧毀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第三部《何為永恒》(1988)則繼續(xù)對父親和幾位父系家庭長輩的形象進行描摹,回顧了自己在社會動蕩背景下度過的少女時代以及母親摯友讓娜的幾段傳奇愛情經(jīng)歷……可惜的是最后一部未能完結,尤瑟納爾的原計劃應該是至少寫到二戰(zhàn)時期,甚至一直不斷地寫下去。她在去世前幾天還在創(chuàng)作,幾乎實現(xiàn)了曾說過的要把回憶錄“寫到筆從手中落下那一刻”的諾言。
《世界迷宮》三部曲王曉峰 蘇啟運 陳筱卿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 年版
對更宏大的歷史和人類命運的關注使得血緣和家的概念在書中有所弱化。尤瑟納爾的創(chuàng)作出于一種普遍式的“對我們這些脆弱又復雜的生命構造的尊重和好奇”。她對每一個人物都使用第三人稱直呼其名,與他們平起平坐,簡要介紹在家譜中的位置,甚至跳過這一步驟直接進入描寫和敘事。人物與作者之間獨特的關系消弭了,僅僅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有各自的歡樂和痛苦、信念和迷惘。
有趣的是,尤瑟納爾其實是家族中唯一一個姓尤瑟納爾的人。青年時代,瑪格麗特在與父親的游戲中將原姓“Crayencour”更改字母順序重新構造出了“Yourcenar”,后來成為她的法律姓氏。她抹去原名中暗示著貴族血統(tǒng)的“de”,一生遠游四方,晚年也未落葉歸根,而是與愛人定居原始而寧靜的美國荒山島。
家族史的寫作并非是對過往叛逆的悔過,尤瑟納爾仍在書中追問血緣本身的意義和分量何在。記述未曾謀面的數(shù)位祖輩時,尤瑟納爾顯得冰冷而克制,然而她在第一部中敘述大革命時期雅各賓黨人圣茹斯特生平時感情充沛、語調(diào)生動,在歷史人物與自身生命之間熟稔地建立聯(lián)系。她寫道:“在瑪爾謝納,圣茹斯特比那些模糊含混的子孫后代和我距離更近?!庇壬{爾一邊尋根溯源,一邊嘲弄自己和長輩之間的連結:“……如何估算他們精神和身體特質遺留在我身上的比重?恐怕要剖開我的骨頭,稱量和分析它們的礦物構成。這種計算方式從一開始就是錯了,我越來越確信,不是血液和精液決定了我們是誰。” 在五十多歲才第一次到訪的家族陵園里,尤瑟納爾顯得茫然無措,無法遏制靈魂出竅的沖動,開始想象自己如果生在兩千年前、高盧羅馬時代或者是基督教鼎盛時期,祭祀祖墳時分別會做什么。尤瑟納爾在書中經(jīng)常猶如史家和先知的合體,捕捉時空龐大織體中相距遙遠的點之間產(chǎn)生的回聲,在我們的身上尋找古人的影子,在古人的行動中發(fā)現(xiàn)未來的預兆。
和親人的疏離感可能是一種必然,在《哈德良回憶錄》的創(chuàng)作筆記中尤瑟納爾已經(jīng)提到過世間萬物都是陌生的,包括她自己?;貞涗浧鸸P處她不直接寫主語“我”,而是“那個被我稱作我的人”。在接受《巴黎評論》采訪時,她幾乎確信無人知道他們口中的“我”究竟是誰。一切都在逃脫我們的掌控,因此才需要寫作來重構,需要依靠那些一手或二手的資料:家譜、書信、照片、物件和他人與自己的回憶……從物質世界通往精神世界,完成“對內(nèi)部的考古”?!皶旧聿皇巧?,只是生活的灰燼”,重塑過往不是最終目的,而是一種更敏銳地去感受生活的方式。書寫最終還是為了努力去接近真實,可“真實”又何嘗不是個謎題呢?
“所有的歷史學家和所有的小說家都在追求一種多重的、不穩(wěn)定的、含糊其辭的真實?!奔易迦宋锖蜌v史人物的書寫本質上是異曲同工的,正如尤瑟納爾強調(diào)很多次她不認為存在名為“歷史小說”的特定體裁,任何小說家都是用記憶和歷史作為材料去編織。為了能使故去的人鮮活地靈動起來,必然要借助想象的力量,虛構與真實于是難解難分,任何劃定邊界都是不可能且無意義的貼標簽行為。尤瑟納爾常常采用全知視角,如同一個來自未來的無形幽靈飄蕩在人物周圍,甚至穿過肉體的屏障直抵人物內(nèi)心深處,讀者仿佛能感受到他們鼻息的溫度、皮膚纖維的顫動和情感起伏的微妙波紋。每次重讀關于讓娜和音樂家埃貢定情時刻的這段描寫,我都驚嘆于筆觸的精微細膩:“她舉起他垂懸在床邊的那只手,五指穿入他指間的縫隙,與之相融;他用一種比握力本身更強大的力量回應。兩個手心動情地緊緊貼合,兩片皮膚的原野上都布滿一道道生命、心靈與命運的溝壑。他們的姻緣便始于這兩只手的連理……他們早就預想過這一刻,既期待又擔憂,就像礁石露出水面,雖然隱秘被破壞,但也為終見明亮感到歡欣。這一刻不斷地照亮他們生命的一隅?!?/p>
尤瑟納爾在古稀之年打開塵封的家庭檔案,經(jīng)過浪漫化的再現(xiàn),將源自各方的記憶與見證熔鑄成這部生命史詩。年輕時想要擺脫的原生束縛其實早已成為從血肉當中生長出來的羽翼。家族、故鄉(xiāng)與童年記憶中四處埋著尤瑟納爾未來文學創(chuàng)作的種子。她從父親與祖父身上繼承了古典學的慧根;她眾生平等的思想和悲天憫人的情懷與兩位舅外祖父也不無淵源。奧克塔夫是比利時十九世紀的第一位散文家,而雷默熱衷實證主義哲學,從小敏感多思,短暫的一生中積極參加社會政治運動,憂心民生疾苦,他自比為一位登山者,每一次回頭都瞥見不幸的人流下的“淚水之?!?。尤瑟納爾尊敬他們的人格和思想,在第一部中將大量筆墨獻給這兩位非直系親屬。二人在哲學、宗教等方面的觀點上分道揚鑣,但都以赤子之心面對世界,為社會的不公而義憤,為他人的不幸而痛苦,對萬物滿懷仁慈與博愛。尤瑟納爾正是沿著奧克塔夫的輪廓描摹了《苦煉》中煉金士澤農(nóng)被捕前在西弗拉芒海邊散步的形象和《阿萊克西》中的奧地利貴族大學生……詞語的針線交織時空的經(jīng)緯與心智的紋路,在綿延的字行中繼續(xù)靜默地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