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華
對對說: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是打出來的,女人在家里的地位是鬧出來的。
——題記
一
剛進(jìn)門就發(fā)覺氣氛不對,開門的不是我媽,我爸難得地開了回門又坐回沙發(fā),繼續(xù)看他的電視去了。我媽背身在廚房里干活,腦勺上似乎都鼓著勁。
難道又發(fā)生“戰(zhàn)爭”了?
怎么了?我徑直走進(jìn)廚房問。
能怎么?我媽正在用鋼絲球擦洗鍋蓋,面帶慍怒,沒好氣地問,你來干啥?
來看你們呀!咋了?案板上有半截綠蘿卜,我操起刀,當(dāng)?shù)厍邢乱慧纾青赀青瓿灾隽藦N房。
我爸依然看電視,嗑瓜子,目不斜視,貌似沉浸其中。這兩人真有意思,拿我當(dāng)空氣呢!
我跳起來,一屁股跌進(jìn)沙發(fā),以期引發(fā)我爸的反應(yīng)。果然,我爸心疼他的沙發(fā),轉(zhuǎn)過臉嚴(yán)肅地說,看把沙發(fā)簧塌壞了。
怎么啦?我湊過去小聲問。我爸極為不滿地哼了一聲說,沒怎么。我知道男人一般不善于表達(dá),像我爸這樣話少的男人更是如此。從前,他們每次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后,一般都是我媽鼻涕一把淚一把地進(jìn)行控訴。我是說如果有主持公道的長者或深表同情的鄰居在場的話,我媽一般會表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盡管她多數(shù)是戰(zhàn)敗方,但在陳述戰(zhàn)斗過程方面,卻有著絕對先天的優(yōu)勢。我媽的哭訴往往會最大限度地引發(fā)別人對我爸的痛恨及對她深切的同情。
我爸媽打鬧了一輩子,到現(xiàn)在我都想不通,如此水火不容的兩個人,是如何做到既有各自的堅守,又有共同的合作?四個孩子就是他們精誠合作的產(chǎn)物,他們是怎樣亦敵亦友攪?yán)p了一輩子的?
直到我爸68歲那年,一場大手術(shù)后,他的氣焰才有所收斂。用我媽幸災(zāi)樂禍的話說,一刀把氣給放了!事實上,那次手術(shù)后,我爸消停下來,開始跟我媽相安無事地過太平日子。這個固執(zhí)又霸道的老頭,虛弱到再也無力挑釁。真是謝天謝地,感謝大病,我們兄妹幾個私下里發(fā)出如此不孝地感慨。
我決定從我爸這里打開突破口,到底怎么回事?
我爸說,怎么回事?還不是“閑事主任”瞎操心,把自己給氣的?!伴e事主任”是我爸給我媽起的外號,幾十年了,算老字號,據(jù)說因我大姨而起。
我爸心有余悸地望著廚房說,你二表哥今天來請我們,為你大姨立碑子的事?!伴e事主任”把人家弄得難堪的。你二表哥走后,我說叨了幾句,這下把“太后”駕給驚了,可不得了了,連哭帶罵的又跟我算起老賬來。正說著,我媽邊擦手邊從廚房里出來,一臉的厲害相,我爸立刻閉嘴回到看電視狀。我不由地感嘆,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我媽這些年也是咸魚翻身了,我爸居然越來越害怕我媽,這在從前,簡直不可想象。
我媽坐下向我訴說原委,原來二表哥今天提了禮物來請我爸媽,準(zhǔn)備農(nóng)歷十月初八給大姨立碑子,到時候要過事,請他們?nèi)⒓?。二表哥的原話是:我媽就你這么一個親妹子。二表哥的話不合事實,嚴(yán)格點說,大姨的兩個妹子都算不得親妹子。小姨向來不怎么跟兩位姐姐來往,大姨只和我媽親,所以我們都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大姨只有我媽一個親妹子。另一方面,二表哥帶來了感恩,說我媽從前沒少幫襯他們家,他們兄妹很是感激,記著我媽的好,所以舅家人都沒請,但一定要請我媽去。
我媽就問給劉拐子立碑子不?二表哥說,不打算立,只給我媽立。我爸向來對大姨家的人不感冒,當(dāng)時的談話估計沒參與,但聽到這里忍不住插話進(jìn)來,按咱們這里的風(fēng)俗,兩口子男人不立碑子,女人一般不立,給你爸都沒立,為啥給你媽立呢?我媽白了我爸一眼說,給女人立碑子怎么啦?誰說給女人不能單立碑子?
我媽問二表哥,怎么現(xiàn)在突然想起這事,一般不都是三年立碑子嗎?既然三年沒立起來,人歿了都十幾年了,這會立這有啥意思?你媽活著時又沒活個好人。
二表哥說,正因為我媽活著時沒活個好人,心里老覺得愧疚,這幾年日子好了,就想給我媽立個碑子。至于我爸,跟我媽沒埋到一塊地里,也就不打算立了。
我媽問,立碑子是你們兄弟姐妹大家伙的意思,還是你一個人的意思?二表哥說是他一個人的意思,其他人沒人關(guān)心這事。他就想給他媽立塊碑子,就好像他媽站在那兒一樣。二表哥說得很誠懇。
我媽說,讓你媽風(fēng)吹雨淋地站在那荒山野嶺上干啥呢?嫌她一輩子還不夠苦?我爸說人家不過是打個比方而已。說到這里,我媽想起了大姨活著時受的那些罪,心情一下子變得糟糕起來,對二表哥的態(tài)度就不好了,言語不免刻薄。最終她也沒表態(tài)到底去不去,二表哥悻悻地走了。
二表哥一走,我爸就開始數(shù)落我媽。沒眉沒眼,不知道你姓甚為老幾,人家不過是來通知一下而已,不是來征求你意見的,盤問來盤問去,費(fèi)那勁干啥?一輩子老想給人家當(dāng)家,太掂不清自己了,咋那么不會做人呢?
這些話引發(fā)了我媽的憤慨,跟我爸吵起來,從我大姨身上扯到她身上,從外部矛盾轉(zhuǎn)換為內(nèi)部矛盾,連哭帶鬧的,牽扯出幾十年間兩人的恩恩怨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怎么打她了、怎么虐待她了,鼻子打破了,胳膊折折了,頭發(fā)連頭皮扯下幾大把,記得清清楚楚,一說一大攤,直把我爸罵得啞口無言。
我對你大姨的感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媽希望從我這里得到理解和支持。這個我當(dāng)然知道。我媽跟大姨的情份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姊妹情深,這說來話長。
二
我外公一生娶過三個女人,并非家大業(yè)大而三妻四妾,據(jù)說他命里克女人。頭一個不堪忍受阿家的虐待跳了井,留下三歲的雙雙。隔兩年又娶進(jìn)一個,看待得比先一個好些,生下一個女子后阿家原形畢露,加之又是肺病,郁郁寡歡中撇下三歲的對對撒手而去。外公給兩個女兒取這樣的名字,絕非受某句溫潤如玉的詩詞的啟發(fā),或感動于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這個生于1924年的農(nóng)民,木訥又愚昧,實在沒有這樣的才情,與“雙雙對對,明月照人來”絲毫不沾邊。
大約外公已經(jīng)意識到,在將后漫長的歲月里,他能給予兩個女兒的關(guān)愛和保護(hù)顯然是力不從心的。他希望姐妹倆像套在犁上的一犋牛,出雙入對,共同負(fù)荷人世間的辛勞。
對對小雙雙6歲,是姐姐一手帶大的。人人都說雙雙像對對的媽,這就奇怪了,親女子不像,旁人倒像,恐怕就是緣分。反正對對也記不清自己媽的模樣,想著就是雙雙這么個樣子,受了委屈時心里就想叫她一聲媽。
這邊人常說,頭一個媳婦撂過墻,第二個媳婦當(dāng)老娘。外公把兩個媳婦都撂過墻后,娶回的第三個媳婦自然得當(dāng)神一樣供著。我這個小寡婦外婆,懷里抱著我小姨嫁進(jìn)門。來之前就打聽到這家的阿家厲害,虐待媳婦惡名在外,人家有備而來,一進(jìn)門跟阿家刀子斧頭干上了。阿家是欺軟怕硬的角色,遇到比自己強(qiáng)硬的對手,很快綿軟下來,這就使她在家里沒人敢惹,生下兩個舅舅后,更加不可一世起來。這樣姐妹倆自然沒什么好日子過。
后媽很快馴化出一個后爸。外公從外頭回來,聽到的盡是前面兩個女兒的不是,明知三個小的一窩親,吃得飽,穿得暖,值金值銀,兩個大的另眼看待,但為了息事寧人,只好裝聾作啞。有時為表姿態(tài),免不了要昧著良心教訓(xùn)打罵。雙雙一天書也沒念過,對對勉強(qiáng)還上了幾年小學(xué)。雙雙在娘家的日子是在拾柴割草,做飯燒炕,沒完沒了抱磨桿,背上馱了妹妹馱弟弟,披星戴月去生產(chǎn)隊掙工分中熬大的。
雙雙脾氣柔順,輕重的活兒,擱身上不吭聲,挨打受氣抹兩把淚就過去了。對對性子烈,受了冤枉,要爭辯;挨了打罵,要呼天喊地,這就使她受氣更多。雙雙總是竭盡全力保護(hù)妹妹,背柴撿大梱,推磨抱頭桿。干了錯事,不管誰的,都往自己身上攬,雙雙額顱上有一塊傷疤,是正舀飯的小外婆一鐵勺過去給挖的,那一勺本來是給搶吃東西的對對的。
說到批評二表哥的事,我媽突然問,你大姨是幾時去世的?我說,至少有十一二年了吧,彤彤今年都14 了。記得大姨伺候完我生彤彤,回去不久就歿了。我媽說,對著呢,看你都記得八九不離十,你大表哥居然記不清,有這么當(dāng)兒子的嗎?我爸明顯無法忍受我們的談話,但又不好發(fā)作,手執(zhí)遙控器對著電視一頓亂調(diào),一會兒秦腔,一陣子廣告,弄得我們的談話無法連貫。
我媽說,走,臥室里說去。
我媽說起有一年碰上二表哥,問起給大姨捎的治頭疼的藥,吃了有效果沒有,二表哥不好意思地說他還沒顧得上過去。那時兩個表哥已經(jīng)分出去單過幾年了,二表哥從外面做工回家?guī)滋炝?,卻騰不出工夫去看望生病的大姨,連他自己都覺得臉上掛不住。這事引發(fā)了我媽強(qiáng)烈的不滿,每回說起來都要罵上好一陣,牽出他們兄妹的種種不是。我媽長嘆一聲,搖搖頭說,沒一個好東西。
在農(nóng)村,60 多歲的老人離世,大家普遍認(rèn)為很正常,兒女們說起來也不會太過悲傷。畢竟這個老人在世上活得已經(jīng)夠長了,如果繼續(xù)活下去,只會成為兒女們的負(fù)擔(dān)。我們村有個媳婦罵老婆婆,說老牛死了,還能吃肉賣皮;老母雞還能燉鍋湯;你老死了,我一毛錢的好處沒有,還得棺板老衣抬埋你。大姨的幾個孩子倒不至于如此惡劣,說起來還算孝順。如果硬要說不孝,就是一個個日子都過不到前頭去,實在是有心無力,這是大姨常替孩子們開脫的話。
三
小時候,我媽不止一次地給我們描繪過大姨出嫁的情景。過糧關(guān)那年,18歲的雙雙由家里人做主,嫁給了家在山區(qū)大她十幾歲的劉拐子,換取了劉拐子家好多糧食。一紅一灰兩匹騾子,夜間來,天明去,氣咻咻地往家里馱了好幾個晚上。娶親那天,劉拐子沒來,來的是他哥哥。是自覺長得不體面,還是怎么回事,反正劉拐子沒露面。世上就有這么奇怪的事,但必定是有緣由的。雙雙不情愿,哭了3 天。對對也跟著哭了3 天,為姐姐嫁了個不般配的老男人,也為姐姐一走,丟下可憐的妹子沒人管。
雙雙是讓人硬抱上騾子的,除了那身漿得硬邦邦的紅衣服,沒有一點新娘子的喜氣。
臨走時,伏在騾子背上的雙雙拉起妹妹的手說,我走了,沒人給你護(hù)駕,千萬甭跟咱媽頂嘴了。話還沒說完,騾子屁股被人拍了一把,昂起頭得得得走開了。對對追著騾子跑了好遠(yuǎn),直到山路轉(zhuǎn)彎不見了娶親的人。對對從小沒有媽,從她不斷重復(fù)的描述中,聽得出她對姐姐有著母親一樣的依戀。
我媽說大姨很羨慕她,因為她跟我爸是自由戀愛,這在上世紀(jì)60年代末的隴東農(nóng)村,并不多見。所謂自由戀愛,不過是見過幾次面,相互看上了而已,叫一見鐘情更恰當(dāng)。我媽結(jié)婚時外公家沒要糧食,我家可不像劉拐子家地多糧多,但要了我們那一帶最高的彩禮。小外婆認(rèn)為不能白養(yǎng)女子,更何況這么俊的女子。這跟我小姨后來結(jié)婚時,一分錢彩禮都沒要不能相提并論,因為小姨是干公事的,女婿是國家干部。
當(dāng)時我爸非我媽不娶,跟我奶鬧得一塌糊涂,家里只好鼓硬腰子,掏了大彩禮娶了我媽,這為日后我媽和我奶的矛盾埋下了伏筆。
剛開始,對對還過了一陣好日子,兩年過后,她的腹部依然平平,加之二媳婦進(jìn)門就生養(yǎng),這使她的日子逐漸變得難過起來。村里人閑言碎語,阿家打雞罵狗,說花大價錢買回來個“鐵公雞”。對對瞞著阿家去找中醫(yī),藥吃了不少,但都不頂事。大家見她又瘦又小,斷定八成不能生養(yǎng)。
小兩口本來很好,可福來經(jīng)不住他媽的攛掇,在對對實在受不了阿家的諷刺挖苦偶爾頂嘴時,為捍衛(wèi)母親的尊嚴(yán),違心地去打媳婦。這里的男人都打媳婦,“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作為男人有責(zé)任“教訓(xùn)”自己的媳婦,否則,就是失職。
對對挨了打不想回娘家,就往姐姐家跑。雙雙心疼得直掉淚,收留住下來。那會雙雙已經(jīng)有三個娃娃,莊稼大,牛羊多,忙得黑白顛倒,但不管多忙,妹子生養(yǎng)的事是頭等大事。
雙雙領(lǐng)妹子去十里開外找一個人稱“送子爺爺”的老中醫(yī),據(jù)說他精湛的醫(yī)術(shù)為好多不孕的女人調(diào)理出了孩子。去的時候沒啥拿,連夜炸一包金黃酥脆的油餅,提上半籃子鮮雞蛋。老中醫(yī)說對對氣血不足,得好好調(diào)理一段時間。開了藥,約好下回看病的時間,走時夸贊說,油餅實在好吃。雙雙很高興,說只要我妹子能生下娃娃,油餅回回有。
雙雙覺得這還不保險,又帶對對去旺子坪求神拜佛,據(jù)說那里的神很靈驗,有求必應(yīng)。為虔誠起見,姊妹倆抱著大公雞步行前去。
有雙雙撐腰,對對心里憋著一股子勁,生不出娃娃,誓不罷休。但又不想把藥拿回家去吃,遭人白眼,落人話柄。雙雙就把鍋拔掉,在灶堂里支幾塊磚頭,黑煙黃煙地煎藥。藥吃得差不多了,福來也來找對對了,雙雙說叨福來幾句,就打發(fā)他們回家去,叮囑對對下個月身上干凈了再來。
對對從此每月往姐姐家里跑,惹得阿家更加不高興,罵對對跑騷哩,出門罵,進(jìn)門罵,雙雙讓對對忍讓著。
跨過年,對對懷孕了,搞不清是老中醫(yī)的藥讓她氣血充盈得以孕育;還是神靈顯靈,反正生下了我大哥。接著生了二哥、我和妹妹,開枝散葉使得對對在家里揚(yáng)眉吐氣,腰板挺直。阿家再尋不是,對對就敢跟她公開對陣。對陣的原因,漸漸轉(zhuǎn)到雙雙身上。
鶉觚鎮(zhèn)每年農(nóng)歷四月和七月都要過古會,二媳婦娘家人來趕會,阿家盡其所有,熱情招待。炸油餅,洗釀皮,搟長面,包餃子,變著花樣吃。對對也要叫雙雙來看戲,趁機(jī)緩幾天。倘若跟二媳婦娘家人碰到一起,還有好吃好喝。若是單獨(dú)來,家常便飯,還得看臉色。盡管雙雙每回都帶來不少地里出產(chǎn)的東西,有一次甚至帶來半只羊,但阿家并不領(lǐng)情。在這一點上,劉拐子說起來是厚道的,雙雙要給妹子家?guī)裁?,他從來不反對。盡管對對為他打姐姐,追過去日娘翻老子地跟他干過仗。
二媳婦的娘家人每次都是空手來,阿家卻從不說什么,因為二媳婦的娘家爸是脫產(chǎn)干部。這樣對對心里就極不舒服,但雙雙不讓對對提意見,臉都不能吊,說只要她在,對對就不能跟阿家翻臉,否則就是給她難堪。雙雙說吃啥還不都一樣。
阿家其實心里更不舒服,因為過會當(dāng)家的要給女人娃娃扯布料縫新衣,這是這里的習(xí)俗。對對讓福來給姐姐一并也扯上,還要找裁縫等身縫好。對對說錢是雙雙出的,可誰知道呢?看那拖兒帶女的襤褸樣,能舍得自己掏錢扯布料?阿公那時候歿了,福來當(dāng)家,阿家想,沒準(zhǔn)是兩口子串通好的。
這還不算,對對還要納鞋底,給姐姐帶來的娃娃量腳做新鞋,或是拿家里的舊衣服給娃娃改出幾件新衣服。雖然不算真正的新衣服,但雙雙回去時,娘母子從頭到腳穿戴一新,對對覺得臉上有光,雙雙也覺得體面。
農(nóng)歷四月間,地里的農(nóng)活不少,對對粗枝大葉干一陣就旋風(fēng)一樣跑回去,跟雙雙坐在屋檐下嘰嘰咕咕做鞋子、改衣服。飯也忘了按時做,這讓阿家從地里一回來就火冒三丈,天天指桑罵槐說福來,福來也是一肚子氣。
每次過完會,福來總要跟對對大鬧一場,不“修理”一下對對,阿家那里終究說不過去。鬧得次數(shù)多了,阿家就跟對對攤牌,你姐又不是你媽,非要你孝敬不可?年年叫來看戲,來就來了,但把個家里攪得雞犬不寧就不好了,與其這樣,不如不來,以后甭來了。
對對說,我就是把我姐當(dāng)媽一樣孝敬怎么了,誰說不對?不讓我姐來,老二家娘家人也不要來,怎么還看人下菜呢?福來在一旁蓄謀已久,瞅準(zhǔn)時機(jī)過去扇對對兩個脆耳光,對對將手里撈面的笊籬照頭捂下去,福來頂著一頭面條顯得格外滑稽。阿家奪過笊籬跑出去,在院子里大喊大叫,這家媳婦打男人哩,要吃人啦!快來看呀……福來受不了羞臊,動了真格,把對對頭發(fā)連頭皮揪下了好幾綹。
四
第二年過會,雙雙沒有再來,但二媳婦的娘家人又來了。炸油餅時,對對放了平常幾倍的堿,炸出一堆軍用品;下面時,兩火棍將火搗得半死不活,長面下成了短刷刷。二媳婦給阿家告狀。親戚一走,阿家迫不及待地發(fā)作了,碎怪種你想干啥?要翻天啦是不是?對對毫不示弱,老怪種你狗眼看人低,把我姐看得下賤的,把老二家娘家人的勾子恨不得舔了。阿家哪受得了這個,在院子里打滾哭嚎,從下院滾到上院,把土院蹬出了幾個大坑。鬧夠了,又要去上吊。福來趕緊去下話,阿家悲痛欲絕地說,你個慫頭鬼!我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個窩囊廢?福來狠下心來,卷起袖子,把對對一頓好打。好打的結(jié)果反是福來住進(jìn)了醫(yī)院,對對將門后的一根長矛槍準(zhǔn)確無誤地擲向了福來的大腿。
那次的事兒鬧得挺大,福來出院后,請了家門戶族來說事,問對對究竟要干啥?對對說,第一,以后誰再敢打我,不是他死就是我活。第二,要分家,不跟你們過了,必須分。
對對家就分出去單過了。
對對后來總結(jié)說,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是打出來的,女人在家里的地位是鬧出來的。這番豪言壯語,一下把家庭斗爭提升到政治高度,誰會相信這話出自一個只念過幾年小學(xué)的農(nóng)村婦女之口!這可算作她對自己血淚奮斗史的高度總結(jié)和評價。對對還說,千金難買主意正,幸虧那時候潑死亡命鬧到分家,繼續(xù)一個鍋里攪勺,不知?dú)庖艿绞裁磿r候。回憶起往昔崢嶸歲月,我媽又為大姨鳴不平,說大姨一輩子命運(yùn)不好,就是太老實太善良,不懂得反抗。
雙雙嫁給劉拐子,心里自然不愛,但卻從未起過異心,只一心一意過日子。劉拐子說哥哥因他沒成家,得給哥哥生幾個娃娃,將來也好有個抬埋的人。雙雙一口氣就生了八個,五男三女。哦,不,應(yīng)該是十個,聽說兩個生下沒長活。這幾個娃娃,果真隨了劉拐子的心愿,有的像他,有的像他哥哥,村里人戲謔地叫娃娃們“各種各樣”。
“各種各樣”一度成為雙雙家娃娃的代名詞。說起“各種各樣”家,誰都明白說的是誰家。如果按三年生兩個計算,雙雙一輩子約有十幾年忙于生育。八個娃娃,幾十畝莊稼,槽上的豬,圈里的羊,還有大牲口,其中的辛苦真是難以想象。
對對可憐姐姐,說她一年四季停歇不下來,幸虧是個人,若是機(jī)器,早都報廢了。雙雙生養(yǎng)得稠,月子里沒人伺候,因此落下好些病,年紀(jì)不大不是這疼就是那疼??烧l把她的病當(dāng)回事呢?帶著病,該干啥干啥。好在劉拐子近30 才娶妻,對自身條件也有自知之明,覺得找個女人不容易,對雙雙還算體貼,倒不常打罵。
劉拐子的光棍哥哥,受山區(qū)條件制約,或者別的什么原因,年輕時沒娶上,雙親下世后,就跟了劉拐子。還有一個說法,本來當(dāng)年家里要給哥哥娶雙雙,又擔(dān)心哥哥娶了,拐子弟弟就更不好娶,于是就商量先盡著條件差的來。誰知這一耽擱,就沒有再說下合適的,隨著年紀(jì)越來越大,也就死了這份心。一個人吆一圈羊,天天山上轉(zhuǎn)悠。雙雙把哥哥看待得好,吃飯穿衣,樣樣不在劉拐子之下。
11 口人的大家庭,光吃穿就是個事,搟面得搟兩大案,做鞋端著大笸籃,搶吃搶喝,打架罵仗,哭哭笑笑,能把人吵個半死。雙雙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燈下飛針走線,布鞋一雙接一雙往出做。一起下的鞋樣,小的還沒上腳,大的腳趾頭已經(jīng)探出來了。除了鞋,衣服也是個事。每年夏季,雙雙早早就動手開始拆洗棉衣,家里雜事多,一天難得捉上幾回針,身上的棉花一粘就是幾個月。
分家后對對不再受制于人,前后兩季過會早早打發(fā)娃娃去接姐姐。說是跟會看戲,其實是想借此機(jī)會叫她歇緩些日子。這時候雙雙來妹妹家,比先前暢快多了,有說有笑,背著自己的針線活計,有時甚至把臟棉衣也背來拆洗縫制。有對對給打下手,會快很多。雙雙在的日子,對對只一門子操心吃的事,好吃好喝挨個兒做。不讓姐姐下地,叫坐在炕上,同她說話,做好了雙手給遞過去,叫雙雙也嘗嘗吃現(xiàn)成的滋味。
姊妹倆領(lǐng)著娃娃去鶉觚鎮(zhèn)上趕會,南北一條街走過去,油糕麻糖、涼粉釀皮、灌湯包子、竹簽甑糕、張師豬頭肉、李記野兔腿,樣樣要嘗到,真正是“吃過街”。水果、瓜子、酒麩子,看戲時端到戲院子里去吃。雙雙見了自家村里人,大聲打招呼,人一看,哎呀!跟有錢妹子趕會呢!
一年一年,娃娃說大就大了,一個個槍桿子似的,這讓雙雙很是犯愁,大了就要媳婦,媳婦從哪兒來?農(nóng)閑時上山挖藥,林子里打樹籽,養(yǎng)雞養(yǎng)兔養(yǎng)豬,加上羊和地里的收入,一分一毛攢起來,一湊成十,十湊成百,一分也不敢亂花,給自己添置件衣服都舍不得。福來那時在鄉(xiāng)文化站已經(jīng)轉(zhuǎn)為正式工了,家里的情況還可以,對對就明里暗里幫補(bǔ)姐姐,福來心知肚明,也沒有辦法,女人管家,你能知道什么?
我媽憤憤地說,人死了十幾年了,這會兒良心發(fā)現(xiàn)啦?立個碑子頂什么用?給誰看呢?我媽又說,你大姨生硬是累死的,要不然不會連70 都活不上。沒錯,大姨確實是累死的。
五
老大老二媳婦陸續(xù)進(jìn)門后,相處不久兩人就開始鬧意見,哄唆著又過了一年,鬧到要分家。一個槽上栓不下兩頭叫驢,何況老三眼見也要娶媳婦了,必須另修地方另起爐灶。劉拐子請客送禮,鄉(xiāng)上村上的干部吃過他家八回蒸雞肉和酸湯面后,終于批下來兩處地方。
兩處地方同時開工修建,雙雙兩邊跑,哪里缺人,哪里補(bǔ)上。既當(dāng)小工,又給匠人做飯。兩個媳婦借著奶娃娃,誰也不愿把手往面盆里伸,力氣拿戥子稱,生怕自己吃了虧。雙雙怕淘氣,誰也不能說,只好自己拼命干。差不多一年時間,修了兩院地方。雙雙瘦得失了人形,經(jīng)常說頭疼,暈倒過好幾次。
再說兩個媳婦,地方修好分出去后并無分家的概念,只當(dāng)是去旁處住了。吃什么拿什么理直氣壯,招呼都不打一聲,娃娃成天還是絆在雙雙腳下。無論是地里的還是鍋上的活,兩家比賽似地這個不叫那個就叫,雙雙扯鋸似的比以前更忙了。兩個媳婦一個賽過一個懶散,都不捉針線,一家大小的衣服鞋子還是雙雙的。上了冬,小娃娃尿棉褲,三五天就得拆洗一次,否則尿騷味熏人。雙雙不忍心,晚上等人家睡了,把娃娃的棉褲抱來拆洗,洗凈了鋪在炕上烙干,雞叫三遍時起來縫制。天一亮,柔軟干凈的棉褲就送到媳婦們的炕頭上。但媳婦們并不領(lǐng)情,有一年過年,老二比老大多給了雙雙二十塊錢的年錢,二媳婦知道后大鬧三日,弄得年都沒過成。
三媳婦進(jìn)門后情況大變,門戶看得緊,順手牽羊變得困難不說,最主要的是不讓雙雙再管老大老二家的事。三媳婦說,各開門,另當(dāng)家,不要老扯不清。既然跟我過,就只能管我一家的事??赡哪苓@么絕對呢?一條兒女,一條心。
一到農(nóng)忙時節(jié),雙雙不由得要牽心老大老二家,想著老三家回來吃現(xiàn)成的,老大老二家回來冰鍋冷灶。便趁人都去地里干活了,瞅機(jī)會跑去給老大老二家做飯,做個五六成熟,他們回家就快多了。然后又跑回來給自己家做。這樣難免不被三媳婦看到,看到了就要說雙雙,甚至把人往外掀,叫跟老大老二過去。劉拐子也怕三媳婦,只能唉聲嘆氣。
某一天,“閑話筒子”有意來捎話,她娘家是雙雙的鄰居。說三媳婦跟雙雙吵架時,將她推倒把腰摔壞了,還說三媳婦罵的話難聽得不得了。對對問有多難聽?“閑話筒子”面露難色,不好說呀,我怎么說得出口。
對對說,她能說你就能說。最終忸怩著說了,說人家罵你姐不要臉,跟兄弟倆睡了一輩子,所以生出一窩“各種各樣”的娃娃……對對聽后,臉成了黑旋風(fēng)。“閑話筒子”覺出后怕來,說我好心給你捎話,你可不能把我賣了。
對對開始罵人,坐立不安,當(dāng)即要去看姐姐。福來不愿送她,兩口子吵了一架后對對自己騎車去。30 幾里山路,跌跌絆絆,終于到了姐姐家。雙雙果然躺在炕上動不了,對對緊忙給吃了帶來的跌打丸。雙雙見妹子一臉煞氣,忙解釋說,沒什么事,是我自己摔倒岔氣了。
正說著老三回來了,對對劈頭蓋臉就問,媳婦打你媽,你咋不管?老三囁嚅著說,管是想管,一是管不下,二是怕人家鬧事,弄不好還要跟我離婚,我們這條件,娶個媳婦不容易……
對對啐了一口說,好個沒志氣的東西,看把你嚇?biāo)懒?,沒媳婦了不會畫個媳婦……
三媳婦這時從外頭進(jìn)來,對對二話不說,跳起來照臉就是幾巴掌。狗日的,你厲害得很呀!再打一下我看看!對對那天在雙雙家扯開嗓子高聲叫罵了半天,引得鄰居都來看。老大老二老三,一個個罵到了,連劉拐子也不例外。進(jìn)了你家門,給你家當(dāng)了一輩子丫鬟,干不完的活,受不完的氣,伺候了老的,還得伺候小的,你個縮頭烏龜是干啥吃的?……據(jù)說劉拐子家沒一個人敢出來阻攔。后來三媳婦做好了飯,出來請對對吃,這才住了罵聲。
真是個賤胚子,我媽后來對我說。
那次的事鬧得挺有影響力,那一帶的人都知道,雙雙有個厲害老妹子。這事越傳越邪乎,甚至說把老三也打了一頓,把對對說得跟母夜叉孫二娘似的。
老三媳婦的娘家爸到鄉(xiāng)上找福來告狀,問對對是哪里的山,哪里的水?憑什么打他女子?福來裝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說,母老虎平時把我都往死里打,還不要說你女子把人家姐姐打了,這事占不住理,我可管不了。最后請老漢吃了一碗羊肉泡了事。
那件事之后,幾個媳婦都有所收斂,特別是三媳婦,再沒有明目張膽地欺負(fù)過雙雙。所以雙雙時常跟對對說,沒有你,我怕早叫人給活埋了。
對對的做派福來很反感,可他能怎么樣呢?分家之后,兩人依然大吵大鬧,他下狠心要將她改造過來,可她就像一棵長歪了的樹,繩子拉斷了好多根,樹還是固執(zhí)地朝著既定的方向生長。好多年過去,他什么都沒能改變她,不過是白費(fèi)了些口舌力氣罷了。有時他無奈地想,騎上一匹難以馴服的馬,恐怕就是這個樣子,有時你不得不隨著它的性子。
說起雙雙家的老四和老五,對對意見更大。農(nóng)村的三個沒心,干事的兩個更沒心。老四當(dāng)兵留在了新疆,幾年探一次親,手頭總是緊張,每年給不到500 塊錢,往往錢還沒裝熱,就讓老三以各種名頭借走了。春天捉豬娃,秋天買種子化肥,但秋后從不提還本錢的事。
老五書讀得好,雙雙一心想把他供出點名堂來。老五在縣城念書那幾年,雙雙每周都要往縣一中捎饃饃。老三意見賊大,嫌一個大小伙不勞動還要花銷家里,從雙雙手里奪饃袋子。雙雙只好趁老三兩口子晚上睡熟了,偷偷起來放穰柴熟油熟辣子、炒炒面。袋子里的饃上黑下白,底下埋伏著其它好吃的,比如茶葉蛋,油拌涼面。那時候,劉拐子得腦溢血已經(jīng)去世,老五上學(xué)幾年的花銷,哥哥姐姐沒人給,多是劉拐子哥哥賣藥材的錢和雙雙的雞蛋錢。至于老三,不阻攔就已經(jīng)夠好了。
老五自知這學(xué)上得不容易,格外用功,幾年后考上了大學(xué)。走時曾說,三四年后他掙錢了,媽就跟他走,不在農(nóng)村受罪了。
對對說,這個老五興許還差不多,把雙雙當(dāng)時給說哭了。
可是后來發(fā)生的事,再次向世人證明承諾和誓言多是虛妄空談。劉拐子的哥哥去世后,老五的確把雙雙接進(jìn)城享福去了。對對很為姐姐高興,苦海終有邊呀!可是有一天,她無意間得知了一個驚天秘密:雙雙在城里的幾年時間,只有很短一段時間待在老五家,其余時間都是在伺候一個喪偶的老教師,就是給人家做保姆。具體原因,雙雙在老教師去世回家后死活問不出來。據(jù)猜想,無非是老五的城里媳婦容不下雙雙。
其實這事雙雙的幾個兒子都知道,他們攻守同盟一致瞞外是怕丟人,對對對的隱瞞工作做得尤其好,怕她知道了惹事生非,他們?nèi)寂滤碌靡kp雙后來反而開導(dǎo)妹妹想開些:其實沒什么,我老了,到哪里不是一張床,一碗飯的事?張老師對我挺好的,比我的那些兒女好。這是她一生為數(shù)不多說自己兒女不好的話。
從雙雙的只言片語間了解到,張老師是個溫文爾雅的南方人,年輕時為崇高的革命理想奔赴北方這座省會城市,在這里邂逅了他美麗的太太。一個心儀的女子及他熱愛的愿意為之終生付出的教育事業(yè),讓他在這里一待就是幾十年。據(jù)說張老師跟去世多年的太太伉儷情深,他說雙雙跟他太太的眉眼有幾分相像,這讓來到他家的第六個大齡保姆有些受寵若驚。
雙雙說張老師把她當(dāng)人看。事實上,張老師是把所有人都當(dāng)人看的一個人。他是個理科老師,卻喜好文學(xué),一有空閑就看書,還會讀小說給雙雙聽,聽不懂就一詞一句地給她解釋,他站了一輩子講臺,當(dāng)喪偶與輪椅接踵而來后,他十分痛苦和孤寂,他需要陪伴和傾聽。一個跟他太太神似且做得一手地道的北方面食的保姆,足以令他對她年齡偏大這一點忽略不計。總之,他對她是比較滿意的,特別在飲食方面,他早已受北方太太的影響,成了不折不扣的面肚子。
雙雙有所保留地陳述這些話的時候,無數(shù)夏天的夜晚或秋天的黃昏在她腦海里雜沓而至。她推著張老師從散心的某個地方往回走;或是河邊,或是公園。總之,出去時走走停停,每回不覺間都會走出很遠(yuǎn)。她推著他慢慢往回走,沿途他們遭遇的目光中,不乏有對這對看似相濡以沫的老夫婦由衷的羨慕和敬佩。他們停下來歇息時,常有人問張老師多大年齡,說你好福氣啊!老伴這么賢惠。也有老太太研究似地端詳著他們跟她說,你跟你家老頭真恩愛吶!瞧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他們往往會心一笑,也不解釋。他們的確像一對恩愛的老夫妻。
這些誤解,起初她難以接受,急于跟路人撇清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可張老師一次次擺手阻止了她,他說,由他們說去吧!一遍遍解釋多費(fèi)事啊。張老師曾笑呵呵地問她,咱們不像兩口子嗎?
慢慢她發(fā)現(xiàn)自己變了,變得開始享受起這些話來。當(dāng)她推著他,走過小區(qū)樹影婆娑的小徑時,好多次,夜色遮掩了她臉上的羞澀和歡愉,她忘記了自己的年齡和身份,像個懷春的少女一樣偷偷地笑著,體驗到了這一生不曾有過的幸福和滿足。
在張老師家吃得好,穿得干凈,雙雙心里是暢快的。那一年,她從城里回來時,人們看到的是不同往昔的雙雙。人長胖了,皮膚變白了,臉上的皺紋少了。她曾悵然若失地感嘆說,他要再能多活幾年,該多好啊!她的兒子們也是這么想的。
伺候張老師三年多,雙雙掙的工錢自己幾乎沒有花,一部分給了新疆的老四,老四那時候離了婚,凈身出戶的他正到處籌錢買房子,先后匯去了兩萬多。老五換汽車,拿走了兩萬多,剩下的錢,回家讓三個兒子很快瓜分了。幾個女子意見很大,說雙雙重男輕女,沒給她們分錢。
對對知道這事的時候,錢已經(jīng)被瓜分得所剩無幾。雙雙要給對對2000 塊,說是留個念想。雙雙說沒想到自己一輩子還能掙這么多錢。
對對說我能要你的錢?
為這事對對把姐姐大罵了一頓,嫌她沒腦子,不會為自己考慮,不知道把錢存下來養(yǎng)老,反給了那幫沒良心的東西。雙雙說,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老了,也沒幾天好活了,娃娃們?nèi)兆泳o,要拿就拿去用吧。對對說你這是什么話?才67的人,什么叫沒幾天好活了?
有一年夏天雙雙病了,主要是頭疼。老五接到城里去看,時間不長,又送回來了,帶了好多治心腦血管的藥。老五說本人嚷鬧著要回家的。
對對去看望姐姐,做飯時雙雙說,近來常夢到那個死鬼。雙雙管劉拐子叫死鬼。雙雙說死鬼拉著棗紅馬在家門口叫她,她在院里干活,不想出去,死鬼的臉就陰沉了下來。雙雙學(xué)劉拐子的腔調(diào)說話,老婆子??!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不伺候那些狗日的了,快跟我走!完全是劉拐子的神態(tài)。那天,對對覺得怪怪的。在灶間做飯的雙雙,面目隱在不斷升騰的霧氣里顯得有些怪異,她當(dāng)時心里就生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六
晚上回去時,我爸已經(jīng)在另一個臥室里睡了。我開玩笑說,憶苦思甜一下午,你到底打算去不去?我媽說不知道,心里沒主意。我勸她最好不要去,年紀(jì)大了,觸景生情又要傷心。
我至今清晰地記得,我和我媽看望大姨不久,大姨就歿了,晚上睡歿的,跟前一個人都沒有。祭奠大姨的那天,還沒進(jìn)村我媽就失聲慟哭,山搖地動的那種。村里人說,一聽就知道是雙雙的老妹子來了。
說到這里,還有幾個人,一直被我冷落,他們是小外婆,舅舅和小姨。不是忘了,也不是無暇顧及,而是他們游走于我媽和大姨的人生邊緣,實在缺少共同的東西。我承認(rèn)我媽和大姨對他們心存芥蒂,他們之間一直有某種難以消除的隔膜,致使他們不曾真正相通過。這也不能全怪他們,我承認(rèn)我媽有其狹隘固執(zhí)的一面,這就使她顯得不夠?qū)捇泶蠖?。她至今對小時候受到的虐待耿耿于懷,比如,從前她給我們換鞋襪時總會說,我和你大姨小時候根本不知道襪子是什么,手和腳總是凍得又紅又腫,爛得流膿淌血。接著她會話鋒一轉(zhuǎn),人家?guī)讉€冬天都有新棉衣、新棉鞋,我們穿的是沒拆洗過的舊棉衣,又硬又冷;人家坐在熱炕上吃著剛出鍋的,我們頭上頂著凌霜,從外邊勞動回來吃的是剩飯。
有一回,我家的兩只大公雞打起來了,它們怒目圓睜,羽毛豎立,像跳大神一樣在院子里兜來兜去。戰(zhàn)斗一度相當(dāng)激烈,紅臉將軍雙雙負(fù)傷,雞冠上鮮血淋漓,攪起的塵土中雞毛亂飛。我二哥企圖用一根長棍子將它們從中間隔開,卻誤擊傷了其中一只。一只公雞停下攻擊,冷漠地看著對手栽倒在地,翅膀撲打著地面痛苦地掙扎。給雞又不能做人工呼吸,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的腿一伸一縮,張著尖尖的嘴逮氣。二哥當(dāng)時嚇哭了,我媽沒有打罵二哥,她看著很快斷氣的公雞說,人死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我們問你見過人死?
我媽向我們描述,小外婆用捻線繩的鐵陀螺追著打她時,雙雙一把將她推開,這讓小外婆更加惱怒,照頭就是兩下,當(dāng)時雙雙躺在地上就是這樣,腿一伸一縮地抽搐,所幸很快又緩過氣來了。這些經(jīng)年累月的灌輸,直接影響了我們對小外婆的評判,無論她晚年表現(xiàn)出怎樣慈愛的一面,我們都認(rèn)為她是惡毒的女巫或偽裝的狼外婆。
這些偏見在我外公去世后,使我媽和大姨與娘家人變得更加疏離,往來愈加稀少。我爸認(rèn)為,大可不必把關(guān)系搞成這樣,你對人家有偏見,難道人家對你沒有偏見?事實上,我兩個舅舅和小姨,也確實對我媽和大姨存有偏見,只不過他們沒有像她倆那樣直白地表現(xiàn)出來罷了。舅舅他們認(rèn)為,我媽和大姨缺少應(yīng)有的感恩,不管怎么說,是小外婆把她們拉扯大的,而姐妹倆的薄情和冷漠,傷透了做后媽的心。
我不能說他們不好,我的兩位舅舅和小姨,每次回家都會提著東西來看望我媽和大姨,像親弟弟妹妹一樣。他們都很會說話,噓寒問暖,對我們的生活表現(xiàn)出生動又妥帖的關(guān)心,而我媽除了給他們做一頓好飯,便無話可說,顯得拘謹(jǐn),帶有某種明顯的戒備。
祭奠雙雙那天,我注意觀察過兩位舅舅和小姨的神情,他們風(fēng)塵仆仆地從工作或做生意的某地趕來,長途奔波使他們顯得疲憊不堪,他們都表現(xiàn)出悲傷的樣子;但那種悲傷是舒緩的。跟我媽比起來,他們的情緒從容而有節(jié)制,特別是我小姨,用潔白的紙巾輕輕擦拭眼淚的動作簡直稱得上優(yōu)雅。而我媽幾乎是我們在兩旁架著往前拖著走的,因為她總是一副要倒下去的樣子。她的頭在肩上東倒西歪,咧開的大嘴像高音喇叭,哭得撕心裂肺,整個人看起來不成體統(tǒng)。
我聽見她反復(fù)在哭訴一句話,姐?。∧阕叩矫壑荻疾坏锰鹧?!走到蜜州都不得甜呀……
另外一點,我不希望我媽去的原因是:為了大姨,她把“各種各樣”的表哥全得罪了,為了避免彼此難堪,還是不去為妙。
轉(zhuǎn)眼到了十月初八,我和哥哥、妹妹去參加大姨的立碑儀式。奇怪的是,這么大的事,四表哥五表弟居然沒有回來。很快有人告訴我們,這是二表哥的單獨(dú)行動,保密級別高,他們都是前一天下午才接到通知的。老四老五據(jù)說一是不高興,二是來不及,所以就沒回來。
我們跪在剛立起的棱角分明、字跡新鮮的碑子前燒紙時,我想,難道我媽在某些方面有著先知先覺的能力?比如說陰謀。就在我們來的前一天,我媽最終下定決心,說,思來想去,還是不去了,誰知道這立碑子里頭有什么事呢?
幸虧我媽沒有來,否則,她老人家一定會失望難過,沒準(zhǔn)又會罵人。因為自從來到大姨家,我們的耳朵里就灌滿了她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為在她墓前立一塊人造石碑,像麻雀一樣爭吵不休的聲音。他們滿腔憤慨,各抒己見。原來二表哥不知從哪里得來的小道消息,據(jù)說一條正在規(guī)劃中的公路剛好要從埋大姨的這塊地里經(jīng)過,到時候征了地,一定會有一筆可觀的賠償款,其他人也很快知道了這個也許是空穴來風(fēng)的消息。這次立碑子,二表哥獨(dú)攬費(fèi)用不讓其他人平攤,他們義憤填膺地抗議說我們還非出不可,媽是大家的媽,地自然是大家的地。只有三表嫂表現(xiàn)得比較淡定,她把我拉到一邊說,老二為啥這陣子著急忙慌地給我媽立碑子?還不是想把這塊地占去,她的吊梢眼一斜,露出狡黠微笑說,老二的如意算盤恐怕要打空了,別忘了,我媽活著時可是跟我們過的。
我們開始燒紙火,大火貪婪地吞噬著那些做工拙劣的花圈、虛情假意微笑的紙人和金光閃閃的發(fā)財樹,還有成沓的陰票。風(fēng)向不定,火頭翻來覆去,嗆得人人咳嗽流淚,以致難以看出誰是真正的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