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書毓

中國是一個政治早熟的國家。先秦時期，諸子便圍繞政治活動、國家治理等問題提出了許多具有重要價值的觀點，這是中國政治哲學的源頭。在中國政治哲學的發(fā)展史上，董仲舒是非常重要的一位思想家。作為漢代儒學的代表人物，董仲舒生活的時期正是漢武帝強化君權、對外擴張的時期，漢初的黃老學說已經難以滿足國家治理的需求。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得到了漢武帝的關注，在《春秋繁露》中，董仲舒系統(tǒng)性地構建了自身的政治哲學，其中，天人合一思想占據(jù)著中心地位，不僅對漢代政治生活產生了重要影響，而且對我國政治哲學的后來發(fā)展影響深遠。

一、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的時代背景與思想溯源

(一)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的時代背景

作為系統(tǒng)的政治哲學理論，董仲舒的“天人合一”思想既是他主觀思維的產物，也和當時的時代背景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大一統(tǒng)與中央集權政治制度的確立是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提出的先決條件。東周以來，諸侯混戰(zhàn)不休，先后出現(xiàn)了春秋五霸、戰(zhàn)國七雄。秦國實行商鞅變法后，實力大增，憑借強大的軍事實力，秦始皇建立了我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tǒng)的中央集權國家。秦朝二世而亡，劉邦建立了漢朝，一方面漢朝繼承了秦朝的三公九卿制和郡縣制；另一方面“懲戒亡秦孤立之敗”[1]部分恢復了分封制，陸續(xù)分封了九個劉姓子弟為王。隨著經濟的不斷發(fā)展和社會的日趨穩(wěn)定，郡國并行制的弊端日益顯現(xiàn)，諸侯王的勢力膨脹，出現(xiàn)了尾大不掉的問題，對中央政府的統(tǒng)治造成了很大的威脅。早在漢文帝時，賈誼在《治安策》中主張“眾建諸侯而少其力”[2]。漢景帝時，吳王劉濞、楚王劉戊等七王以“清君側”為名發(fā)動叛亂，叛亂以失敗而告終，諸侯王的勢力大大減弱。漢武帝采納主父偃的建議，實行“推恩令”，徹底掃清了諸侯王的威脅，鞏固了大一統(tǒng)專制政治制度。大一統(tǒng)專制政治制度需要一套合理的理論支撐，元光元年(前134)，董仲舒上《天人三策》，以《春秋》大一統(tǒng)思想為依據(jù)，提出“天人合一”思想，契合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與政治需求。

(二)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的思想溯源

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有著深刻的思想淵源，其中，儒家經典《春秋》占據(jù)中心地位?！洞呵铩肥俏覈谝徊烤幠牦w史書，但《春秋》的價值卻不局限于歷史學，它也是古代政治哲學的源頭之一?！洞呵铩冯m然文辭簡約，卻以微言大義確立了儒家政治價值的判斷標準，因此有“孔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的說法。春秋有三傳，分別為《谷梁傳》《公羊傳》《左氏傳》，董仲舒是漢代治《春秋公羊傳》的名家，《史記》載：“故漢興至于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明于《春秋》，其傳《公羊氏》也。”[3]董仲舒在政治哲學的構建中，大量引用《公羊傳》的文字，根據(jù)鄧紅的研究，董仲舒《春秋繁路》中引用《公羊傳》內容的多達315條，可見，《公羊傳》對董仲舒政治哲學思想的影響之深[4]?！豆騻鳌纷畲蟮奶攸c便是從《春秋》中歷史事件的“書法”出發(fā)，探尋其中的“大義”。董仲舒在繼承《公羊傳》“大一統(tǒng)”“張三世”等思想的同時，也進行了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從言說方式來看，董仲舒并沒有參照《公羊傳》以先后順序闡釋《春秋》的傳統(tǒng)做法，而是采用“就地取材”的原則來闡述自身的觀點，具有更強的靈活性；從思想內容來看，董仲舒將“陰陽五行”“天人合一”等思想進行整合，在自然災難與世俗政治間建立了一條聯(lián)系渠道。

二、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的內涵

(一)惟天為大

“天”是董仲舒在董仲舒的政治哲學中“天人合一”思想的基點，也是董仲舒政治哲學理論的源頭?！疤臁痹谙惹氐浼胁⒉缓币?，如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荀子的“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但“天”尚未成為有道德意志的神。董仲舒繼承了儒家經典中有關“天”的思想，吸收、借鑒了其他學派中“天”的內涵，形成了“惟天為大”的思想。根據(jù)張文英的解讀，董仲舒思想體系中的“天”包含自然之天、主宰之天和必然性之天三個層面的內容[5]?！白匀恢臁奔戎溉f事萬物的總和，又代表自然運行的規(guī)律，如“天之道，有序而時，有度而節(jié)”[6]?！爸髟字臁笔侨烁窕奶?，是董仲舒從世俗政治活動出發(fā)構建的形而上的本體?！爸髟字臁钡睦碚撛搭^為《易傳》，董仲舒將超驗化與人格化融合為一，“將形而上的本體轉換為神學化的本體”[7]214?！氨厝恍灾臁笔嵌偈嬗脕硖骄空紊畋举|的載體。與道家相比，儒家更多關注的是世俗生活，《易傳》的出現(xiàn)大大提升了儒家的哲理化水平，董仲舒從《易傳》出發(fā)，旨在建立一個本體性的天，為社會政治生活及倫理道德提供支撐。

(二)性善情惡

“天人合一”思想包含天、人兩個維度的內容，而人性學說是人這個維度的核心內容。儒家是先秦諸子學派中最為關注人性的學派，孔子提出“性相近也”，但并未對“性”有更深入的表述。孟子一方面認為“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保姓J人的生物本能，另一方面則因“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提出人性本善的觀點。荀子認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于是提出人性本惡的觀點。無論是孟子的性善論，還是荀子的性惡論，均不僅僅是對人性的論述，還有著深刻的政治企圖。孟子以性善論為基礎，提出仁政的政治理念，荀子則以性惡論為基礎，提出禮法統(tǒng)一觀的政治理念。董仲舒在孟子、荀子的基礎上提出了“性善情惡”的觀點，并發(fā)展出了“性三品”說，他將性與情分開，用陰陽學說的觀點來闡釋性與情。正如馮友蘭所言：“情是惡的，但又在人的質(廣義的性)中?！盵8]董仲舒認為，性來自天之陽，包含著向善發(fā)展的可能性，而情來自天之陰，包含著向惡發(fā)展的可能性，繼而從天道“任陽不任陰”出發(fā)，主張用人之性來限制情的發(fā)展。

(三)天人感應

董仲舒在天與人的分析上提出了“天人感應”的思想，天人感應是“天人合一”的表現(xiàn)形式和內在內容。天人感應以天人同類為前提，而陰陽概念則是董仲舒闡發(fā)天人同類的基礎性概念。在《春秋繁露·人副天數(shù)》中，董仲舒指出：“天地之符，陰陽之副，常設于身，身猶天也?！北M管董仲舒對天人同類的論述缺乏深刻性，卻第一次將天人關系用哲學的語言表達了出來。在董仲舒“天人感應”思想中，君主占據(jù)著核心地位。多數(shù)語境下，董仲舒“天人感應”中所指的人并非一般意義上抽象的人，而是特指君主，或者說君主在天與人世間扮演著的媒介的角色。作為人世間的最高統(tǒng)治者，君主不僅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也肩負著非常重要的職責。董仲舒先賦予君主合法性地位，“德侔天地者，皇天右而子之，號稱天子”[7]46，再從“天人感應”的角度對君主提出要求，包括“法天”和“配天”。祥瑞、災異是“天人感應”的重要內容，董仲舒認為君主有德、政治清明，則會天降祥瑞；而君主失道、政治腐敗，則會天降災異。

三、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對中國政治哲學的影響

(一)確立了大一統(tǒng)的價值取向

大一統(tǒng)是中國傳統(tǒng)政治哲學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最早由公羊高在《春秋·公羊傳》中提出。事實上，早在先秦時期，大一統(tǒng)思想便見于儒家典籍中，如《詩經》中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春秋戰(zhàn)國時期，隨著周王室的衰落，諸侯間戰(zhàn)爭頻繁，兼并戰(zhàn)爭時常發(fā)生，而國家層面的大一統(tǒng)則是兼并戰(zhàn)爭的必然產物。《公羊傳》中的大一統(tǒng)思想源自對《春秋》中“元年春，王正月”的闡發(fā)，而董仲舒以循天而治的角度，進一步豐富、拓展了大一統(tǒng)的內涵。從國家層面而言，大一統(tǒng)指國家統(tǒng)一，與先秦時期的分封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政治權力而言，大一統(tǒng)指政治權力的一元性，君主是最高的統(tǒng)治者，所有人都聽從君主的命令；從文化層面而言，大一統(tǒng)指思想文化的統(tǒng)一性，“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觀點的提出，確立了儒家思想在古代政治思想中的中心地位。秦朝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的大一統(tǒng)王朝，漢承秦制，進一步強化了君主專制中央、集權制度，而董仲舒則為這一制度提供了理論基礎。

(二)強化了君權天授的權力來源

君主權力的來源是古代政治哲學研究的重要內容，君權天授思想是闡述古代君主權力來源的主要思想。早在先秦時期，天命觀便極為流行，周朝有“代天牧民”的說法，統(tǒng)治者有天子的稱謂?！渡袝ご笳a》中記載“天休于寧王，興我小邦周”，但先秦時期并沒有對君權天授的思想內涵與實現(xiàn)機制作出深刻的闡述。董仲舒的“天人合一”思想進一步強化了君權天授的思想，使君權天授成為古代政治的核心內容之一。董仲舒的君權天授思想包含天、地、人三個維度，從天的角度而言，天既指代至高無上的天意，也包含人世間的民意，因為君權天授思想是“天人合一”思想的延伸，而“天人合一”思想則為天與人的溝通提供了媒介，民意可以直達上天，上天會根據(jù)民意示以祥瑞或災異。對君主而言，君權天授思想具有兩個方面的作用：一方面君權天授使君主權力來源神秘化，為君主強化專制提供了理論支撐；另一方面天不僅是君主權力的賦予者，也是君主權力的制約者，董仲舒主張“屈民以伸君，屈君以伸天”，意思是臣民要絕對服從于君主，君主要絕對服從天。

(三)形成了德主刑輔的治國理念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儒家倡導實施德政，然而，在先秦時期，儒家的德政思想缺乏實施的條件。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國之間征戰(zhàn)不息，孔子雖然周游列國，但卻無法將儒家治國思想推行下去。秦國經商鞅變法后，國力大增，法家思想成為秦國治理國家的主導思想。漢初，士人從不同角度總結了秦朝滅亡的原因，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將“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思想作為秦朝滅亡的原因，重新伸張了儒家的德政思想。與孔子單純地倡導“為政以德”不同，董仲舒從“天人合一”的角度出發(fā)，對德政思想作了更為深刻的闡發(fā)。董仲舒將陰陽觀念引入德政思想中，將德與陽、刑與陰關聯(lián)起來，提出“天數(shù)右陽而不右陰，務德而不務刑”觀點，與之對應的則是重教化、輕刑罰的思想，為德主刑輔治國理念提供了完整的邏輯。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確立了德政在中國古代政治中的中心地位，盡管統(tǒng)治者未必遵守德政的要求，但德政作為治國理念卻延續(xù)下來。

(四)提出了三綱五常的倫理標準

政治包含兩個維度的內容：一是政治權力的行使，二是社會秩序的建構。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既對政治權力的來源以及行使要求作了明確的界定，也對社會秩序的建構提出了許多要求，其中，最為典型的便是以三綱五常為原則，確立了社會的基本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準則。三綱源自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從分封制度、宗法制度出發(fā)，對人際關系的規(guī)范化描述，后來演變?yōu)榫?、父子、夫妻間的關系。三綱雖然在韓非子著作中已經有所體現(xiàn)，但作為古代政治哲學的重要內容，最早由董仲舒提出?！疤鞛榫猜吨貫槌级州d之；陽為夫而生之，陰為婦而助之；春為父而生之，夏為子而養(yǎng)之”，董仲舒以天地陰陽四時來界定君臣、父子、夫妻間的關系，將三綱和“天人合一”思想聯(lián)系了起來。五常源自孔孟的學說，董仲舒將五行學說引入五常，木配仁、火配智、土配信、金配義、水配禮，使五常從人世間的道德規(guī)范上升為循天而治的要求[9]。董仲舒使三綱五常具有了“天人合一”的色彩，以后的歷朝歷代均將三綱五常作為社會治理的基本要求。

四、對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的評價

作為漢代儒家發(fā)展的代表人物，董仲舒在儒學發(fā)展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疤烊撕弦弧彼枷爰仁嵌偈嫠枷氲暮诵膬热?，也是中國古代政治的重要學說?！疤烊撕弦弧彼枷刖哂蟹浅Ｖ匾膬r值。從儒家學說發(fā)展的角度而言，先秦時期的儒家思想缺乏思辨性與深刻性。而董仲舒將陰陽、五行學說引入儒學，凸顯了天的本體地位，建構了“天人合一”學說，豐富了儒家思想的內涵。從現(xiàn)實政治的角度而言，“天人合一”思想雖然認為君權天授，強化了君主權力的神秘性，但也主張“屈君以伸天”，要求君主的統(tǒng)治必須符合天的要求，對于限制君權具有一定的作用。并且，董仲舒從“天人合一”思想出發(fā)，重新強調德政在社會治理中的作用，具有積極的意義。

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也存在許多消極的內容，突出體現(xiàn)在以下三點：一是難以真正起到限制君主權力的作用。董仲舒通過天人感應學說密切了自然現(xiàn)象與國家治理的關系，認為災異是天對君主失道、政治腐敗的示警。然而，隨著君主權力的不斷強化，君主將天的示警轉移到官員身上，宰相成為君主的“替罪羊”，最為典型的便是漢成帝綏和二年(前7)，天上出現(xiàn)了“熒惑守心”的現(xiàn)象。該現(xiàn)象代表皇帝駕崩，國運有厄。司星子韋說“可移于相”，于是宰相翟方進被迫自殺。二是限制了思想發(fā)展?！疤烊撕弦弧彼枷胧侨寮宜枷朐跐h代的新發(fā)展。作為“天人合一”思想的價值要求，大一統(tǒng)思想維護了君主專制，倡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限制了思想自由，對中國古代思想史產生了負面的影響。三是為讖緯學說的出現(xiàn)埋下了伏筆。盡管董仲舒的本意是借助天人感應來警戒君主，但陰陽、五行學說的融入使得“天人合一”思想具有強烈的神秘色彩。東漢時期讖緯學說流行，與“天人合一”思想有著內在的聯(lián)系。

五、結語

作為董仲舒政治哲學的中心內容，“天人合一”思想對我國政治哲學的發(fā)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不僅確立了大一統(tǒng)的價值取向、強化了君權天授的權力來源，還形成了德主刑輔的治國理念，提出了三綱五常的倫理標準?！疤烊撕弦弧彼枷刖哂兄匾难芯績r值，既是把握董仲舒政治哲學思想的要點，也是研究古代政治哲學思想發(fā)展的切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