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麗麗
與《書譜》整體溫和的文風相比,孫過庭在論述王羲之和王獻之的書法和地位時言辭較為強烈,認為“逸少之比鐘、張,則專博斯別;子敬之不及逸少,無或疑焉”[1]125,指出王獻之的書法比不上其父王羲之的書法。孫過庭在給出“子敬之不及逸少”這句結論之前,列舉了三處文獻資料中的實例來證明王獻之書法的不足。
第一處是虞龢《論書表》中謝安和王獻之的對話。謝安問王獻之如何評價自己和其父書法時,他回答道:“故當勝……時人那得知!”[1]124-125孫過庭斥責了王獻之的這一回答:“敬雖權以此辭折安所鑒,自稱勝父,不亦過乎!……以子敬之豪翰,紹右軍之筆札,雖復粗傳楷則,實恐未克箕裘?!盵1]125
第二處是王獻之“況乃假托神仙,恥崇家范,以斯成學,孰愈面墻!”[1]125虞世南的《勸學篇》亦簡述過王獻之在會稽山見到一位仙人的故事,他還給王獻之紙筆,傳授書法?!肮十攧佟薄皭u崇家范”的自評與王獻之在《論書表》中認為自己的書法不及父親并且感到慚愧,又十分懷念父親書法的態(tài)度相矛盾。此處還提及了謝安對王獻之的態(tài)度:“謝安素善尺牘,而輕子敬之書。子敬嘗作佳書與之,謂必存錄,安輒題后答之,甚以為恨?!盵1]124可見謝安輕視王獻之。
第三處是孫過庭引用李嗣真《書品后》中的故事,佐證當時王獻之的書法不如王羲之的書法:“后羲之往都,臨行題壁。子敬密拭除之,輒書易其處,私為不惡。羲之還見,乃嘆曰:‘吾去時真大醉也?!茨藘?nèi)慚?!盵1]125
《論語·為政》有言:“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盵2]《書譜》中也寫道:“若思通楷則,少不如老;學成規(guī)矩,老不如少。思則老而逾妙,學乃少而可勉。”[1]129因此,孫過庭將書法學習劃分成三個階段,每一個階段都有量的變化,最后達到質(zhì)的變化,即“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1]129。就書法學習來說,的確是這樣的發(fā)展過程。學書者,年長的閱歷相對豐富,較年少時更能體會和理解一些道理,對書法的理解也更深入。因此,孫過庭這樣評價王羲之的書法:“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1]129即使“子敬已下,莫不鼓努為力,標置成體”[1]129,但是和王羲之相比“豈獨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懸隔者也”[1]129,認為后來者不僅工用比不上前人,而且神情也相去很遠。
從“古質(zhì)”和“今妍”的角度進行比較,孫過庭認為古人質(zhì)樸而今人妍美,按照“二王”的父子關系,王獻之為“今人”,王羲之為“古人”。《書譜》云:“評者云:彼之四賢,古今特絕,而今不逮古,古質(zhì)而今妍?!盵1]124虞龢的《論書表》云:“夫古質(zhì)而今妍,數(shù)之常也;愛妍而薄質(zhì),人之情也。……且二王暮年皆勝于少,父子之間又為今古,子敬窮其妍妙,固其宜也?!盵3]虞龢在這里肯定了王獻之書法的妍美,認為古質(zhì)今妍、好今薄古屬于一種正常的現(xiàn)象和人之常情。無論古今,每個時代都有不同時代的閃光點,不能僅僅根據(jù)時代的不同評價書法的高低。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古代封建制度下,皇帝的喜好會影響到讀書人的判斷。唐朝政治穩(wěn)定、經(jīng)濟發(fā)達、文化繁榮,書法藝術得到發(fā)展,讀書人學習書法的熱情高漲,名家輩出。孫過庭就是其中之一,他對書法的態(tài)度也受到當時封建統(tǒng)治者的喜好影響。
唐太宗李世民很喜歡書法,尤其崇尚王羲之的書法作品,他在《王羲之傳論》中寫道:“所以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區(qū)區(qū)之類,何足論哉!”[4]122將王羲之推上書法史上“書圣”的地位。相反,唐太宗并不喜歡王獻之的書法,在《王羲之傳論》中這樣評價王獻之:“獻之雖有父風,殊非新巧。觀其字勢疏瘦,如隆冬之枯樹;覽其筆蹤拘束,若嚴家之餓隸。其枯樹也,雖槎枿而無屈伸;其餓隸也,則羈羸而不放縱。”[4]121-122孫過庭對書法的認識受到唐太宗對王獻之“枯樹”和“餓隸”的評價影響,撰寫《書譜》的時候自然存在贊揚王羲之、貶斥王獻之的傾向。
南朝梁建立者梁武帝蕭衍擅長文學、音律,精通書法。他在《觀鐘繇書法十二意》中說:“羲之有過人之論,后生遂爾雷同?!盵5]78梁武帝肯定了王羲之書法的過人之處,后世的讀書人效法王羲之書法。而在提及王獻之時說:“元常謂之古肥,子敬謂之今瘦。今古既殊,肥瘦頗反,如自省覽,有異眾說。張芝、鐘繇,巧趣精細,殆同機神。肥瘦古今,豈易致意。……逸少至學鐘書,勢巧形密,及其獨運,意疏字緩?!肿泳粗诲室萆?,猶逸少之不迨元常。學子敬者如畫虎也,學元常者如畫龍也?!盵5]78他認為學習王獻之的書法是“畫虎”,學習鐘繇的書法是“畫龍”,龍比虎更加生動傳神,可見鐘繇的書法比王獻之高超很多,從中可以得出梁武帝根據(jù)“古肥今瘦”對“四賢”做出評價——鐘繇和張芝的書法水平相當,王獻之不如王羲之,王羲之不如鐘繇。
學界大多認為孫過庭的草書書法繼承了“二王”,如張懷瑾的《書斷》中寫道:“孫虔禮字過庭……博雅有文章,草書憲章二王,工于用筆,俊拔剛斷,尚異好奇,然所謂少功用,有天材。真行之書,亞于草矣。嘗作《運筆論》,亦得書之指趣也?!盵6]從《書譜》的筆法也可以看出孫過庭對“二王”書法均有所繼承和發(fā)展,而不是只借鑒王羲之書法。
南朝的宋、齊時期掀起學習王獻之書法的高峰,這一時期,王獻之的影響力超過了王羲之。此時,從東晉進入南朝宋的羊欣等人都學習王獻之的書法。王僧虔的《論書》中記載:“羊欣、邱道護并親授于子敬?!盵7]謝靈運也師承他的舅公王獻之,“謝靈運母劉氏,子敬之甥,故靈運能書,而特多王法”[8]。
羊欣是南朝宋的大書法家,他撰寫的《采古來能書人名》以時間為順序,列舉了從秦到晉這段時期擅長書法的六十九人,對每個人都有簡單的敘述。羊欣在王羲之的名目下寫道:“晉右將軍、會稽內(nèi)史,博精群法,特善草隸。羊欣云:‘古今莫二。’”[9]47對王羲之持很高的評價。緊接著王獻之的名目下寫道:“晉中書令,善隸、藁,骨勢不及其父,而媚趣過之?!盵9]47羊欣從書法的風格角度對王獻之和王羲之進行比較,認為王獻之的“骨勢”不如王羲之,但是“媚趣”超過了王羲之。由此可知,在羊欣看來,王獻之的書法更加妍美,這在一定程度上抬高了王獻之書法的地位。
南朝陶弘景歷經(jīng)宋、齊、梁三朝,擅長草書、隸書、行書,他在《論書啟》中記載:“逸少亡后,子敬年十七、八,全仿此人書,故遂成與之相似,今圣旨標題,足使眾識頓悟。于逸少,無復末年之譏?!盵10]王獻之在繼承王羲之書法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使書風變得更趨于妍美。陶弘景和梁武帝蕭衍討論當時的書法家鐘繇、王羲之、王獻之等人書法的優(yōu)劣得失時寫下《與梁武帝論書啟》,其中這樣評價王羲之、王獻之父子:“一言以蔽,便書情頓極,使元常老骨,更蒙榮造,子敬懦肌,不沉泉夜。逸少得進退其間,則玉科顯然可觀。……比世皆高尚子敬書,元常繼以齊代,名實脫略,海內(nèi)非惟不復知有元常,于逸少亦然?!盵11]
綜上所述,孫過庭在《書譜》中對“二王”持“子敬之不及逸少,無或疑焉”的態(tài)度存在一定偏頗和歷史原因,后人學習《書譜》的書學思想和對待其評價“二王”的書法地位時應保持清醒的理解,站在歷史的角度正確分析其書風優(yōu)劣,體會“二王”書法藝術的不同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