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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村空鏡頭

        2021-02-28 21:29:51劉從進
        文學(xué)港 2021年7期
        關(guān)鍵詞:野草山村老屋

        劉從進

        野草

        吳家村,地處兩縣交界的深山。山坡上,一間老屋黃衰衰的,正在往下沉,快要淹沒在野草叢中了,還在往下沉,一心想要委身于泥。

        老屋的門半開著,窗欞上僅有的一塊玻璃在無風(fēng)自動,明晃晃地攝入一片山野。

        野草在門口守著站著,越長越英武,像耐不住性子的衛(wèi)兵要往屋里沖了。

        野草已成了山村的主人,拔茅、小飛蓬、狗尾巴草、野蕁麻……站著擠著,你要高過我,我要長過你,相互傾軋著亂了陣腳。

        它們開了花,結(jié)了籽,站在秋天里等待人走過,牛走過,雞飛狗跳而過;等待一口稻桶、一車稻草、一把犁、一張耙的經(jīng)過,野草要通過它們的走動來播撒種子呢!

        可是沒有人來了,沒有牛經(jīng)過,它們困惑了,相互之間自己擠自己,彼此都擠傷了,還是沒有人,只有一陣光滑的風(fēng)在頭頂上打轉(zhuǎn),無法傳播種子?。?/p>

        我一走過,野草們好不容易逮到一個人,奮不顧身猛撲過來,一下子全身被花啊籽啊葉啊粘得滿滿的,特別是鬼針草、土牛膝、菟絲子等。這讓我很討厭,不停地捋去粘著的花草種子,可是越捋越多,絕望之下干脆就不捋了。

        走過一段村路,滿身的花花草草。惻隱之心涌來,希望自己的身體成為肥沃的土壤,幫它們傳播種子繁衍后代。我繼續(xù)不停地在野草叢生的村路上轉(zhuǎn)著,讓它們的種子粘滿我的身體。

        桃花

        春,上岙村。一棵桃樹高大,桃花開得艷麗妖嬈,朵朵欲飛,蓋住了全村二分之一的天空,樹上有鳥。

        樹下有一口拗水井,鐵做的拗水桿生了濃濃的銹,井邊放著兩個破舊的桶,一個木頭的,一個鉛皮的。邊上有一個水泥槽,洗衣洗菜用的。

        返身往后看,草叢中一條隱約的小路通向房子的后門。房子已倒,門口的三級臺階還在,苔蘚植物的巡邏隊挨擠其上,盤腿而坐,綠衣寥落。這里原住著一戶好人家的啊。

        我上去搖了搖拗水桿,很沉,有銹跡喇喇的摩擦聲,但最終流出了少許的水,清清涼涼,像冰冷的淚。井邊一個舊茅廁和一個關(guān)家禽的棚子,井下面是一片田地。

        這原是先人一直想要的世外桃源啊,可是村民卻拋棄它轉(zhuǎn)身下山。他們?nèi)チ四睦铮坑兄鯓拥谋破群蜔o奈!等待他們的會不會是另一種荒蕪。

        老屋

        里山村。最后一座老屋的主人消失了,日漸消瘦的院子里,剩下墻角那悠悠的磨盤。風(fēng)吹過門前,是忘卻了的家。

        “蓬窗竹屋下,風(fēng)月自賒。”我坐在門前,身上長滿青苔。我的影子叢生,蓋過了木窗格子。啄木鳥在門前那棵老樹枝頭敲打著干枯的時光。

        風(fēng)干了的苔蘚和巖衣,剝開了墻皮,老墻長出了老年斑和鮮嫩的白發(fā)。最古老的蕨類植物從老墻的裂縫中長出來,伸出粉白粉白的腳(村民叫它老鼠尾巴),像時間的白發(fā)。

        那些布滿銹跡的老墻上,荊棘開了花。我把自己貼上去,任冰冷的樹枝蘸著陽光在我的身上作畫,紅色的血在綠色的苔蘚上蔓延開來。

        老墻在風(fēng)雨的侵蝕下發(fā)黑發(fā)灰又發(fā)白,幾塊斑點數(shù)條淚痕,漸漸成了祖先的臉。

        老窗

        冷水坑村。人走了,屋空了。在村里轉(zhuǎn)著,忽然聽到了一陣呻吟,嗚嗚地由輕到重,最后發(fā)出“砰”的一聲重重的嘆息。凝神屏息,過了一會,又是這樣的呻吟聲。

        四處找,仰頭看到了一扇窗。空空的樓上,一扇窗大開著,努力含住最后一塊玻璃,吊著。一會兒,輕輕地關(guān)上了,一會兒又打開了,很有規(guī)律,感覺沒有風(fēng),像是無風(fēng)自動,但其實應(yīng)該是有風(fēng),有微微的身體感覺不到的風(fēng)在,是風(fēng)讓這扇沒有主人的窗一開一合地徒勞著。

        主人已經(jīng)棄它而去。留下這嗚嗚的呻吟聲,像梵音一樣在山村頌播。

        廢園

        烏蘆田村。月夜山村,一個荒蕪的園子里,直愣愣的草莖生生地戳著,泛著藍色的光,幽冷凄清的藍讓人看得顫顫巍巍的。疲憊的苦楝樹枝上,掛著襤褸的炊煙,講述著山村奄奄一息的秘密。

        這是一間倒掉的房子,東面有一堵老墻,兩片黃葉落在窗臺上。斷裂的灶像一座墳,灶堂黑乎乎的,深不可測。還有一些木椽、碎瓦、酒瓶、破碗、爛衫

        這些事物已經(jīng)沒有人理它,遺落荒野,任憑歲月將其風(fēng)化、消解。然而它們的生命依然還在,沒有走到頭,因為人走了,被拋棄了,它們只好慢慢地腐爛掉自己。這種腐爛并不是一下子能完成的,像一件事總要慢慢地走到盡頭,你也急不得。

        月光下,一段朽木在舒筋動骨,分解著身體,喇喇響。世間任何事物,都在按自身的邏輯走。

        葫蘆雀冢

        盧四坑村?;氖彽睦衔蓍T口吊著一個銹跡斑斑的葫蘆,頸部五分之一處被橫切開,像一個瓶子和瓶蓋,應(yīng)該是用來貯藏種子之類的東西的。

        打開蓋子往里一看,里面是一個鳥窩,有半窩的干草雜物。讓人十分意外的是,還有兩只死去的麻雀,內(nèi)臟已經(jīng)沒了,骨架和毛發(fā)散開著,毛絨絨的,成了鳥窩的底料雜物。兩只麻雀姿勢分明,一只追著,一只優(yōu)雅地伏著,應(yīng)該是一對老死的麻雀夫妻,死得這樣安詳和溫馨。死后把自己的身體也變成了鳥窩的底料,有別的鳥來還可以用。

        這是兩只麻雀的墳冢,一處葫蘆雀冢。又是一個鳥籠子,它在尋找山村里下一只鳥。

        老牛圈

        西安村,一個被遷走的山村。地上是一些死去的石板,長滿水銹的溝,腐爛的農(nóng)具……

        剩下一排七間的老牛圈,千千巴巴的,因為沒有用,也沒有人拆它,還沒有全倒。我站在留有牛糞味的墻腳,曬著童年的太陽。

        小時候放牛,一個人都不敢進牛圈,把牛騎回家,在牛圈外就喊大人,由父母把牛拴到牛圈里。

        有一個月夜,一頭老牛鬼一樣站在門口,畫一片影子在地上,把我嚇得不輕。

        現(xiàn)在不用怕了,牛圈里再也沒有老牛翻身的聲音,再也沒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咀嚼和冷不丁呼出的兩口粗氣。

        殘墻上的絲瓜

        一垛高大的斷墻下,老豬欄房褐紅色的殘墻上稀稀拉拉吊一兩個絲瓜,頂上還開著一朵小黃花,但絲瓜藤找不見了。仔細了再仔細,才發(fā)現(xiàn)有一莖枯黃細瘦的藤虛線的地連著。

        那棵絲瓜在老牛圈的西墻上長得久了,生根了,年年枯了年年長,而瓜再也無人吃了,掛在十二月的冬天里僵冷著。

        以前是順藤摸瓜,現(xiàn)在要見瓜找藤。

        檐頭草

        白龍?zhí)洞?。一間老屋留下一垛老墻,墻里伸出的煙囪還高高地聳立著,直愣愣地抵抗著歲月的流逝。

        這是一處傳統(tǒng)民居的后門,門頂弓形的石頭檐上長著一棵草,深秋里,葉落了,剩下孤零零的一棵草莖,黃黃瘦瘦,筆直地挺立著,站成了一炷香。微風(fēng)過,草莖微微顫動,像在抖落一絲香灰。邊上的煙囪則默默地把所有的香煙都吞到了肚子里。這一處成了村莊肅穆的祭壇。

        老井和井邊欄草

        下岙村。筆架山下的一個小村,三年前并入沿江村。沒幾年,村莊的樣子已模糊不清,與山野的邊界漸漸融合。

        清明上墳回來經(jīng)過那里,在那垛雜草叢生的矮墻下,發(fā)現(xiàn)了一口井,六角水井。它還在,沒有消失,井水依然綠著。比井水更綠的是濕漉漉的內(nèi)壁上長著的一圈井邊欄草,這種古老的植物依然守著老井勃勃地生長著,沒有為人的離去而憂傷。葉子上掛著的水滴到井水里,震得水面瑩瑩而動。

        井邊欄草也叫井邊草,像雞的尾巴,常布滿水井的內(nèi)壁,圍成一圈,是一種最古老的蕨類植物,最富鄉(xiāng)愁味的植物。

        在消失和即將消失的山村中,總看到一些老井或井的影子。孤零零地立于老墻下,或在遠處荒蕪的菜園里。有些成了黑洞洞的枯井,有些井水還清凌凌地綠著。

        一口水井是故國家園的象征。先人們聚井而居,上古有擊壤歌云:“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古老的傳統(tǒng)帶著一種故土難離的情結(jié),一般日子能過下去,絕不會遠走他鄉(xiāng)。“背井離鄉(xiāng)”被看成是人生的一大苦事,他鄉(xiāng)的一碗井水不是苦的就是澀的。因此山村的房拆了,路埋了,人走了,但井留下了。很多老人離去時,都會清理井岸,在井上蓋一塊石板加以保護,留下井,等于留下了家園故土的懷念。

        天空之門

        淡竹村。從一座古橋上確認這里曾是個清雅的古村。

        在村里看到了一個天空之門。這是一座倒了的房子,全村最大的一處老宅。除了四面墻,屋頂全部倒塌,中間一處最高的棟梁還橫著,構(gòu)成了一個木質(zhì)的天空之門,具有很濃的宗教氣息。

        空中的梁上爬滿了薜荔藤,四面掛下來,成了門簾,隱隱幽幽的,與屋內(nèi)地基上長的雜草呼應(yīng)著,讓一種憂傷不停在門內(nèi)繁殖。

        忽然我看到薜荔藤的懷里揣著瓦片,十分驚奇,仔細看了,確定真是瓦片!

        老屋不住人后,那些藤條就沿著墻往上攀附,一直攀附到屋頂上,把不定根深深地扎進瓦片里,汲取著營養(yǎng),幾乎形成了共生關(guān)系。多年后,屋頂?shù)沟袅?,藤條也掉下來了,掛在那道梁上。但是藤條用它的不定根抱住了很多瓦片,沒讓它們掉到地上,形成了一道奇特的風(fēng)景。

        一排藤條像門簾,那些瓦片吊在藤條上,一片、兩片、三四片……成了門簾上的風(fēng)鈴。陽光下,它們還在黑黑地發(fā)亮;有風(fēng),會轉(zhuǎn)一轉(zhuǎn)。故園無聲,深山夕照,只怕風(fēng)來無處藏。

        這是老屋倒塌的過程中形成的驚心動魄的景觀。再過幾年,隨著那道梁的倒下,這道景觀也將隨之消失。在古老的村莊消失的過程中,有多少奇觀在悄悄地出現(xiàn)、悄悄地消失,不為人所見。

        噴灌

        葫蘆岙村。又一個舊了的園子里,長滿了青青的野草。園子中央有一個孤獨的水龍頭,像一個騎士的雕像。大概是漏水了,不停地向外噴水,沒有人管。一股股晶瑩的水因壓力射向蒼藍的天空,投下優(yōu)美的拋物線,靜靜地澆灌著這一園的野草,讓它們長得很瘋狂。這個看上去已經(jīng)坍塌的地方,充滿了勃勃生機?;蛟S人們剛剛離去吧,這一園野草已經(jīng)差不多齊人高了。

        我想起一個哲人說過的話——人類若能滿足果腹之需,就應(yīng)該把土地還給自然,讓它們重新變成荒野?;囊昂吞炜找粯樱菁{萬物,但不占有。

        飛蟲

        井坑村。一只長腳的赤蜂停在路邊的大石頭上,它抓住一小塊風(fēng)干的青苔,前面的長腳在苔痕上撥來撥去,一刻不停,像是要搜尋人類離開時埋下的寶物。

        它慢慢明白了人類并沒有留下什么值錢的東西,山里有的只是時間。它用腳掌一塊塊地抓住風(fēng)干了的時間,又用它的屁股一蜇一蜇地播種著時間。時間的掌紋爬滿了老石頭的每一個角落。

        一只蜻蜓趴在被雨水沖刷得很干凈的墻面上,打開它的四瓣鱗翅。半包圍地緊貼粗糙的墻面,它想蓋著整面墻,但顯然它的翅膀不夠大,漏出很多時間來。

        穿堂

        里張村。村里留下一座穿堂,矮矮的,像個路廊,烏七黑八,沒有什么實用功能。過往的人坐一坐,歇一歇,吹一陣穿堂風(fēng)。風(fēng)從這一頭進,加速從另一頭出,像過風(fēng)箱一樣。

        人們勞作歸來,會在穿堂里坐一坐:晚上在穿堂里納涼聊天:孩子們也喜歡在這里玩?!?/p>

        吹著穿堂風(fēng)是最舒服的納涼和解乏方式,所有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人,都會對那縷穿堂風(fēng)懷念不已。

        穿堂里還有兩條長石凳默默地端坐著。破舊的板壁墻上寫著古老的標語,有紅色的、有黑色的,隱約難辨。

        村莊的歷史和故事在一陣一陣的穿堂風(fēng)中流傳,所有的傳記都寫在風(fēng)中。

        這座穿堂比其他房子牢固,然而已經(jīng)吹開了很多條裂縫,里面藏著無數(shù)個風(fēng)窩,寫滿了村莊從出生到死亡的故事。

        我站在弄堂口,有風(fēng)吹來,風(fēng)聲讓我心生悲涼。陽光下,我身后的陰影越來越重,我怕這最后一縷風(fēng)也會逝去。

        介櫥

        行者山,村名奇怪。村莊在山背,不管人間事。山路崎嶇,直到村民走光,那條路還未修通。新冠肺炎病毒蔓延期間,我來此。

        村里最后一間倒屋,別處已全塌,剩下一口介櫥,藏在屋角,黃黃的立于后墻下。櫥門上還雕著萬字窗格,當年做工很精細。

        它倚著最后一垛墻,頂上又有一塊板擋著,尚完好。櫥里還放著幾口碗,兩個很精致的瓷茶杯。一口盆里蓄滿了水,充滿了人間煙火味,不知里面還有沒有放著菜。

        邊上的鍋灶已被埋,成一座墳了。沒有人來開櫥門,沒有灶頭煙火,介櫥也無所作為,孤零零地立著,有點清苦。

        隨著屋頂慢慢破敗,藏著人間最溫暖的煙火味的介櫥已經(jīng)見風(fēng)見雨了,不久的將來將委身于泥,成為灰燼。

        鋤頭

        盤古巖村。巖壁下一排石砌老屋,共九間,上屋檐塌了,下屋檐還零零落落地連著,四面墻透著風(fēng)。

        檐階上堆著一些石頭、木柴和籬笆,一窟窿一窟窿高低不平。

        有九把鋤頭倒掛在下檐的桁條上,四面風(fēng)削過它白亮亮的刃口,時光和空氣卻讓它變鈍上銹。天氣好的時候,中午的陽光,偶爾照耀它一下,給它一時半會的溫暖。

        人走地荒,村前的土地上,長滿了野草,風(fēng)吹草動,忽忽妖妖地舞動著身姿向老屋撲來,昂著頭向檐下的老鋤頭示威——你來啊,來削我?。∏袛辔业母?,削斷我的莖!當年巴巴地拍主人馬屁,現(xiàn)在被主人拋棄了吧,還被倒掛著,看不吊死你!等著空氣把你生銹,等著木柄爛斷后離你而去,落到土里,把你埋在我的身下,我要把你腐爛分解。

        九把鋤頭,眼睜睜地看著屋前的那片土地。這是以前自己天天勞作的土地,一壟一壟削得精精光光的,比姑娘的臉還光鮮。春天的油菜花,黃亮亮地閃瞎了我的刃口,晚上還釋放出芬芳的花香讓我聞。

        現(xiàn)在好,土地荒了,油菜花沒有了,野草瘋狂地報復(fù),草根緊緊地縛住土地,俘虜了土地,草葉在迎風(fēng)飛揚,花枝招展,耀武揚威。而鋤頭被倒掛在檐下,銹跡斑斑,只好怒目以對。

        野草們開始了瘋狂的報復(fù),它們得寸進尺,悄悄地蔓到檐下,通過鋤頭的木柄倒爬上來,要縛住鋤頭的刃口,把它們綁到田里活埋了,腐爛后給它們做養(yǎng)料!

        秧凳

        銅鑼坑村,在山谷里。山谷寂靜,只有流水聲。

        一棵老樟樹青銅古色,立于路邊。后面的土坡上還留著一排老屋,有五間,應(yīng)是某個有情懷的人要求留下的。東頭的小窗口上寫著“糖煙酒副食雜貨”,原是個小賣店。老屋破敗,雜草長上了檐階,屋里空空,屋頂破了個洞,能看到藍色的天空和飄蕩的白云,像天空之鏡。

        在門口的墻腳,驀然看到了一條秧凳,歪歪地斜在那邊,落寞的樣子撥動了我的心。它是那么不起眼,不存在一樣,卻扶著墻,沒有倒在地上。

        秧凳,是江南一帶農(nóng)民在水田里拔秧時使用的小板凳,家家戶戶都有,東倒西歪地扔著,不小心就絆到人的腿,狗的腳……如今不見了,卻不想在這個消失了的山村看到了它。

        我小時候也拔過秧,對秧凳有感情。我把這條秧凳從墻角扶起來,帶著它,來到原是水田的路中間,這邊坐坐,那邊坐坐。陽光抹在長著青草的路上,蝴蝶在空中飛,投下的影子在秧凳前格斗,像新插的秧苗在飛。我又帶著秧凳,坐在老屋前的矮墻上,一只甲蟲在生了銹的墻頭,打開它降落傘似的殼,向我飛來。那個下午,我就陪著那條秧凳坐著,想著拔秧的往事。有拔秧歌云:“秧歌開場我先吭,喜看秧棵逐浪狂。忽忽如同牛吃草,沙沙好似蠶嚼桑。秧根匝匝秧梢黃,手指尖尖手臂長。左右開弓來復(fù)去,啪啪擊打刷泥漿。叫聲姐妹別慌張,莫斷根須莫斷秧。秧斷還能繼續(xù)發(fā),斷根如草徒悲傷。慢挪秧凳往前趟,一片薅完一片光?!?/p>

        過了半個月,我又來??吹揭粋€六十多歲的老人,默默地坐在樟樹下。時光恍恍惚惚,立刻有了一種穿越感。他說自己原是這個村里的人,現(xiàn)在幫人家在山上干活,得空來坐坐。應(yīng)是一個懷舊的老人。

        他手指前面那片地,說以前都是水田,就在門前。晚飯后,拿條小凳坐在田邊納涼等夜,吹著稻田里飛出來的忽忽小風(fēng),聽秧苗喇喇生長,還有田水叮咚。小孩們則喜歡從家里拿出秧凳,插在田邊,坐上去,提起雙腳,比誰坐得久。山谷里的夜從四面泅來,銹一般從空中篩下來,一層一層,直黑進入的心里。

        老人默默地坐著,一臉空茫,在我轉(zhuǎn)身的時候,不聲不響地走了。

        大山靜息,往事全消失不見,只有那把秧凳還緊倚墻根,記得爺爺拔秧的姿勢。

        山中小院

        深秋,徒步在四明山。中午很累,最想的不是吃飯,而是躺下來休息。忽然前面的山坡上現(xiàn)出一座寂靜的小院。

        兩層小屋,帶一個院子,門口掃得很清爽,感覺還住著人,但確實沒有人住了。仿佛主人剛剛在前一天遠走他鄉(xiāng),一切都來不及帶走。

        這個小院很靜謐,我站在檐下,像一個中世紀的婦人落寞了一會,攤開墊子,躺下來休息。

        我躺著,在山的棱弧中,天空彎下了腰,很藍。墻角那棵高大的水杉像是種在天空上。陽光聚攏來,厚厚地蓋著我的身子,暖暖地像棉被。鳥聲也聚攏來,還有一只小飛蟲嗡嗡飛舞著,院子里原有豐富的生機。

        一絲小風(fēng),掀開陽光的被角,一陣清涼中,紛紛掉下一些樹葉在院子里。忽然聽到了啪啪啪的響動,非常有音樂感,原來落葉在奔跑。其中一片杜英樹的葉子,帶著很多六爪楓的葉子在院子里奔跑,一圈又一圈地轉(zhuǎn)著,圍繞著我,好像是一個部隊在操練?!芭九九疽慌九九尽薄曇羟脫糁捎驳牡孛妫l(fā)出清脆的金屬聲,帶著一種烤熟的薯香。老藤、枯枝投下它們的影子,也在地上輕輕擺動。

        時間是墻,泥土很香。蒼老的院落與寺廟有著本質(zhì)上的相似。于小院,我是客,卻有著故居般的留戀。

        松鼠

        墳前村。村口一塊褐色的土地,荒了,還給雜草了,看上去卻黃拉拉的越來越肥,引發(fā)了我的迷醉和想飽餐一頓的胃口。地頭一棵光禿禿的栗樹,兩只松鼠在樹枝上爬上爬下。

        一忽兒雙雙爬到頂上,看著空洞洞的天空發(fā)呆;一忽兒爬到下面的分杈處,彼此眼對眼地相互看著發(fā)愣。它們被囚于樹上,像兩個不知危險臨近的孩子,無所事事地消磨著時光。

        或許它們是山村唯一的生靈了。夜來了,我轉(zhuǎn)身,把山村和黑暗留給了兩只松鼠、一棵老樹。

        荒地上的稻草人

        干洋村。村前那一片荒地上,雜草紛呶婀娜,自娛自樂。沒有人再拿起鎬頭來挖掘它的生活,土地不養(yǎng)人了。

        那是一片初生又讓人永遠陌生、迷惘的土地。這塊地它死了,除了雜草,再長不出莊稼來。沒有農(nóng)民,土地就毫無價值。

        陰雨多時,這一日午后,忽有小片陽光,我來到地頭。看到地里還站著三個稻草人,身上的雨衣破了,里面的稻草也掉出來一些,但手里舉著的竹桿依然像釣竿一樣直,風(fēng)一來就會動,身上的破雨衣還會嘩啦嘩啦響……它們還在對主人忠心耿耿,身負重傷,依然揮舞著竹桿,非常敬業(yè)地履行著職責(zé)。我真想哭,走到荒地里站著,把自己站成莊稼,接受它們的保護。

        老窯

        鄭家岙村??嚅瑯渖弦恢机p鴣在叫,一些憂傷的花盛開在漆黑的窯頭。土石砌起來的磚窯,此刻創(chuàng)造的是靜默。

        每一座老窯都開著野花,每一個黑洞洞的窯洞里都有一段我們不知道的生活。窯煙升起來,那是上天的梯子,很多種顏色將天空虛構(gòu)。它們的生活曾經(jīng)是那樣的確切真實,如今連個影子都沒有了,剩下一個用剩了的土堆和最徹底的黑。

        苦楝樹的葉子已經(jīng)落完,光滑的樹枝欲接住來自天堂遙遠的悲傷。只有風(fēng)和時間還每天在這里路過,那已經(jīng)是人世之外的事物。

        野寺

        每個山村都有寺廟,村頭村尾,有些在村中間還有一個。村莊死后,它們隱藏或淹沒在野草叢中,默立在野花深處,小小的一間或數(shù)間,無聲無息。只有小鳥時來張望,累了在屋頂歇歇腳。

        廟前的小路隱沒在柴草間,要找了再找。時光冷冷,烏鴉成了廟的門。有些佛像的身子歪斜傾倒了,天上下雨,里面也落雨,佛像的臉上掛滿了淚。每逢過年過節(jié),卻總有人會去拜一拜,上炷香,供奉一些食物和果品。

        在所有逝去的山村里,它們雖小,卻總是最后倒塌的那座建筑。

        下岙村的人走了之后,不知是誰在村口翻修了那座破廟。廟里整天亮著通紅的燭光,光焰吞噬著不言不語的佛像,猜不透它想哭還是想笑。

        村口的溪澗里水依然還在,冬天藏,春天解凍了,無聲地流,流過草葉的影子像一串珍珠和一把刀子。清澈的水底看上去像一座虛空的佛殿。

        荒廟里的牌位

        大石村。八年前移民下山,人走屋拆,但村口的水口廟沒有拆,也沒人管。

        小廟在路邊,兩間,東邊供奉佛像,西邊供奉著原村莊里先人的牌位。供佛像的那間還好,從門口進去,看到佛像前的案桌上供奉著水果、青麻糍、鮮花和酒,還點著蠟燭。應(yīng)該是清明近了,有人來祭祖掃墓,順便供佛來了。祭掃的人已走。

        供奉祖先牌位的那間屋頂破了,腐爛的雜物掛下來,像破敗的窗簾。緊靠后墻的木頭牌位也裸露了出來,一層一層疊著,是一代一代的先人。這些牌位還帶著桐油般的金黃色,并沒有腐爛,好像藏在家里的一樣,可見這個屋頂是剛破不久的,牌位上方的那片瓦尚完好。陽光像一襲破舊的袈裟,穿過破了的屋頂,斜斜地披在那些牌位即將倒塌的肩上。前面的墻垛上放著兩個塑料做的燭臺,里面的蠟燭沒有了。

        在我們的文化里,死去的先人就是神,保佑著子孫后代。每塊牌位也都成了紀念碑,有很多符號和象征意義附在上面。而此刻,再也沒有人在乎祖先的牌位,路上除了冷冷的時間走過,再沒有愛和恨。

        從外面看,這個小廟尚好,一個窗子是樹,一個窗子是陽光。而誰也不知道,千年的月光每晚每晚照在崩塌的小廟里,只有那些孤魂在頑強堅守。路邊瘋長的白茅,成了一串串蠟燭。

        山頭王村。人類離開后,山村被茅草和綠色包圍,成片的竹林和幾棵大樹高高突出。春來,樹上鳥鳴啾啾,我起碼看到了四五種鳥,白頭翁、山雀、長尾巴鳥、畫眉鳥……五彩繽紛,美艷動人,忽兒箭飛,像一顆顆子彈。

        樹林下,一條隱秘的路通向后山墳場,每個老人各領(lǐng)一截路到自己的墳頭。墳頭上的紙幡零零落落地飄著。

        站在老墳前,我很安靜。我與墓主人隔著陰陽之間一層薄薄的紙,似熟還生。墳前那一小塊破碎的水泥地,落一些碎金似的陽光,足夠我取暖了。這里除了時間格格走過,愛與恨消失得無影無蹤。

        墓碑上的字,最常見的是“故考★公★★德配★氏之墓”。靠著石灰剝落的墳碑前,我驚心地發(fā)現(xiàn),為一座老墳立碑的人名字出現(xiàn)在旁邊那座墳上,被另一個人立了碑。也就是說他送走了自己的父親,又被他的兒子埋在了他父親的身旁,這是一種幸福吧!

        山里人,一生掙扎,難免灰心,好在最后有死神來收場。

        上從岙村。村民走后,村中間整出一塊很大的平地,一垛老墻邊站著高大的老樟樹,像一個祭壇。祭壇下一個舊搗臼傾斜著積了半窩水,還有一個棕色石柱,兩塊帶凹槽的石條。

        旁邊立著一塊大理石碑,上面寫著:“從岙呂氏陳舊遺物

        呂氏后裔立公元二0一四年四月初三日?!边@是一個深山里的小村莊,姓呂,跟我們村那幾戶呂姓的人家偶有往來,我就是從他們那里聽說這個村的。

        村里人走了多年以后,突然又回來,在舊址上立一塊紀念碑,紀念一個搗臼。不知道要寄托什么?昏暗的山彎里,樟樹的葉子相互摩挲,發(fā)著微涼的嘆息。

        村前那片芒草,瘋狂地長,像是離去的人留下的夢,高出了黃狗的叫聲,高出了老漢的煙卷:風(fēng)里到處是它劃過的累累傷痕。那片熟悉的故土,不停地閃過我的眼前。

        茅坑

        石??哟?。很多老茅坑,圍在一起,像一座小小的城。先前坐滿拉屎人的茅坑,因何空虛?

        茅坑是一口半埋入土的缸,坑沿上放一塊木板,任歲月風(fēng)吹雨曬。

        小時候,父母都教育我們,拉屎拉尿要回到家里來,在田野上時,也要拉到自己的地里頭。以前的茅坑從某個角度講,是個藏寶坑,一般人不會把屎拉到別人的茅坑里。

        拉屎時女的是坐在坑沿的那塊板上,男的往往蹲在坑沿上。好像這也是男女之別的標志。有時候,兩口茅坑連在一起,一邊坐著嫂子,一邊坐著小叔,這是常有的事。

        有些小男孩則一邊蹲著一邊吃剛煨的焦了皮的番薯,拿番薯的香味蓋住臭氣。有一天,我聽到兩個高年級的學(xué)生放學(xué)路過時,嘲笑一個小男孩說,哈哈哈,你看他,一邊吃一邊拉!我立馬縮了個頭,我也是這樣的啊,從此,我再也不在拉屎的時候吃番薯了。你說這樣的鄉(xiāng)村是粗野的,可有時相較于鄉(xiāng)野,文明恰恰是野蠻的。

        茅坑是有大用處的,是個肥料池。誰家擔茅坑了,就是種大地了,一茬作物收割后,換季種新作物的時候,土地需要大量的肥料補充營養(yǎng),這時,家里的茅坑會被差不多擔空。那時代,老百姓都說吃糞穿糞,是一點沒有錯的。

        不知何時,村里的人走光了,可以用的東西也帶走了,剩下這座茅坑城固守著村莊。他們在茅廁之內(nèi)不雅的隱秘和難堪的動作,是絕不會存入檔案的。

        茅坑的角落里,一朵暗處的花朵,它的美麗向更暗處開放。忽然,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前面三四口茅坑所在的地方長出了一片竹林,更驚人的是,有竹子從茅坑的底部刺穿了它,從茅坑中間長出來,還刺破了茅坑那個美人發(fā)髻似的頂部。一種寂靜深深地打入我的體內(nèi),猶如掉入冷宮。

        緩緩而至的黃昏里,一只烏鴉蹲在千年的坑沿上,像八十歲的老頭,結(jié)痂的秋風(fēng)打在它的臉上,吹走一些荒涼的時間粉末。

        炊煙

        在大山里穿行,看到對面溪岸一棵老柳樹邊,老屋冒出搖搖晃晃的炊煙,千手觀音似的緩緩舞動,我猛然被鎮(zhèn)住了。車一晃就過,但那縷炊煙卻在我的體內(nèi)繞著出不去。

        陽光明麗,溪水干凈。溪邊的老屋,木結(jié)構(gòu),三重檐壓著,負重上百年了。屋里的炊煙小心翼翼地尋找出路,觸角輕柔得不能再輕柔,慢慢地穿過脆若殘絲的橫梁、瓦片和屋架間的縫隙,生怕一用力,老屋就會轟然倒塌。

        我的心頭柔軟,十分肯定,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山村里,這是最后一縷貼心地呵護著老屋的炊煙了!

        “雨暗岡頭客路,炊煙山里人家?!辈恢獜哪奶扉_始,鄉(xiāng)村的炊煙就寥落了,不再趕集似的升起。偶爾也還有,一縷牽著一縷,一縷背著一縷,瘦骨嶙峋,慢慢升騰,離群索居似的,飄在人世之外,再也與生產(chǎn)無關(guān),與生活無關(guān)。

        山村曾經(jīng)十分堅固,當它終于破碎時,搖落的塵埃又若無其事,只在我的心頭驚天動地。

        這些年,我一直在山村走,像走向一個無人的教堂,蒼白的山路上布滿了殘酷流逝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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