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晶輝

1

夜深了，即使經(jīng)常熬夜的人也熄了燈。

樓上的窗口次第變黑，猶如人溫柔地閉上眼睛。晚歸的人制造出來一點細小動靜，立刻驚起幾聲不知道從哪里傳來的狗叫。這時候一個陌生人出現(xiàn)在單元樓群前，聲控?zé)魴C警地亮了。他一只手拎著一只白色塑料袋的提手，另一只手在下面小心地托住底，用緊急如鼓點的小碎步往前跑，似乎里面是什么重要東西。那時走時跑的樣子頗有幾分滑稽。

他急匆匆地往前面那棟樓走去，感覺不對，走了幾步又折回來了。他一臉迷茫地左顧右看，努力分辨哪一個才是他應(yīng)該去的。他拿起手機和誰打了一個電話，很快掛掉。終于，他確定了目標。他調(diào)轉(zhuǎn)方向，三步兩步邁上臺階，用力拍打安裝了面部識別的單元門，焦急地等著。他等了一會兒，門開了一條小縫，因為天氣冷，門里只露出來半個腦袋和一只手臂。這小哥把手里那個袋子趕緊遞過去，對方伸手接過來剛要說一句謝謝，穿制服的小哥一扭身，像狡猾的兔子一樣，又跳入如水的濃夜里，瞬間不見了蹤影。

我女友雙手捧著手機躺在床上還在玩游戲。時候不早了，她還不睡覺。我拍拍她從被子里斜出來的半截光滑潔白的小腿說，寶貝，別玩了，都把眼睛玩壞了，熊貓眼怎么來的忘記了嗎？明天你還要上班，睡吧，你看都幾點了。我女友頭也沒抬，甩出來一句話，我不困，要睡你睡吧。我怕她著涼，順勢把她的腿塞進被子里，但我的手好像接觸到一塊巨大僵硬的石頭那樣，她的腿紋絲未動。我不冷，她對我說，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一些不耐煩。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白天逛街的時候，她看中一款白色的鴨絨帽子，戴上對著鏡子扭來扭去，舍不得摘下來。她問我這帽子怎么樣，問了好幾遍。我說這帽子顏色太白了，襯得你皮膚黑，還是不要買。再說你本來就不白，當然，如果你單純?yōu)榱吮Ｅ?，那可以買，鴨絨的肯定保暖。我不是有意揭我女友的短，其實我女友的臉也不是特別黑，只是那頂帽子實在太白了，比雪花還白，我覺得實在和她的膚色不搭才那樣說。

沒想到她一下子就生氣了，丟下帽子氣呼呼跑出去了，留下一臉驚愕的老板和我。

我猜她還在因為白天的事兒生氣。

因為我注意到她玩游戲的時候明顯有些心不在焉。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了，但是我不說。我知道我女友的脾氣，越是這個時候你越不能哄她，你一哄，她肯定就哭了，就像大壩決堤那樣。而我真是有些累了，我可不想一晚上為了哄她睡不著。

當然按照目前的形勢，我自然也不能丟下女友自己先睡，那樣的話，后果更嚴重。

2

天已經(jīng)很晚，我不知道怎么哄我女友。外面的風(fēng)呼呼刮著，我聽到窗欞嘩啦啦地響，風(fēng)好像要吹進屋子把人吞掉。我正在愣神，聽到咯吱咯吱的聲音，像老鼠咬東西一樣，我心想難道家里遭了老鼠了。再順著聲音發(fā)出的方向看去，我不由得笑了。原來我女友餓了，她在偷偷啃昨天剩下的半包餅干，小口吃。這小丫頭，自己餓了也不說一聲，還偷著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怕我看到。我覺得我都要笑死了，但我還不能表現(xiàn)出來。我意識到機會來了。我蹲下去，覥著臉看著她說，寶貝，你餓了吧，我給你做點吃的。我女友不說話。不說話一般就是默認了，我準備給她煮一包面吃。這時候她突然說，誰要吃你做的飯，難吃得要死，和豬食一樣。我心想，豬食，你以前也沒少吃不是。我又說，你看這大晚上的，飯店都關(guān)門了，你讓我去哪里找吃的。她說，我餓死也不吃你做的飯。

我說寶貝，那你說怎么辦。

訂外賣，我想吃米線。魚豆腐米線。我女友想了片刻這樣回答我。

原來如此。訂個外賣也不是多大的事兒。我心想，你早說呀。但我這個人并不是那種慣著女友任由著她的性子瞎胡鬧的人。我以前有時候下班很晚回來，見過在下大雨的天氣里送外賣的小哥，風(fēng)雨模糊了他們的眼睛，他們努力看著前面的方向，我總擔心會出意外?？雌饋硭麄兇┲苊?，但我知道他們特別不容易。我還看過另一個新聞，說外賣小哥被車撞了，他自己都很危險，他卻想著先給客戶把外賣送了，令人又感動又唏噓。

我說，寶貝，這么晚了，外面又這么冷，就不要訂外賣了，外賣小哥也不容易，你忍心嗎？但我女友再看我的時候眼里已經(jīng)充滿了淚水。真的我有時候覺得我女友大學(xué)學(xué)的不是播音主持而且表演，說哭就哭出來了，而且悲痛欲絕。

她說你忍心嗎，我現(xiàn)在餓了，我就想吃一碗米線，一碗魚豆腐米線。我不吃我就睡不著，你忍心看我挨餓嗎？你怎么這么殘忍。我辯駁說，“殘忍”這么重的詞兒都說出口了，不至于吧？

她說，怎么不至于？我看出來了，白天買帽子，你也不是因為帽子不好看，說什么我皮膚黑和我不搭配，都是借口，咱們剛談戀愛的時候你還夸我白呢。你就是嫌那個帽子貴，一個帽子五百多，你不愿意給我買?，F(xiàn)在你連一碗魚豆腐米線也不愿意給我買了，你是不是不愛我了？劉小劉，你說，你不愛我就直接說，我們可以分手，你不用這樣折磨我！

我覺得我女友的暴風(fēng)雨來得莫名其妙。那你也得為別人著想吧，這么晚你讓人家給你送外賣？萬一出事了呢，我這樣說道。

我女友反駁說能出什么事，人家干的就是這個工作，掙的就是這份錢，不用你操心。你訂了外賣人家還掙錢了呢，晚上訂比白天運費貴我知道的。我看你心疼別人永遠大過我。其實我心里想訂個外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我現(xiàn)在就想和她吵幾句，打擊一下她囂張的氣焰。這還沒結(jié)婚就這樣了，要結(jié)婚了我肯定就鎮(zhèn)不住她了。我覺得我考慮得有理。

我和女友在一起時間長了，思路也變得很敏捷。我正想多說幾句，我一看我女友，又開始梨花帶雨了。我說好，好，我不和你爭，我現(xiàn)在就訂。這樣說著，我手里沒閑著，我心想趕緊給她訂了飯，省得拖一會兒還是睡不著。她笑著說，看來你還是愛我的，你要困了就睡吧，我再玩一會兒。

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覺得她活力四射，一點兒也不餓。我說好，好，我怎么會不愛你呢，我不困，我陪著你，等一會兒外賣來了我去取。你看，這上面提示商家已經(jīng)接單，預(yù)計一個小時以后送到。

3

也許是路上不好走，也許是晚上吃夜宵的人多，我等了很久外賣小哥還不來。這一次等外賣等得非常漫長，我看了好幾次手機，都凌晨十二點半了，還沒來。我對女友說要不算了，咱們不吃了，我實在是困得不行了。我女友現(xiàn)在心情異常的好，她說不行，你答應(yīng)我的，我今天一定要吃到魚豆腐米線。

我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來。正在我著急地準備給外賣小哥打電話催他的時候，手機響了，嚇我一跳。對方說你的外賣到了，請到西門這邊去，現(xiàn)在很晚了，小區(qū)正門保安不讓進。這個我知道，現(xiàn)在小區(qū)只有正門可以出入，西門也鎖上了，但可以取外賣，通過柵欄遞過來。西門正好距離我們這座樓很近，我說我馬上下去。聽起來外賣小哥一直在喘氣，聲音有些驚慌，直覺告訴我可能有事，我就問，我們的米線沒灑出來吧，米線都是湯湯水水的，你要灑得到處都是那可就不好了。對方急忙說不會不會，你放心吧，米線一點兒事也沒有。我笑了，心想看把孩子嚇得，我還挺不好意思。我說沒事就好了，你等我，我馬上到。我披著衣服下了樓。

樓道里空無一人。我按了電梯按鈕，聽到這部老電梯轟隆隆地從1樓爬上來的聲音，心里不由得一緊。

電梯有些年頭了，我每次一個人坐電梯的時候，總擔心它壞掉。有一次這個破電梯，我們按了8層和10層，它到8層直接停了，不再往10層走，直接降到1層。最恐怖的是有一次這電梯關(guān)門后就不動了，旁邊的老太太告訴我沒事。我們等了一會兒，電梯才緩緩下降。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現(xiàn)在，我又一個人進去了，電梯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我心想今天我一個人，不會困在里面吧。怕什么來什么。電梯似乎知道我想什么，我剛關(guān)上門，它就暫停了，也不往下走。我覺得這個點兒叫外賣真是一個錯誤的選擇呀。我過了很大一會兒才去按那個緊急呼叫，因為我生怕它沒反應(yīng)，我不敢按，電梯里也沒信號，到時候怎么辦？讓恐怖來得晚一些吧。

喂你好，緊急呼叫里面的人說話了。我懸著的心掉下來了一半。我說，電梯關(guān)閉了，按了1層，但是停住了，不動。對方用很平常的語氣說，不要擔心，這是老毛病了，我們正在提報修理。您再按兩下1層，然后重新按你那個樓層，這樣試試。我按照他說的操作，說可以了，電梯按鈕燈亮了。他說你再按1，我繼續(xù)按1，電梯晃晃悠悠地下樓了。我說可以了，好了。我繼續(xù)說，你們這個電梯的維修也該加快速度了啊，萬一哪一天緊急呼叫都壞了，那就更糟糕了，這大晚上的，太恐怖了。但對方已經(jīng)掛斷了。

下樓，周圍漆黑一片，有些陰森可怕。我摸著黑走到西門那邊，借著鐵柵欄外面馬路上路燈的亮光，我看到西門那邊其實一個人也沒有。我有些生氣，這些送外賣的，為了節(jié)約他們送餐的時間，總是還沒到位置就提前給我們打電話，讓我下來白白等，我一會兒肯定要給他差評。

我在西門口搓著手，跺跺腳，暖暖身子，早知道就該聽我女友了的了，穿厚點，多加一件棉衣。不一會兒從側(cè)面過來一個人影，我都沒注意到他，等我看見的時候他已經(jīng)拎著東西出現(xiàn)在我眼前了。我的外賣終于到了。我準備接過來趕緊上樓，我一邊伸出手一邊吼著說你怎么才來呢，凍死我了，每次這樣提前打電話真的不好。對面那個人看著我，沉默了片刻。

劉哥，是你嗎？

誰在叫我？聲音不大，我以為自己幻聽了。

我左右看看，沒人啊。

劉哥，是我。小強呀！

我定睛一看，聲音就是對面這個送外賣的小哥發(fā)出的。怎么叫我哥呢？難道我們認識？我也仔細端詳他。他這么一叫我，我還真覺得聲音有些熟。我又打開手機上的手電照過去，一張大圓臉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鼻子上那一大顆黑痣，我太熟悉了。我說，小強，怎么是你呀？你真干上外賣啦！雖然我看不清，但是我知道他在對我笑，那是一種為了掩飾尷尬而發(fā)出的笑。我也覺得有些尷尬了，停頓了一會兒我說，那我不耽誤你啦，你快把米線給我吧，你趕緊忙，這大晚上的，怎么還不下班。對方說，沒事，我多送一單就多掙點錢。我說你趕緊給我吧小強，我要上樓了，凍死我了，天氣真的怪冷的。

劉哥，我找你有事。他說。

4

小強說，劉哥，你小點聲。他的聲音有些著急，好像是遇到難處了。我說怎么了小強，出什么事兒了？他說劉哥，你能不能出來一下，正門我進不去，保安不讓進，你從正門出來，我在這里等你。我看他那樣子不像騙我，我說好，你等我。我就繞出來去找他。到正門口時，我看門衛(wèi)的大爺已經(jīng)在值班室里睡著了，我悄悄出門，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突然想他可能有一天就這么睡著睡著就死掉了。這大晚上的，不知道大爺吃飯沒有？如果他餓了，有沒有人給他做點吃的？因為我每次下班路過這，都看到他一臉疲憊的樣子，似乎都沒吃過飯，和人說話也是有氣無力的。

小強是我的同事，準確地說是我以前的同事。前陣子他和領(lǐng)導(dǎo)吵了一架，氣不過，就自己離職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這領(lǐng)導(dǎo)誰也受不了，我也想離職，我安慰他沒事，工作再找。當時他說找不到工作就去送外賣了。其實我的情況也不好，我們這行也容易失業(yè)，互聯(lián)網(wǎng)IT，吃的是青春飯，哪有50歲的程序員啊。只是我沒想到小強真的沒找到工作，這就開始送外賣了。他也不想回老家，回老家沒什么工作。聽說干這個干好了也能每個月掙個萬兒八千的，比回老家強。

小強這個人平日里很活潑，現(xiàn)在他和我一起坐在馬路牙子上，沉默不語，我猜他又缺錢花了。但我沒直接問他，我倆就這樣在黑暗里抽了一會兒煙。我們的煙火一明一暗，好像是天上閃爍著微光的星星。小星光綴滿了天空。

我和他聊了幾句他現(xiàn)在的工作，他一直支支吾吾的。他說，劉哥，魚豆腐米線快涼了，要不你先去樓上吃了吧，給嫂子吃。我說不著急。咱們再聊會兒，我上去看見她也煩得慌。

小強說他真沒想到是我。我說你住的地方距離我也不遠，遇到我很正常。小強說劉哥我雖然離職了，但是咱們還是要保持聯(lián)系呀！我又給小強遞過去一支煙，我說啥保持聯(lián)系，你這么說就見外啦。過兩天哥混不下去了，就去投奔你了。到時候你還能掙個引薦新人費，我知道錢不少呢，記得請我吃飯。我頓了一下說，哥不著急吃魚豆腐，你要餓你把它吃了也行。不知道為什么說完這句話我覺得自己有點虛偽。小強說哪兒能呢，我們怎么能吃客戶的東西，我說咱倆誰跟誰，沒事。我倆這樣?xùn)|一句西一句地扯著。但我倆只要一不說話，空氣就瞬間安靜了。安靜得可怕。小強過了一會兒說，哥，家里都挺好的吧。我把煙頭掐滅，說小強你有什么事直說吧，是不是又缺錢花了，缺多少？

小強突然捂著腦袋哭了。那哭聲讓人感覺極其壓抑，他哭也不敢大聲哭，哭聲里還有恐懼，好像有什么事兒壓著他，讓他喘不過氣來。他抬起頭，借著路燈的微光，我看到他臉上流淌的淚水就像一條在黑夜里流淌的河流。他用兩只手攫住我的胳膊，生怕我要跑了一樣。我雖然看不清，但感覺他哭得都沒有人樣了。我覺得胳膊疼。

5

劉哥，小強說，你得救救我，我撞死人了。

我沒說話，我全身一緊，汗毛都豎起來了。

劉哥，啥錢也不好掙呀，我真沒想到，我才干了不到一個月，今天送外賣就撞死人了。我在老家經(jīng)常騎電動車，我熟練呀！不然我也不敢干這個?？蛇@后備廂里擱著一堆外賣還挺沉，再加上冷，風(fēng)大，就把握不住方向了。

我說，小強，別急，慢慢說，你撞死誰了，人呢？

小強說，那條路上沒有路燈，誰知道那個人會突然閃出來呀！雖然沒燈，但我都走了半個月了，平時人都很少，何況今天都這個點了，除了鬼出來活動，人都休息了。所以我騎車的速度就有點快，沒怎么看旁邊。

涼風(fēng)吹得我腦子清醒了一些，我說，兄弟，咱們得打120，還得報警呀！

小強擺了擺手說，劉哥我和你想的一樣，我第一時間也想報警，咱不是那種肇事逃逸的人。但我一摸那個人，好像沒有呼吸了已經(jīng)，他的嘴里都是血，已經(jīng)被我撞死了。其實我感覺我的車速真的不快，比白天慢多了，可能這就是我的命吧。小強嘆息著，又問我要了一支煙。他繼續(xù)說，我今天本來想送完這一單就報警自首，因為我知道我肯定跑不了。但是想到家里，我還不如直接找個沒人的地方死了算了。我正在糾結(jié)不知道怎么辦好，決定先把這最后一單送了再說。但一看到劉哥你，我覺得我還有個人可以依靠。劉哥你是我在這個城市唯一的朋友了。我本來想托付我前女友，但人家不一定幫我，再說了這么大的事兒。我聽出來一些眉目，我說小強，具體我怎么幫你呢？小強說，我能不能在你那里待一晚上，我把我的住處，家里人的聯(lián)系方式都告訴你，你可以幫我處理很多事。放心，我絕對不拖累你。劉哥，你知道的，我不怕死，我家里，就一個老母親了，她受不了這個刺激。

我覺得我的身體里燃燒起一腔正氣，讓我不再感覺到冷，我覺得我今晚必須幫他，而且能幫他的人，也只能是我。我說，兄弟哪兒的話，有我呢。尸體呢，你把尸體放哪里了？你不能讓尸體在大街上扔著啊。

他說，他把那個人的尸體藏到路邊綠化帶之間的縫隙里了，再用幾個垃圾袋子蓋住腦袋和腳丫子，這么晚了，根本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我說你手法這么熟練，要讓人看見還真以為你是故意殺人呢，咱們?nèi)タ纯础Ｎ覀冏哌^去，我用手電小心地照著，發(fā)現(xiàn)被撞死那人一臉的土和血，還歪戴著一個黃色的安全帽，應(yīng)該是附近施工的農(nóng)民工兄弟。

我說，總不能讓人家在大街上躺一夜，不合適。我把手指放在那人鼻子前，我覺得好緊張，手都被凍麻了。最后我說兄弟，這人死了。按道理電動車不會撞死人，但是活該你點兒背了，也活該這個兄弟命短，俗話說人要該死了洗個臉都能淹死。你現(xiàn)在叫人也來不及了，救護車來了一看這情況，肯定會報警。咱們先把人帶到我那里吧，人在這里一晚上不死也得凍死。小區(qū)里進不去外賣車，我讓小強先把車停到一個不礙事的地方。然后小強背起尸體，我在后面托著扶著。進小區(qū)的時候門衛(wèi)大爺已經(jīng)醒了，他看見我們也沒出來，他把頭從窗戶里探出來問大晚上的干嗎呢？這人是誰？我回答說這是一個親戚，喝多了。大爺打了個哈欠說小年輕也得注意身體啊，我說下次不喝這么多了。然后小強往前走，我遞過去一根煙給大爺，大爺笑嘻嘻地接了，說用幫忙嗎，我說不用。我們混了進去。其實我們也不必擔心，大爺就是例行檢查，他不會深入問的。

我們坐著電梯晃晃悠悠上了樓，來到我租的房子的門前。這一次，電梯倒是沒出事。在電梯里的時候我還故作鎮(zhèn)定地看了看頭頂上的攝像頭，有禮貌地和它打了個招呼。

6

我和女友租了一室一廳。我和小強悄悄打開門把那個農(nóng)民工兄弟背進來，進門的時候那個兄弟的安全帽掉在空蕩蕩的樓道里，發(fā)出咣當?shù)穆曧?。我趕緊撿起來，看看左右，好在沒有被別人發(fā)現(xiàn)。一進門，就聽到我女友抱怨，讓你買一個米線，你倒好，這么半天才回來，我都要餓死了！我們一進屋，她看到我們?nèi)齻€愣住了，她用手指著小強問，你這是把哪個酒鬼朋友帶回來了？還帶回來兩個？

我深吸一口氣，示意我女友別說話，我小聲說，是死人。

她尖叫一聲，帶著哭腔說真的假的。她的臉被嚇得一片慘白。我說和你說了小點聲。我女友連著退幾步，一個不小心跌坐在地上。但她還以為我在騙她，自己鼓足勇氣走上前，看到那個兄弟一臉的血，她就不說話了，本來不大的眼睛努力睜著，里面全是驚恐。我讓她別怕，給她講明了事情的原委。我們商量，小強的媽媽一定不能知道這事兒。當然，我們也不是不負責(zé)任，明天，就和警方坦白一切。先過了今晚。商量了半天，我們決定保持一致的口徑，就說我是小強在這里唯一的遠房親戚，有什么事兒找我處理就行了，老家沒親人了。其實我后來想，即便告訴人家實情，警察同志肯定也會理解，只是當時我們兩個人瞎緊張。我們都太緊張了，太害怕了。那天我們分析，小強只是過失致人死亡，應(yīng)該不會判死刑。我囑咐說兄弟，明天報了警，好好和人家警察同志說就行了。小強一直點頭，說劉哥你放心我態(tài)度一定好。

我們幾個人又陷入了沉默，這樣大的事兒，我們都沒有經(jīng)歷過。沙發(fā)上的人就那樣靜靜地躺著，就好像睡著一樣，只是身上臟一些，怎么看也看不出來是死了。我幻想著躺著的人如果是我，我如果剛死掉躺在那里，臉色和那個人也沒有什么分別吧。我總覺得人在剛死的時候，其實還能感知周圍的一切，只是他說不出話來，所以我們這么對這位兄弟，也是給自己積德了，希望他到下面好好的別再回來找我們。我女友第一次見死人，她還是很害怕，她的手一直哆嗦，渾身也抖，我摟著她的肩膀使她靠過來，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身體才不再顫抖了。

我女友平靜下來后安慰小強說，你忙了一整天，一定還沒吃東西吧。事兒已經(jīng)出了，著急也沒有用，好歹熬過今晚，明天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可你也得有力氣才行啊，飯還是要吃的。這碗魚豆腐米線也涼了，我們其實都不餓，我們晚上都吃過飯了。我去給你熱一熱，不管怎么你先把飯吃了，來了這里就別把自己當外人了。我聽小劉說過，你們關(guān)系不錯。聽到女友說這一番話，我納悶地想她什么時候這么懂事了，不由得有些嫉妒小強。

魚豆腐米線很快就熱好了。我女友端過來，一打開蓋子，香氣四溢。我敢打賭，單憑味道我就可以斷定，這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魚豆腐米線。我剛才真的一點兒也不餓，但是此刻整個屋子里都是魚豆腐米線的香味，我想我即便不餓，也能吃兩大碗。我女友也很眼饞，但是她今天很懂事，我沖她豎起大拇指。

小強快，還沒吃飯吧，快吃點米線！我和我女友都勸他。

這時候一個驚天炸雷般的聲音傳到我們的耳朵里，讓我們所有人悚然一驚：老子也還沒吃飯呢！給老子吃一口！

7

我們?nèi)齻€人似乎都停止了呼吸。我們緩緩扭過頭，朝沙發(fā)的方向看去。我們看到那個被死神擁抱的兄弟竟然不知道什么時候睜開了眼睛，并且聽到了我們的談話。后來我猜一定是那碗魚豆腐米線的作用。當時他的表情里，疲憊中帶著一絲憤怒，憤怒中帶有一絲委屈。他灰頭土臉的，就那樣看著我們。

撞了老子，你們倒有心情吃米線！

他吼著，坐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開始長篇大論地數(shù)落我們幾個。

剛才，有個人把老子撞倒，老子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曉得了！你們城里人真奇怪！你們不把我送醫(yī)院，你們還有心情在這里吃米線，老子鼻子尖，一聞就聞出來了！ 你們咋不講話？看到老子，你們又不吃了。好嘛，你們不吃，老子吃，老子一天都沒吃東西了！狗日的包工頭，為趕進度，飯都不給吃，老子低血糖，早晚要被餓死！都快餓暈了！還好老子命大，老子從小從房頂上滾下來都沒事。老子要真死了，以后都吃不到米線了！

他臉上還有血痕，我們凝視著他，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

他端起碗，還一直喋喋不休地說著，就像夜鶯在婉囀啼唱。這聲音刺出方寸之屋，拖曳絢麗的尾翼，浮躍而起，攻陷死寂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