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 桐

一

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回冠山村，看見村口那一段遮天蔽日的木麻黃所形成的“人”字形的叢叢綠色，我總會將車速慢下來，再慢下來。四周寂寂無人，仿佛這一片深黛色的林海，只為等我來。

海風調(diào)皮地在林間繞來繞去，吹得林子沙沙沙地響，陽光在路面投下斑駁的光影，林畔的老石厝映在這斑駁里，讓人心里莫名有了一種柔軟的感覺，如同游子久不歸鄉(xiāng)，見到熟悉的景物，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歲月就在這光影里重疊起來。

木麻黃，許多年前初聞這樹的名字，覺得一股土氣，樹型也沒有特別之處，春來不發(fā)芽，落葉不驚秋，一年四季除了深黛的綠，毫不起眼。

安居平潭后，最經(jīng)常走的一條路線是娘宮港—城關(guān)—中樓鄉(xiāng)—冠山村，在這一條路上，無數(shù)的木麻黃，陪著走過寒暑春秋。

記得有一年臺風過后，我發(fā)現(xiàn)一對喜鵲在一棵木麻黃樹梢壘起窩來，一天，兩天，三天，這兩只喜鵲飛進飛出，用嘴左縫右補。它們頭碰著頭，嘰嘰喳喳的聲音，似乎在商量等“新家”造好后，計劃生幾個寶寶吧！

那一段時間，我如同一個偷窺者，時常定定地望著不遠處努力壘窩的鳥兒，感慨不已。它們一會兒銜來一根樹枝，一會兒銜來一塊碎布，經(jīng)過二十幾天的辛勤勞作，慢慢地一個密實的巢形成了。那個橢圓形的草窩，在高高的樹杈間十分醒目。成年的木麻黃樹可高達20米，甚至30米，原來喜鵲選擇高且有分杈的樹，一是為了防止爬行動物上樹，二是筑巢更為穩(wěn)固。

從秋到冬，這對安家于木麻黃樹的喜鵲，令初到異鄉(xiāng)的我，生出一種愁腸百結(jié)的心情。這對雙棲雙飛的鳥兒，天天在我的窗前“撒狗糧”。而為了愛情投奔海島而來的我，守著這片海，這個島，等待他也能為我們筑一個巢。

因為這對喜鵲，我喜歡上了外形并不出眾的木麻黃。

早年從娘宮港到城關(guān)十幾公里的路上，長滿了高聳筆挺的木麻黃，特別是那圍著厚厚篷布的“天目山”三輪車行在這木麻黃林中，車子后面的踏板都掛滿了后生仔。記得經(jīng)過跨海村有一段彎度極大的路，木麻黃樹枝茂密得很，每個坐在車屁股的后生仔，都要歪過頭躲避那樹枝碰到頭，而車子如同一個患了嚴重肺病的老病號，發(fā)出“硿硿硿”的喘息音。車子隨著路面的坑坑洼洼，東倒西歪艱難地行進，吊在車后的后生仔，被這顛簸抖得受不了。

多年后我與平潭籍導演丁小明聊起他早年拍的《漂流瓶》，又名《楊子的夏天》這部電影，里面木麻黃和大海還有捕魚的場景，是每個海壇兒女童年最深的記憶。

二

那些年，我經(jīng)常在這木麻黃樹林中穿行，自然留意它的來歷。

原來，這種樹種80年前從澳大利亞引種到中國，成為東南沿海海島防風固沙的生命樹。

翻開《平潭縣志》，大事記里有一則記錄：“乾隆十四年（1749），大風成災(zāi)，海沙隨潮壅上，近海鄉(xiāng)村悉遭壓廢?！?/p>

寥寥數(shù)語，記錄了平潭風沙之大，生態(tài)之惡劣?！翱耧L過處風沙起，一夜沙埋十八村”成為平潭婦孺皆知的典故。

平潭四面環(huán)海，歷史上有五大風口——長江澳風口、燕下埔風口、遠中洋風口、流東風口、流西風口。大面積的迎風口沙荒，成為困擾平潭發(fā)展的生態(tài)難題。“平潭島，平潭島，光長石頭不長草，風沙滿地跑，房子像碉堡?！薄捌教队腥?，風多、沙多、石頭多。鍋里能有一斤米，鍋下難燒一把柴。一夜臺風飛沙石，千畝良田被淹埋?！逼教懂?shù)亓鱾髦簧亠L沙災(zāi)害民謠，訴說著平潭島曾經(jīng)的貧窮與無奈。

20世紀50年代，平潭開始實施海岸基干林工程，即在最高潮水線向岸上延伸200米地帶，植樹造林，防風固沙。

在這場持續(xù)多年聲勢浩大的植樹造林活動中，有一個帶頭人，那就是時任平潭縣委書記白懷成。當年他還兼武裝部及平潭駐軍守備團政委，平潭人親切地稱呼他為“白政委”。

1952年，這位山西來的干部，和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一樣懷揣綠化平潭島的夢想，開始了篳路藍縷的“綠島征程”。

時年37歲的白懷成，豪情滿滿，憧憬著十年內(nèi)要讓荒島變綠島。他這樣想，也這樣做。據(jù)當年參與植樹造林的老人回憶，白政委和干部職工一起深入田間地頭，到五大風口實地調(diào)研，了解風沙的走向，尋找適合的樹種，如黑松、相思樹、木麻黃、杉木、川楝、苦楝樹、檸檬桉等樹，這些樹種按地貌土壤試種，以觀最終大面積種植的成效。

當然十分不易，樹種下去，死了一撥再種一撥，經(jīng)過反反復復的摸索實踐，形成了黑松與杉木混植的方法。這種原產(chǎn)于日本的黑松，有一種特殊的繁殖、更新能力，只要幾年，母樹林下就會自然育出第二代幼林，當年引種成功后大面積在平潭推廣。

另外就是常綠的相思樹與木麻黃的混植。相思樹較矮，植于山巒之間，木麻黃較高，則植于相對平緩的風口地帶。

平潭的相思樹源于臺灣，故稱臺灣相思，據(jù)記載最早是清末平潭商人從臺灣帶回。日本占領(lǐng)臺灣期間，對樹種控制嚴格，平潭商人從臺灣返回，每次只能在糧食中偷偷夾帶少量種子?！镀教犊h志》記載，民國十四年（1925），原北厝鎮(zhèn)半山頂自然村人林斗寶一次從臺灣帶回5公斤相思樹種子，在七里埔創(chuàng)辦育苗基地。

平潭林業(yè)發(fā)展服務(wù)中心相關(guān)負責人王平介紹，“1952年至1956年，平潭造林樹種仍以相思樹為主，并從外地調(diào)進木麻黃等樹種。1954年平潭開始大量引種木麻。全球木麻黃科有60多種，福建主要種植的是細枝、短枝和粗枝木麻黃3個品種。這種樹不怕風、不怕沙、不怕旱、不怕鹽堿，生長迅速，即使被海水浸泡，也不會死亡，生命力極其頑強，因此成了島上種植最為廣泛的樹種。”王平說，木麻黃屬深根性樹種，扎根深，枝葉柔韌，抗風力強。木麻黃的根系帶有菌根菌，能固定空氣中的氮素，供應(yīng)樹木生長需要，能夠在連草都無法生長的沿海流動沙丘上生長，并改良土壤。

在許多人的口述中，我們眼前浮現(xiàn)白政委的形象，他率領(lǐng)全縣林業(yè)科技人員，一步一個腳印，探風口、查沙丘、繪地形圖，最后試種抗風、耐旱、耐鹽堿的木麻黃獲得成功，開啟了平潭島植樹造林、防風固沙的動人篇章。

許多年過去了，如今在連綿蜿蜒的平潭海岸線上，成片的木麻黃林猶如忠誠的綠色衛(wèi)士，守護著海疆生態(tài)。

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2020年，整整71年過去了，一代一代人，為了平潭島的生態(tài)建設(shè)，譜寫了一曲青春之歌，在這悠揚的歌聲背后——2019年，平潭攬獲國家森林城市這張生態(tài)名片。

“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粵501、粵701、粵601、平潭2號、惠安1號、A13、莆20、閩平2號等，這些木麻黃樹種，如同一代代植樹人一樣，可能并不被世人所知，但它們已成為平潭綠化史上的一個符號，一種精神象征，就像白政委雖然離開平潭，離我們遠去，但一念及木麻黃，海島人都會說，看到木麻黃，就想起白政委啊……

三

現(xiàn)在行走在平潭，各個澳口、海岸都能見到木麻黃的身影。這層層綠林，如同綠色長城守護著海岸線。

“如果你帶一根它的樹枝上船的話，哪怕是再短再小的一根，也必定會招來頂頭的風?！迸既蛔x到英國小說家毛姆的短篇小說集《木麻黃樹》，他在描寫木麻黃時這樣寫道。毛姆在自序中認為其可以概括東南亞的英國人，“（憶起故鄉(xiāng)的植物時）他們發(fā)現(xiàn)這種在嚴峻環(huán)境中依然恪守自己職責的堅韌樹木，正是自己流落他鄉(xiāng)異國的生活的象征。”

如同毛姆小說中所言，木麻黃這種原種在澳大利亞的樹種，80年前漂洋過海來到中國，除了要適應(yīng)異鄉(xiāng)的環(huán)境，還要適應(yīng)當?shù)氐臍夂虻?，才能從幼苗長成大樹,這與他在《木麻黃樹》中表達的“異鄉(xiāng)”與“在地”、流浪與歸宿如出一轍。植物也有故鄉(xiāng)，與人沒有兩樣。

白云蒼狗，云卷云舒。

從青年到中年，我在這個島上定居已整整25年，歲月偶然帶我到了平潭，如同落在島上的一粒木麻黃種子，扎根于斯，成長于斯。時常錯覺我本就是這島嶼上的“諸娘子”，講一口流利的地瓜土話，從疏離到融入島上的風土人情。一年又一年，島上的獨特文化吸引著我，慢慢地熟悉了這山，這海，這風景。這些年變身平潭文化的“導游”，一遍又一遍地向島外的客人們訴說著平潭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