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志軍
一
“你把這碗熬肉給媽送過去?!毙闾m把大飯盒用袋子裝裹好,遞到丈夫王朋手里。
周末最盼望的,就是一頓熬肉。熬肉是漢江人的至味?!靶r候哪有這口福啊,別人家起發(fā)姑娘接媳婦,媽去隨禮吃席,打包搶回來幾個肥肉片片,塞進嘴里,就跟過年一樣。”王朋給秀蘭感嘆?,F(xiàn)在好了,不再是來了尊貴的客人才舍得,想吃就能吃。
秀蘭在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她和王朋結(jié)婚才半年。寬敞的三室兩廳新房,在縣城最好的地段,結(jié)婚前已經(jīng)裝修得金碧輝煌,冰箱空調(diào)沙發(fā)灶具衛(wèi)浴,一應俱全。婆婆說,就一個兒,就結(jié)一回婚,不把條件搞得好好的,城里媳婦還不笑話咱農(nóng)村人?。堪巳f元彩禮,分文沒動陪嫁了回來,還搭送了電動車,大彩電。王朋一個月四千元工資,秀蘭每月三千多元收入。一個西部地區(qū)的縣城里,這是人人羨慕的家庭。秀蘭看著丈夫一天天有了小肚子,心里美。誰不希望老公富態(tài)???男人富態(tài),有氣派。別人也會說,看把你男人喂得,功勞。
媳婦兒的話是圣旨??婧蔑埡?,王朋電動車向街面兒騎去。
王朋的父母是農(nóng)民。土里的錢不好刨,帶上日久積蓄進了城。千尋萬找,租到了一間門面,賣水泥。房子二十個平方,兩邊兩摞水泥到屋頂,中間一人寬的道,留下進出。卷簾門后面支一座磅秤,秤臺上放計算器和賬本,秤后一張小方凳,坐人。王朋的媽媽在沉沉的秤砣后接待客戶。爸爸有力氣,跑采購和銷路,順帶催收欠款。
水泥店的生意倒是紅火。能不紅嗎?改革春風吹滿地,神州處處有生氣。農(nóng)民富了要蓋房,居民富了要蓋房。房是國人一輩子的大事。在農(nóng)村,房子爛索索的,說話狗都不聽。王朋的爸媽做生意掙了錢,先把泥瓦房推倒,蓋了三層小洋樓。不幾年又攢下了幾十萬。到了王朋說媳婦兒的時節(jié),千挑萬選。秀蘭的爸媽是雙職工,城里日子過得滋潤。有一院房。秀蘭是獨生女,是爸媽的命,要星星,絕對連月亮都會摘下來搭秤?!澳阏f,我們掙下攢下的,還不都是寶貝的?”秀蘭的媽常給秀蘭的爸嘮叨。不能虧了下一代,這是所有父母的念想。還有一層,沒有說明。娃越有錢,越成功,父母越有面子。不是嗎?秀蘭家家底殷實,王朋家生意興隆,兩人又在同一所高中同過學,也算門當戶對。兩家一拍即合,親事就定下了。
王朋的父母挑了縣城最好的地段,最好的十八樓層,最好的戶型作婚房。八十萬多嗎?不多。北京一套這樣的房得八百萬。八十萬少嗎?不少,這個西部的縣里多少人家一輩子也沒有八萬的存款??傊跖蟮母改父读巳?,錢袋干了。朋友說,你們舍得。看你們拿啥進貨?不要給他們裝修啦,他們裝修,既合自己的心意,又能鍛煉他們吃苦。王朋的父母說,貨邊賣邊進,礙事不大。給他們裝修好了,了了自己一樁心愿。房子裝修,家具配齊,連借帶湊,又花了十幾萬。“咋樣?滿意吧?”帶兒子兒媳看房子的時候,王朋的媽媽珍珍問。王朋說好,秀蘭也說不錯。老兩口樂得就像樹枝上的喜鵲。
老兩口這些年不容易。水泥店小得不容人轉(zhuǎn)身。冬天,當面就是寒風,夏天,抬頭就是毒辣的太陽。忙累一天,爸爸騎上車子載著媽媽回鄉(xiāng)下。洗涮,做飯,刷鍋,打掃衛(wèi)生,忙完,十二點多了。農(nóng)村人勤快,天不亮下地,或者進城打工,或置備貨物,覺沒醒透又要趕往店里開門營業(yè)。風里來雨里去,爸爸眼看有了風濕關(guān)節(jié),天氣有變,腿疼得不敢挨地。媽媽得了沙眼,迎風流淚,眼泡常年腫脹。迫不得已,把店里騰挪出兩個平方,支了一張床,床頭放一塊木板,墊上磚做灶臺,吃住在店里。搬水泥,袋子一起一落,灰塵滿天,只好拆了一個空調(diào)紙箱子遮擋灶床,但哪里遮得住。
王朋騎著車,春風浩蕩。路上碰見一個熟人。在小縣城,拐幾個彎,一輩子沒見過面的都是親戚。不像大城市,對面住了一輩子,也是陌生人。他停下車子,腳支著地。你干啥去?給我媽送飯去。你孝順啊。呵呵。巴拉巴拉,說完了,熟人走了,王朋問自己,我干啥去?哦,送飯去。他擰大電門,向丈母娘家奔去。
二
周末,人格外得多,送走一個又來一個,大半天了,珍珍的屁股沒挨上幾次凳子。丈夫黑黑收款去了,店里她一個人,早上買了碗熱面皮也顧不上吃。想著黑黑在外面跑,忙里抽空把灶臺抹洗過,五花肉切成塊兒,糖汁裹了,鋪上土豆豆腐,連白菜條一起罩上,慢火熬燉,做了一鍋熬肉。姜蔥的味兒竄在糖汁的味兒里,甜甜中有點辛辣,就像自己的生活。肉香在店里飄蕩,和水泥的灰塵味兒勾搭在一起。回頭看熱面皮,哪里還吃得成,都成圪塔了,一層灰,倒了。
喘口氣的工夫,黑黑回來了,電動車門口一蹲,在秤上一撲踏坐下。珍珍看他滿臉不高興,問咋了。還能咋了。黑黑沒好氣地回答。珍珍去肋巴接了一盆水,放在黑黑面前,洗把臉吧,吃飯。黑黑說,都是些啥人嘛,來買的時候說得跟花兒一樣,糊到墻上了就不言傳了。珍珍知道又是收賬碰了釘子,安慰說,沒事,以前還不是這樣,不催個三回五回,能把錢要來?黑黑說,以前你欠三千五千,可以,現(xiàn)在我要進貨,拖不起啊。光顧著自己方便,想過別人的難場沒?珍珍說,咱們還有兩萬塊錢,先進半車,賣了再進。半車整車一樣的運費過路費,利潤就減了半。他們這不是坑人嗎?正說著,有人來買水泥。黑黑趕忙站起來笑臉迎住。老哥你買哪個標號的,要多少?買主說,老遠一陣肉香,把我誘到你這兒來了。珍珍說,熬肉,等會兒開了鍋,吃了再走。買主笑了,接過黑黑遞給的煙。黑黑給點上。我買五噸。買主噴出一口煙霧,把煙屁股湊到眼前,好貓啊?好煙。你咋不抽?黑黑說,我不抽煙。就憑這服務,后面用水泥,就來你這兒買。珍珍說,那好啊,你更要吃了熬肉再走。買主留了送貨地址,聯(lián)系電話,交了定金,擺擺手,貨真價實就好得很。走了。
黑黑洗了臉手,把毛巾摘干,遞給珍珍。珍珍洗完,黑黑已經(jīng)把熬肉、米飯端上了秤臺。兩個人吃著飯,黑黑說,跑來跑去還受氣,這一天累得。珍珍說,要不咱給朋娃說說,去和他們住,離得近,來回方便,吃飯也干凈。黑黑說,就是,結(jié)婚半年了,他們的熱乎勁兒也過去了。當初買房就考慮了給咱留一個房間,現(xiàn)在說正合適。咋個說嗎?鍋里的熬肉給他們也做著呢,你吃完給他們送去,借著機會說。我不去,你去。
珍珍換了干凈衣服,把熬肉裝了保溫盒,提上,往王朋家去。
秀蘭橫臥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珍珍進了門,秀蘭接過飯盒,媽,我們今天也做的熬肉,還說王朋回來給你們送點過去呢,這王朋一天跑的。你們最近生意好吧?珍珍說,欠賬多,回款難。電視聲音很大,珍珍把聲音調(diào)低一些。又看湖南臺?。繋讉€年輕人整天耍嘴皮子,這能叫個電視?秀蘭說,看熱鬧嘛,這個你不懂。珍珍說,我們是落伍啦,在農(nóng)村,要是誰天天這樣賣嘴,早被人唾死了,更別說當明星。秀蘭說,生活好就是要享受啊,活那么沉重干嘛?珍珍說,人是要干活的,不干活,不拼命,咋能有飯吃。你看你爺你婆……話還沒說完,秀蘭拿了一顆糖遞給珍珍,媽,那是老皇歷。過去沒吃沒穿,只能苦著累著掙命,現(xiàn)在都富了,先要吃糖。珍珍把糖放下。茶幾上一盤蘋果,紅艷艷的耀眼。蘋果旁邊,也有半抓香蕉,還有冒著香味的火龍果。忙了大半天,沒顧上喝水,又走了十幾分鐘的路,嘴里干渴,這水靈靈的果實老在珍珍眼前晃,都在誘惑珍珍的鼻子和喉嚨。秀蘭沒遞,她也不能伸手。但珍珍有更重要的任務。秀蘭,我想和你商量個事。秀蘭眼睛盯著電視,說,媽你說。珍珍說,我和你爸天天跑來跑去的,連口干凈飯都吃不上。秀蘭說,是哩,店里灰塵大得很,那次我在店里一會兒,回來三天嗓子都是疼的。珍珍說,我們年齡大了,身體不能垮,我和你爸得給你們多掙點。你爸腿疼越來越重,我這眼睛也越發(fā)難受了。我們就想能吃住得好一點。秀蘭說,對著呢媽,你們需要就近租間房子,不然,水泥店里的飯咋吃得下去??!
珍珍半天沒能把話繞回來,干坐了一會兒就回店里去。路上車來車往,本來熟悉的道路,她似乎一下子陌生了。她想給兒子王朋打個電話,但秀蘭一口一個媽叫得親熱,沒有半句不想讓他們?nèi)胱〉脑挘蛢鹤娱_不了口。代溝,觀念,習慣,都是一條條鴻溝,現(xiàn)在年輕人就是不愿意和父母住??墒莾蓚€環(huán)境中出來的年輕人,為什么就能彼此相融,晚上一個不抱著一個就不能入睡,他們的鴻溝在哪里?
回到店里,黑黑問她談得咋樣。珍珍說,王朋出去了,秀蘭一個人在家,沒有提說,還是和王朋商量一下再說吧。黑黑說,也是。又問,你咋不把保溫盒拿回來,下次拿啥給他們送飯???
三
在漢江流域,人生有幾件大事馬虎不得。一是蓋房,一是嫁娶,一是葬禮?,F(xiàn)在又添了一件,過壽。隨著農(nóng)村年輕人不斷融入城市,鄉(xiāng)村不再熱鬧。老人一個接一個去了城里,或者遁入地下,喪葬的禮節(jié)仿佛提前了。人們越來越重視在老人活著的時候向他們致敬。因為到了城市,歿了的老人,很多被火化,曾經(jīng)受過故人恩惠或者噘罵的后人,再要向其告別已是不能。鄉(xiāng)村因老人去世而唱的大戲一去不復返,那些掛滿枝頭的招魂紙扎一去不復返,那些年輕人抬著棺槨耍喪的場面一去不復返。多少被接到城里的老人再也難見故友,孑孓晚年。
他們默默死去,鄉(xiāng)村也孤單終老。
王朋奶奶的七十大壽,珍珍看得很重。老人比自己還辛苦,她現(xiàn)在風燭殘年。大壽之日,才有奶奶的滿臉歡笑,才有四世同堂,繞膝的天倫。老人住在鄉(xiāng)下。自從珍珍和黑黑住在店里,老人就踽踽獨行形只影單了。每次回鄉(xiāng),看到的是奶奶坐在門墩上無盡的張望。珍珍給奶奶洗臉,洗腳,擦身子。把奶奶的換洗衣服拿出來,在盆里揉搓干凈。奶奶說,媳婦兒啊,黑黑是咋修了福,我是哪兒積了德。珍珍說,媽,應該的,我們太忙了,沒照顧好你。
別人說黑黑是個孝子,其實每個孝子的背后,是孝順的媳婦。
為這次大壽,珍珍和黑黑把店關(guān)了,準備了好幾天。珍珍通知了所有的親戚,連遠嫁南方的女兒春春也叫回來,一再叮嚀,把寶貝蛋蛋麥子也要帶回來,不然咋叫四世同堂呢。珍珍也給秀蘭提前打了招呼,一定要請親家親家母來參加。
這一天張燈結(jié)彩,人山人海,鑼鼓喧天,歡聲笑語。
村里的人幾乎都來了,彰顯著人們對黑黑和珍珍人品的認可,洋溢著親朋好友對奶奶的祝福和恭賀。
奶奶拉著麥子的小手不松,胖乎乎的小手在奶奶干枯的手掌里,像枯荷的葉子里冒出一骨朵荷苞,曬干的玉米棒棒中又抽出了新穗。奶奶不要任何人給的賀禮:大都是一個紅紅的紅包,里面封著吉祥數(shù)字的錢。也有老頭老太太給她送來特別適合吃的零嘴。
奶奶坐在場面上,春風滿面。她問春春,在南方適不適應,是不是經(jīng)常吃她給寄回來的那些腥臭的海鮮,海有多大,電視里說刮臺風,臺風來了你往哪里躲。麥子嘴利,祖奶奶,你跟我們回去,我?guī)闳ズ@镉斡尽D棠绦Φ米於歼值蕉澈罅?。奶奶說,水里怕得很。朋娃九歲那年,尿坑里那點水,差點都叫淹歿了。秀蘭說,奶奶快說,咋回事。黑黑說,朋娃小的時候淘氣,一天追一只老鼠,追著追著就到了尿坑邊,撲老鼠去,把自己扎進尿坑了。奶奶后腳攆著,眼看著他掉了進去,伸手去拉,拉不上來,跳進去,推上來的。他胖啊,我嚇得也沒勁兒了。一身衣裳,洗了幾遍,還是臭了半個月。大家都笑了。王朋臉紅紅地笑。
晚上客人散盡了,奶奶休息了,剩下親親一家人。珍珍問王朋,你回來給你婆買的啥?王朋說,我和秀蘭商量了一下,婆年齡大了,少做點飯,給買了一箱方便面。珍珍氣得,撫著胸口半天沒說話。黑黑說,你這么大的人了,這就叫你做事哩?你做的是個球事??!沒你婆,還有你的世事?秀蘭說,現(xiàn)在給婆拿點錢過去,補下心意。王朋說,我身上沒裝錢。黑黑一缸子水潑在王朋臉上。春春去擋黑黑。秀蘭給王朋擠個眼色,兩個人騎車連夜回城去了。
珍珍流了眼淚。她倒不是為方便面生氣,過壽這么大的事,親家有多大的事耽擱著走不脫?我們這一家在城里人眼里,有多大的不值價?春春說,媽,你別哭了,你們把店關(guān)上一陣子,我接你們到南方去,那里天大海大,去散散心,錢又掙不完。珍珍說,娃呀,你生活不寬裕,你卻不說。我們不能去禍害你。春春說,聽誰亂說,我們過得很好。慢慢年齡大了,你們趁走得動,到處去看看,世界大得很。麥子插嘴說,海大得很,我和媽媽都占不滿。你們?nèi)?,也占不滿。
隔一天,珍珍收拾過壽鋪排下的攤子,親家母打來電話,連連道歉,說秀蘭早給她說了過壽,時間一長,自己忘記了,都是自己的不是,叫珍珍多多包涵。又從微信轉(zhuǎn)賬發(fā)來五百元賀禮,請珍珍轉(zhuǎn)交奶奶。珍珍電話里說,我手里正忙著活呢,把電話掛了。
四
珍珍一直沒有和王朋說住新房被拒的事。她想,雖然講求扶老愛幼仁義孝悌,終究一輩人有一輩人的世界,還是自己想辦法的好。她趁著空閑,給黑黑做工作,自己租間房子住。黑黑說,租房放車子安全了,吃飯干凈了,可一個月得好幾百。和朋娃商量一下,三室兩廳的新房,空著也是空著。再說,咱們也就晚上去落個腳。珍珍勸不住。黑黑給王朋打電話,說,朋娃,我和你媽商量了,去新房住。你和秀蘭合計一下。王朋語氣里顯得驚訝,說,爸,你們住我家沒問題,我回去就和秀蘭商量。過了幾天,沒有回音。黑黑又打電話。王朋說,爸,秀蘭懷孕了,很快得給她雇個保姆。保姆將來住哪兒?。亢诤谡f,不是三個房間的嗎?王朋說,秀蘭懷孕了,她媽要來做飯洗衣服,總不能讓她媽跑來跑去吧?黑黑生氣了,說,我們把店關(guān)了,我和你媽去伺候你們生娃。王朋說,爸,你聽你說的,你們掙錢要緊,娃將來上學買房都還要靠你們呢,咋能把店關(guān)了呢。黑黑把電話一掛,就想找個沙袋,上去拳打腳踢。女大不由娘,這兒大了也由不了爸。小的時候,盼星星盼月亮,盼著子女長大。他們長大了,卻把自己一腳蹬了。村里的何娘娘,生了五個兒都說福氣大,結(jié)果何娘娘臨死,都沒有一個兒把她接到家里贍養(yǎng),這個推那個,那個推這個,活生生的《墻頭記》。落氣前的一天,他去看望,老人孤零零躺在稻草床上,黢黑的屋子里,只有兩個眼珠子泛著點光,映照著床邊散發(fā)著騷味的尿桶。老人說,黑黑,你好,要了一個兒,他沒得推。你說這人活著為了個啥啊,個個都是狼。一頭狼咬不動就走開了,五頭狼,會看誰咬得更厲害。我一天要口水都喊不來。想當年,何娘娘是何等威風,一聲呼喊,五個兒能把村子掀起來??墒桥R了,也只有三尺床板陪著。遺憾的是,何娘娘一直頭腦清醒,眼不花耳不背。兒子兒媳在跟前的言語和臉色,她聽得真看得切,除了忍受,還能有什么辦法。有人說,告他們,他們這是遺棄罪。那些兒子放出話來:誰說我們遺棄?你們誰家老人像我老娘那樣,快死了讓我們養(yǎng)得還耳聰目明?何娘娘聽了別人要告兒子的話,掙扎著擺手,你們別作孽,我就是餓死渴死,他們都是我的兒,我不告,你們憑什么告?對于善良的人來說,即使明明知道前面地雷陣已經(jīng)埋好,絞刑架已經(jīng)搭起,但對殘忍仍抱一絲期待。就像一位母親,即使滅了人性的兒子殺了人,坐了幾回牢,還是期望他能在下次住手,浪子回頭。何娘娘就是這樣的善良人吧。
黑黑覺得自己正在朝何娘娘的路上走,但又寬慰自己,兒子畢竟沒有太多的違逆,等他們當了父母,就會知道父母的辛苦和寬大。
這天,王朋騎著車子過來,給珍珍提來二斤橘子。珍珍給王朋說,我們手臟,你自己剝。珍珍剝了一個,一半填自己嘴里,一半喂給黑黑。王朋說我這兩天上火,不敢吃。這話倒是真的。秀蘭懷孕了,他去買了各樣水果,給秀蘭補營養(yǎng)。結(jié)果自己先吃上火了。橘子最上火,他把橘子提到了店里。珍珍忙得多半天顧不上喝口水,嚼了幾瓣橘子,感覺渴也解了,嘴里的干苦也沒了。用袖子把方凳抹了,遞給王朋坐。王朋不下車子,腳撐著地。珍珍問秀蘭懷孕反應大不大,吃飯吐不吐。王朋說,沒事,已經(jīng)不太厲害了。珍珍說,我這兩周沒去看她,心里火燎一般,覺得虧欠媳婦兒的。我去沖碗荷包蛋,你給秀蘭提回去。王朋說,她以前愛吃荷包蛋,懷孕后不愛吃了。那她現(xiàn)在愛吃啥?愛吃燉肉,鹽要少,湯要清,還不能見肉。黑黑笑著說,她是魯提轄買臊子啊。王朋說,真的,我去飯店買了幾次,都是喝幾口不稱心,全給我吃了。珍珍看王朋肚子果然又胖了一圈,說你小子也生娃呢。珍珍留下王朋和黑黑說話,騎車去了菜市場,挑了幾節(jié)胖嫩的蓮藕,割了二斤精肉,買了剛出地的生姜,又提了兩箱特侖蘇奶,匆匆回鄉(xiāng)里去燉肉。奶是給奶奶的。水泥店里鍋小火小,不如鄉(xiāng)里的灶用著敞亮,燉得爛透。
黑黑一邊應對著買水泥的客戶,一邊和王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王朋說,爸,你看秀蘭就要生了,每月得上醫(yī)院檢查,我騎車帶著去很不方便。黑黑說,尿長的路,打車去,出租車滿街是。王朋說,坐出租車也不遂心啊,一時有一時沒的。黑黑明白了,說,那你們就買輛車,現(xiàn)在年輕人也都買車哩,你看村里幾個小子買了車,回村去張得那個樣子。有了車,回去看你奶奶也方便。王朋說,我就是這樣想的,但是錢不湊手。黑黑問,你想買啥車?皇冠帕薩特都不時興了,我們看了輛沃爾沃。多錢?三十多萬。啊,這么貴?車要買好的,買了爛慫車,想添錢進去都不行,一步到位。黑黑想想也是這個理,說,我這兒攢的也沒有多少啊。王朋問有多少。黑黑說,前段時間緊張得進貨都沒錢。這是最近緊著收了幾筆賬,也不到十萬塊。王朋說,爸是這,你給我湊十五萬,其他的我們想辦法。黑黑說,去你丈母娘家也借點,緩一半年給還上,不用出利息。王朋說,我也這么想呢。臨走,王朋叮嚀黑黑,我下周就想買,爸你把錢提前準備好啊。王朋走了,黑黑覺得自己失了口。自己才有了進貨的錢,這下不僅沒有了,還得再借五萬??墒墙o兒子買了車,自己坐上回鄉(xiāng)里去氣派,拉母親到城里來轉(zhuǎn)轉(zhuǎn)也輕便,覺得還是很劃算。
小汽車提回來了。放了炮,掛了紅綢帶。黑黑給王朋說,走,回村看你奶去。車一停下,又放了一圈爆竹。一群小孩子圍了上來,摸摸車門,摸摸車屁股,對著鏡子做鬼臉。黑黑臉上堆著笑,眼睛緊緊盯著小娃們的手,呀呀,這兒碰不得。呀呀,那兒摸不得。有村里人問,這啥車,晶光閃亮的?黑黑自豪地大聲回答,沃爾沃,三十多萬吶。有人對車標瞅來瞅去,嘀咕道,這不是新款的卡羅拉嗎?辦全手續(xù)也就十五萬。黑黑說,咋會呢,你就不認識。朋娃給我說的,他還能哄了我?
吃過了飯,黑黑給王朋說,走,拉你奶奶進城逛逛。奶奶死活不上車。珍珍悄悄問奶奶,為啥子不去,新車,娃的一片心意。奶奶附在珍珍耳邊,說,你忘了?珍珍恍然大悟,從屋子里翻出一個尿不濕給奶奶換上,說,媽,這下不怕弄臟車了,我扶你上車。
東轉(zhuǎn)轉(zhuǎn),奶奶滿眼神奇,呀,這里原來是莊稼,現(xiàn)在都蓋了樓房,叫人還吃啥??;西轉(zhuǎn)轉(zhuǎn),一個廣場上,各種裝飾,華麗異常,呀,這得花多少錢啊,我們掙一輩子錢,也不夠弄這么一個物什。還沒轉(zhuǎn)完,華燈開啟,滿城的樹流光溢彩,這條街上的燈光是飄雪花,那條街上的燈光是流星雨。再到一條街,鐳射激光,翻天覆地地嗖嗖亂射。
奶奶坐在車里,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她忽然就流淚了。設(shè)身處地,珍珍也有著奶奶一樣的身世經(jīng)歷,因而也有奶奶一樣的感受,她覺得這世界變化太快,自己嗖然就老了,她們一直珍惜著的那些節(jié)儉和樸素一夜之間退潮消遁,他們遵循著的禮義仁智信仿佛瞬間被華美的燈光遮蔽。她回鄉(xiāng)去,人人問她的是,你今年又掙了多少錢,你買房了嗎,沒有人再問她,你吃了沒,你上哪兒去。她的兒子王朋跟她說的最多的,是媽,我想買這,錢不夠。媽,我想買那,你這兒有多少錢。她覺得自己在鄉(xiāng)村的時候,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身處華麗,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一樣感覺生活像一把鞭子,自己拼命跑著,身上依然不停地挨著鞭打催促。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走偏了路,跑偏了心,做這生意,是不是把鄉(xiāng)村的自己丟了。
可是眼前的燈光和兒子不停炫耀按響的汽車喇叭,一再提醒她這就是生活,你愛與不愛,它就在這里,你走與不走,它推著你往前走。錯與對,誰管呢!
珍珍給兒子說,朋娃,咱們買點紙錢,去你爺爺墳上燒燒。
五
店里的生意慢慢有些黯淡。錢都投到了虛擬經(jīng)濟,房地產(chǎn)泡沫四溢。南方的實業(yè)工廠一片一片地倒閉,打工的青壯年紛紛返鄉(xiāng)。隨著戶口放開,人們不約而同地涌向中心城市,農(nóng)村蓋房的越來越少??床?、上學、買房,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國家準許生育二孩了,年輕人卻不愿意生了,連婚都懶得結(jié)了。
珍珍的水泥店每天的貨流量是明顯的,每況愈下?,F(xiàn)在珍珍不敢再多囤貨,一個是自己手里沒有余錢,一個是確實走貨不快。黑黑過去很忙,現(xiàn)在外面的欠賬收完了,可能的銷售對象也沒有購買意向。他閑下來了。
黑黑和珍珍商量,秀蘭就要生了,店里我來照顧,你給他們看娃去。珍珍說,朋娃說了,他們要找月子中心。找啥月子中心,一個月兩萬的費用,誰出?過去祖祖輩輩在自家屋里生,也沒見死過幾個人。珍珍說,你聽你,這是說媳婦兒的話嗎?黑黑說,我覺得他們太嬌氣,親家母照顧不了,還是你照顧不了,偏要不親不故的人來照料。珍珍說,人家是專業(yè)的,培訓過有證書。黑黑把嘴一撇,誰沒證書?我修理了幾十年地球,早就該給我發(fā)個證書,你賣了十年水泥,也早是個專家了。他們培訓一個月就有證書了?你信嗎?自己都沒生過娃,要照顧生娃的女人,哄鬼呢!珍珍說,你別說了,你就是心疼你那幾個錢。
黑黑還是不甘心,給珍珍說,你去和秀蘭說,這次生娃,錢不能咱們一家出。珍珍說,那誰出?黑黑說,娃是朋娃的,也是秀蘭的;是爺婆的,也是外爺外婆的。這次三家出。珍珍說,好,那你去說。黑黑吃著飯,扒拉幾口,把碗一撂,我就不信了,我一個瘸腿天天出錢,他們粗胳膊壯腿的,反倒清閑。這就講理去。
黑黑徑直去找秀蘭的媽媽鳳霞。鳳霞把黑黑迎進門,泡了茶,擺一盤水果在面前,鳳霞說,親家你來了就別急著走,好久不見了,住在一座城里,走動得卻少。你們平時忙,我們也上班。這次見面好好拉拉話。禮貌地招待,反倒叫黑黑沒了說話的勇氣。黑黑說,我來也沒事。秀蘭眼看臨盆了,這娃誰照顧???鳳霞說,這個親家別操心,我已經(jīng)請了長假。秀蘭我養(yǎng)大的,她吃啥喝啥我都清楚。黑黑說,那最好不過。我們現(xiàn)在也不忙了,珍珍也能騰出手,她照顧也行。就是不要去月子中心了。沒聽說秀蘭要去月子中心???春春有了小麥,你們辛辛苦苦拉扯了好幾年,秀蘭的娃,你們歇下,我來管吧,她想去月子中心都去不成。黑黑放了心說,那就太勞煩親家了,謝謝謝謝。鳳霞說,都是一家人,有啥謝的。
秀蘭生了,姑娘。小家伙白白胖胖,粉嘟嘟的臉,圓乎乎的胳膊腿兒。就像賈府里掉下塊寶玉,一家人歡天喜地。為照顧方便,鳳霞搬到了新房里。每天做飯,逗寶寶玩耍。到了飯時,就給秀蘭的爸爸寶成打電話,老公,飯好了,燉了一鍋豬蹄,你下班了來吃。
珍珍偷個空,從店里趕到新房里抱孫女。秀蘭開著電視,湖南衛(wèi)視,或者有育嬰節(jié)目,就換個頻道,樂得兩個長輩搶著抱寶寶。下班了,寶成和王朋一前一后進了門。兩個男人也加入搶娃大戰(zhàn)中。
鳳霞說,開飯了,把奶瓶遞給珍珍說,你把娃奶一下,他們先吃,然后換你。寶成、王朋、鳳霞、秀蘭上了桌,豬蹄湯的香味飄散著,沖淡了奶香。一桌人吃完,鳳霞接過孩子說,親家你趕緊吃飯。到了廚房,電飯鍋的鍋蓋在一邊,鍋膽里沒剩一粒米,豬蹄湯倒還有,只有半碗了。珍珍把湯鍋端起全滴流進碗里,幾口喝了,把鍋碗洗刷了去接寶寶。秀蘭說,媽,你把手上的油洗凈,娃皮膚嫩得很。珍珍去衛(wèi)生間打了香皂,仔細搓洗了手背手心手指縫。寶成說,親家你賣水泥累得很,歇一歇,我逗寶寶玩。寶成抱著寶寶,鳳霞拿個撥浪鼓,卜咚卜咚地搖。珍珍只好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下,看著親家兩個人,聽著卜咚卜咚聲里寶寶的咿咿呀呀。王朋和秀蘭進了臥室,臥室門關(guān)上。珍珍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外人,猛然闖進了別人的家門,此刻她是多么多余,好比太陽正掛在天空,天邊卻遮掩著一片烏云;好比是河邊一只烏龜曬蓋,河水涌起了一個浪花,忽然撲打過來。
珍珍想起自己吃過了飯,不會做飯的黑黑還餓著,就抬腳回店里。聽到珍珍要走,王朋把臥室門開了說,媽,秀蘭想吃雞了,從村里捉只土雞吧。還有,這兒人多電用得快,你抽空給卡里買點電。
黑黑果然還餓著。珍珍趕忙開火做飯,炒了漿水菜,給黑黑下了碗掛面。黑黑說,就這漿水掛面,比啥都香。珍珍說,吃死你。
今天生意忙,珍珍黑黑有些累。但為了看寶寶,還是趕到了新房里。一進門,呵,一屋子的人。秀蘭的大姑二姑三舅四姨都在,沒料到。珍珍趕緊叫黑黑騎車去買些水果糕點小吃。黑黑買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堆了一茶幾,還給秀蘭王朋買了兩桶刨冰。夏天,這兩個就好這一口。親戚們坐在一起,從寶寶開始談起,天南海北,巴拉巴拉。話匣子打開,三五十分鐘收不了場。珍珍黑黑想告辭,但有親戚又把話頭扯到了他們的水泥店上,走不了了。聽說你們這店,小是小生意好,一年能掙幾十萬吧?黑黑說,哪里有啊,都是辛苦錢。又問,給王朋房買了車配了,下來是不是要供寶寶出國念書?。空湔湔f,才屁大個娃,我哪里管得上啊。靠她外婆外爺啦。繼續(xù)問,聽說你家麥子都要出國念書了,你們不資助,春春那點工資能供得起???黑黑說,誰說的?珍珍把黑黑趕緊一攔,說麥子才六歲,咋能舍得這么小就送出去,她還離不了媽。
王朋說,嫁出去的女,我媽才不管呢。我爸我媽現(xiàn)在就管寶寶。秀蘭接過話茬說,寶寶,寶寶,就只管你哦,快謝爺爺奶奶。拿著寶寶的小手面前搖。
珍珍黑黑窩了一肚子火回了店里。黑黑說,這是說我們偷偷給春春錢呢。誰一天在這樣嚼舌頭糟蹋我們?珍珍壓住心里的氣,把茶缸遞給黑黑說,親戚們啥都不知道,瞎說呢,你別往心里去。黑黑說,你看春春上次回來,瘦成了柴。衣服胳膊肘都磨白了,年輕人誰還穿舊衣服?自嫁到南方,我們給過她一分錢嗎?倒是她隔三差五地寄東西回來。我們虧了女兒。珍珍說,我看咱們也別太實誠了,朋娃和秀蘭不知足。養(yǎng)兒防老呢,我們光顧了朋娃。春春倒是懂事,反而把她忽略了,這些年她過得艱難,以后要幫襯她一下。說著,珍珍眼圈紅了。黑黑說,流言能把人戳死!我看就是秀蘭家的親戚戳火的。珍珍說,他們又不了解咱們。黑黑說,那誰了解咱們?秀蘭,還是她爸媽?
六
黑黑腿疼得厲害,踩個剎車鉆心地疼。珍珍說,別在外面跑了,去醫(yī)院看看。黑黑想就是個風濕,買了幾包膏藥貼上,幾天了,還是緩解不了。珍珍說,不敢再拖了,查一下放心。
黑黑去了縣醫(yī)院。門診人烏泱泱的,掛號的隊伍分了幾隊,在門外場面上都轉(zhuǎn)了兩圈。他排在隊伍尾巴上。旁邊有人呻吟。一個老漢坐在輪椅上,頭歪著耷拉在胸前,嘴角有涎水掛下來。黑黑把老人肩膀拍拍,老人從下往上翻了他一眼。你一個人???黑黑問。老人不搭話,手抬起來指指前面。黑黑看見那只手黢黑黢黑的,還有股尿騷味兒。是兒子還是女兒?黑黑又問。兒。有人跟他說話,老人呻吟小了些,氣卻喘得厲害了。是咋了啊?黑黑把老人推上,慢慢隨隊伍往前移。哮喘。說著,有個小伙子跑過來,瞟一眼黑黑,把老人推上。號掛好了,走,檢查。
掛好號,黑黑又去醫(yī)生門口排隊。每個醫(yī)生門口都排著一二十個人,有的玩著手機,有的焦急地伸長脖子斜身朝前盯。輪到他,醫(yī)生問什么癥狀,黑黑說腿疼,以前有過風濕。醫(yī)生把他腿瞅了兩眼,伸手捏捏膝蓋問,是這兒?還有哪兒?黑黑說就那兒,其他地方?jīng)]事。醫(yī)生啪啪啪在電腦上敲著字,打出幾張單子。做個膝蓋CT,化驗下血,把結(jié)果拿給我。黑黑心想,我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就聽到這幾句話,還不知道個所以然,就問醫(yī)生,你說我這是啥問題,嚴重不?不知道,你先查。下一位。黑黑嘀咕,這哪是看病?。客剢柷姓劜簧?,連個大概的推測都沒有。
繳費處交了錢,又去抽血窗口排隊抽血。護士倒麻利,不說話,捉住胳膊,皮管子一繞一拉,胳膊啪啪兩拍,一針下去,半管子血出來。15 分鐘后取結(jié)果。哪里取?門診大廳。
眼看快兩個小時了,才輪到黑黑做CT。機器在他身子上空滋滋地響著,響完了,又是一句,一個小時拿結(jié)果。
黑黑把結(jié)果拿給醫(yī)生,醫(yī)生把片子、血液化驗單看了說,滑膜炎。黑黑說,啥?醫(yī)生說,膝蓋里面的半月板壞了。黑黑說,不是風濕嗎?醫(yī)生說,比較嚴重,要住院。黑黑腦袋嗡地一下,一個風濕咋就要住院?醫(yī)生你沒有弄錯吧?醫(yī)生沒好氣地說,機器查的,能有錯?你住不?。咳莶坏煤诤讵q豫,醫(yī)生開好了住院單,塞到愣怔怔的黑黑手里。下一位。
黑黑把車騎上,覺得腿有千斤重。住不住院,得回去和珍珍商量下。珍珍一聽說住院,頓時心里發(fā)慌。黑黑說,我才不信。現(xiàn)在的醫(yī)院就是騙人哩,冷臉冷語冷機器,哪像過去的大夫,問得那么詳細那么親切。機器看的病,不準。我就是個風濕,能咋地。
黑黑還是住了院,竟然還和排隊碰見的那個老漢在一個病房。病房緊張,房間是硬騰出來的。黑黑腿上開了刀,膝蓋纏著繃帶,老漢是哮喘,鼻子上插著氧氣管,有一臺機器監(jiān)測心率。
這天老漢的兒子垂著頭進來,坐在老漢床頭嘆氣。黑黑問,咋了?老漢的兒子不說話。過一會兒,有護士進來說,你趕緊去交錢,今天交不上,針藥就停了。年輕人的頭埋得更低了。老漢說,兒啊,不治了,我都七十三了,活夠了,咱回。年輕人眼圈發(fā)紅說,爹你不急,有我在哩。年輕人轉(zhuǎn)身出去了。黑黑說,娃來伺候了你,也掙不了錢了,心里難過。你還有啥親人?老漢把鼻孔里的氧氣管撥撥說,老婆在床上癱著呢,大女歿了,小女起發(fā)了。就兒,就這個孝順兒。老天爺瞎了眼,娃在外面打工,掙的那點錢咋夠補家里的窟窿啊,活著還不如死了呢。黑黑問,娃的媳婦兒呢?還說啥媳婦兒呢!家里有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拖累,娃又得了牛皮癬,渾身的皮跟魚鱗一樣,說婚的人都沒的。黑黑安慰老漢說,老叔你別急,總有辦法的。
晚了,年輕人回來給老漢說,今明的藥錢交了。老漢問,你從哪里弄的錢?你要是去偷去搶,小心我打斷你的腿。年輕人說,我問舅借的。你把親戚借遍了,你舅還借你?年輕人說,我舅說了,以后再沒有了。
珍珍來醫(yī)院送飯,把大飯盒打開,給黑黑分了一碗,又分出一碗給老漢,剩下的連飯盒塞給年輕人。年輕人死活不要。珍珍說,你跟我兒差不多大,日子長著哩,身體垮了,你爹媽咋辦呀。年輕人接了,父子倆千恩萬謝。珍珍洗碗回來,附在黑黑耳根說,聽護士們議論,老漢病情已經(jīng)到了內(nèi)臟,心肺都感染了,可要花大錢了。黑黑聽著心酸,悄悄給珍珍說,你明天拿一萬元過來,給他交點醫(yī)藥費,別聲張。想了想又說,你這幾天在店里,叫朋娃來照顧我。珍珍說,朋娃在上班,來不了。黑黑生氣地說,叫他請假,看他還要我這個老子不!
七
黑黑出了院,骨頭需要恢復,得躺上一陣子。床在最里面,店里灰塵亂飛,嗆得不??人?。搬到新房住的事又提了出來。珍珍的意思是回鄉(xiāng)下養(yǎng)病。珍珍說,你回鄉(xiāng)下,還能陪著媽。黑黑說,我得了啟發(fā)了,這養(yǎng)兒不能慣著。你看人家同病房的老漢,一家艱難成那個樣子,兒子不離不棄多孝順。再看看朋娃,咱們恨不得把心掏給他,他就知道從咱們身上挖錢,就這他還想吃獨食,害怕我們把錢給了他姐。我這次就是要他知道,這房是我買的。珍珍說,朋娃和秀蘭兩個不吵不鬧,不就好嗎,你草墻里插的啥木頭杠子?咱們再苦再累,還不是為了他們好!黑黑說,那為啥鳳霞寶成能去住,我就不能???珍珍辯解說,親家是為了照顧寶寶,再說了,秀蘭是親家的獨生女,寶貝疙瘩,人家養(yǎng)活了幾十年,嫁到了咱家,一時半會兒舍不得,去住住也是應該的。黑黑說,這是住住嗎?這是鳩占鵲巢,就是常住下去的架勢。我是給兒娶的媳婦,不是讓兒子贅到別家。就是入贅,也該他們?nèi)ベI房。珍珍說不過黑黑,長吁短嘆起來,但就是不放口去住新房。
這兩個月可把黑黑急壞了,給珍珍說,我想寶寶了,把寶寶抱來叫我瞅一眼。珍珍說店里灰大的,把娃嗆了不得了。王朋來了,翻出手機里的照片給黑黑看,寶寶似乎一下子大了胖了高了。屁股上裹著大大的尿不濕,仿佛身子的兩倍,樣子滑稽,可在黑黑眼里,可愛心疼地要死。喝過百日酒,鳳霞就辦了內(nèi)退手續(xù),讓秀蘭上班,她專心照料寶寶。寶成每天回家冰鍋冷灶的,索性也搬住了過來。一家人熱熱鬧鬧,每天歡聲笑語。到了周末,王朋把車一開,出去逛風景,五個人一車剛好。
能下了地,黑黑買了一大包東西,一瘸一拐去新房。黑黑從鳳霞手里搶過寶寶,一把舉到頭頂上。爺爺給你舉高高,爺爺愛你個乖寶寶。鳳霞說,親家,你腿沒有好利索,小心別摔著。黑黑說,一袋水泥哐就上了肩,我的孫女才有多重啊。乖寶寶,快快長,爺爺給你買糖糖。
天剛黑,珍珍關(guān)了卷簾門,也到新房來。秀蘭說,媽,你咋也來了?珍珍說,你爸腿不利索,我怕他摔著。王朋說,媽說得是,你們看看寶寶,早點回吧,路上黑。和寶寶熱鬧了半天,本來住新房的事黑黑不想提了,這下又著了氣,把寶寶遞給珍珍,對王朋說,朋娃,你過來,我有話給你說。王朋說,啥話?黑黑把王朋叫到空著的那間房子里,門一關(guān)問,你啥時候收拾這間房子?王朋說,這個房子放的雜七雜八的,收拾了干什么?黑黑臉色沉下來,說,你們剛結(jié)婚的時候,我就不說了;你們說要雇保姆,我也就不說了?,F(xiàn)在這房子你干啥用?王朋說,爸,真的放雜物。床下能放吧?現(xiàn)在的床都是帶柜的,放不成啊。放屁!老子給你買張架子床。
珍珍聽到屋里有吵聲,把寶寶遞給鳳霞,擠了進來對黑黑說,你們吵啥?。坑性捇氐昀镎f。黑黑說,今兒個我把話撂在這兒,你小子看著辦。出了房門,鳳霞寶成都望著他們。珍珍圓場說,大男人家的,一點雞毛蒜皮的事都放不下。王朋出來,進了自己臥室,把門摔得嘭地一聲。鳳霞說,吆,寶寶要拉了,趕緊。寶成跟著鳳霞進了另一個臥室。
黑黑像一頭困獸,四面只有墻和一扇扇關(guān)著的門。他不知道該把誰從門后拉出來說道說道。這套房子的每一粒砂,都是自己的血汗錢買來的,每一截兒木條,都是自己緊瞅著變成了花飾??墒沁@里沒有一寸地方是屬于自己的。他似乎是一頭怪物,連這里的空氣都厭惡他,都懼怕他。他把拳砸在沙發(fā)背上,沙發(fā)陷下去一個坑,把他的憤怒化解得無聲無息,拳頭抬起,沙發(fā)又恢復了原樣。他抓起糖果盤,這個他無數(shù)次從超市搬運來各種美食填滿,卻極少享用過里面物什的器具,在他眼里仿佛一個無底深洞。他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各種糖果咕嚕嚕地滿地翻滾,這些聲音沉沉地從他心頭碾過,碾得他滿眼淚花。
回到店里,珍珍給黑黑裹上護膝說,你發(fā)啥火?誰家的兒能像朋娃,你砸了東西都不和你犟嘴?哪個兒媳婦容得了公公給自己父母下不來臺?你老了老了,老糊涂了。黑黑說,你說我咋辦,我被他們逼瘋了。他們要是和我吵和我鬧反倒好了。他們都他媽是棉花墩子,是蔫驢踢死人,他們哪怕放個悶屁也行啊。朋娃他為什么要這么對我?珍珍說,因為你最愛他。
八
一段時間,王朋和秀蘭也沒有到店里來。黑黑想寶寶,又抹不開面子,給珍珍說,你去看看寶寶,照些相回來叫我瞧瞧。珍珍說,你自己惹事自己當,我不去。黑黑也后悔了自己的魯莽。不就是一間房子嗎,那些年家徒四壁,缺吃少穿不也過來了,店里再臟再嗆,自己也在這里窩了十年。住進新房又能怎樣,晚上還不是三尺床板,鼾聲里一個囫圇覺。親家住進去,也是為了照顧寶寶,秀蘭是他們獨生女,他們眼睛一閉,啥不都是朋娃秀蘭的?現(xiàn)在上學,費用貴得能要人命,朋娃攢點錢,從自己身上摳索,也是為了寶寶的未來,細想也沒啥毛病。這就像自己和珍珍,累死累活,也是為了朋娃過得好。這樣想著,倒覺得自己不如親家心寬,人家出的是力,力里是為兒為女的心,自己出的是錢,錢只是個數(shù)字,不溫不燙。
珍珍去看寶寶,卻見王朋悶悶不樂。珍珍問,你咋病殃殃的?王朋不說話,擰屁股進了臥室。秀蘭說,媽,你別管他,他這幾天心里有事。珍珍忙問,啥事,把人悶出病咋辦?秀蘭說,今年單位提拔了一批人,王朋有希望進一步,但是群眾評議測驗票數(shù)低,比他年齡小的一個上去了。珍珍嘆口氣說,我就知道他會吃虧。他心里裝的自己多,別人少。人在世上,咋就只能圖個自己舒坦。秀蘭說媽你說得對,我?guī)退m正著。他心情不好,你就別說他了。鳳霞在旁邊,說他要分析下原因,知道自己哪里錯了,才能為以后打好基礎(chǔ)。珍珍說,親家,我把他沒有教導好,你們見的世面大,要好好指撥他。他還年輕,不敢叫一個蹶子絆倒起不來了。寶成說,可不是嘛,小小的挫折不是啥,蔫了精神事就大了。我慢慢開導他。
珍珍把手機里寶寶的照片一張張翻給黑黑看。黑黑看著,嘿嘿地笑,這娃長得快,臉上全是朋娃的型了。珍珍說,你是啥眼神啊,明明和秀蘭一個模樣。說笑了一陣,珍珍給黑黑說了王朋沒有提拔的事。黑黑把大腿一拍,這咋行嗎,不提拔朋娃,提拔一個小的,領(lǐng)導不是搞關(guān)系哩嗎?又嘆氣,還是我沒本事,給朋娃幫不上忙。轉(zhuǎn)念一想,對啊,寶成在城里工作了幾十年,大小也是單位的領(lǐng)導,叫寶成去朋娃單位做做工作。珍珍說,哪有那么容易的。也怪朋娃平時做事不注意,群眾基礎(chǔ)差。
黑黑放心不下,提了珍珍做的飯,給寶寶送去。逗寶寶玩了一會兒,把寶成拉到房間里說,親家,咱這一輩子做牛做馬,都是為了娃出息。你有關(guān)系,這時候正用得上,拉朋娃一把,需要花錢送禮,多少,我出。寶成說,不是錢的問題,我也不缺錢,我們的錢都是他們的。黑黑說,那是啥問題?寶成說,朋娃把我們當親爸親媽,我能不關(guān)心他嗎?我們住在一起,看得更清楚,朋娃有些自私。唉,這也是現(xiàn)在年輕人的通病,家里人能寬容,可進了社會別人不能容忍。你是爺,別人也是爺。他吃虧在自己身上。黑黑說,不管咋說,咱們不能把這個機會失了耽擱了前程。寶成說,親家,提拔又不是只有這一次,機會以后多著吶,你就不要太操心了,朋娃反思也需要時間。
黑黑回店里,記起有個朋友,說過和朋娃單位的領(lǐng)導相熟,就揣了幾千塊錢,請人家去說情。人家說,人事決定都宣布了,下回吧。黑黑心里貓抓一樣,又毫無辦法。
王朋為沒有提拔的事失落了好一陣子。他在單位覺得抬不起頭。從秀蘭嘴里知道了父親為這事跑進跑出,一家人明里說說笑笑,暗里長吁短嘆,又覺得自己對不起親人。這段時間,珍珍變著法子做了好吃的不時送過來;岳父岳母雖然絕口不提提拔的事,也是悄悄請領(lǐng)導喝了幾回酒。秀蘭更是極盡女人的溫存,找各種借口哄他開心。他覺得家就是家,在自己需要的時候,親情從來不會缺席。自己跌倒了,總有一把隱形的手,扶持著他,給他依靠和力量。他慢慢從陰霾里走了出來,工作更加上進,和同事的關(guān)系也好多了。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春季的天氣就是小孩子的臉,一會兒晴一會兒陰。冷熱變換里,寶寶病了,發(fā)燒三十九度。秀蘭給寶寶敷了熱毛巾,吃了感冒顆粒,燒不退。珍珍說,小娃餓不病,冷不病,發(fā)燒不得了,趕緊去醫(yī)院。抽血一查,大葉性肺炎,住院。
王朋出差不在,鳳霞給醫(yī)院交了住院費,和寶成珍珍都守在病床邊。秀蘭也請了事假。鳳霞不停給寶寶換熱敷的毛巾,珍珍找了幾家藥店,買來了可以插肛門降溫的藥栓。秀蘭一會兒去親親寶寶額頭,一會兒去親親寶寶額頭,急得嘴上起了老大的泡。寶成給省城的朋友打電話,說我看過廣告,有一種日本產(chǎn)的體溫計,一挨皮膚就能測出體溫,麻煩你給我買一支加急寄回來。黑黑人在店里,心在醫(yī)院,把賬算錯了幾回。
大葉性肺炎是肺炎里最厲害的一種,難治,反復。寶寶整天掛著吊瓶,體溫就是降不下來。一周下來,臉瘦了一圈。幾個大人也都疲憊不堪。寶成說,咱們不能這樣守著,得輪班??墒前嗯藕昧?,珍珍才坐在病床邊,鳳霞又回來了,鳳霞才給秀蘭電話說,寶寶額頭涼了點,寶成又走在去醫(yī)院的路上了。黑黑說,晚上我來看著寶寶,你們都回去睡個囫圇覺??墒且估锸c了大家都不走,弄得同病房的人都有了意見。
這天打完針,秀蘭把寶寶摟在懷里。寶寶的臉色灰暗,嘴唇發(fā)焦。秀蘭說,寶寶,你坐著,我給你把頭發(fā)梳一梳。寶寶沒精神地搖搖頭,依偎在懷里懶得抬頭。秀蘭看著寶寶難受,自己心里也難受。
王朋出差回來,背包沒有放,一步跨進了醫(yī)院。秀蘭抱著寶寶,兩個人靠在床頭都睡著了。他剛想說話,鄰床的給他擺擺手,這娘兒倆才睡著,媽媽一直抱著孩子呢,叫她們好好睡會兒。王朋看見寶寶頭發(fā)蓬亂,小臉蛋兒的嘟嘟肉沒有了,半邊臉陷在秀蘭的衣服里,可憐無助的像被扔在墻角的布娃娃。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止血的膠帶還覆蓋在針眼上。秀蘭臉色憔悴,嘴唇干裂,沒有粉黛的臉頰突出來很多。他心疼得差點哭出來。靠上去,雙臂緊緊把娘兒倆環(huán)繞住。他就這樣依著床頭,像一座山,手臂漸漸沒有了知覺,沉重而麻木。
珍珍來送飯,看見王朋,說你咋回來了?王朋努努嘴,示意媽媽別出聲。珍珍在床頭坐下,看著這親親的一家三口,心里暖暖的,熱熱的。王朋望向媽媽,看到珍珍嘴唇上也是燎泡,比之前的媽媽更加焦黃蒼老。媽媽放在被子上的手,榆樹皮一樣,血管骨棱著,和寶寶白嫩的肌膚相比,仿佛來自兩個世界。那只送飯的保溫盒,已經(jīng)舊了,外殼布滿了坑坑洼洼,盒蓋也不再嚴實,飯菜的熱氣從縫隙里擠將出來,把香味慢慢送到了鼻尖。他忽然覺得,母親就像這只保溫盒,風雨里一輩子,不管外面是怎樣,受到怎樣的磕碰,卻始終如一地裝著可口的飯菜。他似乎突然想說一些什么話,比如媽媽你老了瘦了,你辛苦了,他甚至想說,媽媽我可能錯了,年輕無知地錯了,但喉嚨里堵著說不出來。他覺得自己一直是傻著,懵懂著,像現(xiàn)在的寶寶,病了,要打針吃藥,朝健康的路上去走。一種醍醐灌頂?shù)母杏X剎那涌滿了心頭。
九
又是周末,秀蘭去市場上挑了五花肉。她對賣肉的說,就要后腿前面的五花肉。賣肉的說,看著你年輕,你還懂行得很。秀蘭說,誰當家,誰才知油鹽貴嘛。又買了土蜂蜜,剛出地的土豆,還割了一方縣城有名的劉家豆腐。置辦齊了,回家熬肉。
屋子里熱氣騰騰,仿佛春天還在花里,夏天就迫不及待地要赤膊上場。王朋把餐桌收拾好,就等著上菜。一家七口坐齊,熬肉上了桌,肉香飄散著。鳳霞說,寶寶,先給奶奶夾塊兒肉。寶寶說,好?;位斡朴茒A一塊兒,放到珍珍碗里說,爺爺吃肉肉。大家都笑起來。
王朋拿起電話,撥出去。喂,麥子,我們在吃肉哦,可香啦。黑黑說,把免提打開,我們也聽聽。那邊傳來春春的聲音:朋娃,爸媽都好吧?王朋說,吃著熬肉吶,一點事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