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祖列依哈睜開了眼睛》是一部謳歌生命和人性之愛的寫實小說，在尊重歷史細節(jié)的同時，將一個韃靼鄉(xiāng)下女人祖列依哈充滿苦難的人生跋涉之旅，以全景的方式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展現(xiàn)她對生命意義和存在本質(zhì)的深刻感悟。小說的敘述風格和敘事手法獨特，在敘述時間方面技巧卓越，所以一經(jīng)問世就引起轟動。本文將從“時序”“時距”和“敘述頻率”三個方面分別探討《祖列依哈睜開了眼睛》在敘述時間方面的特點。

關鍵詞：《祖列依哈睜開了眼睛》 敘述時間 時序 時距 頻率

俄國女作家古澤爾·雅辛娜的長篇處女作《祖列依哈睜開了眼睛》一經(jīng)問世就引起熱烈反響，并一舉將“年度最佳小說”“亞斯納亞·波利亞納獎”“大書獎”等獎項收入囊中，成為2015年俄國文壇最大的贏家。小說的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30年代，彼時的蘇聯(lián)在經(jīng)歷糧食危機后，正全國范圍內(nèi)實行全盤集體化運動，對待富農(nóng)的政策也由排擠轉變?yōu)閺氐紫麥?，但由于當時對富農(nóng)的界定沒有明確規(guī)定，且上級要求上報富農(nóng)的數(shù)量必須達標，所以被上報為“富農(nóng)”中大部分都是反集體化分子，他們的財產(chǎn)被強制性沒收，并被遷往遙遠的邊疆進行勞動改造，小說的女主人公祖列伊哈的丈夫就是因為反對集體化改造，被蘇維埃紅軍開槍打死，而祖列伊哈則被視作“富農(nóng)”強制遣往西伯利亞，對于她來說，這次遣送不僅是一次空間上的跋涉，更是一種心靈的蛻變。

小說主要圍繞著韃靼農(nóng)村婦女祖列伊哈的故事展開，她的一生遭受了諸多磨難：婆婆的惡毒謾罵與指責、丈夫的專橫無禮與欺凌、命運的不公與多次的喪子之痛。但所有的打擊都不曾將這位看似柔弱的“可憐蟲”打倒，在被裝進悶罐車流放西伯利亞的途中，她一次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在經(jīng)歷種種苦難與壓迫之后終于找到自我，涅槃重生，并且尋找到自己的真愛。這部小說之所以一經(jīng)問世就引起轟動不僅在于其直接揳入歷史縱深的敘述視角，具有電影鏡頭特點的敘述風格以及蒙太奇般的敘事手法，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還得益于小說在敘述時間方面的技巧?！皵⑹鰧W家關于敘事與時間的研究主要從‘故事時間與‘話語時間的關系入手，分析時間在兩個層面的結構，揭示‘故事時間與‘話語時間之間的差異?！适聲r間是指所述事件發(fā)生所需的實際時間，‘話語時間指用于敘述事件的時間，后者通常以文本所用篇幅或閱讀所需時間來衡量”a。法國學者熱奈特曾首次從“故事時間”和“話語時間”兩者的關系入手，提出從“時序”“時距”“頻率”三個方面對敘述時間進行分析的方法。本文擬借用這一方法，分別從這三個方面對《祖列依哈睜開了眼睛》的敘述時間進行較為深入的探析，以期通過對這部小說的敘述時間的解析，來把握小說的整體結構，挖掘某些事件對于小說人物或者敘述者的特殊意義，理解和感悟這部作品所揭示的人生主題以及其賦予的深層含義。

一、時序：順序與倒敘的結合

時序，即敘述時間的順序，是相對于故事時間的順序而言，如熱奈特所說：“研究敘述的時間順序，就是對照事件或時間在敘述話語中的排列順序和這些事件或時間在故事中的接續(xù)順序?！眀 小說一開始用第三人稱展開敘述，向我們展現(xiàn)了祖列依哈的奴仆般的家庭生活，然后又描述了她在移民途中經(jīng)歷的種種磨難以及抵達移民地之后的“新生活”，這基本依照事件發(fā)生的實際時間序列進行敘述，體現(xiàn)了一段故事的連貫性和完整性，使小說主人公前后心理的轉變具有合理性和邏輯性，同時也促使讀者與敘述者產(chǎn)生共鳴。而小說在以順時序為主體方式的基礎上，也充分運用倒敘方式，使得小說在緊扣主人公個人經(jīng)歷的同時，有效地拓展了小說的敘事規(guī)模，制造懸念并增強藝術沖擊力。比如，在伊格納托夫成功地將那群特殊富農(nóng)移民送到中轉站的時候，他本以為就此可以擺脫這些“犯人”了，可是首長巴基耶夫，作為伊格納托夫的好朋友卻極力要求他繼續(xù)跟隨專列直至將富農(nóng)們送至最終目的地。伊格納托夫?qū)Υ死Щ蟛唤?，但在巴基耶夫再三要求和勸說下只好接受這項任務。但是敘述者當時并沒有指出巴基耶夫執(zhí)意派伊格納托夫去押送專列的原因。而在小說的第三章第四節(jié)通過庫茲列茨的講述以及他所提供的報紙，才讓已經(jīng)與外界隔離許久的伊格納托夫明白巴基耶夫當初的用心良苦。被誤判為反動分子的巴基耶夫當時很快就會被逮捕，為了不牽連朋友，才將伊格納托夫調(diào)離。小說中是采用一種倒敘的方式，以伊格納托夫的心理活動的形式來揭露這一真相：

原來巴基耶夫是有意派自己出差。對呀，這一點現(xiàn)在看起來非常清楚。……他這是想要救我，免得我受牽連，把我派得遠遠的。c

又比如小說第二章第二節(jié)專門講述了婦科教授，醫(yī)學巨星萊貝的醫(yī)學生涯、失去工作后的生活境況，以及被誤認為是德國奸細而送到監(jiān)獄的遭遇。受到嚴厲處分的教授已經(jīng)對國內(nèi)外發(fā)生的變化感到沮喪 ，變得迷糊不清，甚至有些呆傻。敘述者起初并沒有詳細地敘述國內(nèi)外形勢是如何致使教授感到沮喪甚至變得瘋瘋傻傻。而小說第三章第二節(jié)則對此做出了解答，較為詳細地交代了醫(yī)生變傻是因為他親眼看到自己醫(yī)治的病人在大學門口被人槍殺，并且每天都能目睹無辜的百姓慘死，而他作為一名救死扶傷的醫(yī)生卻救治不了他們，只好逐漸封閉自我，逃避現(xiàn)實，讀者讀到這里便有了豁然開朗之感。作者采用這種倒敘的方式顯然比和盤托出的順序方式更具有藝術沖擊力，更能調(diào)動讀者的閱讀興趣。況且作者這么安排也是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剛好與祖列依哈分娩的這一情境相契合，萊貝醫(yī)生就是在給祖列依哈接生的時候丟掉了密封罩的“保護”，是新生命讓他意識到現(xiàn)實存在的一切，讓他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并重拾活下去的勇氣。

二、時距：概述與場景并重

“敘事時間”涉及的一個概念是“時距”。 所謂“時距”是指“故事時長（用秒、分鐘、小時、天、月和年來確定） 與文本長度（ 用行、 頁來測量） 之間的關系”d?！盁崮翁靥岢隽怂姆N涉及時距的敘述手法，分別是概述、場景、省略、停頓。它們構成了敘事作品中的不同節(jié)奏，往往交替出現(xiàn)在作品中，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了敘事速度，使得作品猶如音樂一樣隨著話語模式的變化出現(xiàn)不同的運動方式”e。作者對不同事件的著墨多少無疑標志著作者對這些事件的重視程度，因此，“時距”的變化標志著作品敘述重心的轉移。小說《祖列依哈睜開了眼睛》則主要采取了“概述”與“場景”敘述的方式來構建情節(jié)、刻畫人物、烘托主題。

小說中有許多地方都采用了“概述”的敘述方式。“概述”是指敘述時間短于故事時間。小說第三章第一節(jié)講述了在沉船事件中幸免于難的十幾個流放犯與伊格納托夫一同登岸，在密林中開辟出一處棲息地。其中對于一些幸免于難的流放犯的描述就極為簡短：“蘇姆林斯基·康斯坦丁阿爾諾維奇。性格沉靜的一個老頭，毫無惡意的一個人?！犝f是地理學家，或者是農(nóng)藝師。伊孔尼科夫·伊利亞·彼得洛維奇，這個人愚蠢拙笨、不善勞作、身體單薄、意志薄弱……”f作者采用“概述”的方式是合情合理的，畢竟有三十個人幸免于難，若都一一詳細介紹，小說文本就顯得過于臃腫，而且這樣的概述有利于讀者迅速形成對人物和事件的了解，掌握其基本特征。

除了“概述”之外，《祖列依哈睜開了眼睛》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的是“場景”?！皥鼍啊敝笖⑹鰰r間與故事時間基本相等。依照熱奈特的觀點：“最常見的場景是文本中的人物對話?！眊 在《祖列依哈睜開了眼睛》的敘事手法中，顯性對話是占據(jù)主導、核心地位的一種，無論是對外在的社會歷史事件的書寫，還是對人物性格及其內(nèi)心世界的展示，很多都是借助大段的顯性對話來完成的。比如，文中第一章祖列依哈伺候婆婆洗澡的一個場景，作者就采用了對話的方式，敘述的速度基本等同于實際故事的發(fā)展，猶如“舞臺上的人物表演”，讀者似乎能“直接聽到、看到人物的言行 ”h對話如下：

——別盼著我死，我還打算多活幾年呢。婆婆繼續(xù)說著，一把把碧石念珠放在一旁，伸手去探摸用的很舊的拐杖……

——哎，又要開始數(shù)落我那可憐的家族了。祖列依哈傷心地嘆了一口氣，把翻毛長皮襖、尖頂帽子和氈靴拿到老太婆前面。

——哪兒像你，一副氣血不足的樣子。說著，老太婆向前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腳。祖列依哈小心翼翼地從老太婆腳上脫下毛茸茸的軟鞋……個頭兒沒長起來，臉蛋也沒長開……只會生丫頭片子，而且一個也沒有活下來。i

從這段話中我們就能看出祖列依哈在家庭中地位低下，默默忍受婆婆的侮辱打罵，卻不敢與之反抗。遭遇不公的命運，過著仆役般的生活，卻又無法改變這一現(xiàn)況，此時的祖列依哈被束縛在封建家庭的牢籠中，并不明白存在的真正意義。這樣的場景對話更加能夠激起讀者對祖列依哈深深的同情與憐愛，同時也為祖列依哈日后在歷經(jīng)種種磨難之后的覺醒、蛻變賦予了合理性，使讀者更加能夠理解女主人公前后精神上的反差。小說中還有一處場景對話也讓人印象深刻。祖列依哈向兒子優(yōu)素福講述有關神鳥謝姆魯格故事的時候，年幼的兒子不停地向媽媽提問，通過一問一答把整個故事講述完，這種方式比直接以一個人說教的方式說完故事要更富有哲理性。那么作者為什么要大費周章地特意把祖列依哈講故事的情節(jié)凸顯出來呢？對話中有這么一段：

鳥兒們經(jīng)過艱苦跋涉、歷經(jīng)種種磨難才體驗到的一切，瞬間被颶風刮得蕩然無存，它們的心里一片空蕩，希望盡失。對于它們而言，走過的道路杳無蹤跡，過去的生活徒勞無益。許多鳥兒死在了這里。死于絕望。僅有三十只意志最為堅強的鳥兒存活下來。羽毛被燒焦了，鮮血肆意流淌，身體極度疲倦，但是它們爬到了最后的山谷。j

從這個故事的內(nèi)容上看，我們也就明白了作者的用意。祖列依哈講述的并不是僅僅是關于鳥的故事，更深層面講的是自己和另外二十九位流放者的故事。平底船在暴風雨中失事之后，僅有他們?nèi)舜婊钕聛?，被流放到安加拉河的一片原始森林中，三十個人在密林中開辟了一處新的“棲息地”，構建了一個小烏托邦。在那里，劫后余生的人們拋下了昨日種種、開始了新的生活。故事中的鳥兒們最終到達了它們的棲息地——神鳥謝姆魯格的宮殿，并邀請謝姆魯格作為它們的國王，帶領它們。祖列依哈生活的謝姆魯克村就是謝姆魯格神殿，而村里的三十人就是那些勇敢堅強的“神鳥”。這個小故事是祖列依哈對自己往事的一種回憶，是她全部生命的感悟與總結，同時也是作者想要傳達給讀者的深意。

三、頻率：概括敘事與重復敘事并置

“頻率”的兩種常見方式是概括敘述和重復敘述。由于“頻率”是指 “一個事件出現(xiàn)在故事中的次數(shù)與該事件出現(xiàn)在文本中的敘述（或提及）次數(shù)之間的關系 ”k，“概括敘述”就是指講述一次發(fā)生的事件，而“重復敘述”是指講述數(shù)次只發(fā)生了一次的事件。在小說《祖列依哈睜開了眼睛》中作者就采用了大量的概括敘述。例如：

萬能的主，他又做夢了！……她不敢提醒丈夫，只是每次當丈夫動身去喀山的時，他就皺著眉一直望著他。……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來了?！捎陂L時間地身處黑暗之中，油燈的光亮讓人感覺明亮刺眼，如同太陽的光線。l

文中出現(xiàn)像“又”“每次”“很久”“長時間”等這樣的字眼，表明事情發(fā)生不止一次，敘述者將重復發(fā)生的場面進行籠統(tǒng)敘述，說明這一情景已經(jīng)融入小說人物的習慣當中，成為他們?nèi)粘Ｉ畹囊徊糠郑@樣的敘述也可以避免在同一事件上耗費過多的筆墨。

與概括敘述并置的還有重復敘述。比如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祖列依哈婆婆的名字“烏佩里哈”，祖列依哈經(jīng)?；貞浧鹌牌拍歉弊炷?，甚至出現(xiàn)幻覺，認為婆婆一直在自己的周圍，監(jiān)視她的一舉一動。小說第一節(jié)作者就描述了祖列依哈的婆婆是如何使喚和打罵自己的媳婦，對于婆婆的惡言相向，祖列依哈只能默默忍受，不予反抗。小說第二章第五節(jié)當祖列依哈得知自己再次懷上孩子的時候，她又回想起婆婆的詛咒，立即就擔憂起來，害怕失去這第四個孩子。第三章的第三節(jié)祖列依哈在昏黃光亮的爐火旁，透過幼兒的哭聲又出現(xiàn)了幻聽，聽到婆婆攪魚湯的聲音，并且自發(fā)地回應著婆婆說：“我的兒子可不這么哭叫不停，他從不這么哭叫?！眒 第三章第四節(jié)由于年幼的兒子患有癲癇，聽從萊貝醫(yī)生的建議，搬進了醫(yī)生住的地方，對此祖列依哈久久不能平靜，這時祖列依哈仿佛又看到婆婆走到自己的面前破口大罵，罵她是狐貍精、全身散發(fā)著騷味，勾引別的男人，不守婦道，等等。這時祖列依哈終于不再懦弱，不再懼怕婆婆，勇敢地進行了自我辯護：“穆爾塔扎死了。我有權嫁給別人！”n小說的最后一章最后一節(jié)當祖列依哈的兒子想要逃離所在的孤島，去上美術學院的時候，面對兒子的離開，祖列依哈痛心不已，這時她又幻想著見到了自己的婆婆，她這次沒有推開她，而是一下子撲到了她的懷里，放聲痛哭起來。這一次烏佩里哈的出現(xiàn)可以說是對祖列依哈的解救，通過婆媳倆心平氣和的談話，祖列依哈似乎能夠體諒婆婆的所作所為，也明白了，如果她愛自己的孩子，就不應該以愛的名義束縛他，應該鼓勵他去見識一下外面的世界。其實婆婆烏佩里哈一次次的出現(xiàn)都是祖列依哈自己想象出來的，是自己對過去種種無法釋懷的體現(xiàn)，但是她又想掙脫過去的枷鎖，內(nèi)心十分矛盾與痛苦。作者采用這種重復敘事的方式，讓我們從祖列依哈對的婆婆的態(tài)度轉變中看出她內(nèi)心情感的變化，從默默承受到勇敢反抗。同時也看到她心靈的一次次蛻變，意識的逐漸覺醒與最終的自我救贖。除此之外，小說中還有許多地方都采用了重復敘述的方式，這里就不再一一贅述了。

四、結語

綜上所述，我們分別從時序、時距和敘述頻率三個方面探討了《祖列依哈睜開了眼睛》在敘述時間方面的特點。從時序方面來看，小說在以順時序為主體方式的基礎上，也充分運用倒敘方式，既使小說具有完整性、連貫性和合理性，又有效地拓展了小說的敘事規(guī)模，制造懸念并增強藝術沖擊力。從時距上來看，作者主要采取了概述與場景敘述方式來構建情節(jié)、刻畫人物，其中借助大段的顯性對話來展示人物的性格及其內(nèi)心世界，使讀者能感同身受，調(diào)動讀者的閱讀興趣；從敘述頻率上來看，作者采用概括敘述與重復敘述并置的方式，推動情節(jié)的層層展開，使得小說行文張弛有度，富有層次感，并逐步揭示和升華小說的主題和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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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陳燕，文學碩士，東方盛虹社會工作服務中心項目主管，研究方向：俄羅斯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