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偉

1

我和丈夫結(jié)婚那年，奶奶75歲，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生活。我們原本要把她接到身邊，奶奶說：“我哪里都不去，鄉(xiāng)下養(yǎng)人，我在這兒比得上皇宮大院。以后你們要是累了，煩了，就來陪陪我?！?/p>

奶奶耳不聾，眼不花，背不駝，思維敏捷，說話慢條斯理，句句能扎進(jìn)人的心窩。

奶奶一年四季都在打理她的小院子，春天，院子是花兒和綠植的世界;夏秋，院子是各種瓜果蔬菜的小樂園;冬天，奶奶把院落規(guī)整得順眼又整齊，躺在搖椅上閉著眼暖暖地曬太陽，一只小花貓悠然地躺在她腳邊。

和奶奶相處不多的日子，留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做的手搟面，奶奶做手搟面一絕。單說和面，溫水多少，面粉多少，何時打入雞蛋，和面的手法，都要恰到好處。

要想吃奶奶的手搟面，得從早上等到中午，因?yàn)樗龔拈_始和面、醒面到切出面條，要用五個小時。她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慢工出細(xì)活。你用心了，才能得到你想要的?！?/p>

慢，是奶奶最大的特點(diǎn)，慢慢吃，慢慢做，慢慢走，慢慢說……火燒眉毛的事情，在奶奶這兒，也成了無可無不可。天要塌了，奶奶定會說：天哪，我的面還沒好。在奶奶眼里，世界是別人的，她只需做好眼前的事兒。

丈夫說，爺爺是個急性子，他曾想一夜暴富，瞞著奶奶把家里所有的錢都投進(jìn)了朋友的磚窯廠，結(jié)果，黃河大堤決口，一場大水，投進(jìn)去的錢全打了水漂。

爺爺痛不欲生，奶奶則表現(xiàn)得很淡定：“人不能走得太急，你得認(rèn)命。是你的，你就得慢慢等，不是你的，你更不能跟著追。”奶奶說得云淡風(fēng)輕，爺爺卻焦急彷徨。

急性子的爺爺不信這輩子不能揚(yáng)名立萬，他轉(zhuǎn)而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到了小叔身上。三個孩子中，小叔最聰明，成績最好，老師說，小叔以后可以有大出息。

奶奶嘿嘿笑著：“什么出不出息的，人活著只要開心，健康，平安就是最大的出息，瓶子就那么大，水裝滿了，它就會溢出來?！比菀诐M足，是奶奶的另一個特點(diǎn)。可爺爺不這么認(rèn)為，他打算把自己揚(yáng)名立萬的機(jī)會交給小叔來完成。

爺爺把生意失敗的那種落寞轉(zhuǎn)化成了一種無形的力量，緊緊地箍住了小叔。從身體到精神，把小叔束縛得越來越緊。這讓性子隨了爺爺?shù)男∈澹裣褚桓o了的皮筋。

幾年后，小叔終究沒有逃過命運(yùn)的碾壓，僅以幾分之差，高考落榜，他腦子里的鏈條，嘣的一聲，斷了，承受不了精神打擊的小叔，不久就出事兒了。

2

奶奶最愛的小兒子沒了，她丟了半條命，奶奶說：“我那可憐的孩子，你和命較什么勁兒?！卑肽旰鬆敔斠苍跇O度悲傷中過世。一年不到，奶奶失去了兩位致親親人。

剛50歲的她，幾乎一夜白頭，牙齒脫落。經(jīng)過徹心透骨的痛，她把一切都看淡了，看開了。

她從不要求親人做他們不喜歡的事兒。她常說：幺兒走得太快，他提前把一輩子的事都做完了，才早早離開這個世界……

在我們家，由于奶奶的影響，除了我，好像所有人都在慢吞吞地生活。8歲的女兒，做事磨蹭，不喜學(xué)習(xí)，字體潦草，拒絕聽我講道理。丈夫總是那句：慢慢來，不急。

工作上，我和同事辛辛苦苦拼了幾個月的項(xiàng)目，因?yàn)槔习宓囊痪湓挾肮ΡM棄。

教育的失敗、工作的不順如一個個張牙舞爪的魔鬼，向我撲來，似乎要把我捏碎揉扁了吞進(jìn)肚里。我心中充滿著急躁、過勞、不寬容、焦慮等不良情緒，它們成為擾亂我內(nèi)心平和的一種暴力。由此，抑郁癥，狂躁癥，如一條毒蛇纏住了我。

我想尋找一種力量來拯救深陷泥潭的自己。于是，我請了長假，帶著女兒來到了奶奶家。奶奶指著那片小菜園，說：“你去看看咱家菜園，等我做面給你吃?！?/p>

我站在廚房看她忙碌。只見奶奶拿起一根長長的、嫩嫩的豆角，用她微彎的手指掰了長約五厘米的一段，然后，用這個小段做尺子，掰下的豆角再整整齊齊碼在盤子里。

照這樣下去，我要想吃到手搟面，估計得到下午了。我逗她：“奶奶，您現(xiàn)在就算擺出了一道花兒，過會兒一下鍋還不是一樣亂。”她嘿嘿笑著，露出一口粉紅色牙床。豆角仍然被她掰得長短一模一樣，擺得整整齊齊，如同正在等待檢閱的士兵一樣。

我驚于奶奶的耐心和沉著，奶奶說：“孩子，你靜下來，聽聽鳥叫，用心感受一下，你心靜了，走慢了，心就開闊了。”

“可是奶奶，我得工作，得讓晶晶把成績趕上去，一大堆事兒追著我，我不能走慢了，否則我就得從獨(dú)木橋上跌下來，命就沒了?！蔽倚睦锒碌没?，一肚子的委屈在這一刻傾瀉而出。

“孩子，人這一輩子吃多少糧食，做多少事兒，都有定數(shù)，你要提前做完了，生命不就結(jié)束了，像你小叔……”奶奶聲音突然有些哽咽，眼里含滿了淚。

奶奶說：“這幾天你把手機(jī)關(guān)了，晶晶交給我，看看天會不會塌，你能不能從橋上跌下來。”

3

奶奶就有這種魔力，在她面前，我的心會莫名地溫暖，莫名地想放開一切。

我坐在花叢里，喝著奶奶自制的玫瑰花茶，聞著淡淡的清香，渾身舒坦得猶如在夢里。我的心踏實(shí)、舒服、安靜，仿佛世事紛亂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我從一陣清香撲鼻的食物里醒來，面前放著一碗手搟面。三十年了，那年在小舅家里，小舅媽就給我做了一次這樣的面。小小的我吃了兩大碗，直把小肚皮撐得圓圓滾滾。

以后的幾十年里，我一直有意找那么好吃的面。這是第二次吃到一模一樣味道的面。奶奶說：“傻孩子，不是奶奶的面好吃，你的魂兒回來了?！?/p>

奶奶說，我的魂兒丟了，丟在這個急躁又飛速前進(jìn)的塵世里了，只要我慢下來，把胃填飽了，魂就回來了。

我躺在搖椅上慢慢搖，女兒飛奔著捉蝴蝶，她咯咯地笑著，我有多久沒有聽到她這么快樂的笑聲了。我想問女兒作業(yè)寫完了嗎？今天練字了嗎？但還是不忍打擾她的開心。

女兒跑到我面前，歪著小腦袋問我：“媽媽，今天不用寫作業(yè)嗎？”“不用！”我笑著說。她竟然咯咯笑著，興奮地告訴我：“媽媽，我作業(yè)早就寫完了。”那是女兒有史以來字體寫得最工整的一次。

這讓我倍感詫異：“哇，寶貝兒，今天的字寫得好認(rèn)真?！迸畠赫０椭鲩W閃的大眼睛，說：“祖奶說，我只要慢下來，用心寫，就達(dá)到媽媽的要求了。其實(shí)我可以寫得更好，只要媽媽不逼我?！蔽冶亲影l(fā)酸。

是呀，我每天都在逼她，逼她快快吃飯，快快寫作業(yè)，快快睡覺……好像我每天心急火燎地逼她做任何她想做或不想做的事兒，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xí)慣。

我把她緊緊摟在懷里，身處瓜果飄香中，突然明白了，不是我的生活一地雞毛，是我心里長滿了荒草，我的靈魂在荒草中飛速前進(jìn)，焦慮占據(jù)了我的靈魂。

一周后，我開機(jī)，無數(shù)個電話和短信蜂擁而至。一一看下去，才發(fā)現(xiàn)竟然都是些無關(guān)輕重的事情?；仉娫挘瑢Ψ捷p描淡寫地一句：哦，沒事兒了，已經(jīng)處理好了，好好陪孩子玩幾天吧。

不管是工作，還是女兒的學(xué)習(xí)，沒有我的參與，一切照舊。我其實(shí)沒有那么重要，更不用心急火燎急著往前奔。就像奶奶說的，天不會塌下來，我也不會從橋上跌下來……

這是奶奶的生活哲學(xué)，也是奶奶對我們每一個人濃厚的愛。

責(zé)編/昕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