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歆

一

“陌生化效果”已成為當(dāng)下作家、批評家、讀者之間建立起來的文學(xué)共識。在這個共識中，無論作家還是批評家，需要面對的永遠(yuǎn)是讀者，這是終極目的。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的思考也就必須站在讀者角度去審視作品。拋開這個認(rèn)識，無論什么觀點(diǎn)也只能成為文學(xué)小圈子里的“自娛自樂”。

在信息化快速發(fā)展的今天，新聞的“觸角”無所不在，讀者已經(jīng)被“麻痹”，無論多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也會轉(zhuǎn)瞬即逝，被后來者輕松擊潰，變得稀松平淡。作為作家、批評家、讀者之間關(guān)系“發(fā)動機(jī)”的作家，也就承擔(dān)了更大的責(zé)任，如何讓文學(xué)作品在熟識的生活中呈現(xiàn)出“陌生化”效果，越發(fā)考驗(yàn)作家的構(gòu)思能力、敘事能力，同時也成為批評家、讀者的共同期待。

在我看來，作家趙本夫很久以前就有著這樣的清醒認(rèn)識，無論早期的獲獎小說《賣驢》，還是因?yàn)楸桓木庪娪岸鴱V受關(guān)注的《天下無賊》，以及前年頗受好評的《天漏邑》，無不昭示著趙本夫始終追求文學(xué)敘事“陌生化”的努力，并且已經(jīng)成為他的創(chuàng)作底色。

如今，這樣的努力再次呈現(xiàn)，并且賦予了某種“傳奇”內(nèi)涵。

這就是他的長篇小說《荒漠里有一條魚》（百花文藝出版社2020年6月），再次驗(yàn)證了趙本夫另辟蹊徑、不走尋常路的“敘事探索”。

二

這是一部在自然背景下、悠長歷史長河中，由眾多性格獨(dú)特的人物所構(gòu)成的一幅“世情風(fēng)俗畫作”。故事圍繞著荒漠中的小村莊——魚王莊，展開了一場人與自然、人與動物、人與人、正義與邪惡之間的激蕩人心的碰撞、較量。

這個奇特的小村莊，雖然沒有水，卻叫“魚王莊”，甚至還有魚王廟。除了魚王廟周圍有一片水蕩外，整個荒原看不到一洼水。村莊里的人們平日吃水僅靠手挖的一口土井。土井有時幾天幾夜干涸，他們即使忍耐饑渴，也不會有人去魚王廟周圍的水蕩取水。因?yàn)槟瞧囚~王莊的圣水，魚王廟是他們的圣地，是魚王莊人幾百年來賴以生存的精神源泉。

無疑，這樣一個“怪異之地”深深吸引著讀者，始終期待著找到答案——魚王廟周圍的水蕩里，到底隱藏著什么樣的精神圖騰，讓這里的人們?nèi)绱司粗?、尊崇？小說在這個重要的“節(jié)點(diǎn)”埋下巨大懸疑。同時，作者也不露聲色地布置著通往“陌生化”的通道。

其實(shí)，懸疑在書名中就有，“荒漠”與“一條魚”并列，的確令人充滿疑惑。作者不滿意空中樓閣似的“懸疑”，他要腳踏實(shí)地去構(gòu)筑，于是小說開篇就寫黃河鬧大水。黃河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河流，但是趙本夫?qū)懙狞S河與眾不同；他好像故意躲開我們所熟知的“黃”，要寫另外一個“黃”。他是怎么寫的呢？“這條大河官家叫黃河，外地人也這么叫，當(dāng)?shù)厝酥赖?，不過他們很少這么叫，平日叫大河，或者只叫河。”作者一定要躲開公眾心目中的“黃河”，他要呈現(xiàn)小說中“魚王莊人”眼中的黃河。

“客水下來了”，而且“吵得厲害”?？退?，顧名思義，外面來的水。小說中鬧大水的場景描寫，驚心動魄，天崩地裂。人、畜、物，世間所有一切都在大水中濁流而下。在這兇猛的大水之下，還要描述讀者想象不到的貧窮。人們晚上睡覺，身上一絲不掛，為的是隨時與水親近：“大河兩岸的人不穿內(nèi)褲，是因?yàn)樨毟F，省一件是一件……衣裳一甩一蹬，赤條條就躥下河了?！?/p>

數(shù)十萬言的小說，“切入”一定與作者性格有著密切聯(lián)系?！痘哪镉幸粭l魚》的開篇便與作者性格非常吻合，有著大開大闔的個性與氣勢，絕不拖泥帶水，而是一氣呵成。

三

小說寫了魚王莊人的窮。到底窮到什么程度？窮到村里需要給外出討飯的人開介紹信。魚王莊人主要以乞討為主，每年乞討之前，要開全村“誓師大會”。盡管有人勸阻魚王莊村長老扁，乞討還開動員大會，實(shí)在不好看，有傷大雅，不如改成“異地謀生動員會”，但是，老扁堅(jiān)持“誓師大會”的叫法。

老扁是誰？小說中一個有著承上啟下作用的重要人物，也是作者頗費(fèi)筆墨、重點(diǎn)關(guān)注的人物。

村長老扁是個棄兒，是一個叫梅三洞的先生在出診路上撿到的。當(dāng)時這個嬰兒周邊有三條野狗，兩條花狗虎視眈眈，一條黑狗保護(hù)著他。梅先生救了這個棄兒，也就是老扁。

老扁是一個“陌生化”的人物。首先他有著對乞討的獨(dú)特見解：“要飯就是要飯，沒啥丟人的。在魚王莊，咱得給大伙說明白。魚王莊再窮，心氣不能泄了?！蓖瑫r他還要給村人指出一條生路：“我腳下的沙丘告訴咱們，魚王莊不治住風(fēng)沙，就永無出頭之日。治住風(fēng)沙就得栽樹，想栽樹，人就得活著?；钪偷贸鋈ヒ?。”

為此，老扁訂下村規(guī)，不管你外出干啥，也不管你走多遠(yuǎn)，到臘月里都一定要趕回來，從大年初一開始，栽一春天樹，然后再出去。趕回魚王莊栽樹，這是魚王莊的律令，誰都不能違反。一旦違反，用村長老扁的話說，“我扒了你的房子，從魚王莊除名”。不可思議的村莊，不可思議的人物。魚王莊立村百年，如此神奇而又貧窮的村莊，為什么這么多人不舍得離開？顯然這個村莊有一種精神作為定海神針。那么，這個村莊的精神是什么？有可能就是魚王廟周邊的那片水洼，因?yàn)槿藗兗词箍仕酪膊蝗ツ抢锍运?。由此說來，還有什么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事情？

作者在“埋入”懸疑點(diǎn)的同時，還要把那些點(diǎn)逐漸“牽連”成線，編織成網(wǎng)。于是，謎語一樣的大網(wǎng)，鋪天蓋地地灑下來。

四

魚王莊人消滅貧窮的辦法只有一個——種樹。為了種樹，他們可謂八仙過海各顯其能。

荒灘上有三十多萬棵樹木，幾十年來為了栽樹、護(hù)樹，魚王莊人流血流汗，在饑寒交迫中挖坑、栽樹、澆水，因?yàn)樵詷洌鬯鲤I死數(shù)百人，樹木是他們用生命換來的。治理荒漠，從個體的單打獨(dú)斗，到解放后的政府動員，在漫長的歷史進(jìn)程中，魚王莊人充滿著戰(zhàn)天斗地的可歌可泣的精神。

關(guān)于栽樹，作者給我們描繪了這樣的場面：三歲的娃娃能拎著一棵小樹苗丟到坑洞里；六七十歲的老人即使爬著也要去培土；很多人沒有衣服穿，冬天披一件蓑衣，挖土澆水，冰天雪地，凍得青腫紅紫，靠近篝火一烤，疼痛難忍……為了讓人們種樹，村長老扁甚至用鞭子抽人。他們把死看得很明白，不死在沙灘上，也會死在茅草屋里，死在他鄉(xiāng)的破廟里，死在乞討的路上。但如果死在魚王莊的坑洞里，第二年還能在上頭栽一棵樹，這棵樹一定會茂盛生長。如果發(fā)現(xiàn)一棵樹比周圍的樹長得高大、茂盛，幾乎可以肯定，這棵樹就是栽在死人坑上的。

魚王莊人用生命換取生命，再用生命養(yǎng)育生命。其實(shí)，這就是最大的敘事懸疑。

《荒漠里有一條魚》寫作的另一個大膽之處，是以侵略者的視角，講述中國人的毅力、精神以及不可戰(zhàn)勝的堅(jiān)強(qiáng)意志。這也是過去文學(xué)作品中極為少見的敘事膽略。

與魚王莊近在咫尺的據(jù)點(diǎn)里，有一個日本鬼子龜田。他發(fā)現(xiàn)魚王莊村長老扁對荒漠上的三十萬棵樹木，看得比自己生命都重要，不僅對于據(jù)點(diǎn)日軍士兵進(jìn)村找女人默默忍受，還把新婚媳婦草兒送到炮樓，目的只有一個，不要砍伐魚王莊周邊的樹木。日軍為了加固煤礦支柱，伐木部隊(duì)將要進(jìn)駐荒漠，如有抵抗格殺勿論。龜田為避免老扁還有村里的青壯年反抗而遭槍殺，把他們?nèi)垦旱綋?jù)點(diǎn)。后來魚王莊的老人誓死護(hù)林，龜田以被日軍殺掉的破壞砍伐樹木的不是魚王莊的人而保護(hù)了魚王莊。最后老扁發(fā)現(xiàn)龜田沒有奸污他的新婚媳婦草兒。

侵略者龜田的設(shè)計(jì)，也是頗具新意，沒有落入俗套臉譜化。龜田之所以沒有完全泯滅人性，是被魚王莊人所震撼。他從來沒有見到一個民族為了戰(zhàn)勝貧窮而下的決心：“他們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干起活來卻毫不惜力。沒有人偷懶。不時有人搖搖晃晃倒下了，不大一會兒又爬起繼續(xù)干。也有的倒下再沒起來。旁邊人也并不大驚小怪，挖個大坑埋上，還是繼續(xù)干。好像死個人不是什么大事?！?/p>

在這樣剛烈、豪邁、永不屈服的民族面前，任何侵略者的人性都會被震撼，良心也許會有一絲復(fù)蘇。

五

“魚王莊”是以立體的面目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這種“立體性”又是由許多個體組合起來的。每個人的視角，構(gòu)成了魚王莊的全貌；每個人的特點(diǎn)，成為魚王莊的一個側(cè)面。這些個體都是我們慣常記憶中無法搜索到的人物，因?yàn)樗麄冇幸粋€顯著特點(diǎn)——傳奇性。

老扁的傳奇性前面已經(jīng)說過，不再贅述。

梅云游是一個重要視角，同時他也有著獨(dú)特的傳奇色彩。他生活在幻想之中，吃喝玩樂、歐洲旅行、撒哈拉冒險，回到國內(nèi)又在荒漠中建起了歐洲城堡，購買萬畝沙灘種樹，娶了一個斜眼姑娘七月。為了號召人們種樹，梅云游把魚王莊所有房屋都燒了，讓人們沒有后路，只能跟著他種樹?！爸挥袩四銈兊募?，你們沒地方冬眠，才會跟著我去收購樹苗，才能春天開始栽樹治沙。……我今天燒了你們家……就是要燒掉你們身上的死皮爛肉，露出你們的鋼筋鐵骨?！泵吩朴我鸦哪兂删G洲，他要用全部家業(yè)去賭，甚至要和七月在魚王莊生一群孩子，“我死了，讓我的孩子和你們的孩子接著干，就是在沙漠上種樹！”如此所作所為，怎不傳奇？

再一個傳奇人物，就是漁夫楊老八以及在洪水中幸存并與之相依為命的大黑牛。楊老八是第一個出場的人物，也是一個奇特的漁民?！耙话銤O家都有六七個孩子，老八就不同了，他居然有二十一個孩子，其中十三個男孩，八個女孩?！蓖ㄟ^楊老八和老婆之間的生活描寫，使得“傳奇”與“日?！睙o阻隔地連接起來?！啊缒杲踢^私塾，后來世風(fēng)日下，讀書人少了，只好弄條小船打魚為生?！庇衫习诉@個人物，講出關(guān)于黃河鯉魚的歷史傳說，揉進(jìn)文化元素，比如“傳書”“富余”“多子”等等，非常自然，既塑造了一個鮮活的人物，又把歷史、文化巧妙加以表述，可謂一舉多得，順其自然。

螃蟹這個人物，與另一個人物楊八姐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構(gòu)成新的傳奇。

四處流浪的螃蟹流落到魚王莊，要是沒有楊八姐他早就死了。當(dāng)?shù)仫L(fēng)俗，逢婚喪嫁娶，有乞丐上門討吃幫忙是不能拒絕的。在荒郊野外開茶館的楊八姐，“她丈夫在監(jiān)獄里，但沒說犯了什么事，她在這里賣茶，其實(shí)不想賺什么錢，只是為了方便路人的，也給自己解個悶，有人說說話，不然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外會瘋掉的?！?/p>

楊八姐對螃蟹的照顧，還有螃蟹對楊八姐的朦朧愛戀，都在傳奇中呈現(xiàn)人間溫暖?！鞍私闶莻€從外美到里的女人，連心也是美的。”而螃蟹呢？“他偷拿了八姐一件護(hù)胸掛在脖子上，就能聞到八姐的氣息，感受到八姐的溫暖，心里就會熱乎乎的?！斌π放c楊八姐“花費(fèi)”了作者太多的筆墨，但非常值得，是這部小說的“亮點(diǎn)”之一。

還有一個“不起眼”的“傳奇人物”——梅云游的老管家程老先生。

程老先生的“傳奇”是另一種表現(xiàn)手法，是在“收斂中的張揚(yáng)”，其人物行為非常耐人尋味。比如程老先生給人稱糧食時，“秤桿揚(yáng)起來有點(diǎn)高，程老先生會抓出幾十粒，直到秤桿平直，才算罷了”。就是這樣看上去很吝嗇的人，死后卻把全部家產(chǎn)給了老扁，讓他用在魚王莊的栽樹上。老管家有一個皮箱，在他留下的信中說：“皮箱里的銀元銀票是我一生的積蓄，都是梅家?guī)资杲o我的工錢，我沒有清點(diǎn)過，總有幾萬大洋，帶走無用，留下給你栽樹用吧。”這是魚王莊人“嘴巴上恨”但“心里愛”的一個人。

為了塑造好程老先生，作者還給老先生身邊“放”了一個小人物泥鰍。程老先生把梅家的東西把得很緊，泥鰍卻是經(jīng)常拿梅家的東西送人情。但是很奇怪，魚王莊的人對待泥鰍和程老先生，確是分明“沒糧吃，他們會找泥鰍；舉好人，他們會推選老管家”。

這些描寫令人叫絕。

六

這部長篇小說，暗含著許多象征意味。每一章的開篇，都與自然、動物有關(guān)，帶有隱喻的意味。

第一章開篇，鬧大水，關(guān)于大水的描寫。

第二章開篇，關(guān)于各種鳥兒，隨后“由天到地”，關(guān)于土狼、野狐、貍貓、獾、蛇、鼠、野狗、黃鼠狼……。

第三章，也是黑色公牛的描寫。“兩只粗壯的角，像焊在頭頂?shù)膬砂牙麆ΓW閃發(fā)光，威風(fēng)凜凜?！泵鑼懪ｑR的生活，還有自然界的一切。

第四章開篇，還是那只大黑牛，一個不會說話但是通人性的牛，“它在沼澤泥塘里打滾，它用粗壯的牛角一頭撞斷一棵枯樹，它用碩大的腦袋頂著一個幾百斤重的石磙，在沙灘上來回滾動，它把石磙頂上一座沙丘，石磙滾落下來，它又重把它頂上去，如此反復(fù)，直到口吞白沫，氣喘吁吁，才緩緩離開?！贝蠛谂Ｅc獨(dú)臂漢子楊老八的對話，還有與其他動物之間的“說話”，這一章用了很大篇幅，讀來蕩氣回腸。

第五章開篇，講的是“島”，依舊與自然有關(guān)。島也叫“山”，荒原上唯一的一座山。就是這個叫“棲山”的島，在歷次黃河決口中起著中流砥柱的作用。洪水可以在其他地方橫沖直撞，到了棲山卻被迎頭撞得粉碎，只好繞山而行，在棲山周圍形成兇猛的旋流，山腳的土層會被攪成泥漿隨之流失。

小說中還有大量的人與牛馬之間的感情描寫，讀來也頗為震撼。小說直到最后才點(diǎn)明了人們尊重那片水洼的原因。原來，那里埋著一條黃河大鯉魚。巨鯉被埋在荒漠中，緊靠一點(diǎn)水存活?！耙活^大魚斜臥著，如一條擱淺的木船。它被厚重的污泥重重包裹著，束縛著，動彈不得，好像隨時都會窒息而死?！钡撬鼪]死，“巨鯉一直在茍延殘喘中堅(jiān)持著。它靠腮邊這一汪泥水，竟然奇跡般地活了這么多年。鯉魚在所有魚類中，從來都是王者，從來都是儀表堂堂”。魚王莊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再難，有魚王難嗎？活著，活下去！

《荒漠里有一條魚》有著酣暢淋漓的閱讀興奮，再次呈現(xiàn)了趙本夫獨(dú)特的敘事魅力。同時，作者沖破熟悉生活下的陌生化寫作，將背景也一同“陌生化”，加以懸疑的設(shè)置，從而達(dá)到傳奇的極致。

所謂的傳奇，是一定要讀者相信的傳奇，不能產(chǎn)生疑問的傳奇，用諸多真實(shí)的細(xì)節(jié)構(gòu)筑的傳奇。顯然，趙本夫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