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
一
父親刑滿釋放的那天,除了幾個用牙膏皮敲打成的胡須夾子和一個紙箱子,他什么都沒有拿。紙箱是從看守所的民警那兒借用來的,里邊裝滿了母親寫給父親的信。整整齊齊的,束成一小捆一小捆。一封不亂。
“你媽媽呢?”父親問道。
“在家,媽媽說在家里等著你,她不到這里來?!蔽艺f。
“嗯,這不是什么好地方。”父親說。
母親曾是小學教師,父親與人販賣腸衣犯下詐騙案之后,她辭了職,在山南三井頭的街尾開了一個小面粉店。父親所在的監(jiān)獄與山南相距甚遠,母親一周給父親寫信一次,很簡短,無非是關于我或者店里的一點兒瑣事。
店里不時遇到不客氣的顧客,在爭吵中,往往會說“騙子”。父親是個騙子,他的家人就都是騙子。母親問他們:“我男人是騙了你爹,還是你娘,還是你們搖籃里的小女兒?”像是仗了騙子父親的勢,母親通過了一場又一場爭吵甚至廝打的較量。母親不好惹,在三井頭橫豎相交的四條街上,她是出了名的。正因如此,母親與親戚舊識逐漸結(jié)下很深的隔閡,他們不再與我們往來。生活的枝蔓一少,自然沒有多的可說之處。父親的回信更短,他的生活一成不變,乏善可陳。
見到父親的那一刻,母親慢慢地起身,她的手微微發(fā)抖,想去接父親手里那個紙箱子,卻沒有去接。她一直在說著話:回來了啊,路上還蠻順利的啊,沒有停頓的吧……她毫不激動,臉上竟然有著一種客氣的笑容,好像父親是一位光顧她小店的顧客。
周邊店鋪的人們靠過來,問著老江回來了,母親點著頭,說是啊,回來了。有個人把頭趨到我耳邊說話,聲音卻大得所有人都能聽得到:“要是你哥哥也回來了,你們一家子人就齊了?!蹦赣H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她叫我,讓我快些進去。
群姨走進來,問候了父親。方才鄰居們的那些話,不知父親有沒有聽到。母親的信里提到過群姨,而父親只是朝群姨禮貌地笑了笑,好像他并不知道,這是母親唯一的朋友。父親這個人很保守,案發(fā)前,他是山南蔬菜公司的副經(jīng)理,與女下屬之間,即使是公務上的交談,他也會打開辦公室的門,來去的人都看得見。
母親對群姨說:“仙輝回來了……”母親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這么叫過父親的名字。母親又對群姨說:“他們剛才說起達禮……”母親也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這么叫過哥哥的名字了。
哥哥達禮十六歲時跟隨一位親戚的朋友去深圳當漆工學徒,就再也沒有回來。據(jù)那位朋友的傳話,說是哥哥不安心做事,跟新認識的人一起去做生意,怕不是什么正經(jīng)生意。那位朋友的電話,母親打過無數(shù)遍,打到再也打不通。人們紛紛猜測,他是干了壞事,沒了人身自由,或者沒臉再見江東父老。
“哥哥在哪里?”我問母親時,母親搖著頭說不知道。“哥哥會回來嗎?”我這么問她。她便愣住了,嘆息著說:“只要人在,會回來的吧……”其實母親跟我一樣,需要一個肯定的答案,可是,我們都仿佛永遠不會得到所期盼的答案。
有一天,母親從外面回來,神情嚴肅,她說不要再問關于哥哥的事,這會給哥哥帶來災禍不順利。說這話前,她跟隨群姨去了一個卜卦的老人那里,得了某種啟示。“達禮”這兩個字,從此成為禁忌。
我還清楚地記得哥哥的樣子,高高的,瘦瘦的,手掌很寬大。母親帶著我們?nèi)ヌ酵赣H,從車上下來,哥哥牽著我。天黑了,哥哥把我背在背上走著。關張了的小店里,母親獨自坐在一張底座帶了抽屜的黑漆椅子上,頭頂懸著橘子黃光的小白熾燈。她把雙手朝上放在膝頭,沉默不語。問她,她說她在想事情。不知夜深到什么時候,她才熄了燈,上床休息,天還未亮,她便起床,開始新一天的經(jīng)營。那些晚上,都是哥哥帶我上床休息,給我關燈。下起雨來,房子漏了,哥哥拿著臉盆、鐵桶、刷牙的搪瓷杯子去接那些雨水。嘭嘭嗵嗵的響聲里,母親還是坐在那把涂了黑色油漆的靠背椅上,因為有哥哥在忙碌著,她就不用操心。
這些年來,我時不時去到江邊,站在一個小渡口往青龍塔的方向看。遠遠的,巖石從沿江大道的堤坳向江水中延伸,拱起兩個巨大的洞穴。那是碼頭。曾經(jīng)商貿(mào)往來的大船,停靠在那里。被廢棄之前,那里人來人往。那時哥哥常常在傍晚帶著我去江邊撿鵝卵石,在我的眼里,那是十分神秘的所在?!案绺?,我們?nèi)ザ蠢锟纯窗?!”我央求著。哥哥看著那個方向,沉默片刻,似乎他在猶豫著要不要去,然后他總是會說:“要回家了,媽媽會擔心的,下次再去啊?!焙髞砀绺珉x家,我也從未去過。
店鋪門口沒有看熱鬧的人了,母親的眼淚撲簌簌地流出來。群姨揩著她的淚水,輕輕地說著安慰的話。父親拿起了掃帚,在里間掃起地來。掃到她們身邊時,父親站住,輕輕地對母親說:“不要哭啊……”他把掃帚抓在手里,低下頭,像犯了錯,有些沮喪,有些擔憂。接著,他繼續(xù)掃了起來。
晚上,母親打了桶水,說是給父親泡泡腳。“你爸爸回來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辦了……”母親站在我的面前,笑得有點傻氣。
二
“你爸爸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母親說道。她連連地搖頭。在父親回來三個月后,她開始這么說。
父親每天整理房間,把粉碎機之類的機械移開,所有的邊邊角角全部清掃一遍,窗子也擦得亮晃晃的。他搬動那些沉重的機器,分明沒有多少灰塵,分明頭一天他還搞過衛(wèi)生,可他還是會那么做。過度的清掃有時會影響母親的工作,干擾到顧客,而且頻繁的挪動對于機器來說也是不好的。母親說不要搞了。父親就像沒有聽到一樣,過一會兒,他還是會移動店鋪里的東西。
母親向我做著眼神,悄悄地指著父親,像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她悄悄地跟我分析父親為何要不停地打掃,認為是他在監(jiān)獄里的習慣,習慣成自然,二十多年了啊?!霸缰朗沁@個樣子,何必呢?”母親感嘆說。
母親的忍耐沒有維持多久,她指責起了父親。而母親的所作所為,包括她提醒他吃飯,在他洗澡的時候時不時地喊他一聲,問街頭的那個菜販子是不是今天找錯錢了,叫他不要用冷水沖腳……所有這些在母親看來分明是表達關心,卻都被父親視作了對他的壓制和束縛。父親感到非常困擾?!澳睦镉袎浩?,哪里就有反抗!”他在怒吼中道出了與母親為敵的想法。
面粉店的日常生活,形成了這樣的一種模式:父親打掃、做飯、購買日常用品、清洗,白天的空閑里看報紙,晚上看電視,時不時用監(jiān)獄里帶回的牙膏皮夾子鉗他的胡須。此外.就是與母親爭吵。
母親總在爭吵之后嘔吐,嘔吐時發(fā)出的聲音,大概幾條街都能聽得到。好像是故意要讓人家聽到。她數(shù)落起她在婚姻里的苦處,她年少時的可能性,這些年來對她有意思的男人們。母親覺得自己的一生太過悲慘,因為父親的原因?!澳阋獩]犯法,我們會有這樣的下場?”母親哀怨道。父親虧欠了我們一家人,我老大不小了還找不到婆家,就連哥哥的事,也是父親的過錯。
母親還責怪父親的膽小。對于來店里生事的人,父親一聲不吭。母親與人針鋒相對時,他也并不擋在母親的前面。在這幾條老街上,常常會有爭斗,一般男人都會幫女人撐腰,動起手來,都是男人們之間的事。沒有父親在身邊的那些日子里,母親是自己給自己撐腰,當父親回來之后,她還是要獨自面對糟糕的局面,因為這樣她才感到了憤憤不平。人在沒有依靠的時候,是不會苛求什么的。父親回來了,反倒讓母親失去了更多的東西。
日復一日的吵鬧,讓我心煩意亂,有時我下意識地就走到了江邊。看著遠處的洞穴,我心想,要是哥哥回來就好了,他就能把這個搖搖晃晃的家給撐起來。這個想法越來越迫切,我也越來越膽怯。我暗自驚恐于另一個莫名的想法,每當那個想法出現(xiàn),我的心就被攥緊了,忍不住想打自己一個耳光。
在我生日的那天,父親與母親難得地清靜了一整天。我拍打著頭發(fā)和衣袖,那是整整一天里,粉碎工作落在我身上的面粉屑。草草地吃過晚飯,躺在小床上,我的鼻子里依然塞滿了面粉的氣味。我想起有一年的生日,哥哥帶著我走過三井頭,北正街的百貨大樓前,哥哥問我想買什么,我說兔子。哪有兔子賣呢?哥哥在一個柜臺買了個兔子燈,讓我拿在手上。晚上我把按鈕推上,燈亮了,一片小小的光透過白色的紗,哥哥說:“這是從月亮上蹦下來的兔子……”我想象著月亮上,有嫦娥,有兔子,兔子蹦下來,蹦到我的懷里。這樣的想象,一直延續(xù)到哥哥失蹤之前。想來真像是一個夢啊,哥哥就在我的眼前,我卻知道如此的近來自渺茫的遠。睡吧,睡吧,我對自己說。
我的手腳猛地一抖,明白剛才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掉入了江水中,刺骨的冰涼。我的耳朵流出了鮮血,嘴里也流出了鮮血,血滲進了水里,紅了一片。血色的河流上,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洞穴,就是我想讓哥哥帶我去的那個廢棄的碼頭。頭疼,恍惚。聽到父親的腳步聲,他搖著我,對我說:“達麗,達麗,你媽媽不見了?!备赣H有些恐慌,“沒聲沒息就不見了……”
我和父親打著手電筒,找了整整半個夜晚。尋找母親的路上,我渾身發(fā)冷,看著父親的背影,有一聲吶喊卡在我的嗓子眼里。母親出現(xiàn)的一瞬間,一股熱流涌向我的心頭。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黑黢黢的渡口,渾身都濕透了,頭發(fā)粘在臉上,嘴唇是烏青的。她說,她走進了水里,水往嘴里灌,她覺得有雙手在托著她,把她往后推著,她就這樣爬上了岸。
之前,母親與父親從群姨家回來,巷尾一只狗竄出來狂吠,差一點就咬到了她。母親說,在她最恐懼的時候,父親逃得遠遠的了。父親把母親給拋下了嗎?我感到不可思議。而父親說,他是去找一塊磚頭,狗最怕磚頭。
群姨聽說母親落水的事后,念叨著:“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笔悄赣H把自殺說成了失足,她才會這么說。群姨是來給我介紹工作的,她的侄兒在物業(yè)公司,現(xiàn)在負責了江邊新建的那個名叫臨江花園的小區(qū),她向侄兒推薦我去那兒做保潔員,月工資九百,只隔著幾條街的路程,能多些收入,店里也能照顧到。
三
“達麗,你打掃完了嗎?”
“還沒有。”
“我來接你吧?!?/p>
“不要接,我很快就回來了?!?/p>
“那,快些回來……”
臨江花園的樓道里,我接到了父親的來電。兩個月來,幾乎每天都會接到父親的電話,無非是說又與母親吵架了,等著我回去。
聽到父親在叫我,我很詫異。不是說了會盡快回去嗎?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我心里有些惱怒,很不耐煩地應答了他。
“我看你這么久還沒回,我來看看,這里要不要我來幫你搞衛(wèi)生……”父親自言自語,沿著臺階往上走。
“跟媽媽又吵架了嗎?”我問道。
“沒有啊,沒事做,來看下你?!彼呎f邊向我走過來。
“那你走吧,”不知不覺,我的語氣非常生硬,“說了不要來,你來干什么?”
父親猛地停步,他看著我,大聲地說:“你不要這樣跟我說話,跟你媽媽一樣!”他很憤怒,但他克制了自己,轉(zhuǎn)身便向門外走去。我有點兒懵,父親還是第一次沖我發(fā)火。
小區(qū)的保潔工作比預想中要辛苦,物業(yè)辦公室、停車坪、整棟的樓梯間和電梯轎廂,我特地在上午和下午各分出兩個半小時來干,體力上吃得消,也是有意從面粉店壓抑的氣氛里抽身出來。父親這么一來,我就不得不加快速度,快些做完,快些回去。
出了小區(qū)門口,往東走,從東正街的街口折過來,遠遠的街尾,第一個店面那兒,低矮的發(fā)黑的白色篷布下,圍著一群人。難道又吵架了?對于他們的爭吵,人們不是見怪不怪了嗎?還是與外人的爭斗呢?
“達麗啊,達禮死了!”母親痛哭著向我喊叫。她往后仰去,暈倒了,沒人接住她。父親呆滯地坐在母親常坐的那把黑漆椅子上。
達麗,達禮,死了?我默念著這幾個字,諧音的名字,聽著就像是我死了。
哥哥死了很久了。哥哥曾經(jīng)的工友,聽哥哥說起過我們,途經(jīng)山南時,來到了三井頭,母親的面粉小店很好找。工友說,哥哥當年很節(jié)儉,舍不得兩塊錢一次的公共洗浴費,說是去河邊洗澡,洗過好多次,但是有一次出去后,沒有再見到他。也有揣測是不是溺水,但是沒有后續(xù)的消息。大家年紀都小,工廠里的人來來去去的,誰也沒有誰老家的聯(lián)系方式。那年頭,深圳亂,什么事都有,不像現(xiàn)在。
我沒有哭,眼淚流不出來。好像我一點都不難過。
母親被送進了醫(yī)院,清醒過來后,不停地說著哥哥小時候的事,說有一次煮粥,哥哥把那層濃稠的米油舀進她的碗里,他說:“媽媽你吃啊,你喜歡吃的呢?!庇终f哥哥連兩塊錢的澡都舍不得洗,可他寄過一張三百塊錢的匯款單回來,最貼心的孩子最懂得體諒。
這樣人們就再也沒法議論哥哥了。不是什么拋棄貧寒之家,不是什么不敢面對失敗,更不是什么不正經(jīng)的行徑??墒撬o母親帶來了深深的內(nèi)疚,即使父親在牢里,即使有養(yǎng)育我的擔子,可無論如何,母親都沒有好好地去尋找過他。
“那是不要我去找的吧?”母親囫圇地對來看望她的群姨問道。最初哥哥失蹤的消息一傳來,她開著她的那輛五輪的小農(nóng)用摩托沖了出去。還沒有出城,就翻到了路旁的水渠里,幸虧是冬天,不然人就沒了。她的腿斷了,嘴是腫的,頭也破了。因為這場車禍,群姨帶著她去找了那位神秘的老人,占卜之后得了一個所謂的啟示,她才停止了尋找。母親當時住院了兩周,折斷的兩顆牙齒,后來一直沒有補齊。
“是的呢,那時候是這么說的呢?!比阂膛闹赣H的后背,她的神情很莊重。她在證實一件對于母親來說非常重要的事。母親擺著手,噎著嗓子說:“人家丟了孩子的都是拼了命去找的……”
“淹死的怎么不是我呢?”母親喃喃地說著。見一個人就說,見一個人就說。病友們面面相覷。母親會不會因此而神志不清?我感到十分擔憂。
父親沉默不語。從不流一滴眼淚的父親,好像天生不懂傷心。他陪伴母親,卻坐在她的病床邊打起了瞌睡。嘴半張著,雙眼緊閉,頭歪下來,又歪下來。當他走出母親的病房,說是去給母親拿個暖水瓶來。三個小時后,他打我的電話,問我,他要去哪里?要拿什么東西?
我問他:“你在哪里?”
父親說:“我在哪里啊……在街上,十字街這里,應該是十字街吧……”
四
“你爸爸會不會走失了?”母親疑惑,又有點慌張地問我。
父親打從母親住院之后,記憶就出了問題,常常在出門之后,過了好久又折返回來,問自己出門是去干什么。群姨覺得是父親暗自傷心或者陪床勞累的緣故,過些天就會恢復的。然而母親出了院,情緒平穩(wěn)下來,幾個月過去了,他卻絲毫沒有緩解的跡象。這一次,父親出門太久了,從晌午到了夜晚。被車撞了?不小心跌到了路邊的坳下去了?我和母親決定分頭去找。
走進一條街巷,看到小巷兩邊圍墻上的野草,我想起小的時候,滿屋子的人,我拿一條手帕,讓父親給我折老鼠。父親折了一下,就放在手上,手帕還是攤開的。我要父親再折,父親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腦袋,說:“不要說話?!蹦莻€時候,父親是在主持會議,還是那個公司的領導。
父親背著我走路。我的腳上套著母親的棉鞋。那是冬天,我的腳生了凍瘡,腫得像個饅頭。父親給我上藥,背著我,那是去外婆家嗎?
父親從自行車的后座上取下一個袋子,里邊有桔子。他叫著“達禮”“達麗”,把手舉起來時,“嘩”的一下,那些桔子全在地上了,像老鼠一樣地滾著。袋底穿啦!父親舉著那個破掉的袋子,懵了。
在那條巷子里,一座接著一座緊緊相鄰的平房,每個門里都有一盞燈亮著。人們在笑談,有麻將牌碰撞的聲音,孩子在哭,兩個年輕人在打電話……“你爸爸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母親的話,在我的耳邊響起。母親的眼淚、喊叫、低語、嘆息、搖頭,構(gòu)成了另一個人。好像是不存在的人一樣。歸來的父親,只是一個影子在晃啊晃。
我停在一戶人家的廚房的窗下。一扇很小的窗,有人在說話,排氣扇轉(zhuǎn)動著葉片,一陣陣霧氣和著面團的氣味噴出來,擴散在整個夜空里。發(fā)黃的玻璃上,粘了點點黑色的油漬。我想:“家啊。”煙火氣,人的氣息,食物的氣味,這種混合在一起的空氣,讓我想到這個字眼。再強烈不過。我蹲在這個窗口下,哭了起來。
天大亮了,我走到了十字街,母親從西正街的街口出現(xiàn)。她看上去十分疲倦。“你爸爸到哪里去了?沒出事吧?”她接連問道?!安灰獊y說!”我慍怒地打斷了母親,回想她在父親面前的咄咄逼人,我不禁感到了怨忿,還有迷信般的害怕,怕她的話給父親招來危險。
母親的手機就在這時振鈴了。派出所來電,告知我們,父親坐在蔬菜公司老宿舍的樓道里。是父親的一位老同事報的警,那位熱心人早起晨練,就見到他坐在那里,等她買了菜回來,他還坐在那里。出警之后,警員問他話,他低了頭,不回答。
我們趕去了老宿舍。曾經(jīng)那棟熱火朝天的宿舍樓,如今冷冷清清。門窗破舊,水泥欄桿里頭的鋼筋銹穿了,花紋全沒了模樣。滿廊道的落葉,一根爛禿了的拖把搭在欄桿上,兩只棉拖鞋看不出顏色。末尾的那間房子,房門口立了只狗,舌頭伸得老長,看把戲似地看著坐在廊口臺階上的父親,還有灰頭土臉的我們。
“怎么到這里來了?跟我們回去吧……”母親有點兒難為情,嘆息著說道。父親馬上就立起身來,也不解釋他為什么會來這里,對于母親說回去,他完全接納。警察說父親不肯坐他們的車回家,既然家里人來了,就沒有什么事了。
“達禮那時候,睡著就打鼾,從牙縫里露出來……小小年紀,怎么就打鼾呢?”父親突然談到了達禮。我的心猛地抽緊了,父親從未跟人談論過哥哥,還是當著這么些陌生人。
父親竟然笑了起來。我看到他缺失了一顆牙齒的牙床,父親因此而顯得慈愛。
“達禮現(xiàn)在都好嗎?”那位老同事問道。
“不在了,去世好多年了。小時候好聽話的,跟著他媽媽,帶著達麗來看我,下車還要走十里多路,他媽媽背不動了,他就背著,回去到家都半夜了……”父親有些感慨地說。
“那太作孽了!只怕你們都心疼死了?!蹦菋D人很驚訝地看向母親。
“有什么好想的?人過日子只能向前看?!备赣H的語氣十分平靜,“我這一輩子從來不往后看。”
母親沒有與那位婦人說話。父親出事之前,天南地北地跑業(yè)務,長年不在家。這棟樓里的女鄰居們時不時就跟我母親打趣說:“住旅舍的人回來了嗎?”母親認為這是羞辱。自從我六歲時,母親把家搬到三井頭的面粉店里,與這些老鄰居們已多年未見了。
三個人往回走。當年非常繁華的先鋒路,充斥著一股沒落的氣象。街道很窄,各種老國營公司底下沿線的兩溜店鋪裝修簡陋,行人也很少??粗赣H與母親同行的背影,他倆分開走,中間的空隙還能插進一個人。
不禁想起第一次去看望入獄的父親時的情景。那時判決還沒下來,我們已半年沒有見到他了。等在一個小房間里,看著父親從對面的那扇門里走進來。一位警官取下了父親的手銬。父親微笑著,仿佛這并不是什么丟臉的事。母親的兩個兄弟哭了起來,抽抽噎噎。母親站得很直,向父親微笑。我看了一眼哥哥,哥哥握著我的手。父親朝那兩個人抬了一下手,嚴肅地說,不要這樣子。接著,他問了一下家里的情況。都說,家里挺好的。隔著三四步遠,我、母親、哥哥,沒人向前一步。我不知道應該是哭,還是微笑,也沒有感到難過或者不舍。哥哥抿著嘴,緊握著我的手。很久之后,我還清晰地感到哥哥的手的那種力度。汗津津的,卻毫不含糊。
如果是出于倔強,不想讓外人看笑話,父親的答話倒無不妥。只是想到回來之后的所有日子,對于哥哥,他的確是從未懷念過。
五
母親在篷布底下招呼我,她的手里拿著一個竹篾制的籃盤。說是趁著天晴,讓那魚見見太陽,好儲存起來留到年下。我提著一個裝了魚干的布口袋走過去,突然聽到父親驚呼一聲,“砰”地一響。
跑進里間一看,父親倒在了地上,他攀梯子去打掃隔板,不小心跌了下來。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是鎖骨骨折,建議手術(shù)治療。手術(shù)之后,父親的腿失去了知覺,醫(yī)生無法診斷原因:“配合做些推拿針灸,有個恢復過程的?!蹦弥@樣的醫(yī)囑,母親把父親接回了家。白天用從醫(yī)院借來的輪椅推著父親去做康復,晚上為他擦背洗腳,沖一碗糖水雞蛋給他吃。她敲著父親的腿問他:“有知覺嗎?”父親總是搖頭。
“沒事的,不要躁,總會好起來的!”母親輕松地對父親說道?!澳惆职种慌虏粫闷饋砹?,怎么辦啊,我就要服侍他一世了。”背著父親,母親很驚慌地對我這么說。而我不知如何安慰她。
第六十五天,父親狠狠地揍了她。兩個人都伏在地上。
“我費心費力地照顧他,說話都是細聲細氣,兩個月,一天沖一碗糖水雞蛋!”母親看到我,像個孩子一樣爬起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父親無緣無故就朝母親揮起了拳頭。母親說,父親用他唯一能動的右手來打她,看他的架勢,要是能活動的話,他準備追著她打。
“來啊,來啊!”父親嚷著,把地面拍得啪啪響。他的眼神憤恨卻又張皇失措。我想把父親扶到輪椅上,用雙手抱著他的腰。我用力抱住,轉(zhuǎn)頭看向母親:“媽媽,過來呀,跟我扶爸爸起來……”
“怎么得了,我怎么得了!”母親聲嘶力竭地拍打著自己的胸膛。
“來?。戆。 备赣H還在惡狠狠地嚷著。
“媽媽,我扶不起爸爸……”我用肩膀頂在父親右臂的腋下,看著母親。母親傻了一般,一動不動。
“我搞不動了……”我無能為力地說道。
六
醫(yī)院里,父親被診斷為老年癡呆癥。
“他才六十一歲啊,怎么老得這么快?”母親問醫(yī)生。醫(yī)生建議去省城確診。腿癱了,又得了個沒有特效藥的病,也沒有經(jīng)濟能力再往上求診——“治了腿再治別的,我們就在這里治?!蹦赣H很快就把這個決定做下了。
“你去問你爸爸,他為什么要打我?”母親突然抬起頭對我說。她的眼神鑿鑿。
我趴在父親的床頭,輕聲地問他:“爸爸,你為什么要打媽媽?。俊彼芍劬粗?,驚訝地說:“誰打了你媽媽?”我說:“你啊?!彼敛豢蜌獾胤裾J,接著就猶豫了:“我打了嗎?我不記得了。”這就是母親非要得到的答案。
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母親推著父親的輪椅,她讓我給父親戴上帽子,父親擋著,怎么都不肯戴。臨近三井頭時,她高聲笑著,跟經(jīng)過的每一個店鋪的鄰居打著招呼。
夜晚,母親走到我的小床邊,靠著床頭與我并排坐下,她說白天她怕鄰居們看到父親目光遲鈍的樣子,就想遮一下。怎么想得到呢,年輕的時候那么英明的一個人,老了竟會是這般模樣。她說還以為他的腿腳哪天一起床就好了,但是現(xiàn)在連腦子都出了問題。聽你群姨說,有個親戚也是六十歲得了老年癡呆癥,活到九十幾歲才去世,一家人圍著轉(zhuǎn),算下來,還有幾十年。她說他在一天,她就服侍他一天,不與他計較了,只當是個小孩子待他了……她把雙手插在大腿間,說一句話,就向前傾一下身子,就像是在自言自語。
第二天一早,母親扎起袖子打掃房間,笑呵呵地推著父親去醫(yī)院做治療,偶爾與顧客開起了玩笑。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老顧客們都在說,你媽媽越來越爽快了。父親安靜地坐在輪椅上,有時會突然地抬起下頜來,問一聲:“達禮回來了嗎?”“是達麗媽媽摔了嗎?”“達麗媽媽寫信來了嗎?”我隨口便說:“沒回來?!薄皼]有摔?!薄皼]寫?!?/p>
“一天一個溏心蛋……”“還有幾十年啦!”面粉店里,母親說過的話在我腦子里繞啊繞啊。看著母親背著外人的時候,她那打掃房間的勁頭,一?;覊m都不肯讓它落下,母親仿佛成了第二個父親。
困住父親的,終于困住了母親。
七
臨江花園一號電梯前,廂門敞開,燈也沒亮。誰按下了上樓鍵沒有進去,還是誰剛剛下樓來呢?這樣湊巧。我走進去,轟的一下,地面是空的。我被狠狠地撞到,眼前黑暗一片。下意識去摸衣襟,明明知道,沒帶手機。我的手機早就出了問題,非常容易耗電,往往是充一夜,第二天一早才打開,半個鐘頭就沒電了。
我摸索著,觸到那些凹凸不平的磚塊還是石塊。我都迷糊了,這是哪里???過了一會兒,我才弄清楚這突發(fā)的狀況,明白自己置身何處。想起物業(yè)公司在更換中,小區(qū)尚未開盤,進出的人非常少。電梯的故障之前也發(fā)生過,一般停運個十多天才會被處理。這個小區(qū)的樓都是雙電梯,一個壞了,另一個就足夠使用了,物業(yè)都是這么精打細算的。誰能想到我會被陷在這里?十天,半月,出不去了……我感到了疼痛,還有恐懼。恐懼遠遠大于疼痛。
我拍打著坑壁,啪啪啪的聲音像打在我的心臟上,我猶豫了一下,喊了起來。喊著,喊著,我的呼吸變得很沉……頭暈腦脹,眼睛疼得像有人在挖它們似的。我的腿腳也在腫脹,跌跌撞撞,渾身不住地發(fā)抖。徹骨的寒冷中,我想到哥哥,哥哥死的時候,是這樣的感覺嗎?
哥哥,達禮……
仿佛一道沉重的巨斧從脖子上升起,刺眼的白光從長長的隧道的那端出現(xiàn),一個影子斜在眼前。
“達麗!”哥哥在叫我!是哥哥的聲音。他急切地叫著。
電梯門在響,光線照進來了,幾個人站在頂上。其中的一個,把身子趴下來,整個人跪在了門口,伸著頭往下看。我看到了,是母親?!斑_麗!”她焦急地叫了一聲。剛才也是她在叫我嗎?可是,我分明聽到哥哥的聲音。
“動了,動了……”不知是在對我說話,還是對身邊的人說話,母親說萬幸萬幸,落到里頭,五個多鐘頭了。
“媽媽……”我喊了她一聲。她正在激動中,顧不上聽。我沒再吭聲。
原本,我是有一句話想對她說的。
八
很大的風。我躲進了街巷的一座房子里,整個屋子都在搖晃。我抱著墻走,我的傘被劃得稀巴爛,我的衣服被竹籬笆刮花了,一縷縷絨線掛在籬笆上。我向家跑去,我的家在蔬菜公司宿舍樓的二樓,樓道里,一個男人低著頭,坐在臺階上。當我走近時,他抬起他的臉,綠色的,生了銹的臉!我害怕極了,向樓上跑去,那個人在后面追趕,我大聲地呼喊著:“哥哥!哥哥!”
就這樣醒來。是做夢,我的淚水一瞬間流進了我的耳朵,我聽到外面的雷聲。“砰”——像誰擲下的一個巨大的鐵桶。
我想打開燈,按了鈕,房間里還是黑暗的。趿上鞋,我往外走去。路燈熄滅了,是雷電擊中了變壓器而停電了吧?風從一個個店鋪的篷布下頂過來,像卷起的潮。閃電從篷布底下亮起,剎那間天地通明。巨大的光柱接連落下,一道追趕著一道,一堵紅色的火焰從大地上拉起,那火焰往上升騰著,是帶著尖角閣樓的老百貨商場被閃電點燃了嗎?整整一棟房子都在燃燒?
當火焰消失——我明白不是火焰,是閃電帶來的火球。閃電橫過蒼穹,帶來如同白晝的夜。遠處的樓,近處的馬頭墻木屋檐小瓦片,清晰可見。所有的房屋與樹木都化作了青色與白色,震顫著,搖動著。雨,落下來了。
轟轟隆隆,嘭嘭嗵嗵……一千種聲響匯聚在我的耳邊,我看著,就像我一直在等待著,衣襟濕透,而我并不覺得寒冷。
“達麗,達麗,怎么了?”
“打雷落雨,你站在那里!”
母親急切而又焦慮地呼喚著我。她怎么發(fā)現(xiàn)我離開了房間啊?我轉(zhuǎn)過身去,看著母親向我跑來。她沒有打傘。
“我做了噩夢,我放肆地喊哥哥……”我說的話,她聽不清楚,周邊的聲響太大了。
“哥哥,我喊哥哥,達禮,我的哥哥!”我一遍遍叫著。
多少年了,我對哥哥的想念和想象,依賴和企望——哥哥是生是死,早已在長得看不到盡頭的時間里化做一個偶像,“等到哥哥回來就好了。”每當覺得太辛酸,快扛不過去的時候,總是這樣想。得到哥哥死訊的那刻,我感覺心里的那顆火苗滅了。往后就是捱,一天天,一年年,失去的永遠回不來了,所謂的日子啊,是讓我連母親那樣的任性也不能擁有的事物吧。我寡言少語,無聲無息,好像我沒有悲傷,也不需要悲傷。直到這一瞬間,我肆無忌憚地朝母親呼喊。
是那電閃雷鳴,讓我感到了天地的恩慈,亙古而來的無窮無盡的天地,輕而易舉便能摧毀一切的偉力,護佑我,讓我好好地存活在這人世間。穿過風雨,我看到了它,它把手放在我的頭頂,對我說:“我準許你渺小、懦弱,準予你悲傷的權(quán)利?!?/p>
母親哭了起來,先是沙啞的,好像從一個很久沒有被擦拭的銅壺里發(fā)出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大。
“我們的達禮啊!我們的達禮?。 蹦赣H呼喚著。我們站在彼此的對面,像兩棵孤獨的樹。
“怎么站在這里?達禮怎么了?”背后喊聲傳來,我和母親愣住了。
我的肩背被一只臂膀摟住,是父親。他什么時候站起來的?能走了嗎?認出我和母親了?是不是錯覺???驚喜太過巨大,讓我不禁感到狐疑。我的腿腳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步,我的頭靠著了母親的頭,是父親拉近了我們。我把頭偏過去一點兒,電光中,父親像一堵靜默的墻。
父親昂著頭,真像他年輕的時候??!緊緊地摟住我和母親的臂膀,如此地堅決,我感到父親在向我們證明,他能為我們遮擋住風雨。
九
去洞里!清晨時,我打定了主意。
店鋪的門關閉著,馬頭墻印在紫色的天幕,墻頭的幾莖草葉在輕輕地搖。酒坊外那個木雕的店小二的鼻尖和下巴還掛著水滴,傘鋪的篷布被掀到了一邊。三井頭往西正街的第一個店鋪,賣竹制品的小店前豎立著的那排竹篙倒伏下來。前夜一場大風雨,許多店鋪的篷布垮了。
從北正街走上濱江路,沿江麻石欄桿的缺口下,一條亂石間的小路在路基的堤坳下折轉(zhuǎn),從麻石基底的寬敞路面斜著伸向江岸。褐黃的落葉積在路口,我的鞋子觸到了欄桿底下探出的那幾株仙桃草。在灰白的石塊與拱起的混凝土上,生長著那么多低矮的植物。走過去,路消失的時候,我一一地穿過去,踩過去。這些植物在江岸連綿不絕,直抵洞穴。
哥哥,達禮,我來這里了!我聽到自己的呼吸,我的耳朵里嗡嗡作響。
一根根乳黃的樹脂似的東西懸掛在洞頂上,壁上的罅隙沒有生出春草,光禿禿的。我蹲了下來,草莖擋住了我,我看著遠處的那座大橋,十幾個橋墩立于江水之上,橫跨兩岸。對岸的船塢以及??吭诎哆叺耐谏炒枷裆狭艘粚拥姆?,那些機械曾經(jīng)很長一段年月在江上運作,日夜不息,現(xiàn)在已經(jīng)停下來了。江水是藍色的,也是粉色的,這美麗的光澤讓人感覺溫暖,就像那是天空向大地付出了它所忍匿的全部柔情。
這就是我一直想要哥哥帶我來的地方?。∥疑钌畹匚丝跉?,說不出這是輕松,還是滿足,是茫然,或是遺憾。
我蹲了很久,當腿腳開始酸麻,我的視線落在膝蓋邊的靠近洞口的一個縫隙里。我感覺有東西在那里。把草撥開,一個茶色的小玻璃藥瓶從縫隙里出現(xiàn)。胃仙U的紙標簽還沒有被漚爛,塑料蓋子頂上一圈棕褐的泥漬。像是被誰故意塞進去的。
“達禮啊,去把我的胃仙U拿來。”母親曾經(jīng)呼喚哥哥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哥哥離家后,她沒有這樣喚過我。我伸出手,把那只瓶子摳出來,整個兒把它翻轉(zhuǎn)過來——里頭有一卷折疊的紙條。我的心猛地跳了起來,怦怦地敲打著我的胸口。像是受到了某種感召,我舉起那個瓶子,用力地擲向洞壁。瓶子破了。
一個小小紙卷,我的腦子里像是全世界的鐘表都在同一刻敲響,分不清是激動還是感動,我止不住地咳嗽。這是哥哥留下的信:
“達麗,明天哥哥就要去深圳了。你一直想來這里。我希望等到爸爸回來的時候,帶著我們,一起來這里。他是一個好爸爸,我很想念他!”
我把信帶回家,從不流淚的父親用手背悄悄地擦了他的眼眶,吸著鼻子,背過身去。母親坐在她的靠背椅子上,伸手向我要了那封信,放在雙腿上看了一會兒。她把它拿到嘴唇上吻了又吻,然后,她說:“拿開,別讓我的眼淚水落在上面搞花了它……”接著她開始哭泣。
十
聽到母親在呼喚父親,她說了兩遍“別燙著”,叫他慢點兒吃。母親像囑咐一個小孩子一樣。今天母親新包了餃子。我把一袋袋粉碎好的面粉進行鎖線包裝,接了一位新顧客的加急訂單,臨時加工,一下也不能馬虎。大約做完這些,就是吃午飯的時候了。
“達麗,你哥哥的信放到抽屜里去嗎?”母親問我。我停下手里的活兒,往里間走去,母親一手拿著一個許愿瓶,一手在扯我床上的床單:“趁著太陽天,快洗快曬干,不知道什么時候又下雨,這春上的天啊……”我接了過來,放在書桌上。瓶子里,是哥哥的信。找到它的第二天,我去了一趟精品店,買下了那個小小的美麗的瓶子。哥哥的信,被卷好放進去,從那天起,就放在了我的枕頭旁邊。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你落到電梯里頭的那天,你爸爸一直在打瞌睡,突然頭一仰,好急地對我說,聽到達禮在他耳朵邊上喊你。我說他是發(fā)了神經(jīng),不要他亂講,他還是這么跟我說。過了飯點,你還沒有回來,我想著你爸的話,就往那邊趕,等物業(yè)找了人把門一打開,就見到你在里邊——后來我?guī)状蜗肫鹉惆帜翘斓臉幼樱瑔査?,他說不記得了……”母親看著我,懇切地說著,她的嗓音開始打顫了。
我的手微微地發(fā)抖。
“達麗,達禮什么時候回來?”父親朝我喊話。
“他回來了!”我走近他,篤定地對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