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踢足球你介意嗎
一
報到那天我故意遲到了兩個多小時,我是慢悠悠地開著助力車,先是去教委辦分配的宿舍放行李,再回學校去報到。有相熟的同事說,支教比在市區(qū)舒服多了,同事少,教學沒壓力,放學也早。你去到就懂了。我本來是打算按時報到的,可說好的戴紅花專車接送,說沒有就沒有了,再說我對去支教就不情愿,如此一來,我倒要遲到一時半刻,再做打算了。
于是我開著助力車,騎行了一個小時,到達鎮(zhèn)政府大樓,把車停在籃球場邊。三樓四樓是支教老師和特崗老師的宿舍,一個暑假過去了,樓道都積滿了板結的灰塵。要穿過一個拉閘鐵門,這有點奇怪,誰會好端端在樓道上安個鐵門來著。這一路走,拐到盡頭才是301,旁邊的房間門口放著鞋架,三個字,臟亂差,開著電視的聲音從紗窗里傳出來。這地方是個合圍的大院子,宿舍樓呈現(xiàn)7字形,我們就住在西邊,兩個架床小單間,配有煤氣和灶臺、熱水器。下面就是臨街的商鋪,走到陽臺就聞到一陣煮螺螄粉的味道,又辣又香。后來才知道,另一面的隔壁是鎮(zhèn)一中。稍微打掃了一番,從窗口看出去,晾著幾件女孩子的衣物。便出去透透氣,卻見一個高大的身影,俯身在303外的欄桿上,踩著背靠背運動鞋的鞋跟,交叉著腳。穿熒光綠色的籃球運動衫,抽著煙,若有所思地看著樓下的籃球場。不過是幾株大葉紫薇,沒什么好看的。這時,那人準是把腳收回去,發(fā)出了聲響,他朝我轉過身來,嚇了我一跳,那人的臉上從額頭到鼻梁,一條筆直醒目的傷疤,是刀疤吧,誰懂,他頗不耐煩地轉身,關起門。我愣在那里,心想怎么這里住著這樣的人,趕緊下樓回學校報到去了。
二
校長正在幫學生注冊,學生這邊交了錢,那邊潦潦草草地簽字。校長抬頭看見我,就說黃老師,來了啊,這里交給你啰。這學期你就教這個五年級。你們,快叫黃老師好。校長銀灰的寸頭,說話間還有酒氣。我說這個錢是……他說,這是飯?zhí)玫幕锸迟M。說著就回座位,抱著公文包,瞇著眼睛吸煙去了。
辦公室里也就幾個人,一大半的座位都還空著。我逐個幫學生注冊,暑假作業(yè)呢?沒有暑假作業(yè)……亂說,上學期的楊老師明明布置了……作業(yè)呢?沒帶……老師,他根本沒寫……寫了,我不記得帶來了……就在這時,進來一個人,一看,竟然是303欄桿上吸煙的男人。他徑自向我走來,我覺得他簡直是沖著我來,那些學生都讓開了,這流氓好像要來殺死我一樣。被他抓住不死也得脫層皮吧。校長說,這是數(shù)學老師,安老師。
啊,我的搭檔!——安老師?你好你好……
他像是沒看見我一樣,越過兩個座位,猛地拉出一把椅子,好像帶著一股子開學氣似的坐了下去,弄出的聲響幾乎要把人的骨頭震斷。
校長睜開眼睛,說拆樓咩,這大動靜。
安老師也不接話,一陣亂翻。
這是怎么著,教育局居然還讓這樣的人來上班。做個人民教師,連人身安全都沒有保障了嗎?我一邊收拾自己的桌面一邊思考著。老實說,順利完成支教任務就好,可別得罪些什么人。差不多十一點,辦公室的老師都回來了,校長逐個介紹,一共十二人,剛好是兩人帶一個班,一個年級就是一個班。不用說,我和安老師一起帶五年級。
下班時間還沒到,校長問我,黃,住宿落實了沒?
我說安排好了,行李都搬到鎮(zhèn)政府大樓了。
我?guī)愕芥?zhèn)上走走。就這樣,姓邵的校長開著小刀電動車,我開著助力車,一路開過綠油油的田野,往鎮(zhèn)上開去。他的電動車開得賊快,鄉(xiāng)間的公路七扭八拐的,我只能認真跟上,還不太適應村里的口音。只是嗯嗯、哦哦,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
說是個鎮(zhèn)子,其實就是一條主干道,斜坡開上去,鎮(zhèn)政府就在坡頂上,往右是粉店、摩修店、郵局、網(wǎng)吧,過了停車場就是個菜市場,平時只賣雞鴨魚豬,到了圩日,路的兩旁擺滿了待售的農(nóng)產(chǎn)品以及各種雜物。邵校長帶我在一間米粉店坐下,他解釋說,等下還要去什么學校接婆娘,我也聽不清楚,接著又說,這是本鎮(zhèn)最出名的谷山米粉,燒腩肉色香味俱全,你看看,他拿筷子夾起一塊燒腩肉,嘖嘖……校長,開學啦?校長并不馬上應答,回到座位,點上煙才說,下周上課!這燒腩油光可鑒,味道很好,米粉細薄,配上切碎的蔥花和薄荷,的確讓人胃口大開。
黃老師,我們這的學生,不比城區(qū)的聰明,都是懶懶散散的。也可憐的,大都是留守兒童。不過很懂得尊敬老師,你放心好了。我們的校訓就是涓涓細流,涌泉相報。學生要知足,要感恩……
我吞吞吐吐地問他這個安老師,怎么像個流氓。
邵校長說他沒什么的,一準是輸了錢了。沒事的,燒一陣就沒事了。不過你可別學他。
…………
別學他,跟人打架呀。
額頭上的傷疤嗎?
搶山頭的地,發(fā)生糾紛,動手打起來的。不過也有說是替人收錢,被人砍的。這最好不要多問……校長嗍完最后一根米粉,說我要去接婆娘了,下次再替你接風,歡迎你到瓦特鎮(zhèn)來支教。
三
此后是上課,課程設置和城區(qū)是一樣的。兩個老師,我教語文、書法、法制與道德。安老師任班主任,教數(shù)學、體育。英語是楊老師,負責三到六年級的英語教學。所以課時基本相當于兩個老師包班了。這個安老師,遲到早退不在話下,大部分時候,開一輛白色轎車。只要看到車不在操場,就說明安老師不知道又跑哪里去了。我聽說教委辦上面的人也不敢拿他怎么辦。雖然住得近,見面不多,我初時以為有電視聲傳出來那屋子是他的,后來才知道是副教導主任的。而他是自己一個人住,老婆孩子在廣東。
那頭上的傷疤,每每看見,依舊覺得面目猙獰。想想,這一副尊容去收錢,想必也容易很多吧。說不定,也有過這樣的場面:多次上門要錢無果之后,那債主特別難纏,數(shù)目又大,他半是譏笑半是無賴地說,你別來了,再來我也是沒有錢的。你讓我在臉上砍一刀,錢你拿走。安老師這個時候并不是在課堂上的老師,而是一個替人收錢的人,他拿起桌面上的菜刀,緩緩地在臉上一刀割下去,血跟著刀刃往下走,滴在了瓷白的瓷磚上。安老師滿臉的血,他伸出干干凈凈的手,上面一滴血也沒有,把錢拿到手。
這學校新建了教學樓和操場,坐落在山腳。那山是個小山坡,卻有個好聽的名字。從教學樓往山上去,有一條小路,依次是菜地、三四戶村民、豬舍、枇杷樹等,一直到竹林下,有一涼亭,亭子外是村村通公路,旁邊一座破落小廟,供著的大概是土地爺之類的神仙吧。每周一放學前,我們就沿著這條小路打掃衛(wèi)生,一路煙塵滾滾,直升上高空,引來住戶的叫罵,狗也跟著主人叫,那些學生更歡了。最后把掃出來的雜物、樹枝落葉堆成一堆,安老師掏出打火機來點火。這時候,學生們鬧過了,也累了,都安安靜靜地看著火苗從扭捏的濃煙里慢慢長出來,一個個都愣在那里,掃把垃圾鏟胡亂丟在亭子中。仿佛連豬場里的豬也不叫嚷了。
安老師說,拿工具,回去。他這樣說話間,我感覺他額頭的傷疤更明顯了,在熠熠的火光中,像一條蜈蚣。一說話,蜈蚣就動起來。學生們回去,我正想走,安老師的聲音拉住了我。黃老師,來我們這還習慣嗎?我說習慣啊。抽煙嗎?他點上一根,又問我。我本來是不抽煙的,這時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接過他的紅塔山,一起抽完煙,看著火燒盡,才回去了。
校長說得沒錯,這些學生懶懶散散,但要說尊敬老師,那保準是因為他是校長。課堂上,是亂糟糟一片,出位、打架、罵人都是家常便飯,辦公室里時常有被罰站教育的對象。幸虧班級的人數(shù)不多,每個年級三十人上下。我注意觀察了一下,大聲責罵的多是女教師,心想要是安老師,不得一巴掌過去。誰知道他的課堂居然和風細雨,課后和學生說話,雖然語調(diào)并不抑揚頓挫,學生卻肯聽,反正講什么聽什么。這樣過了半個月,我注意到課堂上,坐在第一組最后一位的男同學,基本上就是在睡覺,別人都是在吵鬧,他卻永遠是事不關己。人長得瘦長瘦長,學生說,他家住得遠,要走很遠的路來上學,起得早,犯困。我開始不知情,就點他起來提問,瓦小迪,你來給我們背誦第三課《宿建德江》……不會嗎……那你背誦一首你會的古詩……我的提問揮發(fā)在空氣中,一問三不知,他歪著身子,嘴角還在流口水,伸出手擦一擦,半邊臉有個紅色的印痕,好像個流放的犯人一樣。同學們大笑,如此這般,我臉上掛不住,叫他到辦公室,罰他背書。
他人是真的又瘦又黑。穿一件滿是污漬的黃色圓領T恤,因為舊了的緣故吧,差不多要變成灰褐色了。我說,你就在這背書,不給下課了。他看了看窗外伸出的腦袋,慢悠悠地說了一句:我的媽媽不要我了……
什么?
他重復了一次,我的媽媽不要我了。
我說你學習一點都不認真,媽媽肯定不要你啊,你好好學習,才是媽媽的好孩子。
外面的腦袋又出現(xiàn)了,有人說,是真的,他的媽媽不要他了。
去去去,我揮手把他們趕跑了。
要真是媽媽不要你,你應該哭啊,你又不哭,你就知道睡覺。
我的媽媽不要我了,他這次說得很委屈。簡直拿他沒辦法,一揮手,他馬上風也似的溜出去了。這時候新建的操場上是學生們快活的大課間時間。
我也出去透透氣,有時候,也跟他們在籃球場上打打籃球,踢兩腳足球?,F(xiàn)在時興踢足球,足球小將俱樂部送了人工草皮給學校,就鋪在籃球場邊,城區(qū)正準備組織小學生五人制足球比賽。放學后,學生們就在球場上訓練。我也被校長派上了任務。不知怎么的,他居然知道我會踢足球,因此,我和安老師兩人就自動變成足球教練,我負責協(xié)助安老師,放學后組織學生訓練。學生以五六年級為主,除去女生和對足球不感興趣的學生,最后選出了五年級瓦小迪、梅小東、唐永、盧波等六個人,六年級也選出了六個人,這群人里面,技術最好的是梅小東。周末在市區(qū)參加足球訓練。我去年參加了市足協(xié)的培訓,拿到了二級裁判證書。上面又送來了各種體育器械,足球、小球門、乒乓球臺、跳繩、球拍等,把體育室塞得滿滿當當。校長說,上級這么關懷我們,一定要在比賽里賽出精神,拿到名次。
四
因為有附屬幼兒園,我的午餐晚餐都在飯?zhí)媒鉀Q。如果吃膩了,就回鎮(zhèn)上去吃螺螄粉。開學前得知自己被外派支教,就退掉了租住的房子,每天中午晚上在鎮(zhèn)上休息,不用再往返跑。除了正常的教務外,周二的教研活動分布在不同的學校舉行,正好飽覽鄉(xiāng)下的景色。周末,四處走走,也好寫生采風,只有參加足球賽的時候我才會去市區(qū)。
每次回宿舍,都要經(jīng)過那扇鐵柵欄門。有時碰見隔壁302剛好回來休息,是個年紀相仿的女老師,聊了片刻,姓周,叫周晴,長得還算漂亮,下巴尖尖的。她是另一所鄉(xiāng)鎮(zhèn)小學的特崗語文老師,已經(jīng)是第三年了。星期二那天中午我差點絆倒了,接著聽見身后的笑聲,是周老師。我說你這人怎么還笑。你中午沒吃飽,還想啃泥嗎?說完她又哧哧地笑起來。她笑起來還蠻好看,我忍不住也笑了。
她問我,下午你去教研活動嗎?載我一起過去行不行?
我等她走近來說,不行。
怎么這樣小氣的。
哈哈,除非你請我吃螺螄粉,我聞到她身上的螺螄粉味。
看來你真沒吃飽,就知道吃。
后來,她跟我抱怨說,真討厭,就坐了一回你的車就被你搞定了。
我說便宜你了,才一餐螺螄粉就被你收買了呢。
安老師如果恰好回來,就會打趣我,黃,你厲害哦,這么快就搞上周老師了。晚上不要那么大動靜喂,可憐可憐我這個孤家寡人啊。
我說聽說你老婆在廣東。
他說,是的,正想辦法幫她調(diào)回來,兒子在那邊讀書太貴了。一個學期上萬塊,太吃力了。
體育課上,安老師和我組裝乒乓球臺,學生也過來,幫擰螺絲。我問安老師,瓦小迪是怎么回事,在你的課堂也是整天睡覺。他媽媽不要他啦?我又看見他額頭上的蜈蚣,沒有初時那么猙獰了。學生說,他的媽媽跟來收沙糖橘的老板跑了,不要他了。
小孩子亂說些什么,那學生嘴巴里還嘟嘟囔囔,朝我做個鬼臉。
瓦小迪的媽媽,正如傳聞的那樣,在沙糖橘豐收的那些年,跟著一個湖南長沙的老板跑掉了。也是在那些年,安老師依靠承包的幾十畝山頭賺了不少錢。誰也說不清楚,他種的沙糖橘怎么就比別人的好,得價錢。后來,他賺的錢又在賭場上進了別人的口袋。后來,瓦小迪再也沒見過他媽媽了,只要老師一批評他,他就說一句:我的媽媽不要我了。
安老師原本,是學體育出身,不過學的是籃球專業(yè)。那段時間,也跟著我一起,在學習怎么當個教練。每次都是他負責講解內(nèi)腳背撥球、外腳背撥球、繞樁過人射門等術語。講完了,你們看著我,看見沒有,你,盧波,你認真看行不行,觸球的部位在這里,他指著自己的腳,我們都看著他的腳……你要是觸球部位不對,你就控制不好球。你要是踢不好,球就會飛,飛到水溝去了。我就在一邊拍抖音,把他們訓練的視頻放到網(wǎng)上去。
他還穿著那雙背靠背運動鞋,鞋跟都沒拉上,這么一撥,球就離開了他的控制,他對自己的操作并不失望,反而哧哧地笑了,就大聲說:下面,有請黃教練示范動作要領。你要是碰巧看到我拍的抖音一直在抖,說明我也跟著他們一起笑,我們在球場上每天都很快樂。
小球員們的訓練卻不含糊,從熱身到繞樁、傳球、打門,梅小東和瓦小迪是踢得最好的兩個。一個技術好,基本功過硬,瓦小迪,像條泥鰍一樣鉆來鉆去,跑得賊快。要說我們球隊的特點,那就是跑不死,小快靈。鄉(xiāng)下的孩子,又黑又瘦,體力驚人。如果能夠激發(fā)他們的毅力,那就更好了。如果碰上下雨天,全隊就在電腦上看梅西過人,看C羅罰任意球那堅毅的眼神,看卡納瓦諾的鐵閘防守……
不久之后,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外號。主力陣容里,號稱“小梅西”的梅小東,“泥鰍”瓦小迪,“牛奶糖”唐永,像糖一樣纏著對方的前鋒,“沖天炮”盧波,經(jīng)常打飛機,“章魚哥”岑日章,負責守門。
每天四點鐘放學,訓練到五點半,剛回到301,周晴就過來敲門了,叫我出去吃飯。我一開門,她就說,又踢球,一身臭汗。我說,臭男人不就這樣嘛。一把拉她到懷里來,身體順勢把門關上,抱著她親。她掙脫了,輕輕推開我,說臭男人,真討厭,快去洗澡。
晚上周晴過來叫我去鎮(zhèn)上吃夜宵,這小地方,倒也開了幾家啤酒燒烤攤。據(jù)說,過去還有卡拉OK,一部大電視擺在中間,誰想唱就去唱,不唱就播放港臺歌。我說不去,晚上看球呢,曼聯(lián)對切爾西。十一點半,馬上開始了。球球球,看球能看飽你呀,真不懂你們男人怎么對足球這么癡迷的。周晴不喜歡我踢足球,我說,嗨,你可別說,這連我媽都搞不清楚。我記得十來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媽對我說,可能這個年紀就是這樣的了,我今天看到一個男孩,和你差不多,就小巷里踢啊踢,不知道累。
嘖嘖,你還男孩。你是老男人了吧,還男孩呢你。
你是大美人行了吧,前面帶路。
我關上門,邊說邊打開極速體育,等待球賽的開始。在夜晚的微風下,周晴的灰黃色圓點長裙顯得嫵媚動人。小鎮(zhèn)的天空,不像市區(qū),半夜都是彩色的,它是那么安靜,那么透明,讓人感動。就是在這時候,我告訴了周晴瓦小迪的事情。作為一個女性,她對瓦小迪深表同情,但她指出,一個女人,只要下定決心做某件事情,那就不會后悔了。我說我現(xiàn)在肩負著一個神圣的使命,我要帶領孩子們沖出瓦特鎮(zhèn),除此之外,還有陪你吃一頓美好的夜宵。
五
實際上,瓦小迪的媽媽走后第二年還寄過一箱螺螄粉回來。瓦小迪最喜歡吃螺螄粉了,又香又辣,一邊吃一邊流口水。
這箱螺螄粉被瓦小迪的爸爸扔到了院子里喂雞,把雞嚇得飛了起來。想了想,他爸爸又走到小院子里,把螺螄粉拿回家,上面并沒有快遞地址,事實上,這是淘寶店鋪上郵寄過來的。誰會寄一箱螺螄粉來,肯定是他媽媽。這賤人,以為一箱螺螄粉就能夠讓我們原諒她了嗎,他對鄰居們說,十箱一百箱我們都不會原諒她。瓦小迪吃這一箱螺螄粉,吃了整整一年多,一個月吃一包,每吃一包,就哭一次。到后來,他甚至不記得媽媽的氣味了,他甚至也忘記媽媽的樣子了,但是他記得螺螄粉的味道,螺螄粉的味道是那么霸道,是那么誘人,他不記得媽媽了,只記得媽媽給他寄來的螺螄粉。只有螺螄粉的味道能夠讓他忘記媽媽的味道,也只有螺螄粉的味道,能讓他記得起媽媽的味道,那么濃烈,那么憂傷。
在球場上,他是快樂的。其他時間,他總是悶悶不樂。
有一天放學訓練結束后,我對瓦小迪說,你認真訓練,說不定你媽媽看見了,會回來。
他仰起頭問我,眼睛恢復了神氣:真的嗎?
我反過來問他,你媽媽知道你踢球嗎?
不知道,我媽媽不要我了,她不知道我踢足球。
我說,那如果你踢好了比賽,上了電視,你媽媽看到了,說不定她一高興,就坐上動車或者飛機,回來看你,你們就可以一家團聚了。真的,上天把你的門關上了,就會給你打開一扇窗,你每天來回跑著上學,你跑得比別人都快你知道嗎,你只要一直跑一直跑,說不定就能追上你媽媽了。
他相信了我的話,訓練的時候踢得更賣力了。
我把孩子們踢球的視頻拍成抖音,上傳到網(wǎng)絡,這是鄉(xiāng)村少年足球的快樂時光。瀏覽量從幾百到幾千,點贊的人也不少。說不定,瓦小迪的媽媽真的會在某個茶余飯后,刷刷抖音,看到了我們瓦特鎮(zhèn)的足球少年,哪怕她去到天涯海角,她也不可能忘記瓦特鎮(zhèn),忘記瓦特鎮(zhèn)還有她的兒子。
每到放學時間,操場上就是我們此起彼伏的吶喊聲,連附近的村民也來給我們加油。不開玩笑地說,連大掃除時候狂吠我們的黑狗黃狗,這個時候都成了我們的粉絲,對我們搖著尾巴。校長說,我們足球隊,好好踢,明天給你們加豬肉。第二天午餐,球隊真的給隊員們加了菜,因為沒有飯?zhí)茫瑢W生大多是坐在花圃、籃球架上,或者站在乒乓球臺邊吃飯。這一天,孩子們圍著校長,聽他發(fā)布通知,在下個月舉行足球比賽,地點在市振興小學,冠軍隊將會代表我們城區(qū)參加全市小學生運動會足球比賽。希望大家認真訓練,獲取好名次。
梅小東的家長捐贈了全隊的服裝和球襪,我問他們,你們想不想去市區(qū)贏得比賽?梅小東第一個說,想,我想拿獎杯,我想贏球。
每當有人訓練拖拖拉拉,就會有人說,還想不想去市區(qū)參加比賽啦?
每當有人一腳把球踢飛,就會有人說,還想不想去市區(qū)參加比賽啦?
每當有人喊苦喊累喊疼,就會有人說,還想不想……不想踢比賽是吧,當然想,我每星期都求我爸帶我去市區(qū),他總說要做工,這么辛苦你只知道玩,還不好好讀書。聽說市區(qū)的螺螄粉,特別好吃。
梅小東說,市區(qū)什么都好,不但螺螄粉好吃,馬路都比這里寬五倍,那些車最有禮貌了,遠遠看見人過馬路都會先停下來讓人。我初中就要去市區(qū)讀了,和我訓練的還有副市長的兒子,我們可要好了。
一聽到螺螄粉,瓦小迪就想起了媽媽,想到那箱早就被他吃完了的螺螄粉,在一旁嗚嗚地哭了。同學們都知道他是因為螺螄粉,想媽媽了,紛紛過來安慰他,跟他說對不起,我們不該提螺螄粉讓你傷心的。梅小東說,小迪別難過,等去市區(qū)參加比賽,我請你吃螺螄粉。瓦小迪默默擦干眼淚,撿起球,投入了訓練。我默默地拍下了這些鏡頭,說不定哪天可以用得上。我覺得我不僅要教這些孩子踢足球,我還肩負著一個神圣的使命,希望可以讓瓦小迪媽媽看到,讓她回心轉意??墒沁@樣有用嗎?誰會因為一個小男孩喜歡踢足球,就感受到生命的美好,而放棄他,又是一個多么傻的決定。
六
星期五訓練完,我回去洗澡。剛剛涂上沐浴露,滿身的泡泡,正打開花灑,噴出的水一下就斷了,像電池突然沒電了似的,再也沒有水來了。我關掉又打開,左拍拍,右拍拍,還是沒有水。我去你的,這洗澡呢,水就沒了。這一身的泡沫該怎么辦啊,我看看自己,就像一頭從浴缸里站起來的恐龍,仰天長嘯。同時聽見樓里有人喊,怎么又沒水啦。
咚咚咚,有人來敲門。我正在浴室里不知所措。是周晴。
我這有一桶水給你要不?
我打開一條門縫,果然是周晴。你來搭救我啦,我說。
她提著一桶水進來,說道,近來經(jīng)常沒水,我特意囤的。給了你我都沒水洗澡了。
我隔著門板說,要不一起洗。
不要,你這臭男人。
你要不來的話,我差點自己尿尿沖沖就算。
你也囤點水,是政府那幫人斷水的,他們還要把鐵門鎖了。以后我們要從一中的大門出入了。
怪不得要交相片辦出入證。都是公家單位,為什么政府這樣對我們?
這棟宿舍樓,本來是做公務員宿舍的。哎……
我后來明白了周晴為什么嘆氣了,她進特崗以后,連續(xù)考了三年的公務員都沒考上,兩次入圍面試都被干掉了。她說明年四月,我還要再考,我不想繼續(xù)在這當老師了。
在鄉(xiāng)下做老師不好嗎,又沒有成績壓力。
你看看我們現(xiàn)在被欺負成什么樣了,還好?
果然那扇不知道做什么用的鐵柵欄門鎖上了,一把永固鎖把整層樓截成兩個部分。這樣我們只能從我宿舍這邊的樓梯,從一中的側門出入了。安老師狠狠地踹了兩腳鐵門,一邊罵娘。我說我們把鎖給它砸了吧。安老師連忙擺擺手,這不行啊。砸了再鎖,有什么用?說什么他都不干,反倒好像是我勸他干壞事一樣了。
見我不吭聲,他又補充說,砸了還不是再鎖,干不過這幫人的。等我老婆調(diào)動回來再說了。砸鎖,沒用的。周晴也勸我別沖動。忍一時風平浪靜。我不聽她的,她有點生氣了。我也是,我對這樣明顯的打壓感到氣憤,就像有一個不知所以的東西壓在我的身上,想要反抗又不知道把拳頭往哪里捶去,只好把氣都撒在這個鐵門和鎖上了。趁著入黑時舉起鐵錘,哐當兩下,把鎖解決了。那鎖擦出幾星火花,在黑暗中,格外醒目。其實我也想不到,安老師會屈服于這些小人,居然不敢砸一把不知道是誰鎖上的鎖頭。周晴嘆了口氣,抱著我說,我再也不想待在這里了。
那段時間頗有寄人籬下的感覺,每天佩戴出入證從一中進出。其間還發(fā)生了一件事,連續(xù)四天,班上有一個學生沒來學校。安老師說,是他爸得了癌癥,負擔不起醫(yī)藥費,自殺了……這是個可悲的故事。他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家訪。我還從來沒去家訪過,想到和這個面目猙獰的搭檔一起去家訪,我猶豫了一下,想想還是去吧。那學生我記得,平時不太說話,總是望向窗口,說不清楚,他是看竹林還是看天。
這一天沒有安排訓練,比賽在周末就要開始了。我坐在他的白色轎車上,心情忐忑。一時忘記要準備些什么,他開車開得很快,飛馳在鄉(xiāng)間的路上,車里一股煙與皮質混合的味道令人難以忍受,幸虧車窗是打開的。
我們到了,是一間普通的小平房。有著一股中藥腐敗的氣味,仿佛已經(jīng)滲透到了磚塊里。也許打開大門和所有的窗,讓大風吹上半個月,才會隨風飄散吧。一臺彩色電視打開著,屏幕上是一個動物世界的節(jié)目,雪花點跳動在屏幕上,那學生的媽媽感謝我們來看望他倆,沒有眼淚地訴說著事情的經(jīng)過。她的眼神望向一個角落,半天不動一下。那學生就躲在一張掉漆的木頭沙發(fā)上,也許,那張沙發(fā)就是他父親生前經(jīng)常坐在上面的吧,我想。我們沒坐多久就出來了,臨走的時候,安說,那我們回去了,有什么困難就跟我們說,他一手伸進褲袋,掏出幾百塊錢,迅疾地塞到這位母親的手中,轉身就走。
哎呀,這怎么行呢,怎么行呢……
安老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一點心意——
我意料不到,還愣在原地。黃,還愣著干啥,回去訓練了。我也逃跑似的出來。外面搭建的竹棚里,一群老人在打撲克,沒有人朝我們這邊看,直到汽車發(fā)動,把那間悲慘的平房拋在了后視鏡里。汽車仍舊開得飛快,安還接了個電話,好像是老婆調(diào)動工作的事有眉目了。這時候,車速甚至都沒有慢下來,目光里有著憤怒,卻不顯得猙獰了。
七
球賽分A、B、C、D四個小組,先是小組單循環(huán),前兩名出線,再進行淘汰賽。第一次出外打比賽,孩子們都覺得很新鮮,瓦小迪緊張地搓著手,其他人嘰嘰喳喳吵個不停。我跟在車上,安老師開他的車出來,他說還要出去辦點事。教委辦租了一輛中巴車,把鎮(zhèn)上參加比賽的小球員們統(tǒng)一帶到振興小學。幾個球隊穿著統(tǒng)一的服裝,好像秋游一樣。我打開手機,趕緊拍點素材。
要說比賽吧,還真不清楚對方球隊的實力,只能說狹路相逢勇者勝了。校長下了軍令狀,起碼小組出線。瓦小迪問,軍令狀是什么?梅小東說,軍令狀都不懂,軍令狀就是將軍發(fā)布的命令,你到時記得多傳球給我,我們一定能贏。
比賽進行得蠻順利,依靠梅小東和瓦小迪及全隊的努力,居然小組第一出線了,對陣德安鎮(zhèn)小、城西小學、民主小學,比分分別是2∶1、2∶0、3∶0。最佳射手梅小東進了三個球,瓦小迪進了一個球,助攻了兩個,“沖天炮”進了一個。周末兩天連續(xù)比賽,對體力的消耗非常大。對于我們這個小快靈的球隊來說,體力是最大的優(yōu)勢。能夠出線簡直是意料之外,這些人回到學校,星期一校會校長站在舞臺上表揚之后,個個都像驕傲的公雞。我當然是很開心的,因為這些素材,日后剪輯成紀錄片,基本上足夠了,我不僅拍下了梅小東的進球,也拍下了瓦小迪在綠茵場上奔跑的身影。安老師跟我說,這次帶隊帶好了,說不定對他老婆調(diào)動回來有幫助呢。所以,星期一訓練的時候,他把這幫驕傲的小球員都臭罵了一頓,才贏了三場球就了不起了,下周還有比賽,你們到底想不想繼續(xù)去振興小學踢球了。想?……想就給我好好踢。
他們坐在碼頭上,居高臨下,把煙點上。廠里的阿姨,從碼頭往上走,胸脯起伏。父親說,奶真大。阿京叔說,你兒子還在呢,注意個人語言。他現(xiàn)在還不懂,我父親接著又補充了一句,過幾年才會懂的。我想說我懂,但我看見阿京叔像是要說什么,嘴巴張開又合上,我就不再說話。
阿京叔是個音樂天才,一片樹葉能吹奏出不同的曲子,好像樹葉就是他的笛子,樹葉就是他的口琴。各種樂器到了他手上,如魚得水,全都有了靈性。但這都不算奇妙的,仔細觀察吧,就是他的笑容,都蕩漾著一種音樂的節(jié)拍,好像音階一樣跳動。阿京叔曾經(jīng)送我一把自制的竹笛,上面刻著幾個規(guī)整的宋體字:上海樂器廠。又教我貼笛膜,不能太松,松了音色不美,不能太緊,緊了聲音沒彈性。把笛膜孔邊緣濕一濕,食指和拇指往兩邊輕輕一抹,留一點余地最好??上易毂可嘧?,只會哆來咪發(fā)唆。他又教我拉手風琴,我只覺得抱著個工具箱,渾身不自在。阿京叔只能對我搖搖頭,臉上仍然蕩漾出他音樂的韻律。有天用平南小刀刻了把木頭勃朗寧手槍送我。我便整天舉著槍,瞄準隱藏在角落,或者芭蕉林里的敵人。當然這還遠遠不夠,還要到游戲機房里和敵人戰(zhàn)斗至口袋彈盡糧絕。我就坐在他們的中間。此刻,他們目視著前方,江的對面就是潯城。
大江水闊茫茫、激流涌蕩,只見一葉小舟,出沒風波里。有人半蹲著,把住舵,扁舟震天價響,像是要劈開這無邊的波浪。柴油機噴著黑煙,顫抖著向前沖鋒,黑煙瞬間被風吹散,拂過那人時,與波濤翻滾,融為一體,一時間形散而神聚。幾袋煙的工夫,停舟靠岸,只能遠遠看見,那人在下游的車排碼頭上了岸。在陰沉的天空下,老城區(qū)一片灰蒙蒙,路上的行人又矮又小又不多,遠遠看去,好像不是太高興。這時候,表伯父從雜亂的草叢中走出來,肩膀上掛著拋網(wǎng),右手提暗紅色的塑料桶??茨莿幼?,該是有魚。我大叫一聲表伯父,等他瞇起眼睛向上看時,我已飛奔至跟前,替他提了桶??呆~在逼仄的空間里擁擠撲騰,一片青灰與銀光閃動。我說好多魚啊,走在他前面,替他邀功領賞一般。只聽見,拋網(wǎng)的錫墜叮叮叮地響著,聽得人心情舒朗。
父親喊,老表,明天坐廠車過街去嗎?最后一班車。
去啊,去買線織網(wǎng)??椧粡埵迕椎木W(wǎng)。
我把桶一放,水震動著,蕩起一層小小的波紋。兩人相顧抽煙,表伯父的線褂露出一括圓弧的胸脯,紅通通的,像燒紅的鐵。說著明天要買六磅的線、八磅的線、十磅的線,怎么怎么搞,我的父親對這些并不感興趣,而且他去釣魚常常不帶上我。接著就說到這最后一班車。表伯父說,沒什么意思,廠都“破產(chǎn)”了。要不是今天掛了網(wǎng),也懶得上街了,不如和坤仔去釣魚啦。對嗎,阿坤仔?表伯父望向我。我使勁地點頭。明天父親是要去姑媽家的,說好了,帶上我一起。我喜歡的表伯父去,阿京叔也去,我能不去嗎。何況這是最后一趟班車,以后就是想坐也坐不上了。
這最后一趟班車,帶我回到過去的美好時光。
那時父親下了班,時常帶我坐廠車過街去,在姑媽家的田螺粉攤嗍田螺、吃夜宵。白天大人上班,我要上學。到了那些美好的夏夜,昏黃的燈光掃過車窗,一縷縷光芒輕拂著我的臉。廠車開至百貨大樓,此處人聲鼎沸,正是全城最繁華的地方,燈火通明,喧鬧不息。姑媽一家就忙活在這條栽滿羊蹄甲的街上,要是四月里,羊蹄甲紛紛揚揚,落在鋁制攤案上,落在這條街上,落在了人們的心田里。田螺又香又辣,蒜頭香菇丁,陳年的酸筍,熬制好的紫蘇假蔞,直撲入游人的肺腑。這期間,兩個柳州妹,說著柳州話,啪啦啪啦如連珠炮,邊流眼淚邊嗍著,噘起嘴把田螺湯呷得咕嚕嚕響。每當父親提起這件事,總會說起我,在那個夜晚,我把田螺放桌子上來那么一錘,抖一抖,抖掉打碎的殼和螺掩,直往嘴里送。今年夏天,我小學畢業(yè),心里只求父親別再說了,再說就難為情了。
這天一早,老張就上了車,嘀嘀嘀地鳴了喇叭,恍惚如當年廠車剛買回來那會。車頭戴上大紅花,十萬頭電光炮在辦公樓前炸出喜慶與希望,一團一團灰藍色的煙,往天空擴張,拉伸著散去,那爆炸的聲響隱約從車間傳回,呼應著工人們的歡笑。出奇的是,那天廠長發(fā)表講話,無論他說什么,我竟然都覺得好聽。平時看他是神憎鬼厭。八點半,搭車的人陸續(xù)過來,笑老張,換了身新衣服,折痕都沒平整。那是紀念香港回歸的文化衫。老張笑瞇瞇的,無論大家說什么,皆是客客氣氣。今天只需要把大家送到目的地,再送回來就行了。就算是姍姍來遲的工友,也帶著笑,擱在平時,早開罵了。這最后一趟班車,咱們和和氣氣地開好它,站好最后一班崗。
我和我的父親也算是到得早,我坐在上車左邊靠門的位置上。表伯父、阿京叔他們跟我們一排,左邊看看,右邊又看看,而司機老張從后視鏡里把我們一一看在眼里。摸摸屁股底下的皮革坐墊,又摸摸跟前的皮革,仍然是滑不溜秋的,像是頭一次坐車那樣。我緊握著座椅,我的好朋友阿勇,坐在我后面,一身運動員裝扮,眼睛羞澀地看著他的父親。
座位都坐滿了??諝馀蛎?,一下子就熱了起來,有人喊道,把窗開開,把窗開開,都是汗味。有人就回敬:不是汗味難道還能有酒味不成啊,要想聞酒味,回家自個兒聞去!引擎就在這樣的空氣中發(fā)動,煙塵滾滾。車窗顫動著,那是興奮的尖叫。車開過廠里的魚塘邊的芭蕉林時,風把芭蕉葉帶得偏向一邊,綠色的波浪翻滾在我們的身后,工廠漸漸地遠去了。
一開車,就不覺得熱了。
我問阿勇,你怎么穿成這樣?
我爸帶我去見體校的郭教練,有機會想讓我跟他練。
我說怪不得你爸的襯衣衣領也挺括括的。
可不是,我爸說郭教練現(xiàn)在是市里男二號,要我醒目點。
我眼睛看著他腳上那雙洗得干干凈凈的回力乒乓球鞋。那線條兒是真好看,鞋頭是不寬也不窄,看著斯斯文文。
我說你爸拿著什么?
我不知道啊,是給教練的。
有人就問阿勇的父親,帶兒子打比賽去???
他爸說,沒,學校剛放假,哪來的比賽。說完看往窗外,不吭聲了。手上攥著公文包,公文包也不說話。仿佛是受到阿勇父親的感染,車里雖然人頭攢動,卻也不怎么說話。
我們的車開過了潯城水泥廠,水泥廠也停產(chǎn)了。兩根灰色大煙囪,不再往天空發(fā)射毒氣,因而天空顯得平靜而安詳。車開過了東風鑄造廠,鐵閘大門里兩個工人一瘸一拐推著斗車。東風鑄造廠里的工人都是殘障人士。我父親說,殘疾工人,不用納稅,政策上有優(yōu)惠。再經(jīng)過二淡,經(jīng)過樞紐,經(jīng)過了許多廠區(qū)。每個區(qū)域都有它們不同于別處的特點,只有熟悉它們的人,才會了解其中的奧妙之處。班車上了長長的斜坡,便看見兩座大橋蟄伏在坡頂兩側,往左是過旱橋往梧州,去往廣東方向;往右是過郁江橋,去街上的。旱橋是拱橋,船順著人工開鑿的運河,過了橋,進船閘,可直通珠江三角洲。車在斜坡頂上,顯得工人新村的紅磚房越發(fā)低矮,灰蒙蒙的一片,籠罩在暗淡的天空下面,連植物也是悄無聲息,蕭索而沉悶。我們的車開上郁江大橋頭,面前是一片坦途,我站了起來,往兩邊張望。每回開到郁江大橋,總能看到許多垂釣的人,無論春夏秋冬。郁江大橋很長,洪水期間,渾濁的江水漂浮著垃圾,浮浮沉沉,江面更顯遼闊。似乎橋走完了,江還沒過完似的。
在橋上,我轉頭去問阿勇,會不會去讀體校。在這趟班車上,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可能要去不同的學校了,而我也沒能定下來是去一中還是二中。不管怎么說,住校的生活仍然讓我憧憬,聽說讀體校要住校的。
誰知道呢……
我聽了他的話,像是埋怨地說,不能一起看錄像了。
“看錄像”是我們的黑話,意思是偷廠里的白口生鐵去賣,賣了打游戲、吃冰棍,再在錄像室租一塊錢一部的香港片。那生鐵一節(jié)一節(jié),截面如梯形,能賣六角錢一斤。我們倆互相放風,有時碰上廠里的人,也會挨罵。廠里也有人是這樣脾氣的,逮上什么都罵,廠長也被罵。
我想了想說,有公審的話,記得告訴我。
怎么告訴你?
我想了想,說寫信吧。
那東西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喜歡看啊,刺激!
以前學校組織我們?nèi)タ慈嗣窆珜?。就在體校的球場,那地方,是個凹進去的籃球場,能容納很多人。那地方開過各行各業(yè)的表彰大會,當然也開過各種犯罪分子的公審大會。公審場面肅穆凜然,看得人心驚肉跳,大氣不敢出,偏偏又想往下看。那些人胸前都掛著罪名,白色的紙板上用黑墨寫著,哪里人,犯了什么事,判幾年。每人戴著手銬,由站成一列的警察押解。有一回,看見一個死刑犯,面無表情,怎么看都不像一個殺人犯。我很吃驚,以為宣判完直接吃子彈。別人說怎么會,槍斃的人都是拉去靶場打的。我的心怦怦直跳,長松了一口氣,可又覺得有點兒遺憾。
我們倆只管嘰里呱啦,車已經(jīng)把郁江大橋遠遠地拋在后頭,快要到桂南路了。有人下車,說聲老張,下午六點是嗎?
老張說對,六點哇。
記得對面接。
記得哇。
車往前剎住,停穩(wěn)了,有人下車,繼續(xù)開。再去就是大轉盤,大轉盤邊是客運站,進去是桂貴路。整個潯城,也就是兩條主干道,多少年了沒變過。我們的車拐進桂南路,過了二農(nóng)貿(mào)市場,就是舊新華書店,過了二中,就是一農(nóng)貿(mào)市場。盡管熟悉得不能更熟悉,坐在車上的感覺仍然是無可替代的。陸續(xù)有人到站下車,每個人下車都說一聲,記得對面接啊。老張統(tǒng)統(tǒng)回一句,記得哇。
表伯父在一農(nóng)貿(mào)市場下了車,他要去買魚線。我和父親,還有阿京叔則在百貨大樓下車。
阿勇和他爸爸也在百貨大樓下了車,他們快步往體校方向走去,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在人群中時隱時現(xiàn),不知怎的,忽然間想起江心那一葉扁舟來。阿京叔說他要買一包笛膜,笛子在他手里彈了兩下,握在手中跟我們告辭了。
下午見啊。
下午見……
我和父親過了舊市政府去姑媽家??h府街干凈而清靜,行至盡頭,便是北江港務站。姑媽一家住在北江港務站五樓宿舍里,走到四樓,陳年的酸筍味間雜著田螺的泥腥味,蜂窩煤爐嗆人的氣味,這一切的氣味混合在一塊往外擴張,給人的嗅覺以不可磨滅的印象。
樓道堆滿雜物。姑媽正在廚房外的走道刷田螺。唰唰唰,唰唰唰。
姑媽——大姐——,我們幾乎同時叫出聲來。
來了啊。姑媽抬起頭說,手也沒停,繼續(xù)唰唰唰。地上是點點的水漬,幽幽地泛著光。
來了。廠里開最后一趟廠車,跟著就過來了。
我搬張板凳坐下來,手握尖嘴鉗,去螺尾巴,咔嚓,一只,咔嚓,又一只。姑媽問我,你爸還去打牌嗎?我不吭聲。把田螺夾得咔嚓咔嚓響。父親站在原地,摸出煙,半天也沒點上。
阿坤馬上要讀初中了。學雜費、伙食費都要開支。想想辦法,爭取再就業(yè)。東家不打打西家,好過打牌啊。
父親仍舊不出聲。
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不打牌做什么。廠都破產(chǎn)了……他的聲音在略顯昏暗的樓道里,似是在埋怨,卻不知是埋怨自己還是埋怨工廠,讓他成了下崗工人。
電焊氧割你樣樣在行,不怕沒事做的。
我爸不出聲。
還賭嗎?
哪有錢賭……
十賭九輸,別跟阿清老公一樣,賭到要斬手指。
這么嚴重……我爸也吃了一驚。
阿清在一農(nóng)貿(mào)外面賣水果。她老公,也就是我表姐夫,出了名聲的兇,從來只有他大聲說話,想不到那么兇的人要被砍手指。心里像被田螺的汁液抓緊了皮膚似的,繃得緊緊的。鉗去了尾巴的田螺,仍舊頑強地在鋁盆里伸出觸須,前赴后繼地爬。
我姑丈出門買菜去了。午飯就簡單對付一下,吃了點南瓜和空心菜我就下樓到空地上玩。水路的運輸也不景氣,北江港務站瀕臨倒閉,許多職工都搬離了。宿舍大多租給了外地人,說的都是口音怪異的普通話。江水拍打著巖石,也拍打著輪渡,在輪渡之間撞擊出極大的聲響。幾個苦力奮力背起一麻袋一麻袋的山楂,往碼頭上輸送。我騎在欄桿的鐵鏈上晃蕩,抬頭看著各層樓道上那些花花綠綠晾曬的衣物。
下午廠車回程的時間還沒到。父親帶我去了趟新華書店。我要買《故事大王》,他在畜牧養(yǎng)殖類書架前流連了很久,把各種牲畜魚類挨個兒看了個遍。最后從上面抽出一本《白玉蝸牛的養(yǎng)殖與技術利用問答》,如獲至寶般攥在手里。書不厚,封面是幾只蝸牛在吃著青菜。想必上面的蝸牛就是白玉蝸牛。不過看著是褐色的蝸牛,我不太明白為什么叫白玉蝸牛。就問父親買來干什么。他說你不懂,看過報紙報道,這種白玉蝸牛將來會成為人們的美味佳肴。父親有點自鳴得意,把書頁用手一刮,像阿京叔拉手風琴似的,嘩啦嘩啦地響。
大家走出百貨大樓等著廠車開回來,阿京叔手拿笛子輕輕拍打著,與其說是拍打,不如說是撫摸。表伯父兜里裝著魚線,其他的工友也三三兩兩說著話。車來了,人們紛紛上車,仍舊坐來時的位置,一上車就熱鬧起來了。有人問老張去了哪,老張回說去看老伙計,找事做,總不能守著老婆過日子。
有人說,聽說大轉盤大塞車,你們知道嗎?
沒等人回答,他就自個兒揭開了鍋,說是糖廠的職工靜坐。副市長許靜紅都到場了哇。本來車上還挺熱鬧,七嘴八舌、流言蜚語的,聽這么一說,大家的心都收緊了,沒人吭聲了。
早上過來時怎么沒看見?
咳咳,可能當時那會兒還沒結集呢。
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表伯父從袋子里變戲法一樣掏出鋁制的車轱轆給我,坤仔,給你做釣竿。啊,我夢寐以求的魚竿!我手指插進車轱轆,打著轉轉。
車停了,上來一個。再停,又上來一個,把踏板上的塵埃蹬得跳了起來。車慢悠悠地開著。
開那么慢,什么時候才能回到?
老張還真是好脾氣地說,最后一趟車,開完就沒得開了。
趕回去吃飯呢!
得嘞。
車又停了,上來一個。想知情人問阿勇爸,去體校怎么樣了?
他這會不緊不慢地開口了,似乎人家等著他解說球賽呢,就說還不賴。說我兒子前沖弧圈球不錯,就是發(fā)球差點。身高不夠,技術來湊。老郭說了,左手橫拍,應該有前途。
我小聲問阿勇,你教練很老嗎?
他小聲回我說,不是,很年輕呢。
有人說,得哦,為國家培養(yǎng)人才了。
有人說,說不定以后進國家隊,跟孔令輝一樣。
有人說,也不知道是回上一個人的話,還是說給阿勇他爸聽的,教練不拿好處,恐怕沒那么容易哦……車里就是這樣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你們不懂,郭教練現(xiàn)在學的是老瓦的打法,前三板技術頂呱呱。
老瓦是誰?有孔令輝厲害不?
瓦爾德內(nèi)爾知道不,乒壇莫扎特!蔡振華時代的大人物,一個人打國乒十幾年……今年在曼徹斯特世乒賽,決賽對陣白俄選手薩姆索諾夫,像玩兒一樣……
正說話間,車已經(jīng)開出了桂南路口,天色暗下來了。車拐了個彎,停在公車站,有個工友要上車,這時出了點事。那工友剛上車,嘶嘶的氣壓聲一響,車門正要關上,連滾帶爬撞上來一個男人,大叫一聲——張五快開車!一車的人愣了一下,說你誰啊,我們這是選煉廠的廠車……不是公……老張頭也不回說,寧,是你嗎?怎回事?這個叫寧的人,他喘著氣,也不搭話,可能也沒力氣搭話。快開,狗追來了。眾人哄笑,哪有狗。穿衣服的狗。又是一陣大笑。車一下彈出去十幾米,往回程的方向開去。這個叫寧的人邊喘著氣邊對眾人表示歉意,說我認得你們廠的車……就……,有人認出來了,說我見過你,老張家的親戚,上回來過我們廠,扛了一包糖廠的蔗糖來賣,我還買了兩斤。是啊,幸好車停了,不然狗就要追上來了。大家湊近來問咋回事,才發(fā)現(xiàn)他手指流著血。就有人說,你手流血了。他往車尾看了一眼,眼神是游離的,說皮外傷。停頓了一下就一五一十地說起來,我們今天去大轉盤靜坐了。
后來呢?有人問。
他繼續(xù)說,本來我們今天是在工會開會的,破產(chǎn)的補償金太低了。做幾十年了,說遣散就遣散。不知是誰說,補償金那么低,肯定是市里的貪官造成的,大家都很氣憤,都不開會了,要去市政府靜坐。我們的隊伍從廠里浩浩蕩蕩地走出來,過了電影院,過了學校,走到糖廠路中段的時候,不知是誰又說,去市政府威力不夠,我們?nèi)r公路。我們就去攔公路……
怪不得,我今天聽說了你們廠的事,一個工友說。在昏暗中,能聽見他顫抖的聲音。
我們后來就在大轉盤靜坐。坐了一天,口干舌燥,副市長來喊話,叫我們回家。我們也想回,但什么交代都沒有,怎么回呢,白白坐一天,又餓又累。
不知是誰,在昏暗中遞給他面包,他也不客氣,接過來默默地吃著。才見他穿著豬肝色的橡膠涼鞋,腳指上都是泥。我也覺得我的腳指在出汗,黏糊糊的。
他說著說著,面孔上影影綽綽,原來是街燈亮了。一個人說,一車人在聽,不時地有人嘆氣,我才發(fā)現(xiàn)嘆氣也會傳染。眾人都唏噓不已。
我好像聽見有歌聲在車廂里小聲地逡巡著,似乎是在請求人們的同意,加入到這最后的一趟班車中來。郊區(qū)的路燈昏昏沉沉,蒙著一層不可逃避的灰塵。地平線上的樹比天空更黑了。
快要到郁江大橋了。
路燈點亮了這座橫亙在郁江之上的大橋。郊外的田野沉寂無聲,仿佛凝固了一般。寬闊的河床承載著黑沉沉的江水,如梯形的生鐵,被灌注到自然的秩序里。在黑暗中,這無邊的秩序延伸到遠方,帶去我們的消息,打著星星的燈火急速夜行,馬不停蹄地穿州過府,卻因為胸中的塊壘沉重而凝滯在夜幕中,遠遠落后。郁江上洶涌的波濤,被照亮,被籠罩,瞬息間沉到水面之下,回歸無邊的黑暗。車廂里,誰也不說話,車砰的一下,在路和橋細小的落差里跳上了橋,涼爽的風穿過了我們。江水仿佛在上漲,萬千條魚出沒在風波里,我的血管里也有魚在跳,它驚惶不安地穿梭在我身體的河流里。我似乎感受到與年齡并不相符的重量,江水吸引著我,不知怎么地,笛聲打破了這種凝重的感覺,試探似的撥開波浪,要往前走去,接著旋律成型,節(jié)奏如河流。夜晚的光線烘托著它,有一點輕柔,卻始終讓人心里發(fā)緊。但我們很快知道了這是什么歌,笛聲照亮了人們緊繃著的臉,我們開始跟著小聲地唱,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歌聲漸漸會合起來了,越過了郁江大橋,爬上了高岡上,在整個葛洲壩的上空回蕩。我看見寧也在唱著,唱得那么專注,那么深沉。班車在奔馳,橋上的燈光掠過他們的臉龐,在阿京叔笛聲的伴奏下,他們的歌聲籠罩著一層神圣的、不可侵犯的光輝。這光輝脆弱,卻無疑曾經(jīng)存在。大地沉默著,工地的燈光暖和了空氣中的冷漠,有什么東西正在心里融化。我們唱著歌,飛奔回廠里,下了車,每個人彼此握手,互相擁抱。但是沒人想開口說話,就用擁抱和握手來表達那種無言的感激吧。那個白天里在大轉盤和工友們一起靜坐的糖廠工人阿寧,他握著每個人的手,也緊緊地握過我手,臉上閃著晶瑩的淚花。
阿勇終于去了體校讀書,我們甚至一個月都不會見上一面,更不要說一起看錄像了。那個暑假里,我用表伯父買給我的車轱轆做了魚竿,釣了一條兩斤多重的鯰魚,最后賣給了飯店。至于我的父親,他按照報紙上的地址郵購了五只白玉蝸牛。每到夜晚,白玉蝸牛撕咬著青菜,在木箱里爬出了一條條閃閃發(fā)亮彼此交叉的道路。沒過多久,五只白玉蝸牛變成四只,變成三只,變成兩只……我的父親騎著自行車,載著我,在滿是灰塵的道路上騎得飛快。
【徐惠志,1984年生于廣西桂平。中文系畢業(yè),自行車詩群成員。有詩歌、小說發(fā)表于《詩歌月刊》《廣西文學》《紅豆》《中國詩歌》《廣西現(xiàn)代詩選》《廣西詩歌地理》。繪畫作品入選第二屆中國插圖藝術展、IWS國際水彩畫展等各級展覽并有獲獎,有作品見藏于機構及個人?!?/p>
責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