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龍閑人
黎明前的黑夜。
颶風(fēng)卷起大浪,從遠(yuǎn)方黑沉的海面滾滾而來,一重重撞擊著近岸的礁石,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響。天空烏云翻涌,云間雷電蜿蜒。幾道巨粗的水龍卷拉扯在天與海之間,將云與浪攪作一處。
巨人們站在岸邊,面朝大海。他們的身軀有兩丈高,皮膚黑銅色,赤裸的上身筋肉虬結(jié),像一尊尊矗立在海邊的塔。
“夸父族最強(qiáng)悍的勇士們!”隊(duì)伍前方,一個低矮的身影朝巨人們高聲道。他渾身裹在銀色的袍子里,站在最高的礁石上,即使如此,也才剛剛達(dá)到巨人們肩膀的位置。他的頭臉遮在袍子的連帽內(nèi),微揚(yáng)著,露出青白的雙唇和尖尖的下頜。
“千萬年前,金烏作亂,火浪從天空翻滾而下,烤得大地龜裂、江湖干涸,生靈流離失所,萬物瀕臨毀滅!”他背對大海,身后轟隆的海潮聲,不時將他的聲音淹沒在內(nèi),他極力拔高嗓音,以至嘶啞,“汝輩先祖見狀,發(fā)誓要將金烏擒獲,以拯救天下蒼生。金烏懼其神猛,一息千里,倉皇逃遁。先祖全力追逐,步如流星,從東海趕至西禺。怎奈金烏詭詐,趁其力竭體衰,聚全身熱量噴灼而至。先祖無所抵擋,體內(nèi)水分急遽流逝,于是奔向東南,接連飲盡黃河、渭河之水,又尋向北方大澤,未至,終歿于途中!”
他說得抑揚(yáng)頓挫,在場眾巨人感念從前,發(fā)出陣陣低沉的怒吼,似悶雷滾滾。
“汝輩先祖雖敗,然而他的不屈與抗?fàn)?、?qiáng)悍與無畏,在他的后族中獲得了永世的傳承!你們是他的后人,正義與勇猛的種子,播撒流淌在你們強(qiáng)大軀體的每一滴血液中——你們生而榮耀!”
“生而榮耀……”巨人們咆哮著,晃動著龐大的身軀,粗糲的須發(fā)在海風(fēng)中拂蕩。
遠(yuǎn)方,黑沉的海水緩緩旋轉(zhuǎn)涌動,隱隱形成一個巨大的海中漩渦。一點(diǎn)金光從漩渦之下的海深處亮起,穿透重重黑水,朝著海面逼近。
“如今,金烏從深海而來,再欲禍亂人間,它帶著焚盡一切的熱與火,一旦降臨于世,必會給世間萬物以滅頂之災(zāi)!湖床被巖漿填滿,河道被焦土淤塞,大地在它的炙烤下裂開縫隙,生靈在它邪惡的熱與火中化為灰燼!”
巨人們一個個怒目圓睜,摩拳擦掌。他們的視線掠過銀袍人,望著遠(yuǎn)方海漩深處慢慢上浮的金色光球。海漩越來越急,洶涌咆哮著,高速旋轉(zhuǎn)的水流帶起狂莽的颶風(fēng),將高空的烏云卷成了螺旋狀,云中雷電在螺旋中橫飛斜插,宛如數(shù)道金龍狂舞。海嘯聲、雷電聲、颶風(fēng)聲、烏云翻滾聲,海漩周圍的水龍卷在巨力的撕扯中扭動著,好似幾條被扼住了七寸的蛇。
“英雄的巨人們,你們承載著夸父的意志,自出生伊始,便被賜予著堅固的軀體和無窮的力量,唯有你們,能夠阻止金烏的降臨!”
話音落處,金色光球驟然躍出了海漩。它通體散發(fā)著耀眼的金光,將半邊海天一并鍍成了金色。它高懸在海漩的上空,云間道道雷電蜿蜒而下,劈擊在球體上,發(fā)出“滋啦滋啦”的聲響,仿佛整個虛空都要撕裂開來。
“而我,班門最后的傳承者,將與你們并肩而戰(zhàn)!”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來,單手一揚(yáng),一枚木色機(jī)關(guān)球旋轉(zhuǎn)著飛上高空。大幅度的動作下,海風(fēng)掀開了他的連帽,蒼白的皮膚和精致的五官,令他看起來就像個病弱的書生,然而雙目重瞳,深邃的目光中,仿佛凝結(jié)著兩柄利劍,帶著無盡的殺伐意。
機(jī)關(guān)球從高空旋轉(zhuǎn)墜落,于空中快速拼合變化,當(dāng)落至他身前時,已化作了一面直徑三尺的千機(jī)盤。一枚金色小旗立于盤中央“海眼”之位,旗面招展,金色的光華與遠(yuǎn)方金烏的光芒遙相輝映。三十三重內(nèi)盤“重天”緩緩轉(zhuǎn)動,其上符文屈曲,凹凸古拙。一十二枚銀旗均布于外盤“無極”之上,旗面低垂,暗無光色。
“誓要打破金烏!”
“為了夸父的榮耀而戰(zhàn)!”
“沖??!”
巨人們怒吼著,邁大步奔向大海。他們像移動的小山一般,龐碩的身量震得腳下大地都在顫抖。
銀袍人將千機(jī)盤置于身前一處礁石上,雙掌一拂一推,十二枚銀旗滑入內(nèi)盤。此舉仿佛觸發(fā)了某種契機(jī),霎時間,盤上符文閃爍起熒藍(lán)的星芒,三十三重內(nèi)盤沿著各自的軌道,圍繞中央海眼旋轉(zhuǎn),速度或疾或緩,宛如夜幕中星河流轉(zhuǎn)。星芒灑在銀旗上,令原本暗淡的旗面飄展開來,散發(fā)出柔和的光。
與此同時,礁石下方的海水中發(fā)出一連串沉悶的機(jī)栝聲響,水浪翻涌間,十二條機(jī)械鯊舟破水而出。它們體長三丈,造型與鯊魚相仿,卻是以鋼木打造。頭身部雕刻著繁復(fù)古樸的符文,這些符文與千機(jī)盤上的形制相同,密密麻麻,像曲盤著的花。腹部裸露著巨大的機(jī)械齒輪以及各類曲軸連桿,齒輪緩緩咬合轉(zhuǎn)動。鯊吻開合間,兩排一尺多長的鋼牙嚓嚓作響。強(qiáng)烈的銀色光柱從圓圓的鯊?fù)猩涑?,照亮著前方?shù)十丈的海面。
巨人們長聲呼喝著,各自騎上鯊舟。舟身各部快速運(yùn)轉(zhuǎn),驅(qū)動寬大的鯊尾左右擺水,朝著遠(yuǎn)方的海漩疾馳而去。
銀袍人站在高高的礁石上,低頭專注地望著身前的千機(jī)盤。十二枚銀旗,隨著三十三重內(nèi)盤,圍繞中央海眼快速旋轉(zhuǎn),盤符上明暗閃爍的星芒令人眼花繚亂。這些銀旗從第一重內(nèi)盤駛?cè)耄剀壍佬D(zhuǎn)的同時,也在以極慢的速度朝著中央海眼上豎立的金旗移動。它們的移動并非平穩(wěn),盤面上凹凸繁復(fù)的符文令它們顛簸著,有時甚至?xí)霈F(xiàn)大幅度的傾斜,尤其是在跨越兩重盤的界線時,盤與盤之間的速度差會讓它們劇烈地晃動,看起來搖搖欲墜。
他抬頭,十二條鯊舟,載著十二名巨人,在洶涌的大海上乘風(fēng)破浪而行。鯊舟前的光柱,讓他能夠在黑沉的天海間準(zhǔn)確鎖定他們的方位??衩偷娘Z風(fēng)掀起數(shù)丈高的海潮,一重重朝他們壓過來,或?qū)⑺麄儝伾细呖?,或?qū)⑺麄兙砣牒O?。他們艱難地與狂風(fēng)和巨浪對抗著,鯊舟強(qiáng)大的驅(qū)動力,讓他們每每能夠破海而出,義無反顧地朝著海漩和金烏前進(jìn)。
他將視線放遠(yuǎn)。巨大的海漩,直徑不知有幾百千丈,在它面前,巨人和鯊舟看起來是那樣的渺小,就連海漩外圍盤旋著的水龍卷,也要比巨人和鯊舟大著太多太多。金烏懸在海漩正上空,一道道雷電從翻滾的云間劈下,不斷轟擊著球體,這種撕天裂地的力量,卻沒有給它帶來任何損傷,反而使它金色的光芒愈加熾烈。
巨人朝著金烏破浪前行,千機(jī)盤上,十二銀旗也朝著金旗步步推進(jìn),它們縱向移動雖慢,卻無時無刻不在向前,如此一連穿過了二十三重內(nèi)盤。
當(dāng)最前方的一枚銀旗到達(dá)第二十四重內(nèi)盤的時候,遠(yuǎn)方,一道閃電從高空蜿蜒而下,朝著當(dāng)先的一名巨人劈去。那巨人此刻正貼伏在鯊舟的背部,剛剛從一個大浪中脫出身來,突覺眼前雷火一閃,卻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
當(dāng)此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白而修長的手從千機(jī)盤上一掠而過,將那枚銀旗向旁輕輕撥動了半個符位。與之相應(yīng),閃電下的鯊舟一個傾斜,朝旁錯開半個身位,閃電一擊落空,“咔”地?fù)粼诤C?,落點(diǎn)處海水滾然而沸,激起一道丈高的水柱。
鯊舟被水柱重重掀落一旁,巨人上身緊貼鯊舟背部,雙腿死死夾住舟身,努力控制它平穩(wěn)下來。他從閃電下險死還生,扭頭回望海岸。因距離太遠(yuǎn),他無法看清岸礁高處的身影,但他知道,一定是那人使了手段助自己脫險。他朝著隱約分辨出的身影一點(diǎn)頭,而后轉(zhuǎn)回身往鯊舟背上一伏,繼續(xù)朝前方駛?cè)ァ?/p>
銀袍人收回手,看著銀旗在劇烈地?fù)u晃之后漸漸回穩(wěn),這才松了口氣。方才那道閃電的出現(xiàn)有些驚到他了,因?yàn)樵谒念A(yù)計中,第一道閃電會在巨人們跨入海漩之后才會出現(xiàn),對應(yīng)千機(jī)盤上的位置,應(yīng)是第二十七重——紫霄。整整提前了三重,若非自己早已對千機(jī)盤爛熟于胸,恐怕方才便要吃了大虧。
“所以,任何時刻都不能掉以輕心?!彼⒛坑谇C(jī)盤上的每一絲動態(tài),低低地念了一句。
第一道閃電的攻擊雖然落空,卻似釋放了一個信號,更多的閃電開始朝著巨人們劈下。開始是零星的一兩道,后來越來越密集,以至于云與海間盡是閃爍的電光。巨人不以靈活見長,這些閃電的速度對他們而言實(shí)在太快,他們并不具備規(guī)避此種危險的能力。他們需要做的,只是死死抱在鯊舟的背部,以保證自己不被甩脫,其余的一切都交給岸礁上的守護(hù)者。
銀袍人于千機(jī)盤上運(yùn)指如飛,精準(zhǔn)掌控著十二銀旗的移動方位。雷區(qū)中行進(jìn)的鯊舟時而前躥,時而后縱,時而橫推,時而斜擺,常于不可能間躲過致命之擊,它們馱負(fù)著巨人,在雷電中穿梭前行,終于到達(dá)了海漩的邊緣。
幾道巨粗的水龍卷,在海漩的邊緣徘徊著,阻斷了前路。銀袍人從容不迫,操控著十二銀旗在繁復(fù)的符文間移動。十二鯊舟分散開來,避開水龍卷高速旋轉(zhuǎn)的水流氣流,在相對平穩(wěn)的縫隙間穿行。不可避免地,一些鯊舟被氣流卷離了海面,它們被遠(yuǎn)遠(yuǎn)拋出,砸落海里。銀袍人對此并不在意——水龍卷邊緣的氣流不足以破壞鯊舟的主體結(jié)構(gòu),對這些非致命的傷害,他沒有過多的精力去關(guān)注。
很快,砸落海里的鯊舟重新浮出了海面,除了上面騎坐的巨人渾身盡濕有些狼狽之外,其他并沒有什么損傷。另一些鯊舟也穿過了水龍卷,現(xiàn)在,全部的十二條鯊舟都已進(jìn)入了海漩的范圍。
有驚無險。他想。
此時銀旗大多集中在第二十八到三十重內(nèi)盤之間,這幾重盤旋轉(zhuǎn)的速度明顯比先前那些快著許多。急躁的光影明滅中,銀旗在軌道上飛快地旋轉(zhuǎn),以合圍之勢,朝中央海眼處的金旗逼近。
海漩上空,金烏散發(fā)著強(qiáng)烈的金芒,為周圍的水體鍍上了一層金色,巨人和鯊舟亦籠罩在這層金色中,他們隨著海流旋轉(zhuǎn),并朝著海漩的中心快速接近。
“有些擁擠了?!便y袍人望了望十二銀旗,又遠(yuǎn)遠(yuǎn)地望向海漩中的鯊舟,密集的排布不利于危險來臨時的閃避,于是,他伸出手,打算控制它們分散一些。但就在這時,金烏驟然一個爆閃,照得周圍海域亮如白晝,一顆熾白色的球狀閃電激發(fā)而出,拖著一道蜿蜒的電尾,朝著海漩中的鯊舟轟然劈下。
他大驚失色。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如此威力強(qiáng)大的攻擊方式,這顆球狀閃電比此前任何閃電都要強(qiáng)大太多,在它的落點(diǎn)范圍內(nèi),至少要有三條鯊舟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波及。他無暇過多思考,以最快的速度探出雙手將兩枚銀旗撥向一旁,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第三枚銀旗的一瞬,銀旗“啪嗒”一聲,翻倒在了原處。
他一愣,而后抬頭,正看到球狀閃電劈擊在那條鯊舟上。強(qiáng)大而恐怖的能量,登時將鯊舟與巨人一并化作齏粉,周圍的海水瞬時汽化,帶動大片的海面沸騰起來,濃厚的白霧滾滾而上,隨著海流和海風(fēng)旋轉(zhuǎn)彌散。
“咔嚓——轟”!球狀閃電的爆炸聲沿著海面?zhèn)鱽?,震得他雙耳嗡嗡作響。
他注視著金烏,金色的光芒讓他的眼睛有些刺痛,但他沒有移開視線。他的表情冷得像霜,眼睛深得像潭,一望無底。
他承認(rèn),自己有些低估金烏的力量了,畢竟,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到它的攻擊。書中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金烏有球狀閃電這種攻擊方式,這種攻擊方式的速度、能量以及作用范圍,都屬頂級,他沒有足夠的把握操控鯊舟避險。
如果自己事先掌握到這個信息,這次的奇襲行動也許會有更加合理的規(guī)劃和部署。
魯莽的行動。他暗道。
損失了一條鯊舟,如果非要說在這次遇襲中有什么收獲的話,那便是他看出金烏的光芒變?nèi)趿艘恍?/p>
球狀閃電對能量的消耗是巨大的,對方可能短時間內(nèi)無法再施放第二次攻擊了。利用這個間隙他可以做出一些決斷,比如進(jìn)攻,抑或是逃跑。
他雙目中閃過一絲厲芒,雙手逐一拂過剩余的十一枚銀旗:“搶攻!”
巨人們發(fā)出一聲聲狂暴的怒吼,十一條鯊舟搖頭擺尾,加速朝著海漩中心奮力游去。方才球狀閃電的攻擊曾讓他們有過短暫的慌亂,但現(xiàn)在不會了,搶攻命令的下達(dá)就像是給他們注入了一針強(qiáng)心劑,讓他們此刻的信念無比堅定。
三漏刻時后,第二顆球狀閃電降臨。(漏刻時:計時單位,一漏刻時約等于現(xiàn)今一分鐘。)
落點(diǎn)處是兩條鯊舟的中間位置,這讓銀袍人認(rèn)識到,金烏是有意識、甚至是有智慧的。銀袍人曾有意將鯊舟分散開來,但海漩的力量讓鯊舟的運(yùn)行軌跡多了些不確定性,就在其中兩條鯊舟于急流中交錯而過的時候,金烏發(fā)動了這次襲擊。
劇烈的爆炸,海水沸騰,白霧狂滾。兩條鯊舟被他各自朝著兩側(cè)分開,但不幸的是,其中一條鯊舟被強(qiáng)大的爆炸力扯斷了尾巴,失去行動能力的鯊舟和巨人一起被卷入亂流,永遠(yuǎn)淹沒在了大海的深處。
代表這條鯊舟的銀旗倒在了第三十一重內(nèi)盤的位置——碧霄。
從第三十一重內(nèi)盤開始,盤面上的符文愈加繁密駁雜,一如海漩中愈加復(fù)雜兇險的海況。十枚銀旗在盤面上劇烈地顛簸著,幾乎隨時都有翻覆的可能。鯊舟也在海漩中艱難行進(jìn),海漩的偏向力令它們有些難以自控,它們沉浮、傾斜、翻轉(zhuǎn),驚險連連。
他注視著盤面,聚精會神地等待著下一道球狀閃電的到來,然而出乎他的預(yù)料,金烏并未再次發(fā)動襲擊,反而是海漩中一塊卷在亂流中的礁石,意外地?fù)魵Я艘粭l鯊舟。那礁石只有碗口大小,但高速下裹挾的沖擊力是巨大的,硬生生將鯊頭后部的主驅(qū)動輪擊碎,失去動力的鯊舟在絕望中被海漩吞沒。
他探二指將倒在軌道上的銀旗移至盤外,以防其成為其他銀旗的攔路障。
最后的九枚銀旗很快到達(dá)第三十二重內(nèi)盤——太霄,在這里,他真正感受到了金烏的實(shí)力。與第三十一重的隱忍完全不同,此刻的金烏暴烈而瘋狂,初始便以一顆速度快到難以分辨的球狀閃電,將一條鯊舟擊成了碎片。這顆球狀閃電的威力比先前的小著許多,但速度更快,這說明金烏已然意識到,先前那種威力巨大的家伙有些過于浪費(fèi)能量了,眼下這種小而快的打擊方式對敵人更為有效,并且,降低能量消耗之后,球狀閃電的發(fā)射頻率獲得了極大的提升。
它頻頻發(fā)動攻擊,在接下來的幾個漏刻時的時間段里,它接連發(fā)射了十余枚球狀閃電,以近乎一半的命中率,將五條鯊舟葬入了大海。
望著身前的銀旗一枚枚倒下,銀袍人的額頭上見了汗。他明白了,金烏之所以在第三十一重的時候沒有發(fā)動攻擊,是因?yàn)樗诮?jīng)過前兩次的攻擊之后,發(fā)現(xiàn)自身與目標(biāo)之間的距離有些遙遠(yuǎn),導(dǎo)致目標(biāo)有相對充足的時間可以進(jìn)行閃避。于是,它以逸待勞,故意將目標(biāo)放進(jìn)來一些,在更近的距離下,對目標(biāo)實(shí)施連續(xù)打擊。
被一顆球體如此算計,銀袍人覺得自己愚蠢到了極點(diǎn),但是現(xiàn)在,已沒有了任何回頭的可能,倘若在這種情況下撤退,余下的幾條鯊舟都將成為金烏的活靶子。
“前進(jìn),前進(jìn),前進(jìn)!”他大吼著,將僅剩的三枚銀旗一并推入了第三十三重內(nèi)盤——神霄。
鯊舟加速了,以激進(jìn)的方式,直穿海漩,朝著金烏快速逼近。這種方式是危險的,鯊舟的機(jī)械結(jié)構(gòu)直接與海漩復(fù)雜而強(qiáng)悍的撕扯力抗衡,這對鯊舟的制作材料和結(jié)構(gòu)穩(wěn)定性都是極大的考驗(yàn)。另外,鯊舟以全部的動力用來向前野蠻推進(jìn),完全忽略海流的走勢,這種做法,會讓它有極大的風(fēng)險在亂流中失控。
唯有放手一搏。
三條鯊舟呈品字形,前一后二,在黑沉的海漩中拖起一道白色的浪尾,如一把直插敵人心臟的劍。直線軌道比此前的螺旋軌道快著何止數(shù)倍,雙方的距離快速拉近。近距離下,巨人們已經(jīng)能夠感受到金烏的熾熱。這個直徑近丈的巨大光球,在連續(xù)發(fā)射出十余枚球狀閃電之后,仍熾烈得讓人難以接近。它懸停在海漩中心正上空七八丈的高度,海漩中心黑洞洞的,似一眼無底的深淵。
激進(jìn)的方式果然帶來了不良的后果,在與金烏水平距離大約十丈的位置,當(dāng)先的一條鯊舟受到了一股強(qiáng)勁海流的沖擊,它在沖擊中偏轉(zhuǎn)了方向,但它沒有停止加速,而是按照既定指令朝相反的方向施力,試圖將航向調(diào)整過來。在驅(qū)動力和海漩力的激烈對抗下,轉(zhuǎn)向連桿達(dá)到了疲勞極限,裂開了數(shù)道微細(xì)裂紋,下一刻,連桿驟然崩斷,失去轉(zhuǎn)向能力的鯊舟在海流的裹挾下失控,朝著右后側(cè)的同伴撞去。
右后側(cè)鯊舟機(jī)變迅速,或者說,是銀袍人應(yīng)變迅速,他探手將銀旗朝左前一撥,于是那條鯊舟鯊尾猛地一擺,鯊頭向左斜插,于電光石火間躲過了同伴的撞擊。兩條鯊舟擦身而過,帶起一陣洶涌的亂流。
銀袍人抬眼,遠(yuǎn)遠(yuǎn)望著僅剩的兩條鯊舟。他沒有因?yàn)樵俣仁ヒ粭l鯊舟而憤怒或者沮喪,相反,那凝重的眼神中,浮現(xiàn)出了一絲不可捉摸的情緒,有些緊張,但更多的卻是一些熱切和期待。他左拳攥得緊緊,右手懸在千機(jī)盤上,忘了撤回。
鯊舟避過失控的同伴,身體傾斜著畫過一道長長的弧線,它沒有再回正方向,而是順勢將大尾一抬,重重拍在了水面。
是鯊舟背上的巨人,猛地按下了鯊頭頂部的按鈕。
寬大的尾鰭帶來的巨大的反彈力,令鯊舟從海漩中一躍而起,它躍起三四丈高,幾乎達(dá)到了金烏一半的高度。
銀袍人瞳中一亮。
精彩的一躍!巨人按下按鈕的時機(jī)恰到好處,這令他非常滿意。那個大塊頭兒沒有因同伴失利而受到影響,果斷在鯊舟沖勢最猛的時候發(fā)起了這次跳躍。他剛才真的很怕巨人會等到鯊舟回正方向的時候再進(jìn)行這一躍,因?yàn)槟菢拥脑掯徶鄣乃俣缺厝粫幸粋€挫頓,那對最終躍起的高度和距離都是不利的。
這個大塊頭兒很果斷。他想。
實(shí)際上,在這場突襲行動中,鯊舟都是由他通過千機(jī)盤進(jìn)行操控的,唯一需要巨人進(jìn)行操作的,便是鯊舟頭部控制跳躍的這枚按鈕。
巨人的頭腦和身體,決定了他們不適合從事精細(xì)復(fù)雜的工作,即使是控制一顆按鈕,他也一直在擔(dān)心他們會出錯,所以,他沒有給巨人安排比按下一個按鈕更為復(fù)雜的工作。但現(xiàn)在看來,巨人并沒有他預(yù)想的那樣不堪。
“該你們表演了。”他從千機(jī)盤上撤回手,望著遠(yuǎn)方的巨人,道。
躍在空中的鯊舟與金烏垂直距離約為三四丈,水平距離也有四五丈,還遠(yuǎn)遠(yuǎn)沒能達(dá)到巨人的近攻擊范圍,如果能夠再躍一下的話……巨人低頭,正瞧見同伴的另一條鯊舟躍離海面,朝著自己直沖而上。
飛上來的鯊舟正好可以作為二次跳板。巨人大手一抬,第二次按下了鯊頭頂部的按鈕。
鯊舟高高揚(yáng)起了大尾,在下方鯊舟到來的一剎那,大尾重重拍下。
白光爆閃!一顆球狀閃電從金烏中激射而出,朝著空中的兩條鯊舟劈來。顯然,金烏看穿了敵人的伎倆,于是趕在兩條鯊舟接觸的一剎那,發(fā)動了突襲。這顆球狀閃電倉促而發(fā),威力要小著許多,但足以讓這兩條“飛魚”喪失行動能力了。
銀袍人的嘴角向上揚(yáng)起了一個弧度。
劇烈地爆炸,兩條鯊舟在空中四分五裂,碎裂的殘骸帶著火焰和濃煙,朝著下方的海面墜落。
爆炸的前一瞬,一道身影從鯊舟背部彈射而出,銅肩鐵膀,蓬頭絡(luò)須,正是那巨人!原來,兩條鯊舟的空中配合不過是一記晃人的虛招,以此誘導(dǎo)金烏將蓄勢的球狀閃電射出。巨人第二次按下按鈕時,觸發(fā)的是鯊舟背部的彈射裝置,繃簧巨大的彈射力將他送上了高空。
巨人飛起五六丈高,同時將背后的銀板大斧摘在手中。他雙膀蓄力,筋肉如虬龍,盤繞著兩條手臂,兇沉的龍頭隱隱于手背浮現(xiàn)。他以上勢下,借著自身的墜勢,掄大斧照著金烏重重劈下。
“轟”!一聲沉悶的巨響,銀斧落處,幾道紅色的裂紋從金色的球體表面出現(xiàn),朝著周圍快速伸展。巨人懸在空中,始終保持著落斧的姿勢,金烏表面的高溫令他汗如雨落,他戰(zhàn)栗著,雙手死死壓著斧柄。
銀袍人遠(yuǎn)遠(yuǎn)望著這一幕。巨人的狀態(tài)讓他隱隱感到一絲不安,方才那一斧暗含著開山裂岳的力量,足以劈開天底下已知最堅硬的物質(zhì)。但眼前的金烏,似乎抗下了這一擊。
裂紋戛然而止。
巨人大愣。
下一瞬,金烏驟然爆起一陣強(qiáng)烈的金光,這陣金光將巨人吞沒在內(nèi),又將周圍十?dāng)?shù)丈范圍內(nèi)的一切氣化。金色的氣浪,朝著四面八方席卷而去,余波沖至岸礁,卷得銀袍獵獵作響。
千機(jī)盤在氣浪的沖擊下發(fā)出“嘭”的一聲悶響,盤面停轉(zhuǎn),符文失色,中央海眼處,金色旗燃成一蓬飛灰,轉(zhuǎn)眼消散在了風(fēng)中。
金光散盡,金烏已化作一顆殘紅色的球體,朝著海漩中心落去。它淹沒在海漩中,一如沉入遠(yuǎn)山的夕陽。
海漩歸為平靜。
一個聲音從大海深處傳來:“班門小兒,你必會為今日所為付出代價!”
銀袍人喉間一緊,一縷鮮血從緊閉的嘴角流出。
朝陽從極遠(yuǎn)極遠(yuǎn)的東方升起,映得半天如火。陽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昨夜的一切,都淹沒在了大海的深邃中。
龍云舒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泡在客棧的大浴桶里。
這一覺亦夢亦幻,睡得十分乏累。巍峨的雪山,坍塌的冰城,嘶吼的雪人,以及跳動著的藍(lán)色火焰,一幕幕雜亂的場景如碎片般紛繁出現(xiàn),壓得他透不過氣來,此刻終于逃離了夢魘,他如遇大赦,長長舒了口氣。
一連十?dāng)?shù)日的昆侖之行,幾乎累到蛻了一層皮,他今早返回客棧,打算泡個澡洗去這一路的風(fēng)塵,不料隨著精神放松,竟在浴桶里睡著了,直到此時才醒來。抬頭望向窗外,夜色已濃,繁星漫天。
他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昔年,始皇為了壓制青龍之靈,剜下了青龍的兩顆眼瞳,命人遠(yuǎn)遠(yuǎn)送離都城,其中右龍瞳被送到昆侖,左龍瞳被送往蓬萊?,F(xiàn)在,他已經(jīng)從昆侖瑤池中得到了右瞳,至于那左瞳和蓬萊,還所知甚少,當(dāng)務(wù)之急,須按約到城南如意街,找天下第一靈通問詢蓬萊之事。
他從浴桶里起身,擦干身子換上衣服。他覺得頭腦有些發(fā)沉,周身十二大關(guān)節(jié)隱隱作痛,想來應(yīng)是雪山的寒氣牽動了舊患。巫醫(yī)在十二關(guān)節(jié)處留下的縫合痕跡,就像攀爬在身體上的一條條蜈蚣,令他心中一陣厭惡。他拿起玄冥教的天眼黑袍套在身上,對著鏡子將衣襟整理妥帖,又拉長袖口將兩腕處的“蜈蚣”遮住。
做完這一切,正打算出門,視線晃動間,突然注意到了鏡中人的那雙眼睛。
激靈一下,慵懶著的大腦瞬間驚醒!
他看到自己在鏡中的右眼是青色的,瞳孔狹長豎立,閃著兇沉的光,像附了一個怪異而可怖的妖怪,于黑暗中靜默著,冷冷地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他心中驚駭,下一刻,又懷疑是光線昏暗之下看錯了,于是調(diào)整視線,朝著鏡子一點(diǎn)點(diǎn)靠近,但這只眼睛并無變化,仍然與他對視著。他的呼吸急促起來,伸出手,緩緩朝著鏡中眼摸去。
鏡中眼仿佛是在回應(yīng)他一樣,突地眨了一下。
他如遭電擊,“嗖”地將手撤回。
這一次,他再也安靜不下來,轉(zhuǎn)身點(diǎn)燃油燈放到鏡臺上,自己也坐到了鏡子前。他記得,自己返回客棧時,這只右眼是完全正常的,為何會在睡過一覺之后,就變成了這般模樣?他望著它,漸漸意識到,這一定就是青龍之靈在自己身上的顯現(xiàn)。
自己得到青龍右瞳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日,身體便已受到了如此嚴(yán)重的影響,這說明青龍的力量已更強(qiáng)大,青龍在透過它,窺視著這個世界。這種恢復(fù)速度實(shí)在是太可怕了。他想起了葉嬰在龍?zhí)渡险f的那番話:“龍靈的誘惑之力,會令你深深陷落其中無法自拔,它將侵蝕你的內(nèi)心,誘起你的欲望,將你化作龍的傀儡!”
龍的傀儡!自己余下的時間不多了。
他咬了咬牙。自己現(xiàn)在的模樣,走在大街上難免不被別人當(dāng)作妖怪。略一思量,扯出一塊帕子,橫橫豎豎地比畫著試圖將這只兇惡丑陋的眼睛蒙起來,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你最好不要這樣做?!?/p>
那聲音沉沉的,粗獷而冰冷,仿佛從腦海中直接響起,帶著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威嚴(yán)和力量。
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尋向四周,以為自己的屋中闖入了什么不速之客,然而屋中除了自己,哪里還有第二個活物?他很快明白過來,望向了鏡中的龍瞳。
“放下那塊骯臟的抹布吧!”鏡中青色的瞳孔縮了縮,這令它看起來更加兇戾,“我已在水中看了一千年的臭魚爛蝦,現(xiàn)在只想好好欣賞這個世界。”
“可是你現(xiàn)在的樣子,會嚇到人的?!饼堅剖嫱埻?,道,“我接下來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如果頂著這樣一只奇怪的大眼睛,怕是走到哪里都會被圍觀。”
“你蒙著這塊抹布,也不見得回頭率會低多少?!甭曇艟徍土诵?,“放下它吧!我可從來沒有和別人如此低聲下氣地說過話?!?/p>
您這態(tài)度也好意思叫低聲下氣?龍云舒暗道,這分明就是威脅!他將帕子往桌子上一丟,道:“我能看看你嗎?”
龍瞳眨了眨,然后道:“可以。用你的白瞳,我和你相見?!?/p>
龍云舒點(diǎn)頭,而后閉目凝眉,雙手掐訣,口中道了聲:“白瞳!”探二指一壓眉心,雙目猛然睜開。
純白色的雙瞳之下,鏡中的世界化作了一片黑暗的虛無,唯剩一顆青色的巨瞳,高懸在天地之間。他行走在這片虛無中,遠(yuǎn)方的巨瞳是他唯一的指引。超脫時間和空間的束縛,不知行了多久,也不知行了多遠(yuǎn),一條巨龍,由黑暗中緩緩浮現(xiàn)而出。
它蟠在一座陡直險峻的黑峰上,龍頭昂于山巔,龍尾沒于山腳。一道道粗長的金色鎖鏈,將龍身與山體緊緊纏鎖一處。黑色的潭水,淹沒著它的大半個身體,狂風(fēng)推卷著黑潮,一波波轟擊在山體上,飛濺起數(shù)丈高的巨浪。
龍云舒踏在黑潭上,高高地仰望巨龍。對方的左瞳白茫一片,像懸在高空的一輪明月,右瞳是青色,瞳孔狹長豎立,和鏡中一般無二。
“你的精神看起來好了許多?!饼堅剖娲舐暤?。巨龍身體上的鱗片比他的整個身子還要大,帶著青玉般的微弱光澤,他記得,上次見到巨龍的時候,這些鱗片是暗淡無光的。
巨龍沒有回答,而是探出前爪,那爪子巨大得像一扇城門,裹挾著水浪和狂風(fēng),朝著他抓了過來,白森森的爪尖泛著寒光,猶如幾道撕裂天空的厲閃。
眼前這一幕,讓龍云舒想起自己與它初次見面時,它也是用這樣的一只爪子將自己抓了過去,粗暴且強(qiáng)大的力量幾乎將當(dāng)時的自己捏扁,以至于直到現(xiàn)在那種完全無力反抗的眩暈感和窒息感還殘留在大腦的記憶里。
他腿部的肌肉條件反射般地繃緊了一下,但轉(zhuǎn)瞬又放松下來,沒有躲避。
巨爪轉(zhuǎn)眼即至,一下子將他抓在爪心。這一次,它并未加力,而是輕輕將他托起,一直帶到高高的虛空,與龍頭面向而立。
“小子,你也穩(wěn)妥了許多?!本摭埖?。它露出兩顆巨大的獠牙,鼻側(cè)的兩條龍須,隨著嘴巴的開合,在黑空中翻騰飄擺。
龍云舒站在它的爪心,龍爪的五趾就像五根嶙峋高聳的石峰圍在他的周圍。他打量著它的龍頭,又將視線聚焦到它的右瞳,道:“這顆眼睛,還是配在你的頭上看起來更威猛霸氣一些?!?/p>
巨龍昂了昂脖子,像極了一個得到夸獎后高傲而自信的孩子。
“你因何幫我?”巨龍道。
“嗯?”龍云舒疑問了一聲,話音出口,才意識到對方所指的應(yīng)該是從雪山中取回龍瞳這件事。
“你一定是怕我力量恢復(fù)之后,會將你吞噬,所以提前向我示好,是與不是?”巨龍道。它將龍爪朝著嘴邊湊近了些,示威般地朝龍云舒齜了齜獠牙,龍口中的吐息就像是刮出了一陣狂猛的腥風(fēng),卷得龍云舒幾乎難以睜開眼睛。
“或者,你與其他那些弱小的人類一樣,想利用我的力量稱霸天下,是與不是?”它將龍云舒托高了些,放到自己右瞳的正前方。它用這顆眼瞳瞄著龍云舒,一人多高的青色瞳孔,像一扇深邃無底的洞,隱隱有青白色的火焰從中燃動。
“又或者,你想出了其他惡心的法子,想趁著我的虛弱與松懈,徹底將我毀滅,是與不是!”它咆哮起來,整個空間在它的咆哮中顫抖著。它的龍爪不自覺加力,五趾微曲,筋肉道道隆起,仿佛隨時都要朝著龍云舒擠壓下來。
“你的話,聽起來像個無賴?!饼堅剖娴?,他表情自若,對周圍的境況渾然不懼,“收起你的傲慢吧!至少,要等到你有能力掙脫這些鏈子。”他低頭,望著巨龍周身盤繞的捆龍索,那些鎖鏈有缸口粗細(xì),隱隱有電光于其間浮現(xiàn),只待巨龍異動,便會有無數(shù)閃電施以天罰。
巨龍表情一怔,望著他,而后悻悻地將龍爪拿離了眼前。自己的恐嚇沒有震懾住對方,這讓它覺得很是無趣。尚記得對方第一次見到自己時,神色間流露出的那種震撼和驚惶,自己可以輕易將其戲弄于股掌之間。但是現(xiàn)在,短短的幾個月,對方的心性已變得強(qiáng)大了太多,自己已越來越難以洞悉他了。
昔日那個天真懵懂的小子,長大了。
“接下來,我會去尋找你的左瞳?!饼堅剖娌辉讣m纏剛才的話題,岔言道,“你我一體雙魂,你固封在我的體內(nèi),實(shí)非我之所愿。若想助你解脫,便必須尋回你的雙瞳,為你‘畫龍點(diǎn)睛!”
巨龍靜靜聽著,瞳中的火焰漸趨狂熱,但它沒有出聲。
龍云舒繼續(xù)道:“在尋找左瞳這件事上,你和我有著共同的利益,用中州的話來講,便是你我共乘一舟,須當(dāng)風(fēng)雨同程。此程必不會順利,必會遇到各種各樣難以預(yù)料的困難與艱險,我自當(dāng)全力以赴。同樣,我也希望你能夠竭盡全力支持我的行動,唯你我勠力同心,方能大功得成!”
“你的道理卻是不錯,”巨龍輕輕動了動身軀,“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暫無實(shí)質(zhì)性的事情需要你去做,卻有一件小事麻煩?!饼堅剖嫣种噶酥杆挠彝?,“閉上這只眼睛。”
巨龍的瞳中驀地閃過一道厲芒。
“它不該出現(xiàn)在一張人類的臉上,”龍云舒毫無退意,堅定地注視著它的眼睛,“它會給我惹上許多不必要的麻煩,延誤甚至破壞我的行動計劃?!?/p>
巨龍道:“若閉起這只眼睛,我將再度陷入無窮的黑暗,與這個世界斷絕開來?!?/p>
龍云舒道:“我保證,待助你雙瞳歸位,定讓你將這個世界看得清楚?!?/p>
巨龍似乎有些松動了,它沉默著,思索良久,又突然道:“我因何信你?一千年了,你們曾嘗試過無數(shù)種方式,欲將我置于死地!而現(xiàn)在,你又口口聲聲說要助我脫困,我因何信你!”它的情緒激動起來,龍身盤絞著,堅硬的鱗片與山體刮擦,有碎石崩落。捆龍索感受到了龍身的異動,鎖鏈上金色的電光愈加熾盛,伴隨著陣陣“滋啦”的電流聲,作為天罰降臨前的最后警告。
巨龍的話觸動了龍云舒埋藏在心底的一根神經(jīng),那種被視作異類妖孽而遭受陰謀算計的滋味,他感同身受。面前的巨龍雖非人類,卻也是一個有情感有思維的生命,它從未得到一個生命應(yīng)有的尊重,而是長期處于人類的陰謀覬覦中。那些人類或以正義之名借其力量殺伐征戰(zhàn),或以和平之名試圖將它徹底毀滅,他們稱其為妖孽,將它鎮(zhèn)壓在大地之下的九幽寒潭中,孤獨(dú)、冰冷、黑暗,一晃千年。
“我無法證明我值得你信任?!饼堅剖孀罱K道,他輕輕擺手,示意巨龍莫再動怒,“你不必信任我,正如我亦不會信任你一樣——我們只是為了同一個目的而戰(zhàn)。”
“你很坦誠?!本摭埖?,它的身體停止了的絞動,但捆龍索上的電光仍然熾盛,這說明它的內(nèi)心仍然在躁動著,“你并不是一個善于強(qiáng)詞奪理的詭辯士。能告訴我,你為何要這樣做嗎?”
龍云舒低頭,半晌,重又抬起頭來。他望著巨龍,眼神中閃動著熱切的光芒:“我渴望自由?!?/p>
巨龍驀地愣住。
自由,多么誘人的字眼啊,它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感受過自由的滋味了。它的視線越過龍云舒,望著遠(yuǎn)方無盡的虛空,瞳中卻是空茫一片,思緒早已飄遠(yuǎn)。它的思緒穿梭到很久很久以前,它在那片廣闊到無邊無際的天地間縱情飛舞,周圍是它的臣民——數(shù)以萬計的龍,不同的種類,不同的形態(tài),應(yīng)龍、螭龍、虬龍、蜃龍、螣龍、蛟龍、虺龍……它們圍著它上下翻飛、歡呼嘯躍。那片大地荒涼而貧瘠,但那是它們的家園,它從那里出生,成長,強(qiáng)大為王。它們常因缺少食物而忍饑挨餓,但一旦得到食物,所有的族人都會一同分享,每一口的滋味都是那樣的濃郁,每一日的心情也是那樣的舒暢……
后來,戰(zhàn)爭來臨了,各大妖族群雄并起,天地間一片猩紅。腥風(fēng)血雨中,它以武止戈,以戰(zhàn)止戰(zhàn),但戰(zhàn)爭的大火仍快速在那個世界蔓延。再后來,它背井離鄉(xiāng),來到了這個世界……
“我渴望自由?!饼堅剖嬉嗤蚰瞧摽?,緩緩訴道,“我渴望天下人都能自由自在、和平安然地生活。老有所養(yǎng),幼有所依,孩子的童年充滿歡樂,成人的生活充實(shí)富足。沒有剝削,沒有欺凌,沒有戰(zhàn)爭,沒有殺戮,百姓不會因戰(zhàn)亂流離,村鎮(zhèn)不會因兵禍荒敗,糧食囤滿倉廩,果蔬長滿農(nóng)田,魚鳥歡鳴暢渡,美景遍布河山,各種族互敬互愛、和善相處,世界在富饒與美好中獲得長足發(fā)展……”他訴說著,語調(diào)平靜,眼中帶著無限的憧憬和神往。
“我渴望自由……”巨龍喃喃著,瞳中的火焰漸漸熄滅下去,捆龍索上浮動的電光也漸漸湮滅不見。
曾幾何時,它叱咤風(fēng)云,令億萬生靈臣匍腳下,但眼下這一刻,它是安靜而和善的。
“我尊重你的決定?!彼従彿诺妄堊Γ瑢堅剖娣呕氐教睹嫔?,然后閉上了眼睛。它保持著蟠在黑峰上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一瞬間便陷入了沉眠。
“謝謝你?!饼堅剖娴?。他仰頭最后望了它一眼,而后轉(zhuǎn)身背離而去。
巨龍仍然一動未動,它閉著眼睛,直到對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虛無中,才以極低的聲音重復(fù)了這三個字:“謝謝你……”
龍云舒收回白瞳。鏡中人的眼睛已然恢復(fù)成了正常的黑色,雙瞳炯炯,堅毅有神。
他站起身,熄了燈火,邁步出了客房。
客棧一樓備有堂食,因已過了飯點(diǎn),堂中食客不多,只有三五個住店的旅人在喝酒扯閑。他一整天沒吃東西,此時是又餓又渴,便要了兩張大餅卷牛肉,就著一大碗開水燙白菜來吃。吃到一半,忽又想起臨別時,靈通曾讓他晚間帶足好酒好菜前去,想到那老小子無利不起早,若不將他喂飽,指不定會弄出些什么幺蛾子,于是吩咐店小二,打包了一只燒鵝、二斤醬牛肉、一壺青稞酒,又揀著便捷爽口的小菜包了幾份,香酥河蝦、紅油豬耳、老醋花生、熗拌青筍,店小二應(yīng)承著去后廚準(zhǔn)備,他則一邊等,一邊繼續(xù)狼吞虎咽地吃餅喝湯。
正吃著,忽聽門外響起一陣沉沉的腳步聲,他下意識地抬眼一望,見從店門口一前一后進(jìn)來了兩個人。
那二人虎背熊腰,著青黑色緊身鱗皮衣,系紫紅色高領(lǐng)斗篷。大禿頭,賴巴巴的頭皮上一根毛發(fā)都沒有,只文刻著六棱紋的龜甲圖騰。眉毛睫毛亦不見一根,一對圓溜溜的大吊眼朝外鼓著,白眼仁多,黑眼瞳少,顧盼間透著一股狠戾勁兒。斗篷豎起的領(lǐng)子,將二人的口鼻掩在其后,難辨其詳。
這二人往堂門口一站,只如兇神惡煞一般。其中一人肩上扛著一柄大號的板門刀,那刀的外形好似一扇門板,五尺長,二尺寬,背厚三寸,刃鈍無鋒,刀身上刻蝕著黑色的龜甲紋路。另一人則一手一個,拎著兩柄六棱銅錘,錘頭如南瓜般大小,亦有龜甲紋路刻蝕在各個錘面上,使錘身愈顯沉重。
二人的出現(xiàn)令堂中霎時鴉雀無聲,店小二從后廚奔出,一見這二人的模樣打扮,也是一怔,但他三教九流見得多了,待人接物從不含糊,馬上換作一副笑臉張羅道:“喲,二位客官里邊請,您是打尖還是住店?”
二人并不答話,而是逐一掃視著堂中眾人,兇戾的目光,像兩頭闖進(jìn)了羊圈的狼。當(dāng)看到龍云舒的時候,他們的目光出現(xiàn)了短暫時間的停留。
“吃、魚?!逼渲幸蝗说?。他嗓音混濁粗啞,言語僵硬,即便是這簡短的兩個字,中間仍停頓了一下,像個只會吐出單音節(jié)的機(jī)器。他吐完這兩個字,二人邁步入內(nèi),徑直坐到了與龍云舒相鄰的飯桌旁。手中兵器“咚、咚、當(dāng)”往地上沉沉一放,震得整個屋子都顫動了一下。
龍云舒不動聲色地繼續(xù)吃飯,心中卻犯起了嘀咕。這二人方才望向自己的眼神十分兇狠,仿佛是一朝見面的仇人,帶著恨恨的惡意??此麄兊难b扮,不像是中州人氏,提鼻子一聞,身上散發(fā)著一股咸咸的魚腥味,倒像是常年與大海打交道的主兒。記憶中自己從不曾與這類人有過接觸,他們仇視自己做什么?
店小二緊隨過來,一邊給二人擦抹桌案一邊賠笑道:“二位客官,真是對不住啦!今兒這時辰委實(shí)是晚了些,后廚的師傅們已然歇了工,小店里里外外就剩小的一人在忙活,小的倒是想給您做魚,可奈何糙人一個沒那手藝呀!小的保證,趕明兒中午,一準(zhǔn)兒安排后廚給您挑最大最鮮的河魚來煮!您看今晚,要不二位就先將就些,改改口味來點(diǎn)兒別的?咱這兒有新鮮出鍋的熟肉熟食,燒鵝、烤鴨、豬頭肉、醬牛肉、肥腸、燉肘子,您要啥小的給您來啥!香辣脆甜的涼拌菜也還備著一些,小的給您切盤裝碟、蘸料拌蒜,您就和著小酒吃飽喝醺,再讓小的給您安排間干凈透亮的上房,美美地睡他一大覺,您看如何?”
店小二的嘴巴像蹦豆子似的,一連說了一大串,然后賠著笑臉,只等著二人表態(tài)。那二人端坐在桌旁,靜了好一會兒,才道:“吃魚。”
僵硬的語調(diào)沒有任何改變,只是兩個字略微連貫了些而已。話音落地,有食客憋不住發(fā)出了“撲哧”一聲輕笑。
還吃魚?店小二氣得心里頭直罵娘:和著我剛才說的話您二位沒聽見是怎么著?我這費(fèi)了半天唾沫星子 ,你倆擱這兒跟我玩對牛彈琴呢?他心中不滿,臉上卻不敢?guī)С鰜?,只歉然一笑,道:“二位爺,咱這里是客棧,不是酒樓,這魚呀,這鐘點(diǎn)兒是真做不成,有生的沒有熟的,要不您看……”他話不說盡,只面帶歉意地哈了哈腰,意思是要么您吃點(diǎn)別的,要么您移駕到別的餐館酒樓轉(zhuǎn)轉(zhuǎn)。
卻聽另一人道:“魚,生食,熟的不要?!?/p>
“啊?”店小二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生、生食?”
那人繼續(xù)道:“活魚生食,滋味鮮美;死魚熟煮,不得下咽。”
他嗓音雖然含糊僵硬,但話中的意思在場眾人都聽懂了,食客們面面相覷,大感驚奇:生魚又腥又澀,哪里有生吃的道理?這豈不是與野獸無異?
店小二聞言也有些傻眼,他接觸過食客無數(shù),卻也從未見過這般吃法。不過既然客人提了要求,且這要求又不是什么過分的難事,他自然沒理由拒絕。稍一遲疑后,口中應(yīng)了一聲:“好嘞!”轉(zhuǎn)身便進(jìn)了后廚,不多時,果然端出了一個大木盆來。
那盆里放了淺淺一層水,水中半沒著十幾條小湟魚,魚兒巴掌大小,通體金黃,撲棱亂蹦。他碎步緊走,口中叫喝著:“小心了您嘞,別濺您一身水!”而后把木盆往二人身前的桌子上一放,“二位客官,您請慢用!”
那二人望著盆中的魚兒,雙目中盡是貪婪之色。店小二道:“此為湟魚,又稱無鱗魚,乃是咱西疆府特有的魚種。此魚生長速度極為緩慢,一年只長一兩肉,肉質(zhì)極其鮮滑。小的給您挑揀的這些,皆是整三年的半大魚仔,上稱剛剛?cè)齼?,未產(chǎn)過卵,鮮味正濃,口感絕佳,有‘三年佳品之稱,歷來作為貢品進(jìn)獻(xiàn)朝廷……”
說話間,其中一人已探手入盆,將一條魚兒抓在手中。他手掌寬大,手心手背皆生著鱗狀老繭,那魚兒被他一握,只如老鼠見了貓,竟僵直著身子分毫不敢動彈。他伸出另一只手,將領(lǐng)子朝脖頸下拽了拽,露出了鼻口。
店小二站在桌旁正自口若懸河,猝見對方嘴臉,竟不由得渾身一哆嗦,話音戛然而止。堂中亦有食客發(fā)出一聲驚呼。
龍云舒與那二人之間只隔了一條過道,當(dāng)看清那人的長相時,心頭亦是一寒。但見對方領(lǐng)子下的一張大嘴,咧得幾乎占去了半個臉腮,下顎凸出,無唇,兩排三角形的尖牙直接暴露在外,白森森的,如同打磨鋒利的鋼鋸一般。難怪對方要用領(lǐng)子將口鼻遮住,這哪里是人類的嘴,簡直就是個修成了人形的精怪!
那人覺察到了龍云舒的目光,微微扭頭,朝龍云舒望了一眼,嘴角一咧,露出了一個恐怖的笑容,而后張開血盆似的大口,將魚兒整條塞入了口中。他閉著眼睛,享受般地緩緩咀嚼著,半截魚尾從嘴角露出來,他用力一吸,將魚囫圇著吞進(jìn)了肚子里。
堂中一片嘩然。
“河魚淡了。”他擦了擦嘴角,道,“拿海鹽來?!?/p>
店小二似乎有些嚇到了,初時沒聽明白,愣了幾息才反應(yīng)過來,趕忙應(yīng)道:“好、好……”說話都帶了顫音。他忙不迭跑回后廚,將鹽罐子捧了出來,往那人桌上一放,隨后便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了。那人單手拎起鹽罐子,朝魚盆中“嘩啦”倒了半罐子鹽,又伸手在盆中一攪,再度抓起一條魚來塞入口中。
“這回,味道不錯?!彼乐~,道。
另一人也拽下領(lǐng)子,與他一樣的手段從盆中抓魚來吃。這二人你一條我一條,咧開大嘴只如風(fēng)卷殘云一般,不多時便吃進(jìn)去了大半盆魚。他們那寬大的嘴巴幾乎能塞進(jìn)去兩個拳頭,一開一合看起來異常可怖。周圍食客有膽小的,和店小二結(jié)了賬便離開了,也有好事的,遠(yuǎn)遠(yuǎn)看著這二人的吃相,就像是在觀賞著兩只進(jìn)食的野獸。
龍云舒還剩下半張餅子沒有吃完,被旁邊這兩個怪人惡心得實(shí)在是沒了胃口,便朝店小二道:“小二,我打包的菜品可備好了么?”
店小二應(yīng)了一聲:“備好啦!”從后廚拎出一個食盒來,里面酒菜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龍云舒道了聲謝,付了酒菜錢,拎起食盒正要離開,卻聽其中一個怪人道:“龍?zhí)?,就這樣走了么?”
龍云舒邁出一半的步子又收了回來。
因要事在身,他本不想節(jié)外生枝,但“龍?zhí)印边@三個字,讓他意識到此二人的來頭必不簡單。當(dāng)年始皇憑借青龍之靈一統(tǒng)天下,后遭青龍反噬,于是聯(lián)合武當(dāng)二代道尊,強(qiáng)行將青龍封印于十九皇子龍稷體內(nèi),龍稷因此得“龍?zhí)印敝?。知曉這段秘辛的人少之又少,他也是從地下龍城城主、一個以石寐之法沉睡千年的古人口中得知的。而眼前這怪人,能夠一口道出龍?zhí)又?,便值得自己耽擱些時間探討探討了。
“當(dāng)今早已非大龍朝的天下,又哪里會有什么龍?zhí)樱俊饼堅剖娴?,“在下姓龍,名曰云舒,卻不知二位有何貴干?”
那人回道:“我叫鯊魚尾?!庇种噶酥笇γ娴耐椋八婿L魚頭。我二人,由大海深處而來,特向龍?zhí)忧笕∫患锸??!彼砸札執(zhí)酉喾Q,在這些人眼里,這三個字是一個代號,更是一種傳承——一種以青龍之靈為依托,跨越了千年光陰的傳承。
由大海深處而來……龍云舒心中一動:自己要尋找的蓬萊,據(jù)說也是處于大海深處,這二人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出現(xiàn),會不會和蓬萊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求取何物?”龍云舒道。
“你的……”那人抬起左手,伸出拇食中三指,瞄著龍云舒的眼睛做了個摳取的姿勢,“右瞳!”
猝聞此二字,龍云舒只覺體內(nèi)青龍驀地一動,龐大的龍身從沉寂中醒轉(zhuǎn),發(fā)出了一聲憤怒的低吟。受到青龍怒意的影響,他竟也不自主地憤怒起來,幾乎想重重?fù)]起拳頭,砸爛對方那丑陋的禿頭!這種心態(tài)將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急忙心中默念清心訣,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
自己本不是個暴躁的人,但隨著青龍力量的恢復(fù),自己的心性已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它的影響。
他輕輕將食盒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而后盡可能地裝出一副輕松的口吻,道:“我這右瞳既不能吃,也不好看,比街邊攤一文錢十個的彈珠子還有所不如,你要它做什么?”
“莫要裝糊涂?!蹦侨说溃澳觚埖挠彝褮w于你身,交出來,你可以不死?!彼媚请p大吊眼盯著龍云舒,原本就不多的黑眼仁縮了縮,像一頭鎖定了獵物、隨時都可能撲出的狼。
“孽龍”二字,猶如在龍云舒的心頭狠狠扎了一刀,那剛剛有所壓制的怒火瞬間燃爆,他貼近二人的桌旁,猛地向前一探身,幾乎與那人臉貼了臉。
“你說的,是這個嗎?”他的聲音粗獷冰冷,與他原本的音色迥然而異,右瞳驟然化作了青色,狹長豎立的龍瞳,兇沉地凝視著那人。道道青電于龍瞳外蜿蜒閃現(xiàn),將整個屋子都籠映在一片閃爍刺目的青芒中。
那人猝不及防,一個激靈跳出桌旁,同時將板門刀抄在了手中。另一人也抓起兩柄銅錘,倉促向后一退,撞得身后飯桌“哐啷”一響,椅子“啪嗒”一下倒在了地上。
“哈哈哈……”龍云舒發(fā)出一聲狂笑,只如屋中悶雷炸響,“這般貓性鼠膽,竟也敢來搶我的龍瞳,真是不自量力!”狂傲的聲音中,帶著一股君臨天下的霸氣,令聞?wù)哽`魂戰(zhàn)栗、如墜冰窟。尤其是最后那聲“不自量力”,更令屋中平地風(fēng)起,門窗呼啦開合,燈火搖曳明滅,柜臺上的簿子撲啦啦掀翻,落了一地。
堂中眾食客一片驚亂,店小二更是幾乎哭了出來,心想今天這是撞了哪門子的邪,剛來了兩個吃活魚的怪人不說,店里住著的這眉清目秀的小伙兒,咋也突然變成了妖魔般的模樣?
龍云舒講完了話,初時也是一懵,但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他娘的,定是青龍這家伙在搞鬼!他氣急敗壞地在心里問候青龍的老娘,一邊急慌慌地抬手將龍瞳捂住,一邊很不好意思地朝周圍的食客表示歉意,又用袖子擋著嘴小聲對青龍道:“我說老兄啊,您能不能先消停會兒,不是說好了要好好睡覺嗎?我這形象都被你給毀完了!”
青龍粗沉著聲音道:“這倆爛貨都快騎到咱脖子上了,我現(xiàn)在只想掐死它們!”
龍云舒道:“您能先忍忍嗎?等我把他們的底細(xì)打探清楚了,您再掐死他們成不?”一邊說,一邊繼續(xù)朝著周圍的人們報以歉意的微笑。
他以一人之身,吐兩家之言,嗓音腔調(diào)截然不同,看起來格外怪異。而他這歉然一笑,落在周圍人的眼中,更令人覺得他反復(fù)無常、陰邪可怖,食客們慌慌張張地往外跑,連店小二都苦著個臉翻柜臺逃去了門外。
“誒、誒……”龍云舒想解釋解釋,可轉(zhuǎn)念一想,有什么好解釋的呢,讓他們走了更好,免得自己畏首畏尾地施展不開。于是站直身子,放下遮擋龍瞳的手。龍瞳漸漸熄滅下去,恢復(fù)成了正常的眼瞳。
他將視線重新投向了鯊魚尾和鯨魚頭二人,望著他們,無奈地嘆了口氣,道:“罷了,您二位打算怎么著?”
那二人方才被驚了一跳,此刻見龍瞳現(xiàn)世,眉目間皆掠過了一絲狠意。他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那鯊魚尾忽一跺足,口中發(fā)出一聲嘶吼,渾身筋肉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鼓脹起來,轉(zhuǎn)眼將鱗皮衣?lián)蔚脻M滿。他大喝一聲:“殺!”縱步飛身,掄起大刀朝著龍云舒劈下。
那扇大刀怕是有一二百斤重,斜肩鏟背而來,便是砸也能把人給砸死。龍云舒萬萬不敢硬接。他右路完全被大刀封死,想往后撤,身后卻是桌椅墻壁;若朝左來,左側(cè)鯨魚頭已橫起大錘,單等著他跳過去吃這一錘。他避無可避,忽地抬腳一挑,身前的桌子“呼”地掀飛,翻著跟頭朝鯊魚尾砸去。
鯊魚尾發(fā)力正猛,突見桌子迎面砸來,收勢不住之下,大刀一偏,“咔”地將桌子劈成了兩半,桌上木盆里的魚和水兜頭蓋臉地澆了他一身,氣得他“哇呀呀”暴跳。一旁鯨魚頭見同伴落空,上前一跟步,掄右手錘朝龍云舒砸來。六棱的錘頭掛著沉沉的風(fēng)聲,沾身必是骨斷筋折。龍云舒急忙將身向起一縱,輕飄飄落在了身后的桌子上。
“轟”!大錘重重砸在地面上,將地面的石磚砸成了數(shù)瓣,石屑四下崩飛。他并不稍停,右手錘落的同時,左手錘已一個橫擺,朝龍云舒雙腿掃來。
龍云舒心下一驚:一般使錘者,往往以憨猛蠻力著稱,招式變化并非強(qiáng)項(xiàng),而眼前這位,卻是速度迅捷、招法緊湊,那雙大錘在其手中耍得只如搟面杖一般,這人該是有多大的氣力?他心中想著,身形已向旁一翻,從桌上翻落至地面。
鯨魚頭大錘走空,仍然不饒,借著大錘的一掄之力,身隨錘走、錘隨身轉(zhuǎn),只作一顆陀螺,旋轉(zhuǎn)著朝龍云舒落點(diǎn)處卷壓過來。他雙臂大展,加上兩頭大錘,將直徑八尺范圍皆納入了攻擊之內(nèi)。龍云舒緊步后退,他卻是越轉(zhuǎn)越快、越逼越緊,大錘呼呼山響,沿途桌椅板凳挨著便散、碰著則斷。
龍云舒幾步后便是墻角,他再無退路,忽緊趕兩步,身形向高一縱,直躍上二樓的環(huán)廊。這客棧分上下兩層,上層是客房,圍圈的環(huán)廊連通著各間房門,下層便是擺放著餐桌餐椅的食堂。龍云舒這一躍直接到了二樓欄外,與地面的鯨魚頭拉開了距離,然而未等他穩(wěn)住身子,突見下方黑影一閃,一道剛風(fēng)斜射而來,卻是那鯊魚尾將大刀擲出施以偷襲。
“卑鄙之徒!”龍云舒身子朝旁一錯避開大刀。大刀從身側(cè)飛掠而過,穿破欄桿,“咔”地插在了客房外的墻壁處,強(qiáng)大的力量,將半個刀身都嵌入了壁中。
鯊魚尾大刀脫手的同時,已雙足一蹬地面,如一枚出膛的炮彈,朝龍云舒所在的位置飛撞上來。龍云舒面色一凜,貼著廊外欄桿連轉(zhuǎn)身形,剛好避過了對方的一擊。
鯊魚尾蠻力撞破欄桿落在了廊內(nèi),立時雙臂一合,屈指成爪掏向龍云舒的胸膛,然而未至近前,卻見一道白光從龍云舒腰間崩彈而出,好似一道蜿蜒的利電,由身下一掠而過。他停住,低頭,看到腹部的鱗皮衣上,從左至右,割裂了一道長長的豁口。
龍云舒左手扶欄,右手中已多了一柄龍吟軟劍,劍身白晃晃的,于輕顫中微微低吟。他方才旋身躲避對方攻擊的同時,一拍腰間龍頭劍護(hù),龍吟劍崩彈出鞘,順勢掃在了對方的腹部,然而此刻,他望著對方腹部的“傷口”,心中卻是驚疑不定。龍吟劍吹毛利刃、削鐵如泥,對方腹部實(shí)實(shí)受了一劍,理應(yīng)重傷,然而眼下,對方卻好端端地站在原地,連一滴血都未流出,而方才劍鋒傳回的觸感,也讓他覺得,那一劍似乎并未能割入對方的身體。
鯊魚尾低頭望了望腹部,又抬起頭,望向了龍云舒。他嘴角咧出一抹邪笑,探單手攥住鱗皮衣的豁口,而后大力一扯,將上半身的衣物猛地扯了下去。
寬厚的胸背,一道道黑鱗紋的肌肉高高隆起,那些肌肉的排布不似常人,自頸部以下,一十二塊肌肉分作兩列,將胸與腹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好似套了一層硬甲。這種排布讓龍云舒覺得有些眼熟,他略一思索,突然兩個字躍入了腦海:龜甲!
沒錯,是龜?shù)母辜祝@些肌肉的排布方式,與龜腹甲一般不二,且?guī)е环N堅硬厚重的鱗骨質(zhì)感。他心中想著,便微微歪頭,試圖看向?qū)Ψ降暮蟊?,然而從他的角度卻是無法看到對方背部的,只能看到肋側(cè)的條狀肌肉凸出著,帶著同樣厚重的鱗狀紋路。
再細(xì)細(xì)觀察對方的頭部特征,以及頭頂刻著的龜甲紋,他愈發(fā)覺得對方與龜是如此的神似——難不成,自己是在和兩個成了精的烏龜干仗?
鯊魚尾伸手撫過腹部的肌肉,那里被龍吟劍劃出了一道白印,只破了些皮,連血都沒有流出。他望著龍云舒,口中道了一聲:“你的劍,太鈍了!”而后一側(cè)身,探手抓住了墻上大刀的刀柄。
他這一側(cè)身,龍云舒便注意到,他的背部果然與龜背無異,肌肉近乎六棱型,分作一十三塊,中間五大塊,兩側(cè)八小塊,其上鱗紋斑駁,比胸腹部更顯厚重。
“開!”鯊魚尾大吼一聲,單膀較力,大刀橫推,伴著“轟隆”一聲巨響,直將半扇墻面掀倒,連帶著屋頂都塌了個窟窿,斷木碎瓦噼啪亂墜。大刀去勢不停,裹挾著亂木磚瓦,朝著龍云舒橫掃而來。
這龜娃子也太他娘的兇了!龍云舒心中暗罵。這貨力量大,攻勢猛,速度快,防御高,簡直就是個殺人的機(jī)器!這該是從何種環(huán)境下生長出來的體質(zhì)?他絲毫不敢大意,身形向后空一翻,朝著地面墜落。
磚頭瓦片、斷木碎石,呼嘯著飛撞在屋中各處,發(fā)出“砰砰砰”的連響,撞得墻壁崩裂、廊柱損斷,門板窗欞破爛得一塌糊涂??头恐猩杏形醇白呙摰淖】?,這些人原本縮躲在屋中,此刻門窗一破,霎時驚呼聲響作一片,更有孩童的驚哭夾雜其間,甚是雜亂。
龍云舒雙腳落至地面,立時向后一退,避出一丈多遠(yuǎn)。上方一段欄桿被大刀砍斷,翻滾著砸落下來,“啪”地摔了個滿地碎。鯊魚尾雙手捧刀,正欲從環(huán)廊上躍下追擊,卻見龍云舒忽一揚(yáng)手,喝了聲:“且慢!”
鯊魚尾一怔,停下了身子。地面處鯨魚頭原本正提錘朝龍云舒奔來,不知龍云舒有何用意,便也將步子一收,怒目橫錘,氣勢洶洶地瞪著龍云舒。
龍云舒環(huán)顧四周,堂中已是一片狼藉。二樓各房住客不在少數(shù),透過破損的門窗,可以瞧見一些人面色慘白地躲在角落,其中不乏女人和孩子,抽泣著,瑟縮發(fā)抖。
初見鯊魚尾鯨魚頭二人時,他曾以為對方只是兩個登不上臺面的毛賊草寇,自己可以輕易將其制服,但現(xiàn)在看來,二人的戰(zhàn)力并不像他們的名字那樣隨意。這客棧中人員密集,若繼續(xù)在此處斗下去,難免傷及無辜,于是朗聲朝二人道:“堂中狹小,若有膽,便隨我到堂外一決勝?。 ?/p>
鯊魚尾恨聲道:“一群軟腳蝦,死了才好!”不由分說,從環(huán)廊上一躍而下,以力劈華山之勢,舉大刀朝著龍云舒當(dāng)頭劈下!
另一側(cè)鯨魚頭亦搶步逼近,隱隱將入戶的門窗封堵,以防龍云舒走脫。
龍云舒見這二人毫無商量的余地,擺明了和自己玩兒命,便再不多言,身形往后倒縱,躲避鯊魚尾一擊,同時打眼朝周圍一掃,已迅速有了決斷。
鯊魚尾雙腳“嘭”的一聲落至地面,直將地磚踏碎,整個腳面都陷進(jìn)了地下。大刀收勢不住,“當(dāng)”地砍在地上,將地面的石磚砸碎了長長一列。龍云舒與之相隔數(shù)尺遠(yuǎn),仍覺腳底一陣發(fā)麻,幾乎難以穩(wěn)立,又見一旁鯨魚頭掄錘奔襲過來,急忙雙足一點(diǎn)地,騰身而起,攀上了一旁的屋柱。
鯨魚頭搶步跟至,大錘“呼”地砸來,“咔嚓”一聲,將盆口粗細(xì)的柱子生生砸成了兩段。龍云舒已先一步蹬離了柱子,飛身躍上環(huán)廊,他腳尖點(diǎn)踏著欄桿,接連兩個縱躍到了屋頂坍塌的窟窿下,而后將身一躍,直上屋頂!
他動作一氣呵成,下方二人見狀,又急又怒。鯊魚尾“哇哇”大叫,飛身重新跳上環(huán)廊,卻見兩枚瓦片從窟窿外“嗖嗖”飛入,急忙橫刀格擋,“叮?!眱陕晫⑼咂瑥楋w。抬眼望,見龍云舒站在窟窿的邊緣,俯身蔑然一笑,而后身形一退,消失在了視野之外。
“休走!”鯊魚尾大吼一聲,挺刀飛身上了屋頂,借著漫天的星斗,見龍云舒正一路蹬檐踏瓦,在高低錯落的屋宇上飛奔,卻是朝著出城的方向。他再吼一聲,“拿命來!”壓刀朝著龍云舒追擊,那腿部筋肉強(qiáng)而有力,一起一落便是數(shù)丈之遠(yuǎn),速度比之龍云舒有快無慢。
另一面,鯨魚頭不擅縱躍,眼見那二人由屋頂追逃而去,不由焦躁,邁大步朝著二人隱去的方向便闖。他撞開堂中桌椅,又一頭撞破墻壁,直沖沖到了屋外,抬頭望,那二人已在屋頂飛騰縱走,奔出了數(shù)宅之外,周圍樓檐起伏、墻垣錯落,他倉促間難尋道路,索性將大錘往身前一橫,遇墻砸墻、遇柱撞柱,直直朝著二人奔走的方向追擊。
此時已是亥正時分,路上行人寥寥,一般人家已然睡了。這三人你追我趕,一個如貍貓?zhí)ね咻p靈靈飛縱在前,一個如餓狼撲獵急狠狠緊追其后,再一個似憨熊闖林,管他前方有何障礙,一律以蠻力硬撞,走民宅、過商鋪、穿茶樓、越酒肆,直攪得沿途雞飛狗跳、人喊鬼罵。
龍云舒一邊奔走,一邊偷眼朝后方打量,那鯊魚尾一躍數(shù)丈,與自己的距離正在逐漸拉近,自己怕是未等出城,便會被他給攆上。思索間,忽而右瞳兇光一閃,龍瞳再度睜開。
“龍族從來沒有逃的道理!”青龍低沉著聲音道。
龍云舒眉梢一挑:“誰說我逃了?我只是找個人少的地方解決他倆而已?!?/p>
“但你看起來就像是在逃命。”青龍道,“你這樣做讓我很沒面子?!?/p>
“呃……”龍云舒啞然失笑,“我說老兄,您就一只眼睛,這黑燈瞎火的誰認(rèn)得出你?”
“總歸是有的?!鼻帻埖?,“覬覦我力量的必不在少數(shù),你此刻的一舉一動,也許就在他們的監(jiān)視中?!?/p>
龍云舒下意識地瞄了瞄左右。青龍這句話他是認(rèn)同的,這個世界從來就不缺少野心家,他們妄想得到青龍之力,以此作為逐鹿天下的重要籌碼,而隨著自己決定為青龍破封,自己便自然而然地站上了諸多勢力的風(fēng)口浪尖。
誰又能肯定,此刻會不會有一些勢力,正在暗處注視著自己呢?
“你怕了?”青龍道。
“怕?”龍云舒收回思緒,發(fā)出聲輕笑,“哼哼,你怕是不知道我單挑玄冥教三千鬼兵的事情了!”
“有印象。”青龍道,“當(dāng)時不是你和違天兩個人嗎?”
“你……”龍云舒暗罵青龍拆臺,“那便算我一千五好了?!彼f著,微微扭頭朝后瞄了一眼,就在他方才分心之際,鯊魚尾已距他身后不遠(yuǎn)。更遠(yuǎn)處的地面上,鯨魚頭穿街闖巷,撞毀房屋無數(shù),攪得滿街風(fēng)雨。
“既然不怕,便戰(zhàn)!”青龍的聲音中燃著狂熱的戰(zhàn)意。
“好!”龍云舒心有所感,“那便戰(zhàn)!”話音落地,身形猛地向旁一縱,正避過了鯊魚尾躍至身后的一刀。他片刻不停,腳尖一蹬屋脊折身返回,挺劍與鯊魚尾戰(zhàn)在一處。
二人于屋頂這番交手,周圍再無障礙阻擋,刀來劍往,斗了個難解難分。
那鯊魚尾力猛刀沉,大刀橫掃直劈,只預(yù)將龍云舒砍成兩段。龍云舒決不以力硬碰,軟劍于對方身周蜿蜒游走,每每避開刀鋒,尋其空門而入,然而對方那龜甲般的防御,將一切鋒銳之物隔于體外,即使以龍吟劍之利,也不能突破分毫。
如此戰(zhàn)了十余合,鯊魚尾軟肋、脖頸、前胸、后心,諸多要害皆已受劍,卻仍是毫發(fā)無損,一點(diǎn)傷都沒有留下。就連那顆大禿頭都被劈了一劍,疼得他直抽涼氣,用力搓了搓頭皮,劍鋒留下的僅僅是一道白印。
他得意狂笑,招式愈加大開大合,只進(jìn)不退、只攻不守,大刀掄了開來,萬物不可阻擋,簡直立于不敗之地。
龍云舒越戰(zhàn)越是頭疼:這一仗簡直是貓抓王八無處下嘴,自己便是刺對方十劍百劍,也根本破不了防,而對方那大刀卻是沉猛兇悍,倘若不小心挨上一刀,怕是不死也要重傷。遠(yuǎn)處鯨魚頭正急沖沖趕來,自己對付一個尚且吃力,若是二人合圍,自己必然吃虧,得趕緊想個法子才好!
他一念至此,忽聽青龍的聲音從腦中響起:“刺其頸后風(fēng)府穴?!彼闹幸徽?,手中劍迅速做出反應(yīng),那原本削向?qū)Ψ筋i側(cè)的劍刃,隨著手腕一抖,忽地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折轉(zhuǎn),似白龍回首,狠狠扎向?qū)Ψ胶箢i。
整個過程轉(zhuǎn)瞬即成,幾乎沒有絲毫的停頓。纖薄的劍刃從頸后兩側(cè)肌肉狹窄的縫隙擠入,刺破骨縫間的筋膜,直透腦干!
鯊魚尾身子驀地一頓,先是覺得頸子后涼涼的,后又覺得嗓子里咸咸的,像塞了什么東西。他張了張嘴,眼睛向下一瞟,竟看到自己口中吐出了一截劍尖,那劍尖白晃晃的,隨后便被噴涌而出的鮮血淹沒。
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想抬手摸摸嘴巴里是怎么回事,卻發(fā)覺整個身體都已沒了知覺,自己的頭顱仿佛沒了支撐,孤零零無靠無依。他鼻子一酸,泛起一陣難過,身子被大刀壓得一栽,直挺挺栽倒在了屋頂,又順著斜坡一溜滾下,“嘭”地砸落在地面,之后便一動也不動了。
他大概至死也沒能明白,對方如何能識破自己的要害,更沒明白,那劍明明是從前方而來,怎么就刺入了自己的后脖頸子呢?
龍云舒一劍斃敵,持劍立于屋頂,紫紅色的鮮血,順著劍尖如滾珠滑落,轉(zhuǎn)眼滴血不沾。
“你如何知道他的要害?”龍云舒問青龍,視線在街巷間巡視。
“本能?!鼻帻埖?,“與生俱來的戰(zhàn)斗本能,就像吃飯喝水一樣自然?!?/p>
“厲害?。 饼堅剖嬉贿呎f,一邊尋望周圍,卻不見了鯨魚頭的蹤影。他知道對方必不會遠(yuǎn),因?yàn)樵谒鰟魵Ⅴ忯~尾之前,他還看到對方奔跑得肆無忌憚。
“能不能抓個活的?”
“我只會弄死的?!?/p>
“難為你了?!饼堅剖娴?。當(dāng)前敵暗我明,此處不宜久留,他這樣想著,正欲跳下房檐,忽覺腳下一陣異動。他暗道一聲不好,猛地向高處一縱,半懸空中便見自己所站之處磚瓦崩飛,一柄大錘沖破屋頂,朝自己直撞而來!
他身在空中避無可避,忙雙手圈和,勁力由內(nèi)而發(fā),帶起的氣流隱隱于身前形成了一個太極圖。那大錘被柔勁帶得一偏,擦著他的半邊身子飛過,他“啊呀”一聲,隨著大錘跌拋出去,直飛出十?dāng)?shù)丈遙,墜入了一處墻宅之后。
那大錘正是由鯨魚頭丟出。他方才眼見同伴被殺,便藏身一處屋中,估摸著龍云舒的方位,將大錘掄了出去。他一擊得手,立即破屋而出,闖過幾道石墻,奔到了龍云舒的落處,定睛朝地上一瞧,哪里有龍云舒的蹤影?再一抬頭,見身前一株老樹的樹頂,龍云舒雙手掄錘,正一躍而下!
那樹有三四丈高,龍云舒以上勢下,手中錘一兩灌一斤,算下來便是幾千斤重!鯨魚頭想躲已然不及,只將牙一咬、心一橫,手中單錘朝頭頂一架,硬抗龍云舒一擊。
耳輪中只聞“當(dāng)”的一聲巨響,兩柄大錘交碰一處,沖擊波以錘碰處為中心,朝著周圍激蕩,震得院墻崩倒、庭樹招搖。鯨魚頭兩截小腿直沒地下,手臂一軟,錘頭重重砸在頭頂!他“哇”地噴出一口鮮血,身子“撲通”栽倒在地。
龍云舒亦不好受,把大錘一棄,齜牙咧嘴地甩胳膊抖手。他兩手虎口震裂,手臂從指頭尖麻到了膀子根,痛癢難當(dāng),低頭望鯨魚頭,見那家伙竟動了動身子,掙扎著打算從地上爬起來,忙單手一拍腰間劍護(hù),龍吟劍彈握在手,劍尖直點(diǎn)對方頸后風(fēng)府穴。
“別動!”他強(qiáng)忍著手臂的酸麻,咬牙切齒道。手中劍將將刺破對方皮膚,一縷鮮血順著脖頸淌下。
鯨魚頭趴伏在地,果真不再動。
“若想活命,告訴我你們從何而來,又是受何人指派!”龍云舒道。
鯨魚頭低著頭,從牙縫間擠出了幾個字:“大丈夫,死則死矣!”他這一開口,便是一陣劇烈地咳嗽,滿嘴鮮血。
“確是根硬骨頭?!饼堅剖娴馈Ψ郊炔慌滤?,以死相挾這招便沒了用處,于是將劍一收,蹲下身子,以便能看到對方的臉。
“那我便猜猜?!彼晕⑼犷^,盯著對方的眼睛,“你們來自蓬萊,對嗎?”
鯨魚頭聞聽此言,猛地扭過頭來,他嘴角掛著血,眼珠子起紅線,像一頭擇人而噬的野獸。
“看來我猜得不錯?!饼堅剖娴馈K局皇窃囂叫缘匾粏?,但對方的表現(xiàn),讓他心里有了個七八分的譜兒。
如果對方真的來自蓬萊,且對自己帶著必殺之意,那么接下來尋找左龍瞳這件事情,便十分棘手了。
鯨魚頭自覺反應(yīng)太過激烈,重新將頭低了下去,他發(fā)出一聲冷笑,道:“你大可去問靈通?!庇盅a(bǔ)了一句,“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什么?龍云舒不由一怔,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你們做了什么?”
鯨魚頭并不答言,只跪趴著朝向東方。他用力擦了把嘴角的血,口中高聲頌道:“?;视郎?,吾將歸去——”
這八個字,幾乎用上了全身的氣力,尾音處已是聲如泣血。言罷,以首觸地重重一拜。
?;省堅剖嫘乃茧娹D(zhuǎn),忽見對方猛地抬起頭來,雙目兇光四射,緊接著發(fā)出一聲號叫,四肢蹬地朝自己猛撲過來。
龍云舒瞳中閃過一抹厲色。他再不容情,一個鷂子翻身從其上方掠過,龍吟劍半空中電刺而出,正正插入其后頸!
鯨魚頭的尸體直挺挺摔落在地。龍云舒向下一落并不回頭,飛身朝著城南靈府疾奔。
“如果他還活著……”鯨魚頭的話在腦中回響。他咬了咬牙:靈通,你定要安然!
龍云舒一路穿街過巷,心急火燎地奔向城南,急切間連臉上的龍瞳都顧不得遮擋。龍瞳睜得大大的,好奇地朝著周圍打量,偶有路人見了,皆驚慌避讓。
“你不用這么急的?!鼻帻堈UQ?,道。
“什么意思?”龍云舒問。
“以靈通的身手——”青龍停頓了一下,“應(yīng)該早就死了吧?所以你著急也沒用??!”
“烏鴉嘴!”龍云舒罵道,“你還好意思說風(fēng)涼話,要不是你一開始瞎攪和,興許我早就探明了那二人的來歷!”
“我這不是想幫你嘛!”青龍道,“本來我當(dāng)時都快睡著了,但那兩只臭王八一進(jìn)門,我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所以就醒了?!?/p>
“似曾相識?”龍云舒疑道,“你見過他們?”
“不記得了?!鼻帻埖?,“只是感覺上有些熟悉罷了。”
“那你對蓬萊有沒有印象?”
“沒有。”
龍云舒一陣失望,繼而又追問:“那?;誓兀縿偛拍侨苏f的話想必你也聽到了,你知道?;蕟??”
“不知道。一群臭魚爛蝦而已,也敢自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龍云舒嘆了聲氣,道:“我覺得吧,您老一把年紀(jì),怎么都活到豬身上去了,咋這一問三不知呢?”
青龍道:“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罵我?”
龍云舒趕忙道:“沒有,夸你呢,夸你可愛,像豬一樣可愛。”
“哦。”青龍若有所悟,“這可能就是你們中州和我們影州的文化差異了。在影州,豬是一種蠢笨蠢笨的動物,一般用來罵人。”
龍云舒“撲哧”一聲,差點(diǎn)笑憋出內(nèi)傷,又不好說破,只道:“竟有這種說法啊,好怪啊!”
青龍道:“我在九幽寒潭中沉睡了近千年,與世隔絕,外界的變化天翻地覆,我?guī)缀跻粺o所知,所以你剛才問我的問題,我很難答得上來。更何況,你們中州人類對我而言,比螞蟻也大不了多少,你會去關(guān)心一群螞蟻的事情嗎?又會去記住螞蟻們的名字嗎?”
龍云舒道:“似乎是這道理。但我們中州有句古話,叫作‘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合抱之木,生于毫末。身體的大小并非衡量能力的唯一指標(biāo),有時候蟲蟻之流,亦能辦成大事?!?/p>
“認(rèn)同?!鼻帻埖溃耙俏以玢懹涍@個道理,也許就不會落得今天這個地步了?!彼f到此處,聲音突然有些傷感。
龍云舒沒有接言。受青龍思緒的影響,他的心情也有些低落,奔跑間,險些撞到前方的路人。那人一扭頭便見一顆青色的大眼放著兇光,嚇得“嗷”了一嗓子,幾乎背過氣去。龍云舒趕忙賠了句抱歉,頭也不敢回地跑遠(yuǎn)。
“你又嚇到人了。”龍云舒道,“睡覺!”一巴掌拍在右瞳上,再睜開時,龍瞳已熄滅了下去。
如此一路南往,大概過了有一炷香的時間,終于來到了如意街。
遠(yuǎn)遠(yuǎn)地,便見一座府宅火光沖天,熊熊燃燒的大火,將整座宅院包裹在內(nèi)。那大火卻是藍(lán)色,在夜空下呼嘯翻卷,宛如妖魔,濃濃黑煙滾蕩而起,彌漫街巷。周圍人畜爭相奔走,哭嚎吵嚷,一派混亂。
龍云舒見狀,腦中“嗡”了一聲,趕忙足下加緊,朝著著火處飛奔。未至近前,提鼻子一聞,空氣中充斥著一股刺鼻的氣味,細(xì)一分辨,不由大驚。
猛火油!
這個源自南境燧明族的燃料,以燃燒猛烈著稱,水澆不熄,燧人氏的后裔將之帶入中州,芥子幫更是以此摧毀了昆侖山冰雪九重城。而眼下,這燃料怎么又出現(xiàn)在了此處?他腦中想著,隨手?jǐn)r了個奔逃的漢子,急問道:“何人的府宅著火?”
漢子答了聲:“靈府!”急匆匆繼續(xù)朝著外圍撤退。
果然出事了!龍云舒擔(dān)心靈通安危,逆著人流朝火場奔去。前方一隊(duì)武侯正在緊急疏散人群,另有武侯以水車沙袋撲火,勉強(qiáng)控制火勢蔓延。
龍云舒直闖火場,有武侯見了,大聲呵斥阻攔,龍云舒急問:“宅子主人何在?”
武侯答:“不曾見過,大概仍在院中……”
未及說完,龍云舒已搶過防火毯往身上一裹,口中道了聲:“借用!”徑直沖入了府門。身后傳來武侯驚呼,門上黑漆大匾掉落,“啪”地砸在地上,將“靈府”二字摔成了兩半。
龍云舒以濕水帕子捂住口鼻,頂著熱浪奔進(jìn)院子,左右一望,快速將院中境況了然于胸。靈府院落方正,前后二進(jìn)院,前為待客廳堂,后為主人寢室,東西各有廂房三間。院雖不大,卻有花園假山、亭臺水系妝襯,頗顯主人雅趣。若是閑暇來訪,也算是個有賞有玩的好地兒,然而如今籠罩在大火與黑煙下,房屋傾危,花草瑟縮,只剩一派慘絕。
院中不見人蹤,龍云舒喊了兩聲“靈通”,亦不見應(yīng)答,唯有木料燃燒的噼啪聲、風(fēng)吹火卷的呼呼聲,以及間或夾雜的斷檁墜瓦聲。他雙目受煙氣熏灼,酸脹欲淚,刺鼻氣味穿透帕子,更令呼吸不暢,只忍著身體不適,將白瞳施展開來,視線穿透煙氣與熱浪,在各個屋宇間搜尋。藍(lán)色的火焰溫度極高,在白瞳中呈熾白色,溫度稍低處,則顯紅色橙色,更低處,便是藍(lán)色黑色。他逐一掃過各處,終在后寢室中尋到了一個人形。
他收了白瞳,穿過回廊水系,快步奔至后寢,攏目光向內(nèi)一瞧,不由得心頭一沉。寢室大部分已被大火淹沒,透過窗子,可見一道人形站在桌子上。那人形渾身焦黑,幾乎被大火燒成了炭,面目已然無法分辨,但其擺出的姿勢,卻讓他一下子就確定了對方的身份。
他顫抖著聲音,叫了聲:“靈通……”
數(shù)日前的昆侖,他曾見過一尊冰塑,冰塑中封凍的人,擺出的是同樣的姿勢——上身前傾,左腿微弓,右腿繃直,左臂后擺,右臂前擲……那人便是靈家的祖上,瞳守將軍靈峰。當(dāng)年,靈峰奉始皇之命,攜右龍瞳前往昆侖,在冰峰雪嶺中跋涉十?dāng)?shù)日,終因感染昆侖深處萬年寒凍而死。死前的最后一刻,他將龍瞳拋入了一片雪谷,龍瞳離體的剎那,體內(nèi)寒氣透體而出,將他永遠(yuǎn)地封凍為了一尊冰塑。
龍云舒見靈通如此,不禁心中悲痛,然而如今境況危急,卻不是過分悲傷的時候。自己與靈通共事一場,這場災(zāi)難亦是因己而起,總不能讓朋友末了留在這火海中。他從窗子翻身躍入屋內(nèi),打算將尸體搶出,但就在碰到對方身體的前一瞬,一個念頭突然出現(xiàn)在了腦海。
靈通為什么要擺出這樣的姿勢?
正所謂關(guān)心則亂,自己方才滿心傷感,竟險些忽略了這件事情的蹊蹺之處。這樣的一個姿勢,總不會是為了向先祖致敬吧?以靈通的為人,想來不屑于做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若說是為了讓自己在火場中能夠辨認(rèn)出他,似乎也不太合理,因?yàn)閷?shí)在是有更多更好的方式,可以達(dá)到相同的目的。那么,他忍著烈火灼身的痛,究竟要向自己傳達(dá)什么呢?
龍云舒腦中思索著,收回了手。
“靈峰將軍死前的最后一刻,將龍瞳拋入了一片雪谷,身體永遠(yuǎn)凍結(jié)在了拋出物體的那個瞬間……”他心中默念著,“拋出物體的那個瞬間……”突然眼前一亮,急急邁步繞到了尸體的背后。
肆虐的火焰朝他卷來,令身外的防火毯變得熾熱,他強(qiáng)忍著炙烤,跳上桌子,順著尸體右臂前擲的方向望去。肩、肘、腕三點(diǎn)一線,穿過窗子,指向了院中的一座假山。
假山高丈余,坐落在水池的中央,有泉水從頂部冒出,順著嶙峋的山體流淌下來。尸體所指的位置,赫然便是山頂!
他并不猶豫,跳出窗子,朝著假山奔去。
池塘水淺,幾塊青石排成一列小徑,從塘邊蜿蜒通向假山。他踏著青石飛掠而過,順勢將防火毯往水中一蕩,重新裹在身上,而后足尖點(diǎn)地,飛身上了山頂。
假山的頂部是泉眼,蓄著海碗口大小的一汪水,水中黑洞洞的。他擼起袖子,探手伸入泉眼,略一摸索,便抓出了一個巴掌大的玉匣來。那玉匣通體艷紅,光滑瑩潤,一看便絕非凡品。他扭頭回望屋中,那焦尸不知是有所感應(yīng),還是正好趕巧,身子朝側(cè)一歪,從桌子上摔落下來,“啪”地砸在地上,碎作了一片黑塵。后方火舌噴卷而至,轉(zhuǎn)瞬將黑塵吞沒無蹤。
龍云舒長嘆一聲,跳下假山,將玉匣往懷中一揣,朝著府門處撤離。此時濃煙更盛、大火更猛,來路已然被火焰吞沒。他裹緊防火毯,快速沖破火海,闖出了府門,將滾燙的防火毯一脫,正要遠(yuǎn)離這是非之地,抬頭向前一望,不由愣在了當(dāng)場。
前方,一隊(duì)白甲天神張弓搭箭,正虎視眈眈地注視著自己。
龍云舒沖出火場,抬頭便見一隊(duì)甲士齊刷刷圍在府門外,這些人身穿白色鎧甲,手握長弓大箭,一個個威風(fēng)凜凜、器宇軒昂,好似南天門的守門天神下界一般。胸甲處鑄有狼頭,水晶嵌作狼眸,在夜色與火光中散發(fā)著熒熒綠芒,陰狠兇戾。
一個聲音從隊(duì)伍后方傳來:“放箭!”
“嗖嗖嗖——”數(shù)十支箭矢激射而出,從龍云舒上空呼嘯掠過,插向了后方的府院。箭矢前端綁有竹筒,“砰砰砰”于空中爆裂開來,霎時間,億萬計的金色光粒彌漫而下,好似萬點(diǎn)星塵墜撒人間。這些光粒極密極細(xì),遮蔽了整個府院上空,緩緩朝著大火撒落下來。
龍云舒轉(zhuǎn)身,仰望這些微塵般的光粒從天而降。它們連成一片,蒙蒙眬眬如霧靄,縹縹緲緲?biāo)圃茻?,出現(xiàn)的同時,感覺連呼吸都不順暢起來。下方的藍(lán)色火焰張牙舞爪地?fù)湎蚋呖?,朝著它們席卷而去,但甫一接觸,便發(fā)出一陣尖銳的呼嘯,仿佛觸碰到了尖利的刺,“呼”地朝著下方縮回。
金色光粒繼續(xù)朝著大火壓落,它們穿過火焰,落在屋頂、墻頭、地面,撒在樹冠、花苑、亭廊,隨風(fēng)而走,將府院中的事物覆蓋在內(nèi)。在它們的侵入下,這些原本熊熊燃燒的大火,竟似被抽干了力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淡下去,只掙扎著,叫囂著,冒出滾滾黑煙。
“砰砰砰”!又一輪箭雨于空中炸裂,更多的光粒彌漫而出,閃爍的金色映亮了大片夜空。它們慢慢沉降,一層層覆蓋在院中。外圍的一些火焰熄滅了下去,著火面漸漸收窄,只剩火源深處的幾個位置仍然在抗?fàn)幹?,然而火焰也越來越低,頹勢盡顯。
龍云舒望著眼前這一幕,心中稱奇。他注意到,這些金色粒子鋪撒在院中之后,就像一波波流動的水,朝著火焰的根部鋪展蔓延。它們附著在可燃物的表面,阻斷了可燃物與空氣的接觸,如此火焰自然熄滅。這種特性,讓他很快想起了一個名字——
水流沙。
這個名字,是他前些時日由靈通口中得知的。那日,他向靈通詳細(xì)詢問猛火油的事情,這種“遇水則熾”的燃料,深深勾起了他的興趣,所以他問靈通:“天下間便沒有能克制猛火油的東西了嗎?”
靈通道:“天下萬物,皆遵循相生相克之道,故而天地平衡、萬物共生。這南境猛火油的克星,便是產(chǎn)自北漠的水流沙。
“在中州西北部的大漠一帶,風(fēng)急天高,蒼涼廣袤。無邊的沙海下,常常暗藏著一種流沙坑,它們在沙海中移動,難覓蹤跡,人獸一旦誤入,便會被流沙吸入坑底,而后隨著流沙在大漠之下四處游蕩,待被吐出時,已不知過去了何年何歲,早就失水成了干尸。
“唯有生活在那里的沙族人,能夠在流沙坑中自由出入。他們潛入流沙的底部,憑借對沙子精準(zhǔn)的掌控能力,從中篩選出一種極輕極細(xì)的金色粒子。這些粒子被他們稱作‘水流沙,滑如水、輕如塵,呼吸之力足以使它們飛揚(yáng)飄逝,指間之縫亦會令它們滑落無蹤、再難尋獲。故而此物產(chǎn)出極低,十分稀少難得,更被朝廷納入了貢品名錄,專供宮中作為趨火避險之用。它粒徑不足纖毫,一捧之量便可鋪展土地一畝,任何物品著火,皆可以之撲滅,且不傷本物,火滅之后,一陣風(fēng)來便自行散去。書閣中的經(jīng)卷字畫,寶庫中的古董珍器,糧倉中的稻谷粟米,等等一切懼臟怕水之物起火,滅之皆有奇效……”
龍云舒想到此處,結(jié)合眼前所見,這些金色粒子十有八九便是水流沙。水流沙乃專供宮中之物,那么眼前這些人……他轉(zhuǎn)回身,望著前方那些甲士。白色的鎧甲,兇戾的狼頭,整肅的軍容,以及那天人般的氣勢,這些人是……
一念及此,他赫然大驚,這些人是白狼衛(wèi)!
白狼衛(wèi)與玄鷹衛(wèi),乃皇帝特設(shè)之軍政機(jī)構(gòu),掌直駕侍衛(wèi)、巡查緝捕之事,直接向皇帝負(fù)責(zé)。七十二白狼監(jiān)管江湖諸派,三十六玄鷹督查廟堂群臣,合一百單八數(shù),足可抵擋千軍萬馬,令皇帝穩(wěn)坐金鑾。二者有權(quán)逮捕任何人,包括皇親國戚,并進(jìn)行不公開審訊,就此而言,其一定程度上代表的是當(dāng)今圣上的意思。而現(xiàn)在,白狼衛(wèi)竟出現(xiàn)在了此處,這邊塞之城,是發(fā)生了多么嚴(yán)重的事情?
“嗖嗖嗖——”第三輪箭雨激射而至,于空中砰然爆裂,將大片的水流沙撒落下來。此時下方燃火之處已然不多,水流沙一落,基本淹滅了所有明火,只剩了些陰燃的火星在無力地閃動著,冒出一縷縷黑煙。金色的流沙鋪在靈府的廢墟上,仿佛一塊金光閃閃的巨大地毯,夜風(fēng)拂過,毯面如水波蕩漾,朝著周圍逸散。遠(yuǎn)處圍觀的百姓不明真相,誤將這些沙子當(dāng)作金粉,朝著逸散出去的流沙追逐爭搶,卻發(fā)現(xiàn)根本抓握不到,它們輕若無物,褲腿蕩起的微風(fēng),手臂拂過的氣流,都會把它們吹得遠(yuǎn)遠(yuǎn),縱然有幸將之攥在掌心,松手時的微弱波動,也會令它們飛入空中,晃眼間,便失了蹤跡。
偌大一張金毯,很快消散盡了,竟沒有留下一絲存在過的痕跡,只剩靈府幾間殘損不堪的屋子,孤零零佇立在灰燼與焦土中。
有武侯沖入廢墟中,清查撲滅零星火點(diǎn)。又一武侯跑到龍云舒面前,道:“你不要命了,這樣的大火也敢往里闖!”
龍云舒一看,此人正是方才被自己搶走滅火毯的那位,年紀(jì)十六七歲的樣子,臉上被煙灰抹得花花道道,一雙大眼水汪汪帶著稚氣,舉止上卻裝得很是老成。龍云舒將手中的防火毯遞給他,道:“事起倉促,抱歉了!”
小武侯接過防火毯,道:“宅子主人是你什么人?”
龍云舒實(shí)在沒什么心情閑扯,只道:“是我朋友?!?/p>
小武侯道:“他還好嗎?”
龍云舒心頭一黯,嘆了口氣,道:“他會好的。”拍了拍小武侯的肩膀,轉(zhuǎn)身離開。
小武侯一懵,有些沒琢磨過來對方話中的意思。他揉揉肩膀,望著龍云舒的背影,又望望院中的廢墟,終將防火毯往腋下一卷,隨著同伴們清查暗火點(diǎn)去了。
龍云舒邁步朝外走,卻聽一個聲音道:“留步——”那聲音不大,甚至還帶著一絲柔意,然而落在耳中,卻覺一股極大的威勢,仿佛背后有萬丈高山壓將下來。他心中警兆大起,猛地轉(zhuǎn)身,望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此前下令“放箭”的,也是來自那個方向,從音色判斷,二者應(yīng)是同一人,但“留步”二字,明顯是有意施加了內(nèi)力。
一頂八人抬的轎子從白狼衛(wèi)后方抬出,朝著龍云舒緩緩而來。隨著距離拉近,龍云舒心中警兆越發(fā)強(qiáng)烈,他知道,那是青龍對他的警告,告訴他轎中人極度危險,不要輕舉妄動。
轎子停在了他的前方,轎簾一挑,一人從中邁步而出。那人身材高挑,渾身上下一身白,著一襲白色狼紋袍,腰纏白玉帶,外罩白披風(fēng)。袍胸部繡有狼頭,線條婉轉(zhuǎn)柔美,不勝精致,兩袖亦有狼爪紋飾。薄嘴唇,尖下頜,碧眼藍(lán)瞳,面如冠玉,一頭長發(fā)色白如雪,無風(fēng)自動。本是男子之身,生得卻比女子還要妖嬈俊美,一停一動,皆顯雍容華貴之氣,一語一笑,皆有著一種令人不易親近的飄逸性感。
他來在龍云舒面前,上下打量著,那雙碧藍(lán)色的眼睛,最終將目光停留在了龍云舒的右瞳上。
“你便是武當(dāng)龍云舒么?”他問道。語氣很是隨意,然而言語間自帶的威勢,卻是含刻在骨子里的。
龍云舒被他盯得脖頸子冒涼氣,那目光柔柔的,卻又尖尖的,仿佛穿透右瞳,一直望到了自己的心底。他按捺住心頭的不安,回道:“龍云舒不假,卻與武當(dāng)再無干系?!?/p>
那人發(fā)出一聲笑:“瞧瞧道尊教出的好徒弟!”又向前貼近一步,更加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那顆右瞳,“聽說它醒了?”
龍云舒自然知道對方所指即是青龍,這種事情想來是瞞不住的,于是老實(shí)回道:“是的,它醒了?!?/p>
“我能看看它么?”
龍云舒略一遲疑,而后對青龍道:“老兄,露個面兒不?”
沒有回應(yīng)。
龍云舒聳聳肩:“它沒打算見你?!?/p>
那人悻悻退回一步:“罷了,以后有的是機(jī)會?!庇值溃办`通給你留了什么?”
龍云舒心中“咯噔”一下。他終于明白了對方的真實(shí)來意,竟是為了靈通留下的那個玉匣!想通這一點(diǎn),他反而松了口氣,不必再像先前那般一頭霧水和一身防備,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也放松了一些。
他望了望周圍,示意對方此處人多眼雜。
對方心領(lǐng)神會,抬手喚過武侯長,道:“方才那幾筒沙流子,花了本座三年的俸祿,回去稟告你們老爺,把銀子補(bǔ)了?!?/p>
那武侯長也是個通透人,俯身應(yīng)了一聲:“是!”招呼手下一眾武侯撤離。
龍云舒道:“救火還需要白統(tǒng)領(lǐng)自掏腰包嗎?”通過方才的接觸,他已經(jīng)完全確定了對方的身份——白狼衛(wèi)統(tǒng)領(lǐng),白塵。
白塵道:“冰原縣山高皇帝遠(yuǎn),縣官兒可是個肥差,不讓他流點(diǎn)油水,怎對得起我這眾弟兄勞神費(fèi)力地一番折騰?”又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p>
龍云舒一笑,探手入懷,將那只艷紅色的玉匣取了出來。
“靈通死前留下線索,將這匣子藏在了院中假山的頂部?!彼捅P托出,將玉匣朝白塵遞去。忽覺手中一空,定睛一望,玉匣竟已落在了對方的手里,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望了望自己的手,指間殘留的只剩玉匣溫涼的觸感。
好快的手法!他心中暗暗贊道。這般身手,若方才抓向的不是玉匣,而是自己的脖子或者胸腹,自己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匣子不錯?!卑讐m將玉匣拿在手中翻看著,而后一手托底,另一手按著上蓋,輕輕朝旁一拉。
“咔噠”!蓋子滑開了一道縫隙。
龍云舒略微探出頭,試圖看看里面有什么,但縫隙太小,什么都看不到。索性站直了身子,望著白塵。
白塵托著玉匣,皺了皺眉,而后將蓋子完全拉開。
“空的?!彼?。將玉匣丟了過來。
龍云舒面露疑色,抬手將玉匣接住,里里外外翻看著。玉匣內(nèi)外部顏色一致,應(yīng)是由整塊玉掏刻出來的,艷紅如血,單這匣子已然價值不菲,想必里面裝的東西也不是凡物。但此刻匣內(nèi)空空如也,確實(shí)什么都沒有。
“不應(yīng)該??!”龍云舒自語道,“靈通沒有道理留給我一個空匣子??!”他將眼睛貼近玉匣內(nèi)部,里面打磨得十分光滑,亦沒有暗縫文字等留存。
白塵盯著他,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眼神像一頭陰戾的狼。龍云舒察覺到了對方神色不善,抬起頭,毫不怯懦地回望過去,道:“白統(tǒng)領(lǐng)以為如何?”
他的眼睛里不帶一絲游移,反而令白塵心里有些沒底。
終于,白塵移開視線,轉(zhuǎn)身面向了靈府。朝部下一揮手,一眾白狼衛(wèi)沖入廢墟中,由外而內(nèi),向前推進(jìn)搜尋,更有白狼衛(wèi)朝著靈府之外發(fā)散尋跡。
龍云舒站在白塵身側(cè),望著白狼衛(wèi)在廢墟中進(jìn)行著地毯式搜索。靜默一陣后,問道:“玉匣里原本裝了什么?”
白塵緩緩吸了口氣。
“你不是要找蓬萊嗎?”他反問龍云舒。
“是的?!饼堅剖娴?。
“玉匣里,是打開蓬萊的鑰匙?!?/p>
(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空氣)
靈通生前留下的最后線索,竟然是打開蓬萊的鑰匙。然而鑰匙不翼而飛,是遺失在某處,還是被誰偷走?龍云舒能否順利抵達(dá)蓬萊?精彩盡在下期《天下圖?蓬萊圣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