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勇
(廣東理工學院 基礎課教學研究部,廣東 肇慶 526100)
每每讀到文化巨擘季羨林的散文,總會被季老文章字里行間充盈且流動的情思所觸動,感動于他對生活透徹的理解以及至善至美的精神品格。《二月蘭》是季羨林在耄耋之年寫的一篇回憶散文。文章通過對野花二月蘭的描寫及對自己人生往事的追憶,抒發(fā)了對親人離開的無限懷念和對人世滄桑的無盡感慨,頌揚了生命的頑強與堅韌。《二月蘭》以多維的審美意蘊寄寓和彰顯了季老樂觀通達的精神品格,表現(xiàn)了季老高潔的人格秉性、順其自然的處世哲學和真善美的生命寄托。
季先生曾用“形式似散,經(jīng)營慘淡”來描述自己散文創(chuàng)作的特點。其文關注的常常是凡人瑣事,如小孩、平民、花草、貓狗等,漫談輕訴而又娓娓動聽,“形式似散”卻是韻味無窮?!敖?jīng)營慘淡”則在于對文本結構的極其講究,在寫作過程中認真構思和反復錘煉,所以,先生的每一篇散文,幾乎都有自己獨具匠心的結構[1]。平淡是《二月蘭》審美的關鍵詞,平淡之下卻有不平淡且多維的審美意蘊。平而實,淡而雅,季羨林將中國古典文化中的“淡美”思想推升到極致。
平淡樸實是季羨林散文敘事的最大特色。平淡樸實表現(xiàn)在對稀疏平常事的敘事和抒發(fā)上。二月蘭是“十分平凡的野花”,老祖搜挖薺菜,婉如、小保姆、虎子和咪咪在小山上的身影,所有這些“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物和事,季老卻覺得“顯得十分不平?!?。[2]124而我們讀起來也會覺得饒有味道、直抵人心,原因在于季老散文中蘊含的“真”。季老曾說:“我對散文提出來的標準是一個‘真’字。換句話說,就是必須有真感情,連敘事散文也必須‘真’,不能捏造,也不能胡編?!盵3]由此觀之,寫真事、表真意、抒真情是季老散文的精髓、精妙所在?!岸绿m是一種常見的野花……花形和顏色都沒有什么特異之處”,“在百花叢中,決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2]123這種極其普通又毫不起眼的野花見證了季羨林的滄桑歷程,寄托了情感上的悲與歡,隱喻著對人生的思考和生命的體悟。
《二月蘭》中語言簡約樸實,不避俚俗,不加修飾,文句自然天成。全文沒有一個生僻字,沒有一處晦澀語句,生活氣息濃烈,好似一位鄰家爺爺娓娓道盡家常事,絲毫不會讓人覺得有所沉重和顰蹙。梁實秋曾援引胡適的話——“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來化解“初學為文”時“不知如何落筆”的問題。此言竟好像是說季羨林的散文創(chuàng)作,用“有什么話,說什么話”這種順其自然的方式來還原、表現(xiàn)生活的本真。老話新談,學者雷達在《我心目中的好散文》一文中也套用這句話來評議散文如何還原“鮮活”,并指出:“這就有可能說出新話、真話、驚世駭俗的話,‘人人心中有,個個筆下無’的實話,以及人人皆領受到了,卻只有很少的人可以揭穿其底蘊的深刻的話?!盵4]127自由、純正、真誠、無畏、不矯飾、不賣弄、不強求是季羨林的心靈追求和個體精神,他的散文才會盡顯“有什么話,說什么話”的語體風格和表達方式。
對于二月蘭這一常見野花之美的發(fā)現(xiàn),季羨林是吃驚的,這不是矯揉造作,而是他發(fā)自內心的真性情。從偶然的注意,到模糊的幻覺,再到清晰的意識,二月蘭不但闖入了季羨林的視界,還爬滿了他的思緒,開遍了他的世界。由此,季老對二月蘭的喜愛之情躍然紙上,自然而然地呼出“我的二月蘭”。季老是直抒胸臆的“多情人”,有對小山野草的恨,也有對二月蘭的愛;有親人離世的悲,也有老有所為的歡;有世態(tài)炎涼中的寂寥與凄涼,也有至親乖寵不離不棄的溫暖與安慰。季老所表達的對事物、人生、生活的感情,不是人云亦云,也不是虛情假意,而是發(fā)自內心的真實、真誠且自然的深刻情感體驗,能引發(fā)讀者心靈共鳴,與美的陶冶和感受。
季老還是心思敏感細膩的“有心人”,善于發(fā)現(xiàn)普通、平凡事物中的美。普通的二月蘭遇到大年時,花開之盛、之美震撼到了季老?!抖绿m》中三次提到“紫氣直沖云霄,連宇宙都仿佛變成了紫色的了”,這種天馬行空式的聯(lián)想看似贅復,實則凸顯了花開之盛,以花喻人,賦予了花以人的精神品性,強化了對平凡生命體頑強力的歌頌。這其中蘊含和引發(fā)的情感是合乎情理、合乎自然的。因獨到的審美視角和審美品格,最為尋常的事、物都有著不尋常的“美”,都有讓季羨林悸動的情愫。季羨林樸素的審美追求和審美趣味,是一種更接近生活和人生的審美表達,更是一種大智大德上生發(fā)出來的“淡美”思想。“散文的魅力說到底,乃是一種人格魅力的直呈,主體的境界決定著散文的境界。”[4]128季羨林散文中自然流露的真性情源自于他質樸的為人、和氣謙讓的胸懷、淡泊名利的情操和通達事理的智慧。
《二月蘭》文中平常與不平常、變與不變、悲與歡、世態(tài)炎涼與不炎涼等多重矛盾的正反對照,鮮明地揭示了二月蘭的外在特征和內在本質,充分表達了季老復雜情感和對心理沖突的深沉思考,從而使文章豐富而深刻的意蘊生動地顯現(xiàn)出來。開篇直言二月蘭沒有什么特異之處,卻有凌駕百花之上的勢頭,一朵兩朵幾朵一夜間能變成百朵千朵萬朵,小年稀疏幾片大年遍地怒放,這無不凸顯了二月蘭的生長特征。極少注意的小花卻在生命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多情的人問無情的花,人兒思緒萬千而花兒卻靜默無語,二月蘭是不會變的,而季老卻年年月月在變,季老寂寥凄涼時二月蘭卻無動于衷、季老義憤委屈時二月蘭仍怡然自得,季老囿于悲歡離合中,而二月蘭兀自萬朵怒放,笑對春風,紫氣直沖霄漢。基于這多重矛盾的對比疊加,季老陷于悲歡難分的心理矛盾之中,不禁對蒼松、翠柏、二月蘭苦苦追問,最后在二月蘭“兀自萬朵怒放,笑對春風,紫氣直沖霄漢”的寄寓中給出了回復,即順應自然,超脫淡然。誠然,對于浩瀚廣袤的宇宙天地來說,個人是無比渺小的,如空中沙塵,何來歸去;對于永恒發(fā)展的大自然而言,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是微不足道的,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
《二月蘭》中季羨林的心理活動變化呈現(xiàn)出“本我—自我—超我”的人格層次。在弗洛伊德的心理動力論中,本我、自我和超我構成了人的完整人格,人的一切心理活動都可以從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中得到合理的解釋。本我是人在潛意識形態(tài)下的思想,面對親人和愛寵一一離去的殘酷現(xiàn)實,季老內心是極不愿意接受的,所以驚訝于二月蘭生命力之頑強,借以悲嘆人的生命之脆弱,于是在迷離恍惚中產生了幻覺:二月蘭瘋狂地生長爬升,“爬上了樹,有的已經(jīng)爬上了樹頂,有的正在努力攀登,連喘氣的聲音似乎都能聽到”。可是,理性的自我卻讓人的意識覺醒,與二月蘭有關的記憶不斷浮現(xiàn),越來越清晰,仿如昨日,“近在眼前”卻“可望而不可即”,物是人非事事休,季老在悲喜交集、悲歡難分的心理矛盾中不斷尋找內心平衡。進而,季老希冀達到超我境界,即“縱浪大化中”“悲歡離合總無情”。須知人的生命本是脆弱,現(xiàn)實原本殘酷,應如二月蘭待世事滄桑如浮云,超脫一點,一切順其自然,無所謂什么悲與歡;如老貓從容悄然地離開人世,淡然一些,一切循其規(guī)律,不較真什么離與合。讀者還可以從文末“忘記年齡”“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的話語中預見季老即將走出悲傷,放下過往,步入又一個新的人生征途,誠如他在《希望在你們身上》中所說,“像我這樣年屆耄耋的老朽……雖無棒在手,也絕不會停下不走,‘坐以待斃’;我們仍然要焚膏繼晷,獻上自己的余力,跟中青年人同心協(xié)力,把我們國家的事情辦好”[3]。
《二月蘭》文中“紫氣直沖云霄,連宇宙都仿佛變成紫色的了”語句的重復反映了“景象—憶象—意象”的寓意層面。第一層為景象,是季老創(chuàng)作此文時看到“整個燕園竟成了二月蘭的天下”的現(xiàn)實景觀,是恰逢二月蘭開花的大年,滿園遍地都是紫白相間的小花,似紫云白霧般的壯麗景色。第二層為憶象,是季老涌上心頭的回憶,是與二月蘭相關聯(lián)的春日燕園情境,身影晃動在二月蘭紫霧中搜挖薺菜的老祖,穿行于二月蘭紫霧中的婉如,與二月蘭結緣的小保姆,在二月蘭叢里玩耍的兩只小貓,如畫面般一幅幅在季老腦海中閃現(xiàn),紫霧縈繞了季老整個內心世界。第三層為意象,是季老隱寓于二月蘭之中的人生精義和生命哲學,二月蘭在季老的滄桑悲難面前,始終怡然自得,“兀自萬朵怒放,笑對春風,紫氣直沖霄漢”,至此收筆,無須多言,文本境界自成高格,讓讀者體悟神交良久。
《二月蘭》情感濃烈、粘稠、醇厚、深沉,具有強烈的感染力。這種情感基調的生發(fā)原因有三:其一,親人的離逝?!抖绿m》是在季老失去老祖、婉如兩位至親及兩只寵愛小貓境況下完成的。“回憶這些往事,如云如煙,原來是近在眼前,如今卻如蓬萊靈山,可望而不可即了”,“世界雖照樣朗朗,陽光雖照樣明媚,我卻感覺異樣的寂寞與凄涼”。[2]126物是人非,親人的相繼離開給季老帶來了沉重的打擊,對親人無盡的哀思與深深的懷念如籠罩煙云揮散不去,始終縈繞在季老心間。其二,豐厚的生活體驗。從早年弱國子民甚至行將亡國的滋味,到之后留學異國他鄉(xiāng)的離愁別緒,到回國后的欣喜奮進,再到文革期間被打成“反革命”成為“不可接觸者”,最后“文革”后的平反,成為了“極可接觸者”。經(jīng)歷了人生的起起伏伏后,這一切對于季老來說,有如“看盡人間繁華,三千浮生若水”。其三,內斂的性格脾氣。季羨林不愛出風頭,為人處世一向低調,被稱為“好好先生”。他的處世原則就是對小事“不解釋、不辯解、不爭論、不反擊”,對大事“有脾氣、有觀點、有態(tài)度、有原則”。可以說他的內斂低調是一種涵養(yǎng)更是智慧。
不管世事如何變遷,季羨林心中都充滿著對世界、對生命、對生活最質樸的摯愛。季羨林對每個生命體都充滿著喜愛之情?!抖绿m》中老祖、小保姆、女兒婉如、小貓等等每個生命體都鮮活靈動,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寄托了季老的悲與喜、憂與樂。譬如“虎子和咪咪也各自遵循貓的規(guī)律……等待死亡的到來”,讓季老“憶念難忘”并感到“無邊的寂寥和凄涼”;“我的小貓憨態(tài)可掬,依偎在我的身旁”給季老“帶來了無量的安慰”,并支撐著走過人生最艱難的一段路。與動物的心有靈犀、相依相伴,抒發(fā)季老的真性情之余卻也表現(xiàn)了他對平凡生命的熱愛。季羨林似乎格外欣賞二月蘭、夾竹桃、野百合、野薔薇等這般生命力旺盛的尋常花草。他贊賞夾竹桃“看不出什么特別茂盛的時候,也看不出什么特別衰敗的時候,無日不迎風弄姿,從春天一直到秋天,從迎春花一直到玉簪花和菊花,無不奉陪”[5]71的韌性;贊嘆二月蘭“應該開時,它們就開;該消失時,它們就消失。它們是‘縱浪大化中’,一切順其自然,自己無所謂什么悲與喜”[2]124?!拔业亩绿m就是這個樣子”中“我的”二字顯得既真切又親切,這是一種打心底的欣賞、喜歡。二月蘭這般“一切順其自然”和“無所謂悲與喜”的品格與季老的人生哲學是高度契合的。在《八十述懷》(1991)中季羨林引用陶淵明的詩句“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來表達自己達觀的精神追求,這也正是他性格特征的完美注腳。
季羨林對祖國、對故園也同樣飽含深情,“母親”一詞在他的情感體系中分量極重。季羨林曾言:“我一生有兩個母親:一個是生我的那個母親,一個是我的祖國母親。我對這兩個母親懷著同樣崇高的敬意和同樣真摯的愛慕?!痹诩纠系膬r值觀中,親情遠勝過名譽地位。季老在《賦得永久的悔》(1996)中曾言:“我這永久的悔就是:不該離開故鄉(xiāng),離開母親……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該萬不該離開了母親。世界上無論什么名譽,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榮,都比不上待在母親身邊,即使她一個字也不識,即使整天吃‘紅’的。”[6]這種“悔”意來自于母親離開帶來的深切悲痛及未能盡孝帶來的無盡的恨。季老一生中深刻難忘的記憶多是與故土家園有種種淵源,在《夾竹桃》(1962)中有這么一段:“我離開了家,過了許多年,走過許多地方。我曾在不同的地方看到過夾竹桃,但是都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5]72。見微知著,深沉、深厚、深摯的鄉(xiāng)土情結是季羨林情感的重要拼圖,也是他博大胸懷的重要根基。
季羨林對生活始終充滿著熱愛,他知天樂命、笑對人生。“我問三十多年來親眼目睹我這些悲歡離合的二月蘭,她沉默不語,兀自萬多怒放,笑對春風,紫氣直沖霄漢?!盵2]126這份從容、鎮(zhèn)定、淡然雖說是二月蘭,卻也是季老自身的人生寫照。每當艱難時刻,季老又何嘗不是如二月蘭這般鎮(zhèn)定自若、處變不驚?季老患有老年性白內障,在一次手術中,一面聽著兩位主刀大夫的交談,一面聽著醫(yī)療儀器碰撞的聲音,對于這些,他卻感覺“一切我都覺得很美妙”[7]264,還不禁默誦起東坡詞。季羨林獨獨推崇李白和蘇軾,他認為“太白和東坡是中國幾千年的文學史上兩位最有天才的最偉大的作家。”[7]265推崇太白和東坡不僅僅是因為兩人的文采和天才,更是其性情中共有的灑脫、豪放、博大、活力、隨性感染到了季羨林,且能從兩人的作品中得到人生啟示和感召力量。這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堅毅樂觀精神的一種時空穿越,也是季老對這份精神的一種傳承、呼應與和鳴。季羨林縱浪大化般樂觀通達的精神品格源于不屈的生命意識和對生命價值的積極探求,源于面對生活挫折而辯證看待得失的人生觀,源于他對中國古典文化的摯愛、對生活的熱愛和對親人的依戀,源于他是一個心靈旺盛的人,對維持自我主觀幸福感有著極強的調適能力。
季羨林先生博古通今、才思敏捷、筆耕不輟,其著作等身。作為東方學大師、國學大師和佛學家,人們所高度關注的是他在印度中世語言形態(tài)學研究、佛教史研究、吐火羅語研究和翻譯文化研究等方面的學術建樹,而往往忽略了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季羨林的散文創(chuàng)作看似是學術研究之外的“副業(yè)”,卻橫亙數(shù)十年,留下了數(shù)百篇的散文作品,有著極高的審美價值。他廣泛汲取中國文學史上不同的優(yōu)秀寫作風格,形成了獨樹一幟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散文品格。
季羨林散文有著明顯的階段性。早期的文句較長,辭藻華麗,注重內心苦悶心情抒發(fā)。中期文句漸短,語言趨平實,抒情走向直白。后期文句流暢,語言自然質樸,注重情、趣、理。縱觀季羨林散文創(chuàng)作生涯,情理兼容、自然天成是最為突出的審美品格。這種品格的形成與他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審美經(jīng)驗和人格境界有關,又與長期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浸潤息息相關。中國古典文藝深深地影響季羨林的散文創(chuàng)作,《二月蘭》中對蘇東坡詞、陶淵明詩、歐陽修詞、納蘭性德詞、蔣捷詞等的引用和化用就可見一斑。
季羨林熱愛散文,他談及自己“偏愛散文”時言:“我覺得在各種文學體裁中,散文最能得心應手,靈活圓通。”[7]254季羨林對傳統(tǒng)散文的理念和格局帶來了不小沖擊,甚至顛覆性影響,他是20世紀中國散文家的“另類”存在。季羨林打破了傳統(tǒng)散文的文體定勢和審美圖式的束縛,開創(chuàng)了一種閑適、開放、自由、靈動的新范式,繼承了古典、傳統(tǒng)的詩文語匯并創(chuàng)造性地予以轉化、升華,拓展了散文的審美形態(tài)和發(fā)展空間。季羨林散文體現(xiàn)著對人生存境況的理性分析,滲透著對人生意義的積極思考,充溢著傳統(tǒng)散文中不常有的哲學思維。季羨林將散文寫作推升到“事、景、物、情、意、理”融合的新高度,可謂是感性和理性圓融統(tǒng)一的典范。
《二月蘭》作于1993年,此時的季羨林心若幽蘭、靜如止水,無所謂“悲”與“歡”,對人生沉浮的泰然處之。人格上的臻化入境,寫作上的長轡遠御,平淡的敘事下深藏著季羨林深邃的哲理思想和對生命的無盡思考。在個體精神上,季羨林能傳承經(jīng)典精神又能擺脫現(xiàn)實壓力,有著足夠的感應能力和辟新能力。20世紀90年代,隨著人們生存環(huán)境和文化語境的轉變,文學中人文精神日漸滑落。在如此大環(huán)境下,季羨林的散文創(chuàng)作仍能堅持“五四”精神傳統(tǒng),充滿著理性的智慧,卻又飽含人文關懷,與周遭相比較,季老是孤獨的。恰恰是對這種理想的堅守,才成就了季羨林散文的醇厚、睿智和理性。
季老散文“隨筆”特點明顯,什么都說,什么都談,什么都寫,寫出來又別有一番趣味。季老是一位學術研究功力深厚的學者,按理來說,其文章應是或艱深晦澀或百思莫解或高深莫測,事實上卻是深入淺出、通俗易懂、情趣理趣兼容。一個個宏闊的話題說來就來,看似信馬由韁、海闊天空,甚至海說神聊,細思量實則是信手拈來、言之有物且細致入微。一個個厚重的話題,季老將寫變成“談”,譬如《談東方文學》《談西學東傳》《談中國的“學統(tǒng)”》《談中國書法》《談佛論道》《談文學流變》《談中國精神》《談禮貌》《談孝》《漫談皇帝》《漫談散文》《漫談古書今譯》等等。任何話題在季老這里用“論”或“議”或“析”都是一種繁復、負累,所謂大道至簡,已無需用華美的字詞點綴題目,這是一種舉重若輕的氣度和強烈的文化自信。如季羨林認為的一樣,“散文精品”要“寫重大事件而不覺其重,狀身邊瑣事而不覺其輕;娓娓動聽、逸趣橫生,韻味無窮”[7]257,他正是這樣踐行的。
文如其人,人如其文,季羨林是人品與文品完美合一的榜樣,為學者型散文樹立了一個標桿。一紀彈指間,季羨林的身影雖愈行愈遠,但他的散文讀起來卻越加醇厚,他的人生智慧、處世哲學和精神氣度必將愈久彌深,不斷滋養(yǎng)我們的精神世界并啟迪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