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 張希睿

摘 要： 殷健靈十八歲在《少年文藝》發(fā)表處女作，由詩歌起步，從此與兒童文學(xué)結(jié)緣。她善于以女性特有的觀察力用敏銳細膩的筆觸探悉少年兒童隱秘曲折的心理世界，其一貫的作品多寫青春期少女的迷茫、困惑、憂傷和成長?！兑坏蚊孛艿难蹨I》從成年的“我”寫起，通過尋找記憶之旅回溯“我”美好純真的童年和朦朧悸動的青春期，反映出殷健靈對現(xiàn)代社會人們深陷于流行文化因而內(nèi)心遭受蒙蔽的深刻思考。

關(guān)鍵詞：《一滴秘密的眼淚》 自我迷失 精神成長

成長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一大母題，殷健靈作為21世紀(jì)以來備受關(guān)注的女性作家，一直把筆觸聚焦于成長小說的領(lǐng)域，作品獲得了許多獎項。而成長小說這一類邊緣性的小說類型，在她的努力下，被越來越多的讀者所了解。莫迪凱·馬科斯 （Mordecai Marcus）指出成長小說的定義主要有兩類：一類把成長描繪為年輕人對外部世界的認識過程；另一類把成長解釋為認知自我身份與價值，并調(diào)整自我與社會關(guān)系的過程。《一滴秘密的眼淚》中主人公的成長敘事明顯屬于后者，精神迷失的主人公出走后得到頓悟，最后重新認識了自我，獲得新生。從結(jié)構(gòu)上看，《一滴秘密的眼淚》中“我”的成長歷程并沒有脫離一貫的成長模式，“我”經(jīng)歷了精神上的迷惘—追尋—頓悟—成長的過程，從迷失自我到尋找自我，最后重塑精神世界獲得新生。

一、困境中的自我迷失

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視角展開：“我”走在潮流前端，過著最時髦的城市生活，久而久之，少年時期的記憶被遮蔽，甚至忘卻了自己還會流淚。當(dāng)“我”得知小寶重病后，“我”封閉的記憶被撬開了一條縫，從此“我”踏上了一個人的旅途。在這個由多個幻境串聯(lián)起來的旅途中，“我”遇到了飄兒和風(fēng)，一步一步尋回了記憶，重新找到了真我。

小說并未提及主人公的名字，全篇以“我”自稱，是在燈紅酒綠中迷失自我的“時尚中人”，“我”活在當(dāng)下，自由而個性地活著，有著永不停歇的生活節(jié)奏。在大多數(shù)時候，“我”的記憶只有現(xiàn)在。通過榮格有關(guān)集體無意識的哲學(xué)和精神病理學(xué)的分析可知，失憶癥是對自我空虛性的猜疑，是身份認同危機的征兆。雖然“我”的生活方式被朋友們認同和贊美，然而“我”建立在虛榮之上的認同感并非是真正的自我認同，“我”看似快活得如魚得水，精神世界卻一片空白，在“他者”的認同中迷失了自我。這不僅是“我”的精神危機，同時也是現(xiàn)代都市人在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世界中同樣面臨的困境。

提倡享樂縱欲的流行文化在當(dāng)今社會越來越受到年輕群體的擁躉，它能給大眾帶來歡愉和刺激，但同時也會使大眾逐漸失去理性思考的能力。小說中的“我”是流行文化最忠實的跟隨者，在日常生活中，“我”喜歡刺激和新鮮，“做過廣告人、音樂人、網(wǎng)站和時尚雜志的編輯、外資貨運公司的主管”，去蹦極攀巖，去野外探險，對這個城市所有與“流行”有關(guān)的事物，“我”都了如指掌?！拔摇背撩杂谶@種感覺，并把它引入自己的感情生活：不斷地更換男友，和朋友們通宵達旦地喝酒蹦迪，享受黑夜的曖昧和冰冷。極度的感官刺激下，“我忘卻了夢中的道路和太陽，我曾經(jīng)的夢，已經(jīng)不再相識”。

正當(dāng)“我”陷于流行文化泥淖中而不自知時，接到了中學(xué)女同學(xué)的電話，她說小寶就要死了?！拔摇逼D難地從記憶深處找出小寶，小寶是“我”青春期時喜歡過的第一個男孩子，青春期離“我”過于久遠，現(xiàn)實和理智讓“我”學(xué)會了遺忘；“我”遺忘了所有的過去，包括曾經(jīng)喜歡過的男孩小寶。得知他快要死了的消息后，“我”開始坐立不安，神情恍惚?！拔摇比タ赐诵?，也見到了他白發(fā)蒼蒼的母親，一碗赤豆蓮心湯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的這些意象：藍邊細瓷碗、紅木桌、結(jié)了冰棱的屋檐、圍著白圍脖扎著兩條辮子的小姑娘等，蘊含著一股溫暖寧靜的氣息。小姑娘是小時候的“我”，但小姑娘所處的世界與“我”身處的現(xiàn)代社會完全是割裂的兩個世界?！拔摇背两谛鷩谈≡曛幸丫?，突然憶起溫暖平和的過去，打破了“我”內(nèi)心的平靜。

離開小寶家后，“我”猝不及防地開始流淚。“眼淚”的意象在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它是情感的外在顯現(xiàn)，有著特定的象征意義。它代表著愛、救贖和希望，代表“我”內(nèi)心的情感開始復(fù)蘇。它見證著“我”的迷失，也見證了“我”的成長。小寶的出現(xiàn)，在“我”僵硬的記憶之湖上砸開了一圈漣漪，讓“我”腦海里被遮蔽已久的記憶開始萌發(fā)。

二、“出走”時的自我尋找

出走是成長小說的一個重要的構(gòu)成要素，也是處于困境的主人公進行的自我解救。小說中“我”遠離城市的喧囂，背起行囊開始了一個人的旅程。在這趟旅行中，作者建構(gòu)了一個超越現(xiàn)實的世界，“我”游歷的博雅古城，百鳥天堂、魚樹屋等地都是幻境，甚至連這段旅途的向?qū)А帮h兒”都是“我”內(nèi)心純美童真的外化。在旅途中，心如磐石的“我”逐漸恢復(fù)童心，最終找回了童年的記憶，也找回了內(nèi)心的美好與溫暖。

旅途一開始，“我”的越野吉普車壞在了黑暗的山野中，好在“我”遇到了山谷旅店的飄兒，讓“我”有了食物和住處。飄兒要求跟著“我”去旅行，并保證會給“我”講故事，“我”答應(yīng)了她。飄兒的第一個故事是小貓花兒。即將遠行的朋友將小貓崽抱給飄兒，說四年后來接走它。飄兒精心地照顧它長大，與花兒建立了深厚的情誼。四年轉(zhuǎn)瞬即到，花兒要去遠方了，但它在一個夜晚跑了，飄兒遍尋不見，絕望之時，一個白衣少年叩門而入。兩人披著月光在湖水里游泳，少年像花兒一樣親吻飄兒的手背，原來花兒祈求月光女神給它一個夜晚，讓它變成少年和飄兒告別。她的故事把“我”吸引住了，并且總讓“我”想起些什么，但“我”卻記不分明，“此時的我體會到了失憶的痛苦”?！拔摇笔サ牟粌H是記憶，更是內(nèi)心的情感，所以飄兒講的純美故事讓“我”感到痛苦。

第二個故事是關(guān)于飄兒奶奶的。奶奶每年都會在飄兒生日的時候給她送春餅吃，后來奶奶去世了，飄兒傷心欲絕，在一個早晨突然收到一封信，信里告訴她，在滿月的時候唱一首奶奶教給她的歌，就能見到她。飄兒終于等到了滿月，她站在銀杉樹下一遍又一遍地歌唱，奶奶出現(xiàn)了，她告訴飄兒她仍然活著，活在她的心中。以后的每年，飄兒都會在生日的時候收到一個裝著春餅的竹籃子?！拔摇甭犕旰舐淞艘坏螠I，“仿佛什么影像撞擊了我的心扉，然后奔馳過‘我全身的血管”?！拔摇贝竽X深處凍僵了的記憶等待著蘇醒，但饑餓戰(zhàn)勝了“我”內(nèi)心泛起的一絲柔軟，“我”打斷了飄兒的話，趕著去買食物和水。

十只翩翩飛舞的蝴蝶帶領(lǐng)我們來到了博雅古城，之后我們遇到了古城的導(dǎo)游“過先生”，他熱情地向我們介紹古城里漂亮的影壁、高大的向日葵、搖曳的迎春花、精美的梁雕等景物，飄兒聽得津津有味，但“我”所看見的景色與他們所見的截然不同，在“我”眼里，這座被廢棄的古城就像是一個大的垃圾場，只有碎石瓦礫、斷壁殘垣。當(dāng)我們開車離開古城一里后，回頭看博雅古城，看到了一座精美的水墨古城鎮(zhèn)。我們繼續(xù)往前走，準(zhǔn)備翻越一座叫“百鳥天堂”的山嶺，里面散落著眾多鳥雀的尸體，“我”認為這里是百鳥地獄，飄兒卻認為這里很美，因為鳥兒知道自己的終點。在這短短幾日的旅程中，“我感到了一種久違的情緒，那似乎不是高興，那是什么呢？我卻說不清楚”。這時的“我”意識到喧鬧的都市生活是空洞的，茫然失措的人們?nèi)挥鼟吨白?，喪失了心靈深處的幸福和安然。

接著，我們跟著玻璃球來到了夢幻的魚鳥屋，它坐落于從湖底浮出的一片森林中，屋子的主人坐在織布機旁，織出了真實的鳥、蝴蝶、鮮花和晚霞等一系列美妙的事物?！拔摇笔职巡Ａ蛩に楹螅窒Я?，但“我”相信，那座森林一定還在，恢復(fù)童心的人在某一時刻能與和它見面。之前旅途中的所見所聞雖然對“我”內(nèi)心有所觸動，但直到此時，“我”才從心靈深處接受并且相信這個夢幻的世界。

“我”想弄清飄兒的來歷，但她拒不回答，而是跟“我”講了個故事。最后一個故事說的是鐵盒茶館的少年“風(fēng)”，飄兒的山谷旅店和風(fēng)的鐵盒茶館在山腰上遙遙相對，有一天，風(fēng)到飄兒的山谷旅館里住店，給飄兒的生活蒙上了一層朦朧曖昧的面紗，他離開時送了一匹木馬給飄兒。有一天，飄兒視若珍寶的褪色木馬不見了，她決定去鐵盒茶館找風(fēng)，但沒有找到。飄兒一開始悲傷欲絕，后來意識到自己的念頭很蠢，因為風(fēng)一直在她心里。聽完她的故事，“我”意識到自己忘記了極其重要的東西，“我”曾經(jīng)為忘記過去感到驕傲，但此時的“我”感到很不安。這晚，“我”在夢中夢見了久違的童年。

飄兒不見了，“我”在恍惚間看到她回到了山谷旅店，于是“我”踏上了尋找她的路途?！拔摇毖刂爻讨纷?，周圍的景色和之前迥然不同?！拔摇庇鲆娏艘黄衬甑哪承┢瓮蝗辉凇拔摇蹦X海中出現(xiàn)?！拔摇毖刂衬恢蓖白撸龅搅思邑斎f貫卻在沙漠尋找愿望的趕駝人和生活殷實卻和“我”一樣患了失憶癥的一對情侶。那對情侶和“我”一樣，從繁重不堪的現(xiàn)實生活中逃離，遇上了一個天使般的小男孩，在他的陪伴之下，他們的心靈慢慢復(fù)蘇，但小男孩卻消失了，兩人踏上了尋找他的旅程?！拔摇币恢蓖靶旭偅K于，一個年輕的女子給“我”指明了尋找飄兒的道路：美樹鎮(zhèn)。美樹鎮(zhèn)全是孩子，“我”沒有找到飄兒，卻找到了陪伴了“我”整個童年的洋囡囡?！拔摇钡挠洃浽谶@個時候完全復(fù)蘇，“我”重新拾起遺失已久的童心，成了一個完整的自我。

三、“頓悟”后的精神成長

“頓悟”是成長小說的一個典型元素。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認為：“頓悟是一種突發(fā)的精神現(xiàn)象：通過頓悟， 主人公對自己活著和某種事物的本質(zhì)有了深刻的理解和認知。頓悟通常是主人公擺脫困惑、幡然醒悟的原因，發(fā)生在心理變化的關(guān)鍵時刻，是故事的高潮。成長小說中的頓悟主要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生活中震撼事件在主人公精神上的感悟；一種是主人公在日常小事中自發(fā)產(chǎn)生的感悟?！迸c典型的成長小說一樣，在“我”精神成長的過程中，特殊事件的發(fā)生引發(fā)“我”的思考，并形成小說的高潮，成為“我”成長歷程的一個轉(zhuǎn)折點。

“我”的第一次頓悟是在美樹鎮(zhèn)，美樹鎮(zhèn)是一座玩具城，賣的全是舊玩具，這里的每家店都擠滿了大人，而店主都是孩子。原來這些舊玩具都陪伴著曾是孩子的大人們度過一段難忘的時光。在手鐲的引領(lǐng)下，“我”來到了一家偏僻的小店，在那里找到了奶奶給“我”做的洋囡囡，洋囡囡的出現(xiàn)給“我”內(nèi)心帶來巨大的沖擊，“我”的記憶徹底蘇醒了。幼時的“我”被百貨商店里的一個漂亮的洋囡囡吸引住了，但奶奶買不起，為了滿足“我”的心愿，手腳不麻利的她費心思地收集各種材料給“我”做了一個相似的洋囡囡，一針一線中藏著深深的愛?！拔摇庇浧鹆岁P(guān)于奶奶的一切，孩提時天真純粹的生活以及深厚的親情將“我”內(nèi)心的情感喚醒。

第二次頓悟是在山谷旅店?！拔摇痹趯ふ绎h兒的路上遇到了同樣要去山谷旅店的搭車少年“風(fēng)”，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席卷了“我”，讓“我”想起高中時的小寶?！拔摇庇浧鹆宋覀兊南嘤?，他的口琴表演、他畫的畫、他給“我”采的桑葚、他在轉(zhuǎn)學(xué)前寫的表白日記……這所有的細節(jié)都充滿了難以言說的青澀懵懂的愛戀之情。我們到達山谷旅店后，發(fā)現(xiàn)那里是一個島嶼，與“我”之前見過的不一樣，也沒有飄兒，“我”意識到自己再也找不到飄兒了，“我”忍不住落淚，“這些年來的灑脫不羈、輕松談笑、超脫離世、特立獨行……統(tǒng)統(tǒng)積攢起來，有了此刻的盡情一慟”。此時“我”從都市文化的泥淖中徹底掙脫出來，感受到了精神世界的充實遠遠比物質(zhì)世界的享受重要得多。風(fēng)說：“飄兒只是一片葉子，是一片花瓣，是天上的一朵云，是你的一顆眼淚喲……飄兒又哪里離開過你?！彼脑捵尅拔摇蓖Ｖ沽丝奁萑肷钌畹乃伎?。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我”回到了現(xiàn)實中，從此“我”成了都市的“異類”，“我”不再追逐潮流，而是直面自己內(nèi)心的靈魂，充滿熱愛地去聆聽樹葉、花瓣和云朵的聲音。正是通過這兩次震撼性的頓悟，曾經(jīng)迷失自我的“我”恢復(fù)了內(nèi)心被遮蔽的情感，重塑自己的精神世界，最終獲得了新生。

“我”的自助旅行是一個尋找記憶，同時也是尋找心靈和諧之旅；在飄兒的幫助下，在都市文化中迷失的“我”拾回了幼時的記憶，填補了“我”內(nèi)心缺失的情感，成為一個有著溫暖內(nèi)心的人。在當(dāng)下時代，小說關(guān)于流行文化與自我迷失、消費主義與人格異化以及返璞歸真的書寫，對適應(yīng)了快節(jié)奏生活無暇顧及精神世界的人來說，無疑具有啟迪意義。

參考文獻：

[1] Mordecai Marcus：“What Is an Initiation Story？”， The Young Man in American Literature：The Initiation Theme. Ed.Willaim Coyle， New York：The Odyssey Press， 1969.

[2] 殷健靈.一滴秘密的眼淚[M].天津：新蕾出版社，2006.

基金項目： 贛南師范大學(xué)國家級大學(xué)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xùn)練計劃項目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1810418005）

作 者： 羅蘭，贛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語言文學(xué)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張希睿，贛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本科生。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