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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有你的小宇宙

        2021-03-01 18:08:14林蔚筠
        花火A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陳老師

        林蔚筠

        作者有話說:一直想寫一段和星星有關(guān)的久別重逢。其實浪漫不在茫茫宇宙本身,浪漫的是愿意分享宇宙里最珍貴的一席之地的那個人呀。希望你們喜歡這個小故事。

        1

        時千繪回到辦公室時,本該在備課的同事們突然討論起周五的安排。鄰座老師看她一臉茫然,探過身指路:“陳老師來送票了,你找找。”

        她還沒看到票,手機先振動起來。她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一眼,熟悉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動。

        陳暄:“下周五方便提前離校嗎?”

        閑聊聲里蹦出“策劃”“攝影展”“邀請”幾個詞,時千繪大概明白了狀況。

        “你是不是被單獨邀請了?!蓖聸]看到時千繪的票,湊過來,見她把屏幕摁在胸口一幅哽住的表情,又搖搖頭笑起來,“開玩笑的?!?/p>

        無心的調(diào)侃險些就被說中了。她跟著笑了笑,擺擺手擋開同事探尋的目光,手上第三次清空短信草稿。

        時千繪:“例會后我和同事一起過去?!?/p>

        時千繪正要點擊發(fā)送,沒想到陳暄先聲奪人,直接攤出底牌:“展覽開始前的嘉賓茶話會請到了葉頤,你應該會喜歡。”

        她心動了一秒。

        何止喜歡,葉頤是她最愛的天文攝影師,也是她開始了解天文、得以認識陳暄的契機。

        她和陳暄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教學樓轉(zhuǎn)角的海報前,天文社的招新海報,背景是葉頤最新獲獎的極光攝影。她停下仔細欣賞時,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少年闖進了視野邊緣。

        無人識這位剛在晨會上被學校表彰的種子選手,但時千繪沒敢搭話。好在沒幾天就又在社團見了面,然后毫不意外地見證他當選社長、成為風云人物,就像現(xiàn)在這樣。

        時千繪回味著不甚清晰的記憶,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手指已經(jīng)自動做出決定。

        不過幾秒就收到了回復。

        陳暄:“下午一點,我在實驗樓等你?!?/p>

        2

        時老師在高中的第一節(jié)滑鐵盧始于這場從未意想過的重逢。

        她被調(diào)回高中部上課的第一天就趕上了教學評估,來旁聽的除了主任還有位新同事。

        時千繪按部就班地講完理論講器械,順利地組裝好小型觀測儀器,唯獨調(diào)試折射望遠鏡時遇到了麻煩。目鏡好像故意作對,試了幾次都固定不住。

        問題不大,也許只是望遠鏡假期閑置太久,需要更多的耐心。

        她布置完課后題回到講臺,再抬頭的瞬間與新同事對上了目光。

        這人前半節(jié)課都默不作聲地記筆記,時千繪幾乎忘了有人旁聽。偏偏他這時正襟危坐,眼尾上揚,微笑中帶點鼓勵似的意味。

        隔著整個教室,她終于認出了這種熟悉感,手指猛一打滑。

        怎么又是在他眼前出問題?

        高二某節(jié)公共講座上,老師選她當助手,她卻因為第一排陳暄目不轉(zhuǎn)睛的注視而過分緊張。原來被夸獎過閉著眼都能做好的實驗,當時摔壞了模型的一角。

        也許陳暄沒在看她,只是盯著虛空思考,但她控制不了自己不被影響。

        她不敢讓記憶中的臉與眼前所見的人重疊,裝作視而不見,手心卻沁出汗,險些握不住零件,只好暫時松了勁。

        直到陳暄走上講臺她才回過神。

        他及時彎腰接住了險些滾落的濾光鏡組,另一只手撐著桌沿借力直起身。明明保持著禮貌的安全距離,但彼此的呼吸撞在一起,陌生的氣息讓時千繪耳根不受控制地發(fā)燙。

        一人高的儀器將他們與學生隔開,陳暄微微頷首向她打了招呼,似乎對這次見面并不意外。

        儀器怕磕碰,只能一點點地調(diào)整角度。陳暄施力點選得巧妙,慢條斯理地擰動螺旋重新做固定。時千繪努力地收回注意力,模仿他的操作旋緊另一邊的支架,小聲擠出一句“謝謝”。

        “連哈勃望遠鏡都會遇到困難?!标愱炎隽藗€“別擔心”的口型,又不動聲色地走回座位。

        時千繪有驚無險地結(jié)束了第一節(jié)課,松了口氣。多虧陳暄在,這才平安度過了開學的第一天。

        時千繪還沒想出怎么再和陳暄打個招呼感謝他,上課時就一直在提問的學生又舉著書跑到講臺邊,擋在他們之間。學生提了句超綱的歪理,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少年陳暄板著故作成熟的臉和老師辯論。

        這一刻成熟的陳老師站在一旁,隨口給了兩個解題思路,送走了學生,偏過頭看她。

        “有時間的話,去新校區(qū)看看嗎?”他拎起車鑰匙,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要去布置展覽,來幫忙做參謀吧?!?/p>

        在某個瞬間,眼前人還是和時千繪記憶里的少年重合在一起,不同的是這次教室里不再有嘰嘰喳喳的社員。

        高中時時千繪自告奮勇地為陳暄“排憂解難”,連著三年設(shè)計了社團游園會的展位,不過大多數(shù)學生都是被望遠鏡和社長吸引了注意。彼時,她頂著定制的夸張星星發(fā)卡坐在陳暄旁邊當吉祥物,試圖記住來搭訕的都是哪班的誰。

        路人們在回憶里匆匆滑過,只有一直放在余光里的少年倍加清晰。

        3

        說是來布置,但大部分布景都已完成。

        陳暄一來就進入工作狀態(tài),半倚著窗臺,在清單上勾劃幾下,又拿起草稿本涂涂改改。他戴上了眼鏡,脫掉了西裝外套,白襯衫剛好襯出陽光下飛舞的塵埃。

        時千繪收回視線,隨手幫他收拾了從舊校區(qū)運來的紙箱。留給她的“工作”很簡單,只需要重新調(diào)整玻璃展柜。

        箱子里大多是從舊天文教室里收拾出來的雜物,她劃破封條,隨手一翻找到一盒模型。

        時千繪逐漸恢復常速的心跳猛地加速,深吸一口氣,心里的假設(shè)得到了確認,和手里的“老朋友”打了個招呼。

        她永遠不會記錯,這顆行星模型可以算是和陳暄一起完成的。

        當時選修課按成績分班教學,優(yōu)等生們通常沒課,刷完題無聊,想出各種娛樂方式。某天有人從美術(shù)教室借來一筐黏土材料,大家一擁而上,陳暄萬般無奈地被朋友從最后排拉來,卻只是旁觀。

        時千繪忘了自己用了怎樣的口才終于說服陳暄來一起胡鬧,還幫她捏了一顆形狀完美的圓球。她本想畫月球,卻敗在畫隕石坑上,干脆隨心地涂了層顏色。

        “起個名字吧!”她捧著獨一無二的星星,笑嘻嘻地轉(zhuǎn)頭詢問好友,看見的卻是換到自己身后坐的陳暄。

        陳暄在看書,卻沒被她夸張的動作嚇到,隨口挑了個詞:“巴比龍?!?/p>

        明明他沒抬頭,時千繪卻隱約感覺他彎起了眉眼??伤龥]聽過這個詞,直覺這是什么大型猛獸,好久沒敢找喜歡恐龍還笑得那么開心的陳暄搭話。

        時千繪后來才知道,“巴比龍”在法語中意為蝴蝶,是蝴蝶星云的直譯。

        時千繪盡力把這件尷尬事塞回腦海深處,挪到折疊躺椅邊歇腳。

        墻上是投影儀正在放映的星空延時攝影,她忍不住想,這算不算先行入場的特權(quán)?

        教學區(qū)的走廊兩面都有玻璃,陽光溫暖明亮,曬得人昏昏欲睡。時千繪迷迷瞪瞪地打了個盹,醒來時陳暄好像也剛忙完。她摸出手機看清時間才徹底清醒,想到還有晚自習,連跑帶跳地下了樓。

        新舊校區(qū)間只要十分鐘的車程,陳暄開車載她來,本想開車回去,出門就遇上事故,只好換成步行,還頻頻遇到紅燈,最后陳暄帶她用競走運動員的速度穿過夜色,抄近路往學校跑。

        學校周圍只剩寥寥的幾盞燈,頭頂?shù)男强沼l(fā)清晰,陳暄卻莫名懷念起午后的陽光。

        當他結(jié)束一段工作時,時千繪正靠著躺椅,膝上放著重新擺好的模型。她大概是發(fā)現(xiàn)某個有趣的東西,把它托在掌心里,對著陽光觀察。

        和上課時不同,她整個人顯得輕盈放松,甚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被陽光照亮的側(cè)臉帶著同樣明媚的笑意,陳暄第一次發(fā)現(xiàn)坐在夕照里的人會披上一層毛茸茸的暖光。

        她在認真地發(fā)呆,后來又抱著那個模型睡著了,讓他不忍心打擾。

        還好趕上了晚自習。

        進校門時碰見了主任,主任見時千繪氣喘吁吁著急忙慌的模樣,無奈地揮揮手示意她下次注意就好。

        陳暄不緊不慢地停下,目送她跑過樓梯轉(zhuǎn)角,語氣變得輕快:“時老師這學期都會在吧?”

        4

        時千繪險些錯過開學的第一個晚自習,連連反思,督促自己少想閑事。

        時老師啊時老師,不能再一時沖動了,同事之間還是只交接工作吧,更何況陳暄也沒再主動找過來。

        天文臺很靜,她把注意力放回書架,但胸口涌起莫名的燥熱,讓人只想奔向門外吹吹涼風。

        辦公室閑聊時她很少插話,但耳朵總是自動捕捉提及陳暄的內(nèi)容。盡管陳暄有獨立的辦公室,很少和其他同事互動,但他足夠客氣,總能熟練地接住閑聊,得了“只是看著學術(shù),其實很好相處”的公認,也依舊是人群的焦點。

        時千繪早就知道他無所不能,上到解決超綱的數(shù)學物理學,下到組裝機械零件,誰都知道無論理論計算還是觀星實踐,遇到問題找陳暄就是最優(yōu)解。

        這一天這位最優(yōu)解陳老師一早就進了天文臺,默不作聲地看著時老師走進來、站在書架前發(fā)呆、四處翻找、然后旁若無人地與他擦肩而過。

        他在時千繪徑直踏上積灰已久的樓梯時終于忍不住開口:“小心,那邊好久沒人用了?!?/p>

        她如夢初醒般地回過頭,警覺地睜大了眼,表情像突然發(fā)現(xiàn)冬儲堅果被人伏擊的小松鼠,讓陳暄險些笑出來。

        他把雙手舉到耳側(cè)以示無辜:“我也在找資料,需要幫忙嗎?”

        時千繪這才看見陳暄手邊堆著四五本書,有她要找的《深空圖鑒》,還有厚厚的一本她一直啃不動的《大氣科學》。

        她對天文競賽的激烈程度有所耳聞,也知道學校特意聘他回來,但沒想到:“陳老師也會遇到很棘手的難題嗎?”

        每所重點高中都有這樣的競賽擔當,從不失手,但也從不讓人輕易拉到手。在天文社共事的第二年,時千繪如愿以償成為他的副手。自以為算熟悉起來成為朋友,但幾次約他一起自習都以失敗告終,他依舊獨來獨往,惜字如金。

        同事問他們是不是認識很久,時千繪模糊地答了句“還好”。

        畢業(yè)告別時就畫了句號,只有翻看校園年鑒時能偷偷地在心里說:“我也曾和這個人在星圖下朝夕共處”。

        但時千繪翻遍回憶,和他獨處只有唯一一次。

        舊校區(qū)天文教室與天臺相連,那天教室虛掩著門,她心思一動就跑上了樓頂,可惜雨后的云還沒散,根本看不見星星。不過來都來了,時千繪干脆借著積水照了幾張夜色的倒影,覺得有趣又輕輕地踏了踏水面。

        晚風卷來合歡花香,還有憋笑的一聲輕咳。時千繪回過頭,借著濕漉漉的月光看見陳暄坐在儲物箱上。

        怪不得路過他們班教室時沒找到他。

        明明夜色暗淡,她卻看見陳暄笑起來,勾得她的心怦怦亂跳。

        然而沒過幾分鐘就被來鎖門的門衛(wèi)訓了一頓。回憶不太美好,可她仍然記得那天的風是什么味道。

        時千繪忍不住問:“你還記得高二嗎?有次晚自習你……”

        “那次我在拍滿月?!?/p>

        沒想到陳暄還記得,用來轉(zhuǎn)移話題的圓場話一時沒了用處。她小聲地感慨:“真不巧,本來天氣預報說一整周都是晴天,但突然下了雨?!?/p>

        時千繪側(cè)著頭,沒與他直視,但陳暄能看到她在微笑,笑意聚在眉眼間,讓整個人靈動起來,是他每次在她的課堂外駐足時很少見到的。

        他收回目光,低著頭想了想:“但你還是來了?!?/p>

        “我——”

        如果當時他問為什么,時千繪準會忍不住地如實說出心里話。然后趁著夜色說完就跑,他未必聽得出是誰。

        可現(xiàn)在該怎么告訴他,是因為“偶然聽見老師說你曾經(jīng)多次以觀星為名溜上天文臺”才悄悄跟過來?

        天時地利人和的好機會已經(jīng)錯過了七年。

        5

        時千繪接受攝影展的特殊邀請后收到了隔壁同事一副“我懂得”的眼神,但陳暄并沒有變得不同,依舊在業(yè)務范圍內(nèi)幫她應付競賽班難纏的學生,偶爾問候幾句生活近況。

        陳暄還是那個專注事業(yè)的天才選手,時千繪當然也沒奢望他能突然轉(zhuǎn)變一百八十度成為親切溫柔的陳老師。

        此時陳老師發(fā)言完走下臺,沒有回嘉賓席落座,反而徑直走向后排。

        禮堂的燈光暗下來,成人禮開場。

        在時千繪十七歲的成人禮上,暗下決心要和喜歡的人考去同一所大學,然而對方半路消失。

        那年成人禮前后發(fā)生的一切都很混亂,成了時千繪最不喜歡的一段回憶。

        她和陳暄之間隔著這道坎,少女心每次沖鋒時都會因為想起這件事知難而返,不愿再關(guān)心與他相關(guān)的事。

        現(xiàn)在陳暄在這里落了腳,時千繪心里的種子又開始蠢蠢欲動,卻不敢冒出芽。

        窗外春光明媚,時千繪卻只覺得春困,干脆閉眼裝睡。

        教學本就讓人身心俱疲,她需要一點時間放空。但每次試著放松時,總有根弦朝“胡思亂想”的地方跑。

        或許是她的表情過于沉悶,同事有些擔心:“要不要提前走?”

        陳暄剛落座,聽見這聲詢問沒忍住,傾身看過來:“需要的話,我送你?!?/p>

        時千繪試圖繼續(xù)裝睡屏蔽周圍的聲響,直到同事被學生叫走,陳暄換到她身邊坐下:“時老師遇到煩心事了嗎?”

        時千繪又醞釀了幾秒才敢開口。

        “我只是在想,你都沒想過和……”她吞下“我”字,自嘲地扯起嘴角,“和大家告別?!?/p>

        高三的某天,陳暄沒有出現(xiàn),一周后才知道他離校參加競賽集訓,等他回來才得知要直接出國讀書。他毫不拖沓地辦好手續(xù),沒說要去哪里。當時彼此學業(yè)繁忙,她不敢打擾,只在高考前交換過兩句“加油”。

        直到畢業(yè)典禮陳暄才重新出現(xiàn)。那年的成人禮和畢業(yè)典禮一起舉行,傳言說離開校園幾個月的陳暄又會作為學生代表發(fā)言。她早早地起床,盛裝出席,自信地認為還來得及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他表達心意。但陳暄只閃現(xiàn)了半小時,然后又人間消失。她忍不住去問老師才知道他這次只是回國辦手續(xù),正巧有空來走個過場,隨后還要去趕飛機。

        當年想問的問題已經(jīng)過期太久。

        “對不起?!彼p手交疊扣在膝上,壓低了聲音,“當時一直照顧我的老人到歐洲療養(yǎng),家里也就把我送過去了。這些事發(fā)生得太快,我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p>

        時千繪搖搖頭,并不是生氣。

        陳暄只是沒想這么多,她也只是很難接受他的過分冷靜。

        盡管在教學樓里與陳暄不期而遇的概率依舊比遇見其他任何人都高,時千繪已經(jīng)學會了加快腳步穿過教學區(qū),上完課就溜之大吉。她演得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在同事眼里卻變了味。

        辦公室傳言煞有介事,說他們突然互不寒暄是因為教學時出了分歧,還在成人禮時吵了一架,于是熱心的同事決定在地理組教研時把他們湊到一起。

        現(xiàn)在地理組無人不知他們早就認識,同事偶爾也調(diào)侃時千繪:“沒看你和陳老師走在一起還有點不習慣?!?/p>

        時千繪被打趣得多了,只要陳暄不在場,都能面不改色地應和玩笑。

        但面對他本人不是這么簡單。

        時千繪開完會極速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門,也毫不意外地被陳暄叫住。陳暄無奈地笑著,指了指搭在手臂上的圍巾。

        時千繪隨手一放落在座上忘了拿,又拎著文件袋騰不出手,尷尬地抿了抿嘴唇:“你先放到……”

        時千繪本想揚起下巴指向一旁的同事,但話沒說完就見陳暄自然地走過來,俯下身,此時她一抬頭,倒像主動向?qū)Ψ娇拷?/p>

        身體忘記保持安全距離,只來得及跟隨本能地閉上眼。

        微冷的空氣一瞬間被他身上的溫度擠走。

        陳暄自己不系圍巾,思考了幾秒手上才開始動作。他慢條斯理地打了個松松垮垮的蝴蝶結(jié),看著歪歪扭扭,但擋住了風,實用滿分。

        時千繪平復了心情,佯裝淡定地補了句“謝謝你”。

        盡管這句話說得磕磕絆絆。

        同事在背后發(fā)出一聲拖長尾音的感慨。陳暄心情很好,甚至笑著回了句“時老師別和我客氣”。

        時老師沒有客氣,時老師只想從同事們的注目禮中全身而退。

        6

        時千繪難得地夢見了熟人。

        她看見陳暄正在學校連廊里辦展覽。年輕有為的陳老師走過紅毯,被閃光燈眾星拱月地圍住,身影卻在她小跑著趕去見面的下一秒消失,只留她站在寂寂無人處。

        夢里有遺憾,現(xiàn)實里的也不少。

        展覽現(xiàn)場和夢中的場景不差分毫,但這次陳暄穿過人群,領(lǐng)著她繞開嘈雜的觀眾,走進了禮堂。

        陳暄的作品在長廊的壓軸處,拍攝對象是蝴蝶星云,蝴蝶翅膀處的行星群混合了玫瑰紅與極光藍的色彩,輔以金箔碎屑般的閃光。這是她最喜歡的深空星體,是來自他的星座的瑰麗景觀。

        嘉賓茶話會其實只是一場隨意的茶歇,時千繪找了個人少的地方歇腳,嘉賓們就在不遠處閑聊。有人提到這件事,聽說陳暄備份這幾年攝影素材的移動硬盤壞了,她支著耳朵瞬間緊張起來,但當事人的反應出奇平靜。

        “過去也拍了很多廢片,能重新再開始也好?!?/p>

        她詫異地看過去,陳暄甚至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有人揶揄他話里有話,他不置可否,還故作思考狀:“有些膠片會不斷地褪色,有些反而更加清晰,清晰的底片都還在?!?/p>

        對話暫歇時,陳暄不止一次抬頭看向她,卻都抿著唇默不作聲。

        時千繪想等人群散去后單獨祝賀陳暄展覽順利舉行,還想問他為什么只選了這張照片展出。好不容易送走觀眾,來訪的媒體又要拉他采訪。

        時千繪再見到陳暄時已經(jīng)過了日落時分。

        他遞來一張帶著所有嘉賓簽名的明信片,歉意地笑了笑:“我來晚了,這個夠做賠禮嗎?”

        時千繪笑嘻嘻的,借此掩飾聲音里的緊張:“這是給朋友的福利?”

        “時老師?!标愱咽栈仫h忽在天外的目光,轉(zhuǎn)而看向她,他說得認真,但因為剛才幫葉頤擋了酒,發(fā)音含糊不清,“我不想退一步和你做朋友?!?/p>

        天臺上還有幾位嘉賓喝著香檳欣賞夜色,不住地感慨今晚的月光。滿月剛從樓宇間升起,瑩白的光溫溫柔柔。

        時千繪本想說一句月色真美,但忍住了。

        在陳暄的眼里,“月色真美”是一句評語,是最純粹的字面意思,與浪漫無關(guān)。

        時千繪盯著陳暄緊緊捧在手里的單反,不知不覺地笑起來:“陳老師,你知道喜歡上朋友是什么感覺嗎?”

        她也喝了香檳,此時話和醉意咕嚕嚕地冒出來,燙得喉嚨發(fā)痛。

        偏偏遠處那群醉醺醺的嘉賓認出了陳暄,大聲地打招呼,驚得屋檐上的鴿群齊齊振翅起飛。

        在嘈雜的雜音中,陳暄松開搗鼓相機的手,向前傾身,手肘支著膝蓋保持平衡:“我沒經(jīng)驗,現(xiàn)在是什么感覺就是什么感覺?!?/p>

        時千繪用了幾秒聽清他的聲音,心尖被天降的小羽毛撓了一下,但很快就回到現(xiàn)實。空氣中滿是冰葡萄酒的甜香,他被敬了太多杯酒,已經(jīng)醉了,根本沒理解。

        無數(shù)刻意營造的相處機會和巧合加在一起,聰明如陳暄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心意。他不會在工作時為其他事分心,何況工作很忙,不容想太多。

        陳暄舉起酒杯,主動來和她的相碰:“謝謝你能來?!?/p>

        葡萄酒搖晃著,打散了倒影里數(shù)不盡的繁星。

        7

        高考前的最后一個周五,陳暄被叫去加入學生們在操場舉行的小型煙火晚會。他推脫失敗,被同事勾著肩半推出了門。

        出門前他剛送來一瓶最近炒得火熱的星空系列香檳,時千繪借到開瓶器,回頭一看屋里只剩自己和主任。

        起泡酒咕嘟咕嘟地冒泡,樓下無憂無慮的少年少女歡呼著點燃一簇煙火。這是三中的考前傳統(tǒng),她參加了三年,不過哪年都沒見到陳暄。

        要是他那時候也能像今天這么容易叫走就好了。時千繪在連成片的暖光中尋找陳暄失敗,嘀咕著搖搖頭甩開雜念。

        主任走過來,準備與她碰杯:“不去放松一下嗎?陳老師都下去了?!敝魅谓踢^他們這一屆,當時并不知曉他們是好友,最近才看出點端倪,“你們小年輕應該有很多共同話題吧?!?/p>

        主任隨口一問,語氣和八卦全然沾不上邊。時千繪握緊玻璃瓶,討厭自己聽見陳暄的名字就怦怦直跳的心,偏偏控制不了。

        “我以為我認識他很多年了?!?/p>

        她緩了緩,感覺心口被煙花濺出的火光燙了一下,泛起一點酸澀。

        分開之后不是沒想起過曾經(jīng)同行的人,過去那段故事從未開始,也就無從知曉“沒有在一起”到底是不是好的答案。

        都說距離產(chǎn)生美,但時間拉得太長了,再見未必是好事。

        “您不知道,他離校的時候沒對任何人說起要去哪里、還會不會回來。他好像并不在乎周圍人怎么說怎么做,離他再近也不夠近?!?/p>

        別人眼里的“陳暄學長”“陳老師”“天文領(lǐng)域的天才”,熱愛生活,熱愛工作,沉浸在練習與之相關(guān)的重要的事里。

        時千繪想了很久也不知道陳暄除了星星還喜歡什么。

        索性不去想。

        “如果陳老師還這樣,他不會回來的。”主任一副過來人的表情,“有什么事說開就好,不要急著下定義,”

        時千繪只覺得思緒斷了一拍,酒意趁亂而上,攪得人無從思考。

        時千繪一直無法下定決心,不知如何問他,除了學校的請求,他回來的原因里是否有過一點點屬于對過去的懷念。

        他以“陳老師”的身份回來后,要離職重回專家組的傳聞從沒停過,誰都知道他只簽了一年的合同,如今競賽結(jié)束,隨時都會重新回到國家隊。

        直到時千繪親眼看見開始有人搬著箱子從他的辦公室進進出出。

        西裝革履的陳暄在門口低頭和主任說了幾句,面無表情地向校外走,獨自上了門外等候已久的車。

        單獨看這個畫面還有幾分像電影,大哥事了拂衣去,瀟灑從容。

        時千繪松開了一直下意識緊握的手。

        過去是家人的牽絆,如今是事業(yè)。陳暄找到了值得追尋的東西,她這次該好好告別,比他先一步開始新生活。

        8

        教陳暄“夜色真美”如何定義不再是當務之急,時千繪只想著拿到那顆手工星球送給他。

        時千繪一心想著物歸原主的事,循著記憶一口氣跑上樓,聲控燈在她邁進樓道的瞬間驟然亮起,熾烈的白光像一次行星的新生。

        有人來得比她更早。

        攝影展結(jié)束后還沒撤掉布景,陳暄站在一幅攝影作品前,還沒適應眼前的明亮,更沒反應過來時千繪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新校區(qū)。

        她氣喘吁吁地舉起手中的盒子:“我覺得這個還是該留給你……”她拿不準陳暄此時的表情,連忙補充,“你的生日禮物?!?/p>

        陳暄的生日總趕上暑假,時千繪沒問過具體日期,但直覺應該過不了幾天。

        時千繪一路小心翼翼地攥著盒子,手被邊角戳得一陣陣刺痛,痛覺甚至蔓延到胸口。

        “陳暄?!?/p>

        時千繪打開盒子,模型外層的水彩顏料已經(jīng)掉得一干二凈,卻完好地留住了圓潤可愛的形狀。

        陳暄不知道自己隨手捏的一顆星星意外創(chuàng)造出一個新的宇宙,這個宇宙珍藏著關(guān)于“喜歡”的秘密。雖然時千繪的目光一直跟著人群中央的少年,但她只是扮演陳暄身邊盡職盡責的小百科,似乎和其他人一樣,享受著與他獨一無二的牽絆。

        “和你做一學期同事挺好的,好像都還來得及。但可能以后你也會遇到更好的同事,比我更懂怎么用望遠鏡,怎么理解那些晦澀難懂的天文浪漫。反正你這么厲害,在哪里都能繼續(xù)發(fā)光發(fā)熱?!?/p>

        時千繪說著就無法把無數(shù)念頭連成語法正常的句子,停了下來,微微仰頭看進他的眼底。陳暄沒有躲。

        “你會回來的吧?校慶日之類的?!?/p>

        她小聲地提問,引得陳暄笑起來,掰著手指數(shù):“每周一三四的地理,每周二的天文競賽基礎(chǔ),每周五下午第三節(jié)地學概論,哪天都會在?!?/p>

        都是她的課,陳暄記這些做什么?

        陳暄一幅坦然的模樣,還反問她:“你要送我走嗎?”

        時千繪聽出他語氣里的一絲幼稚,立刻為自己的多慮捏了把汗。

        思緒還沒理清就打車跨越幾個街區(qū)一點兒也不像她會做的事,為某件事頭腦發(fā)熱的原因從來只是他。

        時千繪轉(zhuǎn)身雙手插兜邁著大步作勢要走,又突然意識到“巴比龍”還在他的手里。

        她轉(zhuǎn)頭一看,陳暄身上的沉穩(wěn)瞬間退去,抬著手臂笑瞇瞇地看著她。時千繪踮起腳拽他的手臂,她忙著控制平衡,顧不上聽自己在說什么:“我不喜歡你了,模型還我?!?/p>

        言語控訴對陳暄不起作用,他只是笑著,把手伸得更高:“我哪都不去,別擔心?!?/p>

        她向前趔趄了一下,后腰被他托住,不由自主地拉住面前的人保持平衡。陳暄任她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不等她伸手來搶,主動翻開掌心,把盒子捧到她面前。

        “你也不用為‘巴比龍’擔心。它屬于你,我更想留給你。”

        時千繪再次聽陳暄說出這個名字,聲音變得不像他,繾綣得過分。

        聲控燈慢悠悠地熄滅,黑暗持續(xù)了一秒,還沒曖昧起來的氣氛被保安的大喊聲驅(qū)散。

        “喂,那邊兩個學生,已經(jīng)靜校了!”

        時千繪還沒反應過來,手腕先被身后的人握住,又借著對方施力的慣性被帶向他,然后自然而然地跟在他身后奔跑起來。

        她從不擅長跑步,但這次只需追著他的步調(diào)就能保持平衡。

        發(fā)燙的臉頰慢慢地降溫,心里像在炎夏暢快地開了一瓶碳酸飲料,冒出甜橙味的氣泡。

        陳暄拉著她在樓門口停下,她喘著氣,不知不覺地靠住他的肩。

        “原來還以為你討厭我?!标愱褔@了口氣,似乎有些委屈,“你每次一看到我就轉(zhuǎn)移目光?!?/p>

        簡直是反義詞。

        矜持害羞竟然被誤認為是愛答不理,時千繪無語,又突然回過味,覺得哪里不對。

        陳暄屈膝與她平視,眉眼被新月淺淡的光一點點地點亮,笑意也舒展開。

        “從前不知道這里還有人,但現(xiàn)在知道要找回更重要的東西。”

        他反手堅定地握緊她,好像生怕她再往后退一步。

        “還好我找到了?!?/p>

        9

        時老師桌上多了一張拍立得,擺在最顯眼的位置。

        照片上是兩個短發(fā)小子,主任湊近看才認出穿著大了一號的校服外套的是時千繪。當時理發(fā)師把她頭發(fā)剪得太短,像個小男孩。她發(fā)尾亂糟糟地翹著,羞澀地對著鏡頭笑,和高自己一頭的少年站在一起,仿佛是大哥的小弟。

        照片上的另一位主人公咳了一聲:“我來幫她取東西?!?/p>

        主任打量著陳暄已經(jīng)維持了整整半天的微笑,摸著下巴思索:“分開這么久還會有感覺嗎?”

        陳暄聳聳肩:“分開這么久,反而能越來越確定想等到什么?!?/p>

        學校問陳暄是否考慮以無限期合同續(xù)約的那天,他剛接到國家隊的電話,大腦還不及把兩種可能性并列起來,手已經(jīng)誠實地在合同上飛快簽了名。

        無限期合同也好,年代久遠的紀念品也好,都不及和某個人一起走喜歡的路重要。在熟悉的人身邊,走得慢一點也無所謂。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不如星軌那樣固定,但總能找到通向“重逢”的無數(shù)種可能。

        陳暄好言好語地為自己不告而別的四年道了歉,把時千繪哄好,又開車送她回學校。

        但他沒有告訴時千繪,他們見面的次數(shù)比她所知的多得多。經(jīng)過教室,路過實驗室,穿過操場,每次都看見她活力滿滿的笑臉。

        時千繪被調(diào)來高中部的第一天,他有個剎那恍惚以為又回到高中的某個傍晚,看見她抱著一袋給社員們買的波子汽水跑進門,額角的汗在陽光下亮閃閃的,像落下的星星。

        這顆星星落在他的花園里,在逐漸褪色的記憶里格外清晰。

        編輯/顏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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