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一
《儀禮·士冠禮》中有“告兄弟及有司。告事畢”一句,鄭玄和王引之對于其主語存在觀點分歧。鄭玄認為,前者與后者的主語分別是擯者與宗人;王引之認為,兩者的主語都是宰。
王引之的第一條理由是“告者兩易其人,則經(jīng)當有以別之,不得隱其告之之人而但曰‘告’也”[1]550。這是王引之結合經(jīng)文行文體例來推斷的。第二條理由是“且下始云‘擯者告期于賓之家’,則告兄弟及有司非擯者明矣”[1]550。這是語境分析法,也屬于結合經(jīng)文行文體例來推斷。第三條理由是“上文筮日宗人告事畢,而此不言‘宗人’,則亦非宗人告矣”[1]550。后面王引之又引用《士喪禮》的內(nèi)容用以佐證“承上省略”的觀點。
先來考察“告事畢”在儀禮中出現(xiàn)的情況?!案媸庐叀背霈F(xiàn)在《士冠禮》2次、《士昏禮》1次、《聘禮》2次、《士喪禮》1次、《既夕禮》1次、《士虞禮》2次、《特牲饋食禮》3次,共12次。其中9次明言主語“宗人”或“賓(正賓)”,除《士冠禮》外,《士虞禮》《特牲饋食禮》各有1次未出現(xiàn)主語。從《禮儀》的程式角度看,其他禮節(jié)中都是“宗人”或“賓(正賓)”,那么《士冠禮》也不應該例外。況且《士冠禮》前文已提到“宗人告事畢”,由此推斷同一種禮節(jié)中,下文的“告事畢”的主語也應是“宗人”。
至于2次未出現(xiàn)主語的情況,如《士虞禮》“婦人說首绖,不說帶。無尸則不餞,猶出幾席,設如初,拾踴三,哭止,告事畢,賓出”[2]1325-1326。已知“告事畢”的主語是“宗人”,若是依照王引之的觀點,此處“告事畢”的主語承上省略,應當溯至“婦人”,至少也與“哭止”的主語(即“眾人”)相同,這顯然是行不通的?!短厣伿扯Y》載:“宗人舉獸尾,告?zhèn)?;舉鼎鼏,告絜。請期,曰‘羹飪’。告事畢。賓出,主人拜送?!盵2]1354-1355“請期”被省略的主語是宗人,與后面的“曰‘羹飪’”的主語明顯不同,后者的主語已知是主人,若是依照王引之承上省略的觀點,“告事畢”的主語也變?yōu)榱酥魅?,這是絕無可能的。此外,筆者通過對《儀禮》的考察,發(fā)現(xiàn)“請期”的出現(xiàn)屈指可數(shù)。除《士冠禮》的“擯者請期”和《士昏禮》中單純作為禮儀術語解釋出現(xiàn)的2次外,僅有此1例。但巧合的是,此1例與《士冠禮》“為期”階段描述十分相似,皆是“請期——曰‘某某(具體時刻)’——告事畢”。既然此處“告事畢”的主語與“曰‘羹飪’”的主語不同,那么“告兄弟及有司。告事畢”的主語同樣也可以與“宰告曰:‘質(zhì)明行事’”[3]18-19的主語不同,這也是反駁王引之的一個證據(jù)。除此之外,《儀禮》中省略主語的例子還有很多,并非都是承上省略,需要結合上下文補充,不可只根據(jù)上下句法去論證。
由此可見,《儀禮》中“告事畢”與上句主語不同時同樣可以省略主語;“告事畢”的主語是“宗人”時,“宗人”也有被省略的例子。這樣一來,王引之的三條理由都難以立得住腳,可信度大大降低。
在討論“告兄弟及有司”的情況之前,應對“兄弟”和“有司”的身份有一個認識。《儀禮·士冠禮》鄭注對“有司”及相關群體已有很明確的解釋。
按照鄭玄的觀點,至少是“筮日”至冠禮之前這一階段的筮人、宰、卦者、宗人、擯者都明確屬于“有司”,屬于群吏,也就是賈疏中的“府史、胥徒,不得君命,主人自辟除”[3]8,只是為主人充當役使,地位很低。關于兄弟的身份,北京師范大學華喆通過對賈疏的分析和對“玄端”的考察,發(fā)現(xiàn)主人與兄弟的身份均為上士,區(qū)別僅有冠禮時韋畢色的不同[4]。
下面看“告兄弟及有司”在《儀禮》中出現(xiàn)的情況?!秲x禮》中“告兄弟及有司”僅在此出現(xiàn)1次,無法尋找其他例證。如果考察《儀禮》中“告”出現(xiàn)的情況,“宰”為主語包括“宰告曰:‘質(zhì)明行事’”在內(nèi)共3例(另2例為《聘禮》中“宰入,告具于君”[5]及“宰執(zhí)書,告?zhèn)渚哂诰?。其中,直言“宰告”的情況僅“宰告曰:‘質(zhì)明行事’”1例。擯者為主語有十余例,直言“擯者告”的情況有4例。數(shù)量上看,似乎“擯者”的可能性更大一點,但仔細考察,“擯者告”的對象全部是主人、公和賓,并無“擯者告”除此之外的人,無法以此為據(jù)證明“擯者”是“告兄弟及有司”的主語。
“告兄弟及有司”下賈疏云“必知‘擯者告’者,上擯者請期,此即云‘告’,明還是擯者告可知”,這個解釋看似合情合理,沒什么問題,但立足于經(jīng)文本身便可窺見一些端倪?!爸魅肆⒂陂T東,兄弟在其南”與“有司皆如宿服,立于西方”透露出兩個重要信息:第一,主人家中的所有冠禮相關人員都在場,包括主人、兄弟、有司;第二,所有有司都身穿主人宿賓時所穿之朝服,說明“為期”是冠禮前較為正式的一個程序。這樣一來,就可以把這幾項聯(lián)系起來。廟門占地有限,不會很大,“為期”的所有相關人員都聚集在此處,擯者此時請示時間,宰代替主人說出第二天天亮舉行,這是履行正常流程。既然所有有司都在場,在如此有限的地方,宰的回答,兄弟和有司應當能夠親耳聽到,那么后面不論是擯者還是宰再做出“告兄弟及有司”的具體動作行為,都難以解釋。李如圭《儀禮集釋》為了彌縫這個細節(jié),提出了“審慎重冠事”的觀點,筆者認為略微牽強?!案嫘值芗坝兴尽边@一句既然是切實存在的,卻又無法找到做出這個動作的主語,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宰告曰:‘質(zhì)明行事’”和“告兄弟及有司”并非是兩個具體動作行為,而是后者依附于前者構成一個整體,即一個具體動作行為?!霸赘嬖弧钡摹案妗北硎尽罢f話”,是一個具體動作;“告兄弟及有司”的“告”沒有“說話”的義素,僅表示“通知”,是一個抽象動作,而非實際動作。它或是為了指示目的,重音在“告”上;或是為了指示“告”的范圍對象,重音在“兄弟及有司”上。兩句話是一個動作而非兩個動作,連起來的意思是“宰傳達主人的指示說:‘明天天亮的時候開始舉行冠禮。’告訴了兄弟和有司們/目的是告訴兄弟和有司們”。筆者認為,省去“告兄弟及有司”的主語是有必要的,否則直接說“宰告曰:‘質(zhì)明行事?!赘嫘值芗坝兴尽睒O易使人誤解為兩個都是實際的動作?!秲x禮》中尚有這類前后兩句是一個動作,后句對前句的語義加以補充或描述的例子,如《鄉(xiāng)射禮》“大夫說矢束,坐說之”。
這樣一來,整個過程就說得通了?!霸赘嬖唬骸|(zhì)明行事?!嫘值芗坝兴尽笔且粋€官方公開行為,目標對象是全部的兄弟和有司。兄弟方面,“筮日”“戒賓”“筮賓”“宿賓”時兄弟均未參加,因此“為期”之前他們并不知曉冠禮舉行時間。有司方面,經(jīng)文中明確參加“筮日”的有司只包括筮人、宰、卦者、宗人,擯者并未提及,因此,有不在場的可能。而且,在后續(xù)的“戒賓”“筮賓”“宿賓”時擯者和其余有司也未出現(xiàn),因此可以確定“為期”之前尚有擯者和一些其余有司不知道舉行冠禮的日期。而且,由于“筮日”只是確定冠禮舉行在某一日,直到“為期”時宰才代主人宣布在這一天的具體時刻,所以即便是參加了“筮日”的有司,知道的也并非完整的冠禮舉行時間,“為期”之前至多只有主人和宰知曉舉行冠禮的具體時間,他們在“為期”這一天才將“日期+時刻”合二為一地告知所有兄弟和有司。至于士冠禮未曾提及“質(zhì)明行事”的商定過程,筆者認為應當是依照慣例。《特牲饋食禮》載:“請期,曰‘羹飪’?!毕锣嵶ⅲ骸叭庵^之羹。飪,孰也,謂明日質(zhì)明時而曰肉孰,重豫勞賓?!泵鞔_祭禮“質(zhì)明”時舉行。又《少牢饋食禮》載:“宗人曰:‘旦明行事?!鼻蚁锣嵶ⅲ骸暗┟?,旦日質(zhì)明。”[2]1452都是同樣的例子。此外,若是只需告知有司的話,那么說“告有司”足以,無需在“有司”前加上“兄弟”,由此也可反證兄弟和有司都不知道冠禮舉行的具體時間。其中,有司可分為只知道日期的和日期時刻都不知道的,兄弟則都不知道日期時刻。
依照這個邏輯將經(jīng)文補充完整就是“擯者請期。宰告曰:‘質(zhì)明行事。’宰告兄弟及有司。宗人告事畢。擯者告期于賓之家”,前面的“擯者請期”與末尾的“擯者告期于賓之家”之間沒有任何阻礙難通的地方,擯者“請期”就是為了“告期”,比起與“告兄弟及有司”,“請期”“告期”前后呼應的效果更為明顯,這就回答了賈疏中存在的細節(jié)問題。在“告期于賓之家”前特意注明主語“擯者”,是為了不讓人誤以為“告期于賓之家”的主語和上一句“告事畢”的主語相同,而不是如同王引之所說的“告兄弟及有司”“告事畢”的主語都是“宰”,到最后主語改換為“擯者”才特地注明。
因此,“告兄弟及有司”的主語應依王引之的觀點,為“宰”,承上省略;“告事畢”的主語應依鄭玄的觀點,為“宗人”,依照常例。
再來看一個認為“告兄弟及有司”的主語是“擯者”的理由:
如果“告兄弟及有司”的主語是“宰”,“宰”把“質(zhì)明行事”告訴兄弟和還不知道時間的有司,這樣一來,“擯者”還有什么必要做出“擯者請期”的主動行為呢,擯者即便不問,宰也告訴了兄弟和包括他在內(nèi)的有司,被告知后再去“告期于賓之家”不也同樣可以嗎?更何況直到“告事畢”這一天中主人家中的流程結束,“告期于賓之家”是“為期”的最后一步,提早“請期”也沒有用,難道僅僅是為了“審慎重冠事”而有這多余的一步?
這個理由如果放在上文分析得出的框架下則很容易反駁。上文提及擯者“請期”主要就是為了后面的“告期”,其實除此之外“請期”還有一個作用?!盀槠凇敝忻恳粋€步驟都屬于嚴格規(guī)定好的流程,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銜接起來的,“擯者請期”是“宰告曰:‘質(zhì)明行事’”前必需的一步,起到一個引子的作用,若是沒有這一步,“宰”就沒有說出冠禮時間的由頭,后面的程序也就無法進行。正是通過“擯者請期”這一步驟,擯者和宰才能借助一問一答的形式告知在場的所有人舉行冠禮的具體時間。因此,比起“審慎重冠事”,擯者提早“請期”還是有其他用處的,他更多地是為了使整個流程按計劃順利地進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