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箏
作者有話說:從古風權(quán)謀轉(zhuǎn)向校園,夸夸自己真百搭,爭取每一篇都給花粉帶來不一樣的感覺。,最后,很高興和CP(伙伴)鯨歌同刊
楔子
那一年,夏天最熱的一天,明悅剛參加完暑期補習班回家。
她踩著破腳踏車從車棚出來還沒多遠,便在路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男生穿著一身亞麻灰的襯衣,撐著一把黑傘慢吞吞地走,速度慢到已經(jīng)被遛彎的老大爺超過了。
即便是在常人看來和蝸牛差不多的速度,對于顧崇來說也足夠費力了,他不得不停下來,剛?cè)〕鲭S身的水杯準備喝兩口,身后忽然炸響一道女聲:“顧同學!”
然后他的胳膊結(jié)結(jié)實實地被扶住了。
“你沒事吧?”有點緊張的聲音,清亮的大嗓門。
顧崇咬著下唇,試圖扒開那雙力大無窮的爪子:“沒事,放開我,謝謝?!?/p>
女生剪了清爽齊耳的短發(fā),黑白運動衫,一雙眼睛圓且澄澈。
“我?guī)慊厝グ??你坐在我的車后座上,放心,我技術(shù)很好的!”明悅盛情邀請,想了想怕顧崇覺得不好意思,又適時地補充道,“或者,你坐車座上我推著車把——”
顧崇簡直拿這個女生沒辦法了,天很熱他很虛脫,但是,他一個大男生坐自行車上,讓女生推著走,跟娶親的小媳婦似的,這讓熟人看見像什么話?
明悅的真誠絲毫不作偽,看得出根正苗紅好青年的優(yōu)良品質(zhì)。
是的,她一向樂于助人。
一?有女彪悍如此
若說對明悅的初映象,大概要追溯到上個學期的體側(cè)。
作為學生部部長,顧崇負責女子八百米的檢錄。
說實話,這一天忙得他夠嗆,有上場之前緊張跑錯隊的選手,有中途偷偷地停下試圖跟著下一圈蒙混過關(guān)的選手,有抄近道結(jié)果自己摔在半路的選手,還有……
“同學!快一點!就差十秒了!你不想去東校區(qū)補測一日游吧?!”“沖啊,沖啊,別停??!勝利就在前方!”“加快速度!”
顧崇心很累,覺得自己宛如古代伺候一群千金小姐的老媽子。
“部長,你快看那個女生!”
他順著身邊副部長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但見一襲亮眼的熒光黃如同小火箭一樣,“咻”地彈射出去,幾乎瞬間甩開大部隊,一馬當先。
“這種我見多了,”顧崇咳嗽了兩聲,略帶酸意地評價道,“大部分都是開頭一時爽,沖刺火葬場。就照著這個速度,我看她最后能跑下來就不錯了?!?/p>
“可是,”副部長咽了一口唾沫,“這已經(jīng)是她第三次跑第一了。”
“啥?”
在女生視若洪水猛獸的耐力測中,代親朋好友測的也不是沒有,通常來說,只要不是太明顯,他們也不會過于較真。
然而,當這位奇女子脫下熒光黃的隊服,轉(zhuǎn)頭又大步流星地走向另一隊時,顧崇很無語。
在眾目睽睽之下,明悅被人攔了下來。
“同學,你這是不是有點過分了啊?”
和明悅天賜神力天賦異稟相反,顧崇是個病秧子,一年到頭最常去的地方除了學校就是醫(yī)院,不管春夏秋冬,臉上都掛著一副病態(tài)的蒼白,可以說他要是再出生早幾百年,男版林黛玉就有了。
別人眼中的顧崇就像是漂亮昂貴的瓷娃娃,五官精雕細琢,學習成績優(yōu)異,還有龐大到足夠讓他驕矜傲慢的家世。
在那個年紀一群不修邊幅的野小子里簡直是一股清流,不,一股瓊漿玉液。
但只有顧崇自己心里清楚——不能劇烈運動意味著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同齡的男生在球場上揮灑汗水,不能情緒過于波動意味著要收斂起世界上最純粹的情緒,所有人都羨慕這一張臉,可是他一點兒也不喜歡。
如同不喜歡每次撞見明悅的場景。
“喂,小心??!”
這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早晨,由于當晚沒有休息好的顧崇在值日拖地的時候一腳踩空滑了下去。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雙有力的臂膀抱住了他,他就這樣跌入一個尚且?guī)е滔阌鄿氐膽驯Ю铩?/p>
顧崇愣愣地掙脫那個懷抱:“謝謝?!?/p>
女生的臉龐近在咫尺,他記憶猶新的卻只是那個熒光黃,在操場上一騎絕塵的小炮彈。??“我三班的,明悅,明亮的明,喜悅的悅?!?她拍拍手,“你不用自我介紹了,我認識你,顧崇對吧?我們班挺多女生討論你。”
他開始隱隱頭疼。
顧崇的脾氣并不算很好,在學校也是獨來獨往居多,從來沒有人這么自來熟,就跟——他腦子里劃過一個不大好的比喻——就跟熱情無比的薩摩耶犬。
“謝謝?!彼庇陔x開,“我先走了。”
好巧不巧趕在這個精妙的卡點,他的肚子咕嚕嚕地發(fā)出一連串清晰可聞的聲音。
明悅愣了一下,然后開始大笑,笑得彎了腰,從書包里掏出一袋尚有余溫的牛奶,男生卻飛快地跑掉了。
顧崇這個人吧,除了一身的少爺脾氣,還有點心思敏感,尤其是那一次在明悅面前出糗,他在心里已經(jīng)將此人歸為“不想在學校見到”榜上前三。
可惜明悅不是他,所以在學校打照面的時候她會笑瞇瞇地招呼自己。
顧崇冷著臉一揮手,心里想著:討厭,笑什么笑?有什么可笑的?
二?兩朵并蒂奇葩
所以,在這諸多彎彎繞繞的事情之下,顧崇絕對不愿意搭明悅的車,他一個人悶頭走在前面,明悅還不以為意地在后頭碎碎念:“哎,你為什么不坐公交?”
“暈車?!?/p>
“那你為啥不騎自行車?”
“沒學?!鳖櫝珙D了頓,許是覺得自己的語氣有點過于惡劣,又補充說道,“我不能摔跤,血小板過低,如果磕著碰著會很麻煩。”
他這邊解釋完,明悅卻不作聲了,顧崇又開始無限多想:她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嬌氣?是不是覺得自己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
“上來吧?!泵鲪傒p輕地說,柔軟又帶著一點祈求,“我騎車很穩(wěn)的?!?/p>
不知名的花朵開了滿樹,香味溫和悠遠,明悅的自行車吱呀吱呀地響,她的上衣后擺被風微微地卷起,顧崇很奇怪——明悅不算那種特別好看的女孩子,但為什么笑起來,就像是所有春風暖陽加在一起的感覺?
顧崇和明悅,同齡人中的兩朵并蒂奇葩。
那一年十八歲的顧崇膚白勝雪,眉眼精致得不像話,只有嘴唇血色很淺,常年靠各種中藥調(diào)養(yǎng),而小他半歲的明悅一頓飯能打四個菜添一次湯,吃嘛嘛香,身體倍兒棒。
顧崇找到明悅的時候,她正輕輕松松地給班里換水桶。
“哎,是顧崇?”
“A班的那個嗎?”
“睫毛好長好長啊?!?/p>
他擰眉,有點不耐煩地對待那些投射過來的好奇目光,這其實怪他自己——一身是病的人,總?cè)菀锥嘞耄X得別人的目光里都是屬于對他的窺探欲和憐憫心。
“明悅?!彼K于沒好氣地叫,“明悅,出來一下??禳c?!?/p>
“你怎么來啦?”少女身懷輕功似的左沖右突、歡天喜地地蹦出來,“今天要不要坐我的車?”
又是那樣沒心沒肺且美好的笑容。
顧崇都不知道她天天哪有那么多事可高興的,但是,看到她開心,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好像也跟著挺開心的。
鬼使神差地,在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教學樓,他說:“你吃不吃冰激凌?”
學校食堂三樓是被私家承包的餐廳,裝潢相對精致,當然,價格也水漲船高,明悅點了兩個冰淇凌球,在聽到十八元的時候驚呆了。
“好、好貴!”
“哈哈,可以讓男孩子請客啊。”小姐姐眨眨眼,意有所指地看向顧崇。
“他沒那么多錢!”
“喲,同學,你朋友被這么說,不怕磕磣?”
“不怕,唔——”
明悅被黑著臉的少年拖到一邊,他此刻生氣的樣子很像只炸了毛的布偶貓,兇且毫無威懾力。
“這種時候就不要討價還價了好嗎?!誰說我不怕磕磣的?”
兩個人選了靠窗的位置,顧崇慢慢地喝著燕麥牛奶,明悅剜了一勺冰激凌送過來:“你小小地吃一口,應該沒關(guān)系的?!?/p>
顧崇愣了愣,慢慢地起身,毛茸茸的睫毛微微顫動,乖巧得不得了。
就是這個瞬間,讓明悅塵封十八年的少女心重見天日。
據(jù)她事后再回憶,少年瞇起眼睛品嘗時的模樣,干凈,澄澈,認真,純粹。
心中的小鹿一跳三尺高。
而事前,也就是當下,顧崇盯著明悅身后的玻璃,忽然間收斂起笑容,嚇了少女一跳:顧同學怎么翻臉比翻書還快?他不喜歡西瓜味的冰激凌?這是什么表情?
“樓下那個黃色的自行車是你的嗎?”
“???是啊,”
顧崇推了一下眼鏡,深吸一口氣:“如果你肯定,那么,有人在偷你的車?!?/p>
說完這句話的同時,他眼前一花——就好像武俠小說那種絕頂高手撤離現(xiàn)場似的,明悅爆發(fā)出了驚人的躥跳能力,幾乎讓其他在就餐的同學以為這是一個吃了霸王餐然后在線逃亡的選手。
社會性死亡只需要一瞬間,之后卻可以無比難熬。
“喂,偷車小賊,你給我站??!否則你會后悔的,我跟你講!”
不管小賊后悔不后悔,顧崇算是后悔透了,不就是一輛自行車嗎?現(xiàn)在大家都來圍觀了,更有甚者舉著手機一通拍,還有,這是什么電視劇中的二流臺詞?
人家偷都偷了,難道不跑還站在原地等你打嗎?
然而,很快,明悅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你會后悔的”這句話。
只見她干脆利索地解下書包,繞了三圈,然后扔鉛球一般狠狠地砸了出去。
咚!
一聲見者心酸聞者落淚的悶響之后,偷自行車的小賊和明悅的自行車一起倒在了地上,明悅縱身飛撲上去,熟練的小擒拿手,將對方安排得明明白白。
顧崇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發(fā)生的一切,就仿佛看到了青銅死磕王者的畫面。?等他趕到跟前,一切早已塵埃落定,只有偷車小賊一聲有氣無力的哀號。
“女俠……饒命?!?/p>
三?陰郁惡劣也是他
“原來呀,你覺得一個人喜歡你,不代表感覺是對的,但若覺得一個人很討厭你的話,那一定不是錯覺,雖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大概我們倆不適合當朋友?!?/p>
這段話應該是天生樂天派的明悅十七年來發(fā)過的最傷感的說說,事情發(fā)生在她自認為和顧崇友好邦交的兩個月后。
她在醫(yī)務室找到顧崇的時候,少年安安靜靜地坐在床上輸液,睫毛忽閃出一片細碎金光,單薄的小身板幾乎架不住寬大的病號服,看上去像是擺在玻璃櫥窗里精致易碎的瓷娃娃。??校醫(yī)給他上藥,一邊皺眉:“把袖子擼上去,我看看上面還有沒有傷……哎喲!這都是怎么回事?”
“多明顯啊,您看不出來嗎?”顧崇嘴角掛著散漫的笑,“打架嘛?!?/p>
“包扎好了,你在這里靜待一小時,看看傷口反應我再決定要不要給你開消炎藥?!?/p>
校醫(yī)指指旁邊的木凳子,頃刻間醫(yī)務室只剩下兩個人。
“為什么要打架?”明悅問,“你不是好學生嗎?”
“我想打就打嘍?!鳖櫝缬脦缀跻荒R粯拥木涫竭€回去,“為什么你們畫一個圈子,我就得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里面待著?醫(yī)生還斷言我出不了三五年就會死呢,我是不是現(xiàn)在準備一下后事?”
“顧崇!”她厲聲說道,“你為什么要說這種話?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這樣自來熟又彪悍的明悅,第一次瞪圓了眼睛,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掉下來一顆就被她惡狠狠地抹掉,咬著牙,跟炸了毛的小老虎無異。
“明悅?!彼穆曇魺o比平靜,“你以為我是什么樣的人?他們說我又是什么樣的?讓我來告訴你,我就是這樣,多疑又惡劣,難以與人共情?!?/p>
不歡而散,他們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不歡而散。
顧崇其實是一個很宅的人,只要他讓司機接送,基本上不會有機會讓兩人重逢。
明悅漸漸地從前桌后桌那里拼湊出來事情的原委,顧崇不知道從她們班上哪個饒舌的男生嘴里聽到的——她爸爸因為打架斗毆進監(jiān)獄,她是暴力狂的女兒,還領著學校的助學金。??于是,那些在班上自動承擔下來的工作全成了細枝末節(jié)的證據(jù)。
什么換水桶,什么天生力大無窮,原來是有這樣的一個父親呀。
明悅開始一個人上學、下學、打飯、體育課。
這沒什么大不了的,她想。從父母南下工作的時候,她學會了自己照顧自己的飲食起居,如何兼職賺錢,學會了如何守著一顆空的心,平靜地過自己的人生。
從父親入獄開始,她明白過來任何人都不是絕對可靠的,也拒絕相信任何人。她像生長在野蠻荒原上的植株,大大咧咧的外表下,有著不得已堅硬的殼。
放學的時候下了很大的雨。明悅站在車棚的屋檐下,下雨天騎車會不會很危險?冒著雨跑回去又要被媽媽碎碎念。
一把傘在這個時候湊到了她的面前,手執(zhí)黑傘的是顧崇,他笑地看著自己:“干嗎,你還真的不理我?”
明悅沒有說話,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
“顧崇,你就別好心去貼人家的冷臉了,當心再被揍進醫(yī)院!”
說出這句話的女孩子叫朱彩靈有張很嬌俏的臉,只是眉眼的張揚之處,是鋪天蓋地的尖銳惡意。
明悅有點驚愕,她以為自己和朱彩靈并不熟,驚愕之余,心里開始鈍疼。
“說真的,不跟我一起回家,你也沒必要跟這樣的人一起吧?”
由于顧崇沒有接話,所以女生咄咄逼人地又接了一句,顧崇突然間收起雨傘,漂亮的眉眼藏著陰郁。
“你再講一個字試試看。”
“朱彩靈,我說你再講一遍試試看?”
四?可你是希望本身
作為爭端的“主角”,明悅的腦子里居然只有兩個字。
逃離。
她把書包頂在腦袋上沖進了雨里,原來電視劇里那些凄美的場景是騙人的,她淋著雨跑,只覺得鞋子里吸滿了水,凍得小腿失去知覺,頭發(fā)亂糟糟濕淋淋地貼在臉上。
這種感覺,真是糟糕透了。
她聽到了身后逐漸追過來的腳步聲,啪嗒啪嗒,很沉重。
顧崇停在她身后不遠處喘氣,他用盡全力支撐著膝蓋,仿佛下一刻就要搖搖欲墜地倒下來。
這樣的人居然能煞有介事地威脅別人,并真的為了她去打架,明悅慢慢地上前撐起那把黑傘,忽然間心里滿是酸澀的溫柔。
“你干嗎啊,顧崇?”
他的手冷冰冰、濕淋淋的,一丁點溫度都沒有,好像永遠都暖不熱。
“其實朱彩靈說的是真的,如果我親口告訴你,你會不會覺得為我打架不值得?”明悅抓著他的衣袖,眼神卻漸漸飄散在雨幕里。
“我爸爸的確在監(jiān)獄,我記得特別清楚,就在我初三的時候,他答應給我買一個新的雨傘,那一天他們發(fā)工資??墒?,老板在合同做手腳,那些錢要不回來,對于有些人來說,是趕著給家里救命的錢?!?/p>
“所以他沖動了,傷了人,可是他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會喂樓下的貓貓狗狗,閑暇的時候幫樓下的宋奶奶修桌子,他是包工頭,他只想為那些人討一個公道。顧崇你說這世界是不是很不公平???”
“對?!?/p>
這是一個出乎明悅意料的回答。
“比如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會死的,所以我可勁兒地作,我想,死了就死了嘛,沒什么大不了的。”
“你是不是有病啊——”
“對呀?!鳖櫝鐭o賴地笑了一下,“你早就知道了。其實我也有想過的,這個世界對我來說一點也不可愛,我想熱愛這個世界,可是……我找不到一個理由,在我每一次復查做骨髓穿刺的時候,我真的沒辦法給自己找一個理由?!?/p>
“不過呢,就算死很痛苦,分離也很痛苦,我想,活著還是別那么喪了吧,畢竟像你這種笨蛋都能次次考第一,說明上帝也有對努力的人無可奈何的時候。”?少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摸了摸她的頭,“醫(yī)生說,二十五歲的時候會給我動一場手術(shù),或許能成功,或許我再也回不來了……我一開始超抗拒的,現(xiàn)在我找到理由了?!?/p>
明悅愣愣地撐著傘,很遲疑地“啊”了一聲。
“還不明白我的意思?無論對于你爸爸還是對于我來說,你都象征著希望啊,笨蛋。”
“我想,為了你,跟命運賭一把。”
明悅在雨中看著他,一秒兩秒,終于號啕大哭。
五?被狂追是什么體驗
為了讓顧崇同學體會一下踏青的美好,明悅策劃了一場浪漫的單車行。
前半段還算順利。顧崇欣然赴約,雖然對明悅的上身碎花下身格裙的裝束訝異了半晌,并對她不甚熟練的化妝技術(shù)報以不厚道的笑聲。
“笑什么笑!”明悅說完,自己看了看自行車自帶的小鏡子,“哇”了一聲,“這口紅怎么這么紅啊!”
顧崇看著她跳腳炸毛,也微微笑:“其實挺好看的?!?/p>
“你不騙我。”
“騙你是小狗,快走吧?!?/p>
明悅載著顧崇騎行過田埂,看著沉甸甸的麥穗在陽光下折射出淡金色的光澤。
到了一塊果蔬園,兩個人停了下來。顧崇生在城里,一次鄉(xiāng)下也沒去過,對于結(jié)出的半大瓜果新奇不已,在明悅采花的時候,慢慢地順著籬笆墻往深處去了。
“喏,給你吃桃子?!?/p>
明悅正笨手笨腳地編織一個花環(huán),忽然間面前多出一只手,半大的水蜜桃含羞帶澀地躺在掌心,細密的絨毛像是少女微紅的臉頰。
“謝謝——等等,你從哪摘的桃子?”
顧崇理所應當?shù)匾恢改切≡夯h笆:“樹上唄!”一面帶著得色狡黠一笑,“怎么樣?我是不是身手矯健啊?.”
“汪!”
說時遲那時快,那籬笆之后忽然間竄出一條半人高的大黃狗,齜牙咧嘴地瞪著顧崇手上的“罪證”,眼中迸射出一點兇光。
城里人顧少爺近乎天真地轉(zhuǎn)頭問道:“它也想吃桃?”
“你偷的是人家種的果樹!”明悅大叫一聲,一把掀翻了手中的罪證,拉著他掉頭狂奔,“還不快跑,啊啊?。 ?/p>
“不會吧?”
看門的黃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追了上來,吼叫之兇惡,速度之飛快,讓明悅在田埂上奪路而逃時整個內(nèi)心都是崩潰的。
蒼天可見,她可是穿的裙子?。?/p>
“這么跑不是辦法,你往左、我往右,讓它在追逐的路上迷失方向吧!”
在分岔路口,兩個人一左一右分道揚鑣,黃狗果然茫然了一瞬,然后齜牙咧嘴地沖向了跑得比較快的明悅。
很好,非常好,看來這還是一條有勝負心的狗。
明悅欲哭無淚,本來梳好的披肩長發(fā)此刻迎風狂舞,全貼在臉上。
彼時的顧崇已經(jīng)爬上了一個小土坡,土坡之后不知是誰家四面圍起的瓜田,他不住向明悅揮手,兩人也算心有靈犀一點通,明悅狂奔而去,顧崇一把抓住她的手,帶著她翻過土坡,爬上磚墻。
黃狗在底下悻悻地狂吠,卻也無可奈何。
兩個人呼哧呼哧喘氣,跟倆小型抽風機似的,看一眼對方,又忍不住笑了。
顧崇伸出手替明悅順了順凌亂的鬢發(fā):“明悅,你說,是你能讓我開心,還是能讓所有人都這么開心呢?”
她抹著汗:“啥?”費勁兒地想了一會兒,琢磨不明白。
可能少年的心事就是如此,顧崇笑了笑,也沒追問下去。
落日、籬笆墻,金燦燦的油菜花田、兩頰緋紅的少女,這樣好的時光里,不需要答案。
兩人在圍墻上靜坐了一陣,待晚霞落盡,顧崇一躍而下,動作不怎么熟練,踉蹌了兩步,明悅哈哈大笑:“閃開,站遠點,看我的?!?/p>
隨之“嗖”的一聲,果然如武俠小說里那樣瀟灑落地,她甩甩頭發(fā),揚起下巴:“怎么樣?”
顧崇果然看呆了。
“你……”
“不用說,我知道我厲害?!?/p>
“不是,你后背——”
明悅有一絲莫名的涼意,嗖嗖地刮過。
明悅的心里陡然騰起一股子不祥的預感,抬手一摸,她的碎花襯衣被剛剛的鐵柵欄劃出一道長縫,整個后背都暴露在初秋的暮色之下。
顧崇眨眨漂亮的眼睛,猛地抬手掩面:我發(fā)誓,什么都沒看見。
他頓了頓,從余光中看到明悅殺人滅口般的目光,連忙補充:我發(fā)誓,什么都不會說出去。
“你、倒是、告訴我、該怎么辦??!”
六?世事從來不講道理
轉(zhuǎn)眼到了高三,體育課終于成為所有學生心中可望而不可即的白月光,體育老師家里總是有事,體育老師天天請假,體育老師無比卑微。
好不容易有一節(jié)體育課,一群學生宛如野獸出籠,一撒歡沒影了。
明悅和顧崇肩并肩地坐在樹底下散漫地聊天,他耷拉著校服在頭上,樹蔭斑駁的光影下,睫毛忽閃出一片碎金。
“顧崇,你有沒有目標?我準備考廈大,聽說那里靠海,不到二十分鐘的路程,我還從來沒見過大海呢?!?/p>
“我的目標嗎?”男生懶洋洋地笑,“活過二十五?!?/p>
這句話就像是一根刺,隱匿而精準地扎在明悅的內(nèi)心深處。這些日子小心翼翼維持的“相安無事”像薄冰一樣“啪”的一聲碎裂了,每一片棱角都是尖銳的痛。
她一下子跳起來,順勢推了男生一把。
“喂,你怎么又說這種話?顧崇你爺們兒點行不行啊?!”
少年頭一歪,整個人倒在她的懷里。
“你——你別想用——”明悅的憤怒迅速凋謝,取而代之成了驚恐,“喂,顧崇?顧崇?!”
“明悅同學,”他好像沒骨頭似的完全靠在她身上,慢慢地笑著說,“其實我從來不討厭你。有時候還是忍不住說出口是心非的蠢話,對不起。”
“干嗎道歉呀?”
顧崇不再是那個毒舌自負的小少爺,不再是那個陰郁卻暗藏鋒芒的人,他的臉蒼白得近乎透明,血慢慢地從鼻子里流下來,一滴、兩滴滲到她的校服外套上。
明悅快哭了。
雖然她經(jīng)常跟顧崇說“要多笑一笑才好看”,但此時此刻,她一點兒都不想看到少年強撐起來的笑容,
那是,明知無力卻強撐著對抗宿命的孱弱感。
明悅慌慌張張地將顧崇從草地上架起來,給學校醫(yī)務室打救助電話。
男護士很快趕了過來,顧崇讓他背在背上,冷汗順著額角一顆一顆地往下流,分明是炎炎夏日,他的薄襯衫都被汗水濡濕,貼在單薄的脊背上。
“顧崇,你得醒著,千萬別睡呀!”
明悅跌跌撞撞地追在校醫(yī)后面,無比惶然。
天氣晴好,甚至沒有一絲一朵云在旁邊,那樣盛大明媚的陽光,以及整個操場上朝氣蓬勃的學生,唯有他們逆著人流往前跑。
明悅覺得喘不過氣來,不是因為累,而是龐大的鋪天蓋地壓下來的恐慌。
好像什么都抓不住。
什么都抓不住。
七?漫長的告別
高考在連綿的細雨之中結(jié)束了。明悅特意去了顧崇所在的考場,看到了空蕩蕩的座位,心里好像空了一塊,流竄著涼風,記憶呼嘯而來,將她整個人層層包裹。
她甚至不敢打電話過去問一聲。
也許他在治療吧,也許他會在某個地方想念她。
畢業(yè)典禮,明悅又穿上了那條格子裙,也許顧崇看到就會發(fā)笑,想起兩個人被黃狗追得倉皇而逃呢?
都沒有。
他好像一滴水悄無聲息地流入海底,好像被陽光無聲地蒸發(fā)掉了。
明悅的高考成績不錯,上了外省的大學。
她仍舊留著短短的頭發(fā),穿著簡單的莫蘭迪色襯衫,在高考完那一年盛夏如破繭之蝶,四肢漸漸纖細修長,雖然仍不白,但五官舒展,漸漸有了冷美人的骨相。
大學生涯里,身邊也不乏示好的學長,可是她的青春,好像就那么短促地隨著顧崇的離開而銷聲匿跡了,小鹿躲進深林,再無鳴聲。
好像能從每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子中捕捉到他的影子,好像看到穿白襯衣戴著眼鏡的側(cè)顏會有剎那的恍惚,但細細地推敲,誰都不是他。
明悅很清醒,不應該讓任何人成為替代品,所以安然地看著身邊的舍友甜蜜地打電話、穿了裙子化妝出去約會,看著自己身邊的朋友聚而復散,成雙成對,悲歡離合,始終獨善其身。
顧崇偶爾會出現(xiàn)在她的夢境里。
自行車吱吱呀呀地響聲,陽光下的水蜜桃,還有他清澈好看的眼睛。那些片段漸漸變得模糊而遙遠。
十七歲的明悅遇到十七歲的顧崇,那時候他高冷得不像話,又傲嬌地蹭自己的車坐,十八歲他為了自己打架,整個人像是被觸了逆鱗的小獸,他們一起度過的時間其實就一年多一點點,在十八歲的盛夏,顧崇杳無音訊。
明悅發(fā)現(xiàn)記憶開始模糊的時候,就著手寫日記了,一篇一篇密密麻麻,事無巨細地將所有能想起來的細節(jié)全寫上去,厚厚的一本,沉甸甸的。
四年如苦行僧一般隱忍、沉淀、打磨,她想,至少,顧崇無論身在何地,能和她看到一樣的月亮。
明悅在畢業(yè)的時候,手上已經(jīng)攢了一筆不多不少的錢。
她回家,開始聯(lián)絡那些高中同學,包括老師。許多人訝異明悅脫胎換骨般的變化,聽她提起“顧崇”這個名字又嘆息,從某些人提供支離破碎的線索里,得知他在國外接受治療。
明悅回到家。其實這四年她都不怎么回家。驟然見到父母,尤其是倍加蒼老的父親,她鼻翼發(fā)酸,然而還是上前一一擁抱,不用多說,自己過得很好。
飯后,母親從鐵皮盒子里翻出一封信。
明悅微微訝異,看落款時間是她大三的時候,從美洲加利福尼亞遠寄而來。
顧崇的字很飄逸秀氣:“這三年,一定很想我吧?”
還是這么傲嬌欠揍的語氣。
——其實我也是的。
——你不知道在這里天天吃沙拉吃漢堡吃土豆,太痛苦了。
——哦,不過我的老師人很好很溫柔,她叫琳達。有時候我因為吃了安定的藥,白天反應很遲鈍,我記不住那些知識,就開始暴躁。我恨這場病,它剝奪了我引以為傲的一切。琳達老師說,崇,你之所以還在堅持,一定有你堅持的理由。“One?is?a?gorgeous?short?dream,?a?cruel?long?reality.But,The?darkness?is?no?darkness?because?you.(一個是轉(zhuǎn)瞬即逝的美夢,一個是漫長殘酷的現(xiàn)實。但因為有了你,漫漫黑夜也有了亮光。)”
——對了,給你寄這封信是因為我終于要做最后一次手術(shù)了,如果成功的話,我在你畢業(yè)前就可以回去。
明悅緩緩地呼出一口氣,信紙下面是一張明信片。
是蔚藍的天空,大片的白鴿飛過天主教堂。蒼老而靜謐的古鐘,面朝東方祈禱的少年。
明悅在窗外的煙花聲中閉上眼睛。
她的青春,終于在此刻正式告別。
編輯/顏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