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況,1964年生于上海,1982年考入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英語系,1989年獲得該校英美文學(xué)碩士學(xué)位,入職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F(xiàn)供職于一家國際企業(yè),居住在南京。作品曾發(fā)表在《中國作家》《香港文學(xué)》《一行》和《飛天》等刊物上。另翻譯有布羅斯基、阿什貝利等詩人的作品及小說《白雪公主》和《在西瓜糖里》?!缎戮湃~集》詩人之一。
多?佛
靠近沙灘的水兩種顏色:淺綠與無色,透出下面淡淡的黃沙。幾個游客趟在水里拍照。于是,我看見了背后的白堊巖,建在沙灘上的一排草棚屋,每一座前面都站著一家三口,紅撲撲的臉,胸前掛著花環(huán),撲扇著胳膊,表示歡迎,或者為拍照擺出各種別扭的造型。有一只海鷗,為了表示抗議,停在一個父親的禿頂上,閉上眼睛,假裝睡著了。
我們坐的小船也是透明的,船夫是一位癟嘴老頭,臉太小了,像草草幾筆勾勒的速寫?!拔覀兊搅擞??”他看著比我們還迷惑。我赤著腳,可是船上并沒鞋。我明明記得剛才自己脫了鞋和襪子。我看見旁邊的幾位都長著鴨蹼一樣的腳。
一條鐵青色的魚在不遠(yuǎn)處一動不動。透明小船在勻速前行,魚與船保持不變的距離。一朵海龜形狀的云投下陰影,淺綠的海水像含了雜質(zhì)的玉。有人在云上大聲喊叫,感覺在被人痛打。
我們進(jìn)入了一片森林,高大筆直的樹木遮蔽了天空。我腳底的老繭扎進(jìn)一根針。
黃瓜園
從樓道出來,外面在下雨。《畫語》寫到三分之一,腦袋昏昏沉沉。朋友說,文筆太激烈,感覺老了二十歲,和他父親是一代人。有一天,讀到話語權(quán),才意識到自己心理深處有大片陰影。太多排比句,對皴法的批判,比昨夜的雷聲還響。佩服隔壁老彭的心理素質(zhì),咳嗽聲打在墻壁上,像戴著拳擊手套的人砸在沙袋上。據(jù)說老彭的岳父是體院的搏擊教練,但他從來不提,只是周末約他喝酒,他總是沒空。他畫中的老人,永遠(yuǎn)矍鑠、古怪,沒有松散慵懶的肥胖。
還有人勸臨帖,說可以減輕自閉癥。真是難以理解,天天閉門,竟然能開闊心胸?帕斯卡爾曾說過人的終極問題,但他自己也沒解決好這個問題。如果他活得長壽,他會像維特根斯坦那樣否定自己嗎?
一個自虐狂,可能比自閉癥患者更可怕。智慧是一種可怕的東西。這個小區(qū)的居民都太自戀了,沒有足夠的勇氣和智商摧毀自己。老彭畫了三十年,還不如他老師家的保姆畫的青綠山水?!懂嬚Z》中會寫到她,一個休寧瓜農(nóng)的女兒。
迪耶普
不知何時起了云,海灘變得清冷。我合上斯皮瓦克譯的《論文字學(xué)》,疊好毛巾,抖抖身上不多的沙子,往停車場走去。
四個男人在用地鉆搗碎水泥地面。他們邊干活,邊聊天,慢悠悠地,但絲毫不給人磨洋工的感覺。個子最高的是黑人,下巴寬平,如一把鏟刀。兩個矮小的,看著像阿爾及利亞人,卷發(fā),眼窩深陷。我興致勃勃聽他們談?wù)撉蛸惡凸媚?,差點(diǎn)忘了他們站立的地方,上午,我在那里停了一輛福特。
“先生們,打擾一下。我好像在這里停了一輛車,能不能麻煩告訴我,它現(xiàn)在去了哪里?”
他們停下手中的活兒,詫異地相互看看,然后才轉(zhuǎn)向我。那位黑人用印度式英語慢條斯理地說:“兄弟,這不是停車場,你看看這把椅子?!彼钢赃吂潭ㄔ诘厣系拈L椅。
“歡迎大家來到敦刻爾克!”此時,后面來了一群印度游客。敦刻爾克?我不是在迪耶普?其中一個小伙子突然走過來:“爸爸,你怎么在這里?”我一輩子單身,不過,他確實(shí)長得太像我了。
井?陘
樹頂上的野人三天不下來吃東西了,我們很擔(dān)憂。堆放在樹下的土豆、蘋果、棗和饅頭開始腐爛。有人想換上煮爛的羊蹄,被冒牌小說家攔住。這是對野人的褻瀆,他煞有介事地說。野人逃到山里,住在樹頂上,就是表明要棄絕我們的動物性,他補(bǔ)充道,并從麻袋里摸出一個本子,準(zhǔn)備把他的《前敘事理論》讀給我們聽。幸好,我敲響了鑼,宣布晚飯開始,大家可以喝酒吃肉了。
今天輪到我值班,舉著松明巡夜,確保冒牌小說家睜大眼睛時不墜入無底的黑暗,心智被野人攫取。我還要一刻不停地念叨,把各種菜名轉(zhuǎn)化成凝聚部落向心力的語言。每隔十五分鐘,我拍拍那棵古柏,提醒野人我們的存在。冒牌小說家考證過,噩夢的噩,和餓,還有惡,原先都是通假字。但野人醒著做夢和睡著了做夢,雖然都可以稱作夢,實(shí)際上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字。
再過兩個月,蒼巖山會迎來第一場雪。我們每個人,把野人逼上絕路后,成為了真正的野人。冒牌小說家把這些話刻在樹干上。
芝加哥
我離開這座城市時,它已經(jīng)濃縮成一張薇薇爾·邁爾的照片。
可能是本世紀(jì)初,或更早。我總是混淆街道、面孔和年代。他們說我應(yīng)該養(yǎng)一條狗,最好是斑點(diǎn)狗。和它建立親密關(guān)系,識別它的獨(dú)特性,世界才會真正進(jìn)入我的記憶。而記憶,我那位丑陋的心理醫(yī)生說,無非是生命的骨密度。他太瘦了,眼光顯得格外兇狠和貪婪?!拔以?jīng)養(yǎng)過一條薩摩耶,我的前任喜歡去邁阿密度假。所以我現(xiàn)在只收藏犬毛?!彼豢诤鹊魸饪s咖啡。我不明白,他怎么總是在喝濃縮咖啡?!澳愕膯栴}是,喜歡穿松松垮垮的衣服。”
出門后,我發(fā)現(xiàn)手機(jī)上有兩條未讀短信。一條是兒子發(fā)來的。他現(xiàn)在在田納西讀文學(xué)博士,研究史蒂文斯。我多次勸他改修心理學(xué),這樣,我就不必把這么多錢全花在這個瘦骨嶙峋的死靈克博士身上。
“我給你買了生日禮物。罐子非常漂亮。我很抱歉,為了節(jié)省郵費(fèi),我寄給媽媽了。老爸生日快樂!”
我的前妻已經(jīng)過世。
她生前住在俄亥俄州的哥倫布。
富爾希爾
我叫保羅,出生在英國,和那位英國攝影師同名,但我是美國人。
昨天,有人在網(wǎng)上問我,如何給一頭長頸鹿的憂郁編程,我的答案是,樹葉都有兩面性,你們家后院的籬笆太矮了。
后來,我出門買殺蟲劑,遇見隔壁的委內(nèi)瑞拉人。他過去是牙醫(yī)執(zhí)照簽發(fā)人,現(xiàn)在賦閑,迷上了迷你高爾夫。
“下午好,格雷漢姆先生!”
“嗨,何塞·伍茲!”
他張開長繭的手,自豪地投降,一舉兩得?!敖裉觳惶珶?,他們說明尼蘇達(dá)下雪了?!?/p>
“是啊,保險公司有事干了?!?/p>
我突然想到西西里島的古希臘人,海水蒸發(fā)后的思想空白,還有腌制的橄欖。對了,白蟻的繁殖速度是下一個程序的自學(xué)習(xí),模擬各種環(huán)境。關(guān)鍵是要可控,并窮盡所有的可能性。模糊性也要有一種非常高級的白,如過度曝光的貧窮。
路上沒車,我把速度設(shè)在80。小區(qū)的房子像映在一塊玻璃上,從我眼前閃過。我的問題是想得太多。風(fēng)停了,我的答案落下,碎成玻璃渣。
蘭?州
我是在磨溝沿總店里注意到他的:四方臉,平頭,大眼珠,感覺要彈出來,但并不凝視,而是無視一物地沒光,好像不是他的一雙眼睛。他的動作中規(guī)中矩,端直坐下,把醋倒?jié)M一整勺,均勻?yàn)⒃诿嫱肜?。仿佛為了省去一切不必要的事情,他不像我們那樣急著去吹散碗里的熱氣。他從口袋里掏出整整齊齊的白紙包,打開,里面是九粒一模一樣的花生米,感覺不是自然生長的,而是用人工模子刻出的。他吃兩筷子面,夾一?;ㄉ走M(jìn)嘴,若無其事,又充滿儀式感。周圍的熱氣騰騰和進(jìn)進(jìn)出出,被一種巨大的漠視和自我約束屏蔽了。此刻吃面的他,從坐下開始,到喝完最后一口湯,把那張白紙?jiān)僬蛊?、疊好,小心翼翼地裝進(jìn)上衣口袋,整個過程是十分鐘,不多不少,因?yàn)槲业氖謾C(jī)鬧鈴設(shè)在七點(diǎn)半,他那時正好進(jìn)來坐下。等他起身,我會看一下手機(jī),正好七點(diǎn)四十。如此五天下來,我準(zhǔn)備下周一和他聊聊,但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問其他常來的人,他們說根本沒有見過這樣一個人。
補(bǔ)記:1.十七年前,當(dāng)陽光下白色的巖石闖入視野,非常不真實(shí),我知道那是英國。2.忘了誰在詩下面寫“創(chuàng)作于黃瓜園”,后來又看到一幅畫的落款,“寫于黃瓜園”。3.我在迪耶普第一次喝到卡爾瓦多斯,諾曼底產(chǎn)的蘋果白蘭地酒。4.進(jìn)入山底,狹長的街,我記憶中的井陘是這樣的。5.史蒂文斯說得對,“傷感是失敗的情感”,所以他“放置了一只壇子在田納西”。(《壇子軼事》,茱萸譯文)。6.人工湖,噴泉,籬笆后的狗叫,富爾希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