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宇佳 張曉朦

歷史小說《蒼狼》是日本小說家井上靖的一部代表作，主要講述了主人公成吉思汗為了證明自己的蒼狼血統(tǒng)而一生征戰(zhàn)的故事。該作品雖以歷史為基礎(chǔ)，但并未拘泥于歷史框架，還塑造了眾多歷史中不曾體現(xiàn)的、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在當時不僅引起巨大轟動，甚至還引發(fā)了一場關(guān)于歷史小說是否應該嚴格尊重歷史的“蒼狼論爭”。

一、關(guān)于“蒼狼白鹿”傳說

波伏瓦在《第二性》中提出了“女人神話”的概念。她認為，關(guān)于女性的社會性認識是一種想象和成見，也是一套用以壓制女性的話語或意識形態(tài)?？梢哉f，女性神話是一種虛構(gòu)的話語，而虛構(gòu)女人神話的動因是為了有效地控制和利用女性[1]141。而《蒼狼》開篇不久就出現(xiàn)了關(guān)于女性的神話，是未成為可汗的少年鐵木真聽一位族中老人所講述的，也為他一生的女性觀奠定了基礎(chǔ)。原文如下：

上天降命生蒼狼，其妻為銀白的母鹿。渡大湖而來，于幹難河之源頭不兒罕岳扎營生息，遂生巴塔赤汗[2]10。

之后，作者先用“全體蒙古人”的視角表現(xiàn)了他們對傳說的崇拜。他們在聽到蒼狼白鹿的故事時，內(nèi)心會激動異常，每個人都對勇敢的狼在神的庇護下跨越千里來到此地，并娶美麗白鹿為妻的傳說深信不疑。之后通過少年鐵木真的視角對其進行了解讀。在他的眼里，蒼狼是“高大而勇猛”的，他們富有攻擊性和占有欲，而白鹿是“溫良，美麗”的，具有溫順的氣質(zhì)與華麗的外表，還會以自己的美取悅蒼狼。除此之外，白鹿還會守護自己的丈夫，它并不像蒼狼那樣具有攻擊性，但是擅長防御。這些描寫充分展現(xiàn)了主人公成吉思汗心中男性的強大與優(yōu)越地位，而女性在他看來是具有觀賞性，服從于男性，并且能一定程度上輔助男性的。但在這本小說所依據(jù)的《元朝秘史》一書中，對于蒼狼和白鹿的故事描寫卻有所不同，原文如下：

「高い天の命を受けて生まれたボルテ=チノ(灰色の狼)という人があった。その妻はゴアイ=マラル(美しい牝ジカ)といった。大海(バイカル湖)を渡ってオノン河の源にあるブルハン山の牧地に住むうちにバタチハンが生まれた。」(筆者譯：孛兒帖·赤那(蒼狼)為受上天之命而降生之人。其妻子為豁埃馬闌勒(美麗的母鹿)。他們渡過大海(貝加爾湖)，居住在斡難河之源頭不兒罕岳，在此期間巴塔赤汗誕生了)[3]。

可以看出，《元朝秘史》中關(guān)于巴塔赤汗，即蒙古第一位可汗的誕生，只有寥寥數(shù)語，并未有過多解讀。正相反，比起蒼狼與白鹿，《元朝秘史》中更強調(diào)作為蒙古祖先的“人”。其中記載了太古時代蒙古人被其他部族幾乎全殲，僅有一男一女逃過一劫并躲藏于深山中，通過長年的努力最終打通大山與外界道路的故事。并且，兩本書中的一個細節(jié)不同卻能夠深刻體現(xiàn)男性的地位?！对厥贰分猩n狼與白鹿是一起渡過大海亦或是大湖的，而在《蒼狼》中，作者通過主人公的再描述把故事改寫成了西方格林童話一般的王子克服重重困難最終與公主結(jié)婚的故事。雖然這其中并不存在白鹿遇險而需要蒼狼拯救的情節(jié)，但足以見得男性主動而女性被動的思想。兩個文本中的“白鹿”雖然都因為“蒼狼”是受命于上天而降生所以顯得略低一等，但在《蒼狼》中的“白鹿”所代表的女性形象與“蒼狼”所代表的男性形象之間具有了更大的差距，比起與男性一同經(jīng)歷“渡過大湖”這一困難事件而顯得堅強的女性，具有了更多被動的含義。

二、戰(zhàn)場中的女性群體

(一)被壓迫的女性形象

《蒼狼》的故事發(fā)生在一片廣大的高原上。長期以來，這里的游牧民族都為爭奪牲畜、牧草和婦女而不停地戰(zhàn)斗?？梢哉f，婦女在大多數(shù)男性看來不過是物品或資源，就連雄才大略的成吉思汗也對女性抱有成見。在他看來，女人的身上可能流著母鹿的血，但沒有狼的血，他認為女性是柔弱的，這種思想在他少年時期就扎下了根。這種對于女性群體的認識雖然與當時的時代有較大關(guān)系，但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對其進行了極大的強化，更使讀者深刻地感受到當時男性對女性的偏見。每當兩個部落交戰(zhàn)，得勝的一方往往會殺光另一族的男子，而將其族的女性收進本部落作為婢女。在男人們看來，婦女的作用大概就是享樂和生育，而外族男人們則具有與之相匹敵的實力，會成為相當?shù)耐{，必須趕盡殺絕。在這種環(huán)境下，女性迫不得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她們從來不對男性加以反抗，不論哪個部族的男人奪走她們，她們都乖乖順從。女性似乎并非獨立的、有思想的個體，而僅僅是財富、資源與生育的工具。從女性主義的視角來看，這部作品可以說是女性被壓迫的血淚史。

(二)男性眼中“不可信任”的女性群體形象

由于女性被壓迫，為了保全自己，她們不得不委身于奪得她們的男性。然而，男性卻因此覺得女性是不可信任的。至此，成吉思汗形成了一生未變的對女性的看法：

“女人的色、愛情和赤誠,固然是可以承認的,但他并不相信這些是永恒不變的。無論什么高貴的東西,一旦屬于女人所有,總是不安全的。……她們是奇妙的、龐大的、可以生育具有任何民族血統(tǒng)的子孫的皮囊。這位熱愛自己同時也為自己所熱愛的妻子竟然生下了具有仇敵血統(tǒng)的孩子來,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2]79-80?”

對于成吉思汗來說，女性是奇妙的，無常的“皮囊”。他在需要女性的同時又覺得無法完全占有她們，因此感到相當迷惑。但不管他說女人的種種品質(zhì)可以承認，還是說自己熱愛妻子，這種思想從根本上反映了當時男性的霸權(quán)地位。這種情況并非女性造成的，而是由于男性的爭奪而產(chǎn)生。男性親手制造了女性的悲慘現(xiàn)狀卻毫無自覺，反而認為女性是“不安全”的。哪怕是人們口中的勇士以及英明的統(tǒng)帥也是如此。歸根到底，小說中的男性可以說是以一種“物化”的眼光在看待女性。男性在殺伐征戰(zhàn)，獲得榮耀的時候，女性則成為了男性斗爭的戰(zhàn)利品和男性榮耀的犧牲品。

三、成吉思汗的母親與妻妾

這部作品中有三個典型的女性形象值得注意，分別是成吉思汗之母訶額倫，其妻孛兒帖，以及其鐘愛之妾忽蘭。她們的出現(xiàn)左右著成吉思汗對女性的看法，既從歷史角度表現(xiàn)出男性如何壓迫女性，又體現(xiàn)了作家本人對女性的思考和關(guān)懷。

(一)母親訶額倫

成吉思汗的母親訶額倫曾被蔑兒乞族人掠走，后被其父也速該搶回。也速該是一個有勇有謀的人，在部落里被稱為勇士。即便如此，她仍然不能從其身上體會到愛情的溫暖，只有當她看到也速該抱著自己的孩子時，她的心情才得以平靜。她雖然與普通女性一樣不得不屈服于現(xiàn)實，但她身上體現(xiàn)出了人性的光輝。首先，她將自己的親生兒子與丈夫也速該的另外兩名妾生下的兒子一視同仁，從不另眼看待。當成吉思汗殺死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別克帖兒時，訶額倫頭一回顯示出了極度憤怒的情緒：

“你殺死了一個為數(shù)不多的親人！你是咬碎胞衣的狗，沖下山崖的合卜闌，壓抑不住的憤怒的獅子，活活吞噬動物的蟒蛇[2]31！……”

面對孩子的死，一向順從軟弱的訶額倫是如此憤怒，對自己的兒子破口大罵。她的做法最終使得成吉思汗放棄了殺死另一位同父異母兄弟的想法。這里母親對自己子女的保護無疑是對男性霸權(quán)的一次抗議。訶額倫雖然在成吉思汗看來顯得柔弱，但她身為母親也同樣是一名堅強的女性。她的經(jīng)歷和眾多戰(zhàn)場上的女性一樣，被男人爭奪，侵犯，生下孩子，可她將這一切承擔下來，以毫無保留的愛面對自己的所有子女們。成吉思汗曾問她女人身上是否也流著蒼狼白鹿的血，訶額倫則告訴他男人和女人并無不同，蒙古人不論是誰都繼承了祖先的血。而成吉思汗對此感到不滿，認為女人柔弱，根本不配。這一方面是由于作者有意塑造的成吉思汗對蒼狼形象的崇拜，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歷史時代的性別觀念所造就的。訶額倫被男人搶奪的遭遇與自己思想遭到的否定都體現(xiàn)出了當時男性霸權(quán)對女性的傷害。

(二)妻子孛兒帖

孛兒帖生的高大健美，絲毫不顯得柔弱，這讓成吉思汗覺得自己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女性的樣子。她的理想是為成吉思汗生下眾多具有“狼血統(tǒng)”的后代，幫助他實現(xiàn)理想。因此，鐵木真對她產(chǎn)生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情?？墒?，孛兒帖這個形象也是為了符合成吉思汗的感覺而出現(xiàn)的，在此之前，成吉思汗對于柔弱的女性明顯表現(xiàn)出了厭惡的態(tài)度和較大的歧視，認為她們的身上根本沒有與自己一樣的血，比不上男人。波伏瓦認為“真正的女性”這一概念具有欺騙性。她揭示了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對于“女性氣質(zhì)”的建構(gòu)邏輯：“真正的女人”必須具備女性氣質(zhì)，而女性氣質(zhì)最重要的、根本的內(nèi)容乃是內(nèi)在性。內(nèi)在性使女性等于她的身體，等同于她們身體上那些純粹的肉體的存在，不像男性那樣具有創(chuàng)造性、超越性。所以，女性只能是實現(xiàn)男性工具和欲望的對象[1]152。而孛兒帖看似與普通女性不同的形象并沒有反映女性的獨立，正相反，她可以說是更符合男性理想形象和欲望的“工具”，因此作為另一種“良家婦女”的形象被成吉思汗所喜愛，但她并沒有擺脫女性將自己當作客體的局限性。而上文也提到過，孛兒帖經(jīng)歷外族搶奪后懷孕生子的事件越發(fā)導致了成吉思汗對女人的不信任而非同情關(guān)愛。而在后來，成吉思汗得到愛妾忽蘭并轉(zhuǎn)告她后，她更是表現(xiàn)出了對他相當?shù)捏w諒和順從，絲毫沒有怨言地接受了這一事實。孛兒帖自始至終都是溫順乖巧的，對成吉思汗少有怨言，但這一角色始終是極其被動的，不論是由父命嫁給成吉思汗，被外族掠奪，以及孩子的取名，她的一切仿佛都不屬于她本人，而是屬于男性，由男性來決定的。這無疑又是對那段歷史中女性地位的深刻寫照。

(三)愛妾忽蘭

忽蘭可以說是小說中個性最為突出和鮮明的女性形象。在成吉思汗打敗了另一部族之后，其父親主動向成吉思汗介紹了她并說愿意將她主動獻上?？珊鎏m聞風出逃，躲了十多天之后被士兵發(fā)現(xiàn)。面對成吉思汗的質(zhì)問，她毫不動搖，面帶怒色說出了“男人都是野蠻的禽獸”這句話。這是成吉思汗頭一回被被征服民族的女人冷眼相對，于是他威脅忽蘭說要處死她和糟蹋過她身子的人?？珊鎏m鄭重地說自己從未被侵犯，每次都用生命保衛(wèi)自己的身子。她也為自己的做法而感到自豪。后來成吉思汗決定先把她關(guān)起來，而每次她面對成吉思汗，都展現(xiàn)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態(tài)度，甚至威脅他如果敢走近就咬舌自盡。后來，成吉思汗對她說：“我認為你不是一般的女人?！倍鎏m則問起他對她的愛是否比愛別的女人更加博大，深沉，并進一步強調(diào)如果這種愛比愛他的妻子更加強烈，博大的話，她就答應他的請求，否則便以死相拒。而后，成吉思汗發(fā)覺到他的確是如此，對忽蘭的感情確實不同于一般女子。忽蘭最終與他結(jié)合，并主動要求陪伴他去戰(zhàn)場，而成吉思汗在遠征過程中也始終只有忽蘭一人一直陪伴他，成吉思汗在決策時甚至都會問忽蘭的意見。最后，忽蘭因病而死，而成吉思汗按照她臨終時的遺言將其安葬。在所有的女性形象中，忽蘭是唯一一個有自己真正獨立的思想，不受當時環(huán)境的約束，為了維護自己的價值觀，追求自己的幸福而敢于發(fā)聲并付諸行動的女人。很難想象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能有這樣一位女性出現(xiàn)，并且，井上靖本人也刻意對忽蘭進行了美化，雖然孛兒帖光艷絕倫，但卻不及忽蘭美麗與聰穎，也沒有忽蘭那種“憂郁的氣質(zhì)”。成吉思汗也因為忽蘭而看到了自己心中真正的“銀白的母鹿”?？梢哉f，忽蘭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作者對女性的關(guān)懷和愿望，她們應當是有自己獨立的思想的，而非一味順從的被動的人。忽蘭的愛極其強烈與主動，甚至可以看出來一些私心。分戰(zhàn)利品時，成吉思汗讓她拿喜歡的，可她對財寶無意，只愿留在他身邊。成吉思汗論功行賞問她要什么，她說自己什么也不要，之后反而提到了成吉思汗的理想并問他何時去實現(xiàn)。在后面討論是否進攻西夏與花剌子模的時候，忽蘭都主張進攻，并且主動陪同前往。而這樣一來，忽蘭在空間上也與后方的成吉思汗正妻孛兒帖拉開了距離，得以獨占成吉思汗。忽蘭通過種種方法在成吉思汗的內(nèi)心里占有了越來越重的位置，甚至戰(zhàn)場上的征服者成吉思汗到頭來成為了情感上的被征服者。在忽蘭因病去世后，他突然覺得“行軍進攻印度”失去了意義，意識到此次出兵的最終目的乃是為她尋找安息之所。成吉思汗與忽蘭的愛情突破了時代的束縛，雖然作為歷史小說來看略有突兀，但這也是作家為女性發(fā)聲的一種體現(xiàn)。

四、結(jié)語

《蒼狼》中成吉思汗戎馬一生，創(chuàng)立豐功偉績的背后，是無數(shù)女性被壓迫、被物化的歷史。從女性視角來看，本文中的“蒼狼白鹿”女性神話在突出了性別的差異的同時，一方面揭示了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群體的順從和任人擺布體現(xiàn)出了她們在時代與男性霸權(quán)面前的無助與無奈，另一方面又從女性主義角度對女性個體做了重新思考，讓人們從中窺見了作家對女性命運的關(guān)注以及背后所蘊含的人文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