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鵬飛
門閥,又稱作士族、豪族、世族、甲族。是封建地主階級發(fā)展到一定歷史時期的產物。他們或是世祿之家,或是郡望大族,魏晉南北朝幾百年間,門閥士族一直活躍在歷史舞臺上,他們是當時社會的核心階層,在政治、經濟、軍事上都具有壓倒性的力量?!伴T第婚”是門閥士族最大的特征,士族奉行“士庶不婚”即“身份內婚制”,《宋書·恩幸傳》:“魏晉以來,以貴役賤,士、庶之科,較然有別”[1],《全唐文·寒素論》:“服冕之家,流品之人,視寒素之子,輕若仆役,易如草芥,曾不與之為伍”[2]??梢娛?、庶之間的壁壘堅不可破。除士、庶之別外,士族內部之間也等級森嚴,分為三等:“一流高門”即上層士族(家族官職三品以上),如瑯琊王氏,“一般高門”即中層士族(家族官職四到五品),如泰山羊氏,“次門”即寒門士族(家族官職五品以下),如南陽宗氏。無論門第高低,士族都以婚姻為紐帶,互相捆綁在一起,形成了不同的士族聯(lián)姻集團。
南齊劉岱墓志于1969年在江蘇省句容縣袁巷公社小龍口出土,墓志材質為青石,長65cm、高55cm、厚7cm。墓志全文共三百六十一字,字字完整、清晰,在東晉墓志所記內容之上新增了六句頌語、十六句銘詞、外加略傳,所地名有二十多個,其他墓志少有此例。過去出土的墓志多以北朝墓志居多,南朝墓志甚少,雖也有收錄南朝墓志的前人著作,不但所收數(shù)量少,且文字不完整,磨損頗多,更有的僅存碑目,劉岱墓志是僅存的為數(shù)不多的清晰完整的南朝墓志。其史料價值可見一斑。其全文如下:
齊故監(jiān)余杭縣劉府君墓志銘。高祖撫,字士安,彭城內史。夫人同郡孫荀公,后夫人高密孫女寢。曾祖爽,字子明,山陰令。夫人下邳趙淑媛。祖仲道,字仲道,余姚令。夫人高平檀敬容。父粹之,字季和,大中大夫。夫人彭城曹慧姬。南徐州東莞郡營縣都鄉(xiāng)長貴里劉岱,字子喬君韶年歧嶷,弱歲明通,孝敬篤友,基性自然,識量淹濟,道韻非假。山陰令,·太守事,左遷,尚書札,白衣監(jiān)余杭縣。春秋五十有四,以永明五年太歲丁卯夏五月乙酉朔十六日庚子遘疾,終于縣解。粵其年秋九月癸未朔廿四日丙午,始創(chuàng)墳塋于揚州丹陽郡句容縣南鄉(xiāng)糜里龍窟山北。記親銘德,藏之墓右。悠悠海岳,綿綿靈緒?;蚯鼗蛄?,乍韋乍杜。淵懿繼芳,世盛龜組。德方被今,道逎流古。積善空言,仁壽茫昧。清風日注,英猷長晦。奠其設徒陳,泉門幽暖。敢書景行,敬遺千載。夫人樂安博昌任女暉,春秋五十有三,以永明元年太歲癸亥夏五月乙酉朔十三日辛酉終。父文季,祖仲章,一女,二庶男。女玉女,適河東裴闿。長男希文,婦東海王茂瑛,父沉之,祖萬喜。少男希武。
劉岱墓志內容記敘形式與《茍岳曁妻劉簡訓墓志并陰》《宋故散騎常侍護軍將軍臨灃侯劉使君墓志》相似,志文對劉岱生前事跡的記敘不多,反而是對劉岱的先祖、子孫以及和世家通婚的記敘占了很大一部分,這一點正是南朝時門閥士族看重家族和婚姻關系的表現(xiàn)。從志文中,我們可以整理出一張以劉岱為中心的婚姻世系網(圖1所示):
圖1 婚姻世系網
從關系網可看出,劉岱祖上三代分別與下邳趙氏、高平檀氏、彭城曹氏有姻親關系,劉岱本人及子女分別又與樂安任氏、河東裴氏、東海王氏有姻親關系。
不僅如此,檀道濟所出的高平檀氏、任昉所出的樂安任氏、裴松之以及裴骃父子所出的河東裴氏,他們之間也有姻親關系。
《南史·任昉傳》:“任昉,字彥升,樂安博昌人也。父遙,齊中散大夫。……遙妻河東裴氏,高明有德行”[3]。
《梁書·裴子野傳》:“裴子野,字幾原,河東聞喜人,……子野于昉為從中表,獨不至,昉亦恨焉”[4]。從材料中可知任昉母親是河東裴氏,且任昉與裴子野是表親。此外,裴皇后與也檀氏有姻親關系。
《南齊書·皇后傳》:“武穆裴皇后,諱惠昭,河東聞喜人也?!腑^之,左軍參軍。……后母檀氏余杭廣昌鄉(xiāng)元君”[5]。南渡之后,檀氏一族一直居住在京口,并和宋武帝劉裕所出的彭城劉氏一族有密切的姻親關系?!赌淆R書·檀超傳》:“檀超,字悅祖,高平金鄉(xiāng)人也?!捥螅蓍_之祖姑,長沙王道憐之妃,超祖姑也”[6]。除墓志所見婚姻世系關系外,劉岱所在的東莞劉氏一族與東海徐氏也存有姻親關系。
《南齊書·徐孝嗣傳》:“孝嗣姑適東莞劉舍,舍兄藏為尚書左丞,孝嗣往詣之”,劉舍便是東莞劉氏的族人。綜上所述,以東莞劉氏為中心形成了包括彭城劉氏、東海徐氏、下邳趙氏、高平檀氏、河東裴氏、樂安任氏、東海王氏七大家族在內的巨大而又復雜的聯(lián)姻集團。
延康元年曹丕采納陳群的建議,實行了九品官人法。將人才定分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個品級,中正以家世、道德、才能為標準,將人才評定等級之后,再將名單上交司徒府,作為吏部選官的依據。
西晉實行“二品系資”,《晉書·李重傳》:“如詔書之旨,以二品系資或失廉退之士,故開寒素以明尚德之舉”[7]。“資”即做官的資歷和功勞,不僅指個人做官的資歷和功勞,還指家族做官的資歷和功勞。若祖輩資歷高,那么子孫便可以獲得二品的人品,只有人品二品才有升遷高官和銓選的資格。
九品官人法和“二品系資”的實行,資歷高的世家大族,世代累積成了一流高門,其他家族因資歷的不同成了一般高門和次門。門第便成為士族聯(lián)姻的標準。
雖是士族,但作為士族階層最下層的寒士,由于門第不高,通婚之路異常艱難。
首先高門士族拒絕與寒門士族通婚?!读簳そ`傳》:“仆射徐勉以權重自遇,在位者并宿士敬之,惟蒨及王規(guī)與抗禮,不為屈之。勉因蒨門客翟景為第七繇求蒨女婚,蒨不答,景再言之,乃杖景四十,由此與勉有忤。除散騎常侍,不拜。是時勉又為子求蒨葺及王泰女,二人并拒之。葺為吏部郎,坐杖曹中干免官,泰以疾假出宅,乃遷散騎常侍,皆勉意也”。
徐勉出自東海徐氏,數(shù)次向江蒨兄弟和王泰請求聯(lián)姻,但都被拒絕了。王泰門第自不必說,出自南朝第一名門望族的瑯邪王氏。江蒨兩兄弟也出自南渡士族中頗有名望的濟陽考城江氏一族,徐勉求婚被拒和他的出身有莫大關系。
《南史·徐勉傳》:“徐勉,字修仁,東海郯人也?!阌坠仑殻鐒钋骞?jié)。……初與長沙宣武王游,梁武帝深器賞之……舊揚、徐首迎主簿,盡選國華中正,取勉子崧充南徐選首。帝敕之曰:卿寒士,而子與王志子同迎,偃王以來為之有也”。從史料來看,徐勉是受梁武帝器重的寒士,因一路受梁武帝提拔,才頗有權位,其子雖與“王志子同迎”,但若論出身,徐勉與其子是不能和出身瑯邪王氏的王志相比的。
《宋書·江湛傳》:“司空檀道濟為子求湛妹婚,不許。義康有命,又不從。時人重其立志”。檀道濟作為劉宋時的權臣,提出與濟陽江氏聯(lián)姻時,仍然遭到了拒絕,也是因為他的出身。
《宋書·檀道濟傳》:“檀道濟,高平金鄉(xiāng)人,少孤,居喪備禮。高祖創(chuàng)義,道濟從入京城……道濟戰(zhàn)功居多。遷安遠護軍、武陵內史。復為太尉參軍,拜中書侍郎,轉寧朔將軍,參太尉軍事……遷都督江州之江夏豫州之西陽新蔡晉熙四郡諸軍事、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江州刺史,持節(jié)、常侍如故司空,持節(jié)、常侍、都督、刺史并如故”。雖檀道濟因軍功被一路提拔,但仍改變不了他寒士的出身。其次,高門士族不允許寒門士族與庶族通婚?!稄検隆椬嗤踉础罚骸敖o事黃門侍郎兼御史中丞吳興邑中正臣沈約稽首言:……風聞東海王王源,嫁女與富陽滿氏?!措m人品庸陋,胄實參華。曾祖雅,位登八命……祖少卿,內侍帷幄,父璿,升采儲闈,亦居清顯。源頻叨諸府戎禁,豫班通徹?!櫼鼋Y好,唯利是求?!贾敯福耗峡へ┩踉?,忝籍世資,得參纓冕……同人者貌,異人者心……且非我族類,往哲格言,熏蕕不雜,聞之前典……臣等參議,請以見事免源所居官,禁錮終身,輒下禁止視事如故”。
王源是跟劉岱東莞劉氏一族有姻親關系的東海王氏的一員。從史料上看,沈約上奏彈劾王源嫁女給吳郡富陽縣的滿氏其原因是王源的家族世代都為清顯德士族,而富陽滿氏則是庶族出身,認為滿氏“非我族類”“王滿聯(lián)姻,實駭物聽”,從這里可以看出南朝時期的上層士族有很強的階層意識以及排他性,寒士因門第太低,被上層士族排擠在外,為家族發(fā)展轉而與庶族聯(lián)姻,但這種行為是為上層士族所不允許的,一旦發(fā)生這種情況,上層士族們便會開始鏟除“異己”。再次,魏晉南北朝幾百年,士、庶之別已根深蒂固,寒門士族自詡士族身份,不愿與庶族聯(lián)姻。《陳書·王元規(guī)傳》:王元規(guī),字正范,太原晉陽人也。祖道寶,齊員外散騎常侍、晉安郡守。父瑋,梁武陵王府中記事參軍。元規(guī)八歲而孤,兄弟三人,隨母依舅氏往臨???,時年十二??ね梁绖櫿?,資財巨萬,以女妻之。元規(guī)母以其兄弟幼弱,欲結強援。元規(guī)泣請曰:“姻不失親,古人所重。豈得茍安異壤,輒婚非類!母感其言而止”。
王元規(guī)八歲而孤,且有兄弟三人,跟隨母親一直居住在舅父家。兄弟年幼,王元規(guī)一家……勢單力薄,即使面對如此困境,王元規(guī)也一直自持士族身份不愿意與劉瑱女結親,認為“輒婚非類”?;谝陨弦蛩兀炕鶎拥穆?lián)姻范圍就只能局限于和自己同階層的家族。對于東莞劉氏的門第,《宋書·劉穆之傳》:“侍中何偃嘗案云,參伍時望,瑀大怒曰:“我于時望,何參伍之有?遂與偃絕。”劉氏一族當時雖是“時望”但也不過是“參伍時望”而已。
《南齊書·劉祥傳》所載:司徒褚淵入朝,以腰扇鄣日,祥從側過曰:“作如此舉止,羞于見人,扇鄣何益?”淵曰:“寒士不遜”,祥曰:“不能殺袁、劉,安得免寒士。”劉祥是東莞劉氏人,被河南褚氏褚淵斥責為寒士,可見其門第等級不高,應在寒門士族一列。
《世說新語·讒險篇》注引晉安帝紀:“雅之為侍中,孝武甚信而重之,王珣、王恭特以地望見禮,至于親幸,莫及雅者”[8]。東海王氏的王雅被瑯琊王氏王珣、太原王氏王恭以地望之禮接見,但東海王氏一族除王珣之外,再也無能及王珣者,其門第也不高。
《宋書·本紀》:“家貧,有大志,不治廉隅?!薄赌鲜贰に伪炯o》:“帝素貧,時人莫能知,唯瑯邪王謐獨深敬焉。帝嘗負刁逵社錢三萬,經時無以還,被逵執(zhí),謐密以己錢代償,由是得釋”[9]。據材料可知,劉裕所在的彭城劉氏也是寒門士族河東裴氏一族,因西晉南渡不順利,在東晉時已經淪為了一般士族,劉宋時期雖出現(xiàn)了裴松之、裴骃等人物,但其在南朝的勢力已遠不如前。由此可知,東莞劉氏、彭城劉氏、東海徐氏、高平檀氏、東海王氏門第等級都相當,故而形成了聯(lián)姻集團。另外,從地域來看,東莞、東海、下邳、彭城等地屬于今山東南部、江蘇北部一帶,兩地相鄰。彭城劉氏、高平檀氏、東莞劉氏又一直常住京口,因此,幾大家族彼此聯(lián)姻也受地域因素的影響。通過對劉岱世系關系的探究不難看出,東莞劉氏、東海王氏、東海徐氏、高平檀氏、下邳趙氏、彭城劉氏幾大士族,他們門第不高,且被王、謝等世家大族排擠于高門之外,因其同屬下層士族和地域的原因,形成了自己的聯(lián)姻集團。
從劉岱墓志的婚姻世系關系中,我們也可以窺探整個南朝的婚姻關系。兩晉時期,士、庶界限堅不可摧。士族等級森嚴無比。南朝時期士、庶壁壘有被打破的趨勢。從王源嫁女事件可看出,王源嫁女雖遭上層士族彈劾,但從王源身為士族,愿意把女兒嫁給富陽滿氏這一舉動來看,南朝時期士、庶界限或已沒有兩晉時那么嚴格。東海徐氏徐勉、高平檀氏檀道濟皆是寒門出身,通過出色的才干和軍功受到當權者的提拔,甚至身居高位,大權在握。也證明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格局產生了動搖。王元規(guī)之母:“以其兄弟幼弱”欲和劉瑱之女結親,想借助寒門勢力來鞏固自己的勢力,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南朝士族的勢力也在衰落,雖然有士族名頭,但是其政治、經濟各方面的影響力都在衰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