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晴
一位是中國詩歌史上名垂千古的“詩圣”,一位是創(chuàng)作出絕世名著的傳奇作家,相隔千年,二者似乎毫無關(guān)系。但其實只要細細品讀《紅樓夢》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總是有著或鮮明或隱約的聯(lián)系。《紅樓夢》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對杜甫名篇佳句的引述和化用,粗略統(tǒng)計,杜詩大約出現(xiàn)13次。直接引用者如寶釵,她在第四十回及第七十回中2次引用“水荇牽風翠帶長”,這就是杜甫《曲江對雨》中的原句;再如第六十二回,湘云行酒令時曾直接引用杜甫《秋興八首》中的“江間波浪兼天涌”?;谜吒啵绲谖寤乩铩短摶ㄎ颉分械摹扒鄺髁窒鹿硪髋丁?,就是化用了杜甫《夢李白二首》(其一)中的“魂來楓林青”;最經(jīng)典的莫過于第七十六回湘云所作名句“寒塘渡鶴影”,化自杜甫《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的“蟬聲集古寺,鳥影度寒塘”。這些反映了杜甫身為一代名家的巨大影響力以及作者本身對杜詩的熟悉和熱愛。
除了引用,曹雪芹也借人物之口對杜詩進行藝術(shù)風格上的評價,體現(xiàn)作者自身的獨到見解以及詩學觀。其中第四十八回的“香菱學詩”是集中闡釋作者觀點的關(guān)鍵性情節(jié)。原文如下:
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只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淵明、應玚、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功夫,不愁不是詩翁了!”[1]
作者認為,學詩首先要熟悉的就是王維、杜甫和李白的詩,以這三位唐代著名詩人為基礎,再追溯到漢魏六朝詩人,這是關(guān)于學詩取法對象的問題。這也反映出作者鮮明的態(tài)度:推重唐詩,尤為看重王、杜、李三家詩。當時的明清詩壇,對于師法唐宋哪朝爭論不休,各詩學流派之間的論戰(zhàn)十分激烈。從作品中可以看出,曹雪芹主觀上還是宗唐的,他推崇唐代幾位著名詩人的代表性詩作,指出學詩不應以宋詩入門,而應學習唐詩的意境渾厚、旨意深遠。當然,曹雪芹也沒有一味否定宋詩,文中也出現(xiàn)多處對宋詩的引用,說明他已經(jīng)突破了單純的對某一方的繼承學習,做到了博采眾長,這與杜甫所提出的“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詩學觀頗有相似之處。
關(guān)于詩作風格,曹雪芹也以寶釵的口吻表達自己的看法,肯定了杜甫的代表性詩風——“沉郁”。曹雪芹借寶釵之口戲謔湘云和香菱,也認同了杜甫的“沉郁”詩風,作者并沒有局限于這一單一風格,而是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對杜甫詩風多樣性的贊揚,這體現(xiàn)在第七十回。這一回中,寶玉讀黛玉所作桃花詩感慨落淚,寶琴騙他說此詩是她所寫,寶玉不信,認為只有黛玉才會發(fā)此悲音,寶釵便笑話寶玉“不通”,直言即使是杜甫也有些“媚語”,不應以單一風格論之。
其實寶釵的意思就是作者的意思。對杜甫詩風的概括多以“沉郁頓挫”為主,大量文人學者推重其沉郁風格的詩篇,往往拘泥于對這一方面的見解。杜甫雖其“沉郁頓挫”的詩風在詩歌史上獨領風騷,然而他的作品并非全都是這種風格?!岸鸥Σ粌H有此媚語,也有‘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這樣的喜語,這些不僅僅取決于作者的個性氣質(zhì),也取決于寫作時的心情感受。”[2]作者借寶釵之口批評寶玉“不通”,表達了對后世將詩人的創(chuàng)作定位在某單一風格之上的否定,同時肯定并贊揚了杜詩創(chuàng)作風格的多樣化。不僅如此,書中女子的詩作也是風格各異。黛玉的纖巧嫵媚和寶釵的沉穩(wěn)自重就截然不同,至于他者,如湘云、探春等,其詩作都各具特色,能展現(xiàn)出不同的性格特點,這也是作者自身詩風多樣化的體現(xiàn)。
中國詩學深受老莊哲學的影響,追求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的自然真美,即“自然天成”?!独献印分杏小暗婪ㄗ匀弧?,《淮南子》中有“喜怒哀樂,有感而自然者也”;魏晉名士更是崇尚自然,講求天然率真,反對人工雕琢。魏晉以后,劉勰、司空圖等人都強調(diào)詩文寫作中“自然”的重要性。所有這些論述,都體現(xiàn)出“詩貴自然”的觀點。曹雪芹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也極力追求自然,凡是書中被人稱道的好詩,都有著自然天成、新奇不俗的特點。
書中第十七回中,一段經(jīng)典的關(guān)于“天然”的論說體現(xiàn)了曹雪芹的自然觀。賈政帶領寶玉等人游檢大觀園,在稻香村處對“天然”與“穿鑿”展開了論說,賈政大發(fā)雷霆,寶玉卻依然“牛心不改”,堅持于自己的“天然”觀。
在那段關(guān)于“天然”的論說中,寶玉可謂是毫不客氣地落了賈政的面子。然而,寶玉抱有這樣的態(tài)度也是可以理解的:作為至情至性之人的寶玉是完全無意于迂腐呆板、教化穿鑿的八股科舉之文的。他性喜雜書,在他人眼里“有些歪才情”,這樣的人在作詩時自然是不肯扭捏堆砌的。同樣,這也是曹雪芹“自然觀”的表述。曹雪芹認為,不能為了追求天然而故作姿態(tài)甚至生搬硬造,那樣創(chuàng)造出來的東西只是生硬而別扭的模仿,就像突兀地建造在大觀園中的稻香村一樣,穿鑿之風太過明顯。創(chuàng)作要合乎自然,要追求真摯清新,避免堆砌辭藻和人工雕琢。
杜詩中也有體現(xiàn)出平淡自然風格的佳作?!端畽懬残亩住?其一)是他定居草堂后寫成,描繪詩人在遠離塵世喧囂之后的閑適心境。其中“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一句細膩生動地刻畫了雨中游魚飛燕的靈巧身姿和輕盈體態(tài),極天然新巧,生動傳神,富有自然之美。這句也被曹雪芹化用為第十八回黛玉所提《杏簾在望》中的一句:“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边@句可謂巧奪天工,沒有一個動詞,卻惟妙惟肖地展現(xiàn)了鵝兒和燕子的靈動姿態(tài),使人眼前出現(xiàn)一幅生動的“稻香村生活畫”,自然純樸、生動而富有活力。作者借黛玉之筆將其化用,并讓這首詩一躍成為四首詩之冠,可以看出他是十分欣賞杜甫的平淡自然之作的,在創(chuàng)作時也極力追求這種天然工巧的創(chuàng)作風格。
對于自然之美的推崇還表現(xiàn)在曹雪芹的詩作立意觀上。黛玉教授香菱時強調(diào)“不以詞害意”,寶釵幫湘云想題目時提出“立意清新”,這些都體現(xiàn)出作者對于立意的重視。比起追求字句的艱澀生僻和辭藻的華麗堆砌,追求立意的清新不俗才是更高層次的創(chuàng)作,只要做到立意新巧有趣,就能作出新詩好詩。
不論是自然真美還是立意新奇,都需要詩人的精誠思慮?!跋懔鈱W詩”一節(jié)中,黛玉薦給香菱的詩人風格各異,其中的杜甫就是苦思的代表。杜甫既推崇詩歌的藝術(shù)技巧,也注重推敲字句?!盀槿诵云У⒓丫洌Z不驚人死不休”體現(xiàn)了他對于詞句的嚴謹態(tài)度,賈島也有“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這些都是強調(diào)詩歌創(chuàng)作中反復推敲、冥思苦想的重要性。唐代詩僧皎然曾提出“苦思而后自然”的觀點,認為“苦思與自然不是一對矛盾的概念,相反,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首先須冥思苦想,方能寫出奇句,但一旦成篇,作品的氣貌風格達到自然無痕的境地,這才是真正的詩中高手”[3]。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既重視遣詞造句,又有渾然天成的自然之美,這不僅來源于杜甫杰出的創(chuàng)作能力,也來源于他在創(chuàng)作時的苦心思索。他窮極一生鉆研詩法,語言凝練而自然,毫無雕琢堆砌之感,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將創(chuàng)作技法和自然詩意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堪稱律詩創(chuàng)作的集大成者。
《紅樓夢》中也不乏人物苦思洗練詞句的描述,比如寶玉在元春要求眾人作詩時一字一句地推敲修改,又比如香菱作詩時的苦苦思索。正是出于這樣的苦心思索,香菱才做出令眾人贊不絕口的詠月詩,創(chuàng)作水平也從生硬堆砌發(fā)展到了自然天成,真可謂苦思之至了。
作為清代滿族文學家,曹雪芹可以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前代的一切文學作品和理論觀點都是他創(chuàng)作時的參照對象,其中杜甫對他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他既引用杜詩,又對其詩作風格和創(chuàng)作特點進行批評和繼承。這固然有著師法古人要“取法乎上”的原因,也與兩人相似的波折命運有關(guān)系。杜甫一生專注于詩歌創(chuàng)作,然命途多舛,縱然才華絕世,也無用武之地,只能以詩為媒,針砭時弊,言志抒懷。然而這種痛苦無人能知,使得他只能在晚年發(fā)出“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的無奈慨嘆。曹雪芹也是才華橫溢之人,他出生于“詩禮簪纓之族”,耳濡目染之下成長為曠世奇才。然而家族的衰敗令他從養(yǎng)尊處優(yōu)驟然淪落至“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境地。人生境遇的坎坷促使他以血淚寫就《紅樓夢》一書,并題出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種滿腹愁緒無人能訴只能傾注在筆端的痛苦是極為悲哀的,也反映出他與杜甫在精神上的高度一致。同為命途坎坷之人,相似的命運定然使得曹雪芹對于杜甫的詩有著強烈的熱愛與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