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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水河推開峽谷,奔騰于亂石之上,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大地突兀之處,群山奔來一個趔趄,從身體中晃蕩出一面斜坡,地勢因此得以平緩,高山與壩子之間,也因此有了互為往來的通道。我的老家官抵坎———烏蒙山上一個極其普通的小村莊,就散落在這樣的緩坡上。人們在此背土筑墻,割草蓋房,世代躬耕,薪火相傳。官抵坎隸屬云南省鎮(zhèn)雄縣仁和鎮(zhèn)(現(xiàn)為仁和村),毗鄰貴州省畢節(jié)市大銀鎮(zhèn)沙壩村。仁和鎮(zhèn)有一條街,就叫仁和街,舊時乃官家處決刑犯的荒僻之地,1949年以前屬劉姓地主管轄范圍。仁和街曾有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嘣人坳,年少時我曾向長輩們請教過這個“beng”字的寫法,沒有人能給我確切的答案。如果寫作“嘣”,意指嘣的一聲,槍斃人的時候干凈利落;如果寫作“繃”,恐怕就是一種極為血腥的酷刑了。后來我們鎮(zhèn)取名為仁和,顧名思義,仁愛謙和。仁和街狹長而擁擠,橫亙在雞啄山半山腰上,由兩邊的磚混房、瓦房或者牛毛氈頂式的木板房夾道而成。而官抵坎在山腳下,天朗氣清的日子,老人們坐在田野里烤太陽,抬手一指山腰上那排房子———“喏,嘣人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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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四五歲的時候,每逢趕集的日子,便有小孩拼了命要隨父母去,那種蠻不講理、死皮賴臉,大有不哭得天崩地裂死去活來絕不善罷甘休的氣勢。開始父母會好言好語哄著,說“街上人多,怕走丟了”云云。如若無果,便會和小家伙們斗智斗勇,威逼利誘,充分利用各種躲、逃、嚇,絞盡腦汁編造謊言等恫嚇,關(guān)鍵時候甚至動用《孫子兵法》中“走為上計”的謀略,但對于一個趕集信念堅定的孩子來說,這些招數(shù)皆無濟(jì)于事。最后實在無計可施了,父母會氣急敗壞地沖到房前屋后,從樹上掰下半截枝丫直接將這貨暴揍一頓,直到他收瘋 (鎮(zhèn)雄方言,指停止哭鬧)才揚長而去。如果父母這就認(rèn)為“勝利”了,那真是太小看自家孩子了。還沒等到集市散場,小家伙們就會提前跑到半道上,坐等趕集回家的父母,但凡發(fā)現(xiàn)他們背篼里空空如也或者沒有自己中意的東西時,又是一陣跺腳耍潑。當(dāng)然了,其結(jié)果也是免不了一頓暴打。等到下個趕集日來臨,這樣的事情還會繼續(xù)上演,一次又一次,不知不覺中,當(dāng)孩子們不再因為趕集的事情被揍時,站在車馬喧囂的街中間,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長大了。
仁和街自有錄像廳和電影院以來,小伙伴們就更加離不開這個鬼地方了。一塊錢看一天,或者五角錢看一場,沒有錢,我們就擠在錄像廳門口,只為能不時從門縫里窺一眼,每個窮孩子都力爭把脖子拉到最長,恨不能將腦袋瓜從頸子上擰下來,直接扔進(jìn)錄像廳某個旮旯以便大飽眼福??墒俏姨?,深陷人堆中,當(dāng)耳畔傳來電影里的刀槍劍戟碰撞之聲,整個小心臟就開始緊張起來,無奈怎么踮著腳也僅僅看見前面那高個兒的后腦勺。絕望啊,我們的白云飛、蕭玉雪、方小虎、上官平……
但我也并非一直都是站在門外的人?!渡裰輦b侶》大結(jié)局那天,還沒開播,我們幾個小伙伴就提前等在錄像廳門口,有人提議,大家湊足一塊錢,選出最能講故事的人進(jìn)去看,事后其負(fù)責(zé)把看到的內(nèi)容“擺”給大家聽。這個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wù)自然就落在我身上。在大伙兒心中,我是最能講故事的人,因為我曾給他們講過很多故事,有的來自書上,有的來自長輩們,有的是我自己胡編亂造的。當(dāng)我在一個細(xì)雨紛紛的傍晚,滔滔不絕地給大家講述《神州俠侶》大結(jié)局時,旁邊有個小伙伴能準(zhǔn)確插入一些劇情,并不時矯正我跑偏的內(nèi)容,所有人驚詫的目光齊刷刷地從我這邊緩緩挪向他。哦,上蒼有好生之德,給了他一次混進(jìn)錄像廳的機(jī)會!
談起仁和街,還會讓我想起兒童節(jié)。每年這一天,全校師生組成若干個方隊,在仁和街上游行,鑼鼓喧天,儀仗整齊,邊走邊喊:熱烈慶祝,六一國際兒童節(jié)。同學(xué)們團(tuán)結(jié)起來,學(xué)習(xí)做新中國的新主人……那聲音抑揚頓挫,飽含激情,在滇黔大地上空經(jīng)久回蕩。上初中后,我對錄像廳和電影院不再感興趣了,原因是我愛上了武俠小說。我的同桌家境殷實,神通廣大,能搞到各種武俠小說,我和他把課本的封面撕下來,貼在小說上,選老師最容易忽視的座位,醉生夢死地沉浸在武當(dāng)、峨眉、嵩山、少林、崆峒等各種門派的江湖恩怨中。還記得同桌說他是喬峰,我說我是段譽,為此,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形影不離,做了很久的“兄弟”,盡管從輩分上來說,他叫我父親“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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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和鎮(zhèn)地理位置特殊,在滇黔交界上。兩省百姓互有親戚,經(jīng)常往來走動。人有往來,難免會生是非,年輕人流行拉幫結(jié)伙,“歃血為盟”,如今還能記起的就有“青龍幫”“野豬幫”“斧頭幫”“骷髏幫”等等。這些人平時在家事農(nóng),每逢趕集日,便都放下農(nóng)活,去酒攤子上喝二兩,或者臺球室里耍兩桿,也有的熱衷于在理發(fā)店里擺造型,即便破綻百出也要高談闊論,以此吸引異性的目光。其間稍有不慎,便拳腳相向,有單挑的,也有群毆的,但無論哪方掛彩了,都不興報警,如果能逃脫,拼了命向街口逃去,一路上額頭血流如注,若遇到熟人問起,就大聲武氣地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時的人,還真有幾分氣魄,過段時間養(yǎng)好傷,邀約一幫狐朋狗友,提刀在街上遍尋仇家。一旦遇上,免不了又是短兵相接,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如果長時間遇不上,就會有和事佬出來找到雙方帶頭大哥,理清是非,賠禮道歉,街邊上就著臭豆腐喝上一頓酒,梁山弟兄不打不相識,自此息事。江湖夜雨十年燈,現(xiàn)在的仁和街,曾經(jīng)的仇人逐漸老去,年輕人已經(jīng)成長起來,好勇斗狠之風(fēng)早已消弭。
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吹到鄉(xiāng)下時,仁和街上開始有了雙卡錄音機(jī)和自行車,流行歌曲也隨之在年輕人中傳唱開來,耳熟能詳?shù)挠小抖炖锏囊话鸦稹贰端帧贰缎切屈c燈》《瀟灑走一回》《祝你一路順風(fēng)》等,起初有男人穿著喇叭褲戴著墨鏡背著吉他(一般不會彈)招搖過市,遇著心儀的姑娘也公然敢在街上吹口哨了,我們那兒稱這種人為“二桿子”,我父親經(jīng)常指責(zé)我的言行舉止,杜絕我成為這樣的人。
與我們相比,哥哥姐姐們對趕集的事情更癡迷。毗鄰仁和鎮(zhèn)的貴州姑娘,大清早就會起床,穿上膠鞋,背上一籮筐白菜到仁和街上,賣掉后再從口袋里取出事先準(zhǔn)備好的白球鞋換上,到街上兜風(fēng)。有些膽大的家伙,為了和姑娘搭上話,假裝要買菜,故意纏著人家姑娘不停地砍價,這種單身男青年的行為,在仁和鎮(zhèn)有個專屬名稱——咚姑娘(地方土話,指沒事找事與姑娘搭訕)。情竇初開的姑娘,走在人頭攢動的仁和街上,穿著健美褲,腳蹬一雙白球鞋在人群中時隱時現(xiàn),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點燃了許多單身男青年欲火焚燒的目光。沒過多久,當(dāng)這些姑娘背著背篼再次出現(xiàn)在仁和街上時,你會發(fā)現(xiàn)她已從賣菜的人變?yōu)橘I菜的了,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這姑娘她嫁給街上的人了。有些哥哥憤憤不平,打雞罵狗地說好白菜被豬拱了。對此,我三叔另有看法,他說娶媳婦只選兩個地方的,一個是街上的,另一個是屯上的(仁和鎮(zhèn)南面的山頂上)。為什么呢?理由是街上的人家有辦法(指能賺錢),屯上的女人力氣大,無論是挖洋芋或者生娃娃都比較拿手。三叔的話,曾一度讓我陷入糾結(jié),每逢新學(xué)期開學(xué),我便會打聽班上的女生誰是屯上的,看過后,又覺得還是街上的姑娘漂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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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仁和人,都知道衛(wèi)生所包包這個地方。它在仁和街中段,是一個綠樹成蔭、鳥聒蟬噪的土山包,因衛(wèi)生所建在上面,所以仁和人都叫那個地方衛(wèi)生所包包。山包腳下有個人工池塘,因荷得名,人們叫它藕塘灣灣。這兩個地方山水相連,相映成趣,是仁和街上談情說愛、拍照取景的絕佳去處。衛(wèi)生所包包在仁和街的地位,就相當(dāng)于后海在北京,翠湖在昆明。衛(wèi)生所包包上發(fā)生了許多有趣的事,印象最深的是我們村有個姐姐去衛(wèi)生所包包上照相,完了后就蹦跶著回家了,途中想起拍照時袖子過長,遮住了腕上的手表,立即丟了命似的轉(zhuǎn)身奔向衛(wèi)生所包包,好說歹說,逼著照相的師傅給她重拍了一張,這次她捋起袖子,刻意把手表露出來。多年后我還見過那張照片,那位姐姐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那張老照片也早已經(jīng)泛黃,但她手腕上的表,仍然閃耀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光芒。
一墻之隔,又是另一個世界。山包上的衛(wèi)生所,里面有相當(dāng)長的一段走廊,那盡頭似乎是連接著黑暗的端口,有時候醫(yī)生會從那兒走出來,抱著一個死嬰,徑直交到孩子父母的手上,過不了幾天,人們就會發(fā)現(xiàn)山包上某個旮旯有新翻的土壤,大家心照不宣,都會主動避開。有時人的心理也很奇怪,越是害怕的東西,就越是想犯禁。有一次我試探著朝那幽暗的走廊盡頭走去,那走廊是用木板鋪就的,伴隨著“咚咚咚”的腳步聲,越是接近盡頭,這個“咚”的回聲持續(xù)得越長。剛經(jīng)過兩個房間,在經(jīng)過第三個房間的門口時,忽然聽見有人喊我,我愣了一下,循聲望去——瞬間,我有一種魂魄在身體里碎裂的感覺,整個人寒毛直豎。喊我的聲音來自一個燒焦的人,他兩張嘴皮上下翻開,各自腫著,猩紅的牙齦上暴突出幾顆“獠牙”,絕大部分身體都裹在紗布里,兩只眼睛在紗布縫隙中骨碌骨碌翻轉(zhuǎn)著。當(dāng)我們四目相對時,我竟然因為恐懼落荒而逃,直沖到衛(wèi)生所門外的草坪上,心跳劇烈加速,需要撐著路邊的老槐樹才能穩(wěn)妥地站定。待心緒平靜了,我才想起,那是我的一個堂哥,前段時間因為在小煤窯里作業(yè),遇上瓦斯爆炸,其他人都死了,就他命硬,到了鬼門關(guān)又踅回來。這次后,我就再也沒有去過衛(wèi)生所包包了。我總覺得,這山包上有個小小的地獄,只有地獄里面的花園,才有著讓人如此心驚膽戰(zhàn)的風(fēng)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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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巨大,可將人間一網(wǎng)打盡。有天中午,雨絲紛紛,冷風(fēng)直往人們的襟袖里鉆。在政府大樓下的操場上,仁和中心小學(xué)的學(xué)生在各班老師的帶領(lǐng)下,井然有序地站成若干個方隊。一群孩子仰面盯著鎮(zhèn)政府樓頂上的高音喇叭,里面滾動播報著三個犯罪分子的罪狀。間或有急促的警笛聲穿街而過,趕集的人們慌亂地避讓著,空出泥濘滿地的街道,一隊隊武警官兵戴著墨鏡和口罩,荷槍實彈地從中齊步跑過。那天圍觀的人很多,有的是來趕場的,有的是專門來看熱鬧的。那三個犯人,兩男一女,只知道兩個男的犯了強奸罪,但我們尚不知強奸罪到底是何罪;女的謀殺了三個孩子,扔在后山的深坑里。老師在旁邊苦口婆心地教導(dǎo)我們,長大之后要遵紀(jì)守法,否則觸犯法律,就會被抓去公審,像審判臺上這三個犯人一樣。我踮著腳翹望那三個罪犯,其中年輕的還面帶著微笑,不時應(yīng)著喇叭里傳來的節(jié)奏踩著節(jié)拍。他一臉輕松的樣子,讓人難以覺察到死亡的步伐已經(jīng)逼近。兩小時后,喇叭里有人字正腔圓地宣讀了法律條款,隨即各班老師帶隊,將孩子們領(lǐng)到仁和鎮(zhèn)北面的山頂上,從高處看,四周人山人海,而在山谷中,有一支武警小分隊押解著犯人走進(jìn)谷底。
三個犯人被槍斃后,圍觀的人們從四周的山頂上撤退了。我害怕極了,像犯了大錯的人,穿梭在人群中,瘋狂向著家的方向逃跑。回到家后,父親正在火爐邊燒土豆,他給我剝了一個,并讓我把處決刑犯的場景復(fù)述給他聽。這讓我覺得,那三個犯人在短暫的時間里就被槍斃了兩次,一次在山谷中,一次在我心里。直到今天,在我的記憶深處,總有槍聲響起,總有人反復(fù)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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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時經(jīng)常會聽到母親講起“斗私批修”“除四害”等,也不明白具體所指,但它卻在無形中喚醒我內(nèi)心深處某種不可名狀的暴力意識,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我的成長。比如我知道老鼠是一種有害的動物。當(dāng)我們捕捉到老鼠時,竟然無所不用其極,和我的弟弟將其置于烈火之上炙烤,看著它從活蹦亂跳,到苦苦掙扎,再到力竭而死。少年之惡一旦涌現(xiàn),破壞力往往是成人難以想象的。有一次我背著滿滿一竹籃豬草走在回家的山路上,隱約聽到頭頂上有嘶嘶嘶的聲音傳來,遂將竹籃歇在地埂上,爬上去看,發(fā)現(xiàn)里面盤著一條小臂般粗壯的烏梢蛇。它先是在豬草上直起頭來,與我對峙,我用鐮刀試探性地敲擊了它幾下,見它有退縮之意,便使勁摁住它頭部,捏住它的七寸。那烏梢蛇在我手臂上越纏越緊,我也暗中和它較勁,手臂上青筋暴露。我在地上挖了個坑,將它的頭部植入其中,再用泥土填上,踏實,烏梢蛇的大半個身子暴露在地面上,它一直轉(zhuǎn)動身子,掙扎著試圖將自己的頭從泥土里拔出來。我聽人們說,這樣收拾一條蛇,它便無法呼吸,只能不停地在體內(nèi)憋氣,當(dāng)身體漲到極限時會嘭的一聲炸開。
為了觀看昆蟲決斗,我將蟑螂、蜈蚣、雄蜂、甲蟲、蜻蜓、螳螂、蚱蜢、蛞蝓等裝進(jìn)瓶子里,讓它們廝殺到最后看誰能活下來。我也曾追捕過黃鼠狼,它從門縫里鉆進(jìn)長久無人居住的房子里,我爬上一棵柿子樹,攀著它從頂上進(jìn)入這間房子,剛落地,就被嚇得跳起來,重新抓住柿子樹枝丫拼命往外爬。沒想到黃鼠狼經(jīng)常出沒的這間舊屋里,有一塊將近兩米長的木板,上面整齊地擺滿了數(shù)十只老鼠的頭顱,就像一個大型的祭祀現(xiàn)場。也難怪這間屋子如此陰森恐怖,就連陽光也似乎要繞過它。官抵坎有不少這樣的空房子。有的空房子里甚至?xí)L出枝繁葉茂的泡桐,能將整個屋頂都掀開。
喜歡一部電影——金基德的《春夏秋冬又一春》,我總認(rèn)為那是一首詩。里面有個小和尚,他將石塊拴在泥鰍或者青蛙的身上,看著它們在河灘上掙扎,最后負(fù)重而死。小和尚長大后,為了贖罪,他在自己的腿上綁上石磨,拼命地在山中攀爬,他在通過肉體上的自虐以減輕內(nèi)心的罪孽感。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竟然也變成一個悲憫的人。三年前我調(diào)到昭通工作,租住在小南區(qū),某天關(guān)窗時正好卡住一只肥壯的老鼠,我只要再使勁一點,就能聽見它的骨頭斷裂的聲音,遲疑了一下,覺得我們都不容易,共同寄身于這個城市,又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想了想,放了它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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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的官抵坎,有著世外桃源般的景致。剛?cè)胂?,陽光照在梯田里,綠油油的稻秧從我家門口直鋪到貴州境內(nèi)。許多稻草人,矗立在微風(fēng)輕拂的稻浪中,懶洋洋地?fù)]動著衣袖。插秧之后,只要田里的水能正常供給,就很少有人會到田里去了。一兩個月的時間,酢漿草、車前草、白茅等就長滿田埂,人走在上面,腳下軟綿綿的,心里總不能踏實,生怕一腳踏空了會摔倒在泥田里。人雖走得慢,但還是會驚動草叢中的各種昆蟲,大自然的交響時常因為一個人的亂入而獲得啟動:蚱蜢噼里啪啦跳進(jìn)草叢;淺水中的泥鰍嘩啦一聲扎進(jìn)更深的泥土,伴著一圈渾水消失在秧子的根部;青蛙們呱呱呱地跳下田埂,水面上幾只水黽快速劃過;密集飛舞的蜻蜓在低空里突然改變了飛行的方向……這些聲音時而交織在一起,時而又在某畝水面上單獨響起,如果誰大吼一聲,還會撲棱棱地驚飛幾只秧雞。若是在夜間,那就更加奇妙了。夜晚雖然廣袤,但卻難以覆蓋那幾點螢光——螢火蟲浮現(xiàn)在夜空中,像是從另一個世界漂來的燈籠,讓寂靜而又單調(diào)的夜晚變得更加魔幻和生動。許多孩子摸黑進(jìn)入田間捉螢火蟲,將它們?nèi)M(jìn)南瓜稈里,做成熒光棒,揮舞在夜空中。
每到收割稻谷的季節(jié),人們便三五成群,邊割邊把谷穗打在拌桶里,最后還要將打下來的谷粒在風(fēng)簸里過幾道,白花花的大米流水般從風(fēng)簸里淌出來,一會兒工夫就能裝滿各種簸箕、升斗等。這段時間,也是村里人最幸福的日子,吃了幾個月的干苞谷飯,早就等著燜一鍋香噴噴的糯米飯解饞了。而對于孩子們來說,除解饞之外,耕田也是最快樂的事。幾個小孩站在犁耙上,借用自身重量將耙齒壓進(jìn)水田里,然后任由水牛拉著犁耙在田里往來翻耕。犁耙下翻卷著渾濁的浪花,隨著新的泥土被翻起來,許多泥鰍、黃鱔、螺螄等就無處藏身了,被攪得暈頭轉(zhuǎn)向,不大會兒就能撿上半桶。這些都是時下各種餐館里備受青睞的上等美味,但那時我們只吃五谷雜糧,帶回家的泥鰍和黃鱔,沒過多久就會被放生或者養(yǎng)死了。有一次,我竟然解剖了一條黃鱔,從它的體內(nèi)掏出來一條泥鰍。之前我曾將它們寄養(yǎng)在瓶子里,沒幾天發(fā)現(xiàn)泥鰍不見了,剛把它們放進(jìn)瓶中的時候,滑膩膩的泥鰍騰挪閃躲,快速而又矯健地在瓶子里變換著各種姿勢,近乎一種挑釁,而沉在瓶底的黃鱔則相反,溫馴、緩慢,安靜得像一座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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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雀難逃二三月,青黃不接的時候,人和牲畜都需要儲存大量的食料才能度過漫漫寒冬。秋收之后,顆粒歸倉,人是不會再挨餓了,但是牲畜可不一樣,它們食量驚人,沒幾個月就能提前把過冬的谷糠、麥麩、苞谷渣、蘿卜、豬草甚至秸稈等吃完。這時,我們這些十來歲的孩子會被父母攆到山上去撿泡桐葉。官抵坎方圓幾十里范圍內(nèi)都是這種泡桐樹。泡桐是速生樹種,有著碩大的葉片,撿回去曬干后打成糠,煮熟了佐以少量的苞谷渣或者麥麩,可以用來喂豬。所有的孩子都在山上撿泡桐葉,沒幾天,整個秋冬飄落的樹葉全被撿拾一空,田間地垴干干凈凈。有些人家喂的牲口多,光撿還不行,還得爬到樹上去使勁搖,人們?yōu)榱藸帗屄淙~而發(fā)生肢體沖突的事情也時有發(fā)生。
早春之際,積雪消融,朝陽從東邊升起,照在村東頭的半坡上,晶瑩的露珠因吸納了陽光而無法承受自身的重量,在高處搖搖欲墜。田野中熱氣蒸騰,整個大地生機(jī)勃然,一場關(guān)于春天的革命,正在泥土之下悄然醞釀。我在半坡上撿泡桐葉,太陽一晃,泡桐上的冰凌就開始融化,光溜溜的樹干濕漉漉的,誰也爬不上去。我只能立在地埂上,烤著暖烘烘的太陽。只要有風(fēng)經(jīng)過,我們就會爭先恐后地沖到僅有幾片葉子的泡桐樹下等著,有的葉子飄下來,還來不及著地,在半空中就被人跳起來接走了。有一天伙伴們都嘲笑我反應(yīng)遲鈍,一片樹葉也沒有搶到。其實那天,我的心思根本不在搶樹葉這件事情上,因為我聽到對面的山坳上傳來悠揚的歌聲,整個人愣在那里——這世界上居然有如此神奇的東西,能夠發(fā)出讓人心碎的聲響。實在按捺不住了,我追著那歌聲跑出去很遠(yuǎn),直到那個戴著墨鏡穿著喇叭褲的家伙扛著個匣子消失在山坳的盡頭。后來我知道這種東西叫作“雙卡錄音機(jī)”,把一盤磁帶塞進(jìn)去,兩邊的音響里能傳遞出強烈而又富有節(jié)奏感的音樂,伴著這節(jié)奏,音頻上的霓虹柱上下起伏。第二年我伯父家就有了一臺雙卡錄音機(jī),我的堂姐喜歡反復(fù)播放愛情悲劇《水仙花》,每次都聽得淚水漣漣?;蛟S是悲傷的種子過早地在一個姑娘的心里落地生根,二十多年后,家人告訴我堂姐患上抑郁癥,經(jīng)常都有赴死之心。我結(jié)婚那年,她出現(xiàn)在我的婚禮上,當(dāng)年標(biāo)致的堂姐已經(jīng)變成飽經(jīng)滄桑的中年婦女,置身人群中,目光呆滯,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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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抵坎周圍,有許多窟坑或洞穴。我知道的就有馬鞍山窟坑、落水洞、望天洞等,且坑坑相連、洞洞互通,每個窟坑都會因其幽深崎嶇、神秘莫測而獲得比較離奇的民間傳說。就拿馬鞍山窟坑來說,相傳我們村曾有位長輩,力大無比,在馬鞍山窟坑里捕獲了一只老熊,他把它常年鎖在柴棚里磕石臼,直到最后累死。馬鞍山窟坑在通往貴州的鄉(xiāng)村公路側(cè),像一張大口,隨時都想吞噬路過的飛禽走獸。有一年,一個外地人攆著兩頭牛路過馬鞍山,在經(jīng)過坑口時,兩頭牛突然頂撞起來,小的那頭力不能及,被頂進(jìn)了窟坑里。外地人在坑口呆立良久,無奈只能悵然離去。村子里幾個青壯年或是嘴饞或是想撈一筆意外之財,借了全村的韁繩系起來,下到洞里去撈牛,下去了幾十米也尋不見牛的蹤跡,很快就被窟坑里的陰寒之氣逼出來。這些天然的窟坑,在地底下藏著隱秘的世界,流水從那里經(jīng)過,匯入貴州境內(nèi)的渭河。
還有一些洞穴,是開采小煤窯留下的。通常是小煤窯被采空了淪為廢墟,或者發(fā)生事故死了人后被遺棄。如此洞穴,狹窄、潮濕,橫向深入山的內(nèi)部,常年流淌著渾濁的流水。有時候我們幾個小伙伴也壯起膽子,一個牽著一個貓著腰往里鉆,直到前面黑魆魆一片,回看洞口的光只有豆粒般大時,才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來到大地的內(nèi)部,這里有著死一般的寂靜。寂靜是一種聲音,或者是聲音的幻覺,當(dāng)你處于絕對的寂靜中,如果你認(rèn)真去聽,這寂靜會隨著你的心情變幻成相應(yīng)的聲音。我們屏氣凝神,有人說好像聽到了消失已久的竹船拖著煤塊劃過枕木,突然忍不住大喊一聲,“鬼來了”,所有小伙伴拔腿而逃,由于隧道逼仄,你撞著我的耳朵,我蹬著你的鼻子,最后那個小伙伴一定是連哭帶爬地沖出洞口的。提前出來的小伙伴們聚集在洞口,笑得前俯后仰,免不了要將這 “膽小鬼”奚落一番。
通常這種洞的入口處,因常年積水,時間久了都會形成塘子。塘子不大,也不知深淺,有小伙伴想洗掉身上的泥污,衣裳褲子一脫,光溜溜地縱身躍入塘子里,大伙兒正躍躍欲試,衣服尚未褪盡,只聽得最先跳進(jìn)去的那位哇啦哇啦地喊救命,大家都是 “旱鴨子”,誰也不敢去救,一個個站在岸上慌忙火急卻無計可施,最后還是我急中生智,找來一根樹枝,伸進(jìn)塘子里去讓他抓住爬出來。那家伙喝了很多泥漿水,肚子脹得圓不溜秋的,像一頭吃撐的小水牛,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如果這次算得上是和死神過招的話,那我贏了,并從它手上奪回一條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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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玩具遍布家里的每個角落,諸如挖機(jī)、汽車、鏟車、飛機(jī)、奧特曼、水槍、拼圖等。有時候,我會擺弄兒子的玩具,并試圖從新的科技帶來的文明中一步一步往回撤,我又退回了自己的少年時代。
那時候我們的玩具是泥巴、石子、木劍、弓箭、撮箕、鐵環(huán)、陀螺、紙板等,并且很多玩具都要自己親手去做。有一次我和鄰居家的弟弟自制弓箭。我們?nèi)ブ窳掷锟硜砑?xì)小的毛竹,放在火上烘烤,趁著高溫帶來的韌勁,將其掰彎定型,再用事先準(zhǔn)備好的尼龍線或者細(xì)麻繩固定在竹子兩端作為弦,將高粱稈插進(jìn)削尖的竹結(jié)里當(dāng)箭。這雖是玩具,但有很強的攻擊性,如果對著碗口粗的泡桐樹,拉弓,瞄準(zhǔn),放,聞得嗖的一聲,箭鏃瞬間飛出去,穩(wěn)穩(wěn)地釘在泡桐樹上,箭桿還會嗡嗡嗡地發(fā)出顫動的聲響。弓箭在手,見什么都有想要穿透的欲望。夏日炎熱,打完麥子后,大人們將寬大的膠紙晾曬在兩棵大樹間的晾衣繩上,趁四下無人,我端起弓箭嗖地放了一箭過去,箭鏃穿過膠紙后,射出 “哇”的一聲痛哭來,我趕忙沖到膠紙對面,只見弟弟捂住心口,正在地上痛苦地扭作一團(tuán)。我知道闖了大禍,一邊安慰著弟弟,一邊將手中的弓塞給他,讓他還我一箭。待弟弟從痛苦中緩過來,我扒開他的衣服看,白嫩的胸口上平添了兩個紅色的小孔,兩滴鮮紅的血液已從里面滲出來。幸好弟弟人小有大量,擦干眼淚后,只是將我的弓箭占為己有。多年后我們談起這一箭之“仇”,觥籌間大笑泯之。
每當(dāng)憶及這些事,曾經(jīng)的玩伴一張張稚嫩的笑臉還會清晰地浮現(xiàn)。一群小伙伴聚集在某片剛收割完莊稼的田野中你追我逐,玩游戲,唱兒歌:“前門前門雞蛋糕,三十六棟高又高,騎白馬,帶把刀,走進(jìn)前門砍一刀 ,一二三,砍豬肝 ;四五六,坨坨肉 ;七八九,拉你走?!薄坝挚抻中?,黃狗飆尿,飆到新加坡,揀得個豬耳朵,拿回家去煮,煮又煮不熟,抱起尿罐哭?!薄包c兵點將,尼姑和尚,天天窩屎在床上,不揩屁股克打仗,神神打到屁股上。”“一碗米,兩碗米,不是拉,就是你。”“跟到人家學(xué),變麻雀,麻雀不飛,變?yōu)觚?,烏龜下河,撾你幾大腳?!薄罢埬愠酝胗停∈裁从??醬油 。什么醬 ?豆瓣醬 。什么豆 ?豌豆 。什么豌(灣) ?臺灣。什么臺(抬)? 抬你進(jìn)棺材。 ”……
大伙兒玩累了,最后的游戲是“躲貓貓”。月亮的清輝朗照在曠野上,給一切有形的物體鍍上朦朧的光輝。有人躲在樹上,有人躺在溝邊的水草里,有人藏身草垛間,有人偽裝成稻草人……也有人借此玩消失,徑直回家了,躲在被窩里還忍不住笑出聲,心想那個找人的倒霉蛋一定還在曠野上游蕩。我也曾在游戲中消失過,并再也沒有回去。這游戲似乎也一直沒有結(jié)束,三十年彈指一揮間,到如今人們始終沒有找到我,而我也習(xí)慣于躲在僻靜之地,偽裝成紅塵中的陌生人,每天與這個世界擦肩而過。
11
仁和鎮(zhèn)方圓幾十里范圍內(nèi),但凡哪個寨子里,放映員只需將白色的幕布往樹上或墻上一掛,有關(guān)露天電影的消息就會不脛而走,大街小巷傳得沸沸揚揚。
母親總是反對我們?nèi)タ绰短祀娪?,她說那地方人多雜亂,容易惹禍。為了求得她的同意,天將近晚,我們兄妹幾個就爭相把家務(wù)事都做了,主動討好,直到她滿意后點頭許可,我們才奔向放電影的地方。我看的第一部露天電影是《鷹爪鐵布衫》,在廟坪小學(xué)的操場上。尚未開映,人們就提前趕來,再忙也會放下手中的活計,有的人甚至是翻山越嶺趕來觀看。如果天晴,多數(shù)人就會席地而坐,如果中途下雨了,即便被淋成“落湯雞”也輕易不會離開。那時誰家要是有個紅白喜事,重頭戲就是包一場露天電影給全村人觀看,這戶人家也會因此名聲大噪,過了很久走在路上還能被人拉著嘖嘖稱贊。
黑魆魆的夜晚,若干人聚精會神,心隨著電影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或松弛,或緊張,或開懷大笑,或黯然神傷。有的人生怕錯過電影的精彩片段,從頭到尾肚子里兜著一泡尿,電影達(dá)到高潮時,心情隨之一激動,一股熱乎乎的尿液不小心便悄無聲息地在褲襠里洇開來。不大會兒,熱量散盡,冷風(fēng)颼颼穿襠而過,就能聽見其牙關(guān)顫抖,直打哆嗦。觀影過程中,也有不少讓人掃興的事,有時候看得正起勁,膠片就突然斷了,伴隨著人們“啊”的一聲驚叫(幾乎是異口同聲),能聽出眾人的不甘和惋惜。在放映員接合膠片的間隙,有人罵罵咧咧地東張西望,有人借此機(jī)會與久未謀面的朋友寒暄,有人瞥見某個角落姑娘比較多,厚著臉皮湊過去扎堆,也有人看準(zhǔn)了周圍的人都在露天壩子等電影,趁機(jī)入室偷雞摸狗。每次露天電影結(jié)束后,人們?nèi)宄扇赫勂饎倓偨Y(jié)束的電影,認(rèn)為某個人物不該死,有人甚至已為其編好了續(xù)集,讓喜歡的角色換一種方式,活在自己的故事里。
二十五年過去了,午夜的放映燈早已熄滅,所有的露天壩子空蕩蕩的。當(dāng)年陪我們看電影的人,不會再來了?;蛟S,他(她)也曾在某個地方翹首等待,但沒有一個人回去。人間就是一個露天大壩子,懸掛著人生這部老電影,現(xiàn)在,輪到我們上場了,每個人都在自編、自導(dǎo)、自演,自己做自己的觀眾,自己與自己——散場。
12
從小我就喜歡在野外的生活。它豐富、神奇,無拘無束,隨時都能滿足一個少年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我經(jīng)常整日不歸家,母親責(zé)備我時總用“山丘野馬”來形容,這個詞語是我們這邊的方言,意指小孩漫山遍野到處亂跑,有罵人的意思在里面。
為了捕獲一只鳥兒,我居然能不吃不喝在田野里蟄伏一天,仔細(xì)辨別幼鳥的聲音。我知道,剛出窩的幼鳥還不擅長飛翔,它們總是飛不了多遠(yuǎn)就會落下來,在草叢里蹦蹦跳跳。為了捉住一條粗壯的泥鰍,我也曾竭澤而漁,將別人家半畝稻田里的水全部放光,結(jié)果是惹得人家追上門來理論,父親為了息事迫不得已將我家田里的水引去償還。記得村里人在關(guān)山上的森林中帶回來一只烏鴉的幼鳥,給我們幾個小伙伴喂養(yǎng),和其他鳥類相比,這種饕餮之物似乎在身體里藏著一個沒有止境的深淵,每當(dāng)有人湊近,它便喳喳喳地張開大嘴,需要人大把大把地往它的嘴里塞進(jìn)蚯蚓或熟食。眼看著它的羽翼一天天豐滿起來,為了防止它飛走,我們就將它最長的翅羽剪掉,如此一來,飛禽失去了飛翔的能力,只能如走獸般,在園邊地埂上笨頭笨腦地瞎轉(zhuǎn)。后來是一只老鷹發(fā)現(xiàn)了它,趁我們不備,旋即撲進(jìn)菜地里將其擄走。很想挽救它,我們朝著老鷹飛離的方向,追出官抵坎十多里地,最終大家拖著疲憊的身子悻悻然無功而返。路上遇見大片蕎麥地,爛泥般地囫圇躺進(jìn)去,一睡就是幾個小時,直到傍晚時,母親站在村口,聲嘶力竭地對著田野喚我的名字,我才悄悄繞道先于她回到家,上樓睡覺,死不承認(rèn)跑出去了。
除此之外,對于山間草木,小時候我也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每次出去打豬草,都會將籃子撂到一邊,鉆進(jìn)荊棘與灌木密集的山林中,尋找野百合、青岡木、槐樹等,我曾將山上挖來的許多小樹苗移栽到我家院子里,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那院子里早已綠樹成蔭。每次回家,坐在屋里,聽到林子里傳來各種鳥鳴的聲音,腦海里還會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進(jìn)山挖樹的情景。十年樹木,落地生根,于我而言,這些樹木已在時間中得到升華,成為我的故鄉(xiāng)元素不可或缺的部分。但是百年樹人,談何容易呢,與它們相比,這些年我東奔西走,似乎離官抵坎越來越遠(yuǎn),像一截被折斷的木頭淺淺地插在浮世中,這種無根的日子,隨時都有可能被命運之神輕輕拔起。
人世渺茫,無法寄托肉身,但心有曠野,可供靈魂游蕩。很慶幸,每當(dāng)我獨處之時,閉目養(yǎng)神,心尚有所歸。少時記憶召喚著我,躺在無人之境里,仰望著滿天星斗——深邃而又寧靜——我窮盡一生都在苦苦追求的理想狀態(tài),不時會因為一次不經(jīng)意地走神而短暫獲得,這得益于我的故土,無論光陰漫漶、世事變遷,它總是在顛簸中,完好無缺地保存著我的過去。
【王單單,生于1982年,云南鎮(zhèn)雄人。參加《詩刊》社第二十八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一屆高研班學(xué)員,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16—2017年首都師范大學(xué)駐校詩人。出版詩集《山岡詩稿》《春山空》等。曾獲首屆《人民文學(xué)》新人獎、2014《詩刊》年度青年詩人獎、2015華文青年詩人獎、首屆桃花潭國際詩歌藝術(shù)節(jié)·中國新銳詩人獎、首屆“中國天水·李杜詩歌獎”新銳獎、2016·揚子江青年詩人獎、第五屆《芳草》漢語詩歌雙年十佳、《邊疆文學(xué)》新銳獎、《廣西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云南文學(xué)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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