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紅蘭

首爾，淚奔！

喬麗突然看到朋友圈蹦出來的這一行字，配著一張類似入場券的圖片，圖片上標(biāo)注的卻是韓文。轉(zhuǎn)眼，這條信息又秒刪了。但是喬麗還是一眼就識別出那是女兒明月發(fā)的朋友圈。

你在哪？喬麗發(fā)了一行字。

我在學(xué)校??！在宿舍。

那好，我們視頻。

沉默了一會兒，手機終于顯示出這幾個字：我在首爾。

哪來的錢？和誰去的？

還是一陣沉默。喬麗發(fā)了個憤怒的表情，回話！

我自己攢的獎學(xué)金呀！

還有夏天去美國華盛頓參加會議，學(xué)校報銷的路費。

今天是BTS的頒獎大賞，國慶期間我就在飛豬上搶票了。

一張截圖，顯示北京首爾來回往返機票，1574元。

和誰去的？你還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

楊競。隨即發(fā)來了一張兩個女孩的合影。

喬麗認(rèn)識，她和女兒是高中同學(xué)，在南大讀大四，剛剛從智利交換回來。

后天就回來了。

機票便宜，我自己也省了一點生活費。

所以沒告訴你。

又接連發(fā)來三條信息。

錢夠不夠？喬麗問。

手機那邊夜一般的沉寂。

吳海波打開手機，離錨地還有很遠，居然在海上能收到信號，他一陣驚喜，下意識地撥通了一個號碼，電話那頭顯然還沒睡醒，或者是剛剛?cè)胨?，他還沒有具體確定船上和家里的時差。喂，干嗎？深更半夜地打電話來，不知道人家睡了嗎？你這個時間電話一打，我下半夜別想睡了，電話那頭戛然而止。

他透過狹小的窗戶朝外看了一眼，窗外還是黑茫茫的一片。聽老軌說，今晚過馬六甲海峽。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船上的顛簸，不像第一次上船，暈船暈得幾乎把膽汁都嘔吐了出來。

喬麗這個女人好像沒有以前對他好了，他有幾次打通電話，里面好像都有男人的聲音，好像還有喘息聲，他的腦海里立刻顯現(xiàn)出喬麗渾圓的屁股和碩大的乳房。他一個勁地追問她和誰在一起。以前每次追問這個話題，喬麗都會和他視頻，對著房間的各個角落，甚至笑嘻嘻地主動掀起床罩，嗔道：床肚下藏著人呢！可是，漸漸地，喬麗對他的電話越來越?jīng)]耐心，再要問她和誰在一起時，立刻黑臉，只說了兩句就掛了。

喬麗的手機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頭像，要求視頻，我已經(jīng)從首爾飛回北京了。

楊競呢？

她飛南京了呀，我回北京。

什么時候回家？

我明晚的火車，車票早就訂好了。學(xué)校食堂已經(jīng)沒有幾個窗口了，圖書室也關(guān)閉了。哎，對了，你怎么知道我去首爾的？

我看了你的朋友圈。

我好像屏蔽你了呀，明月捂起嘴笑。不過，我刪得也快啊，看來你是一直捧著手機。

喬麗也笑了起來，這倒也是。除非沒有空閑，手頭上有事，即使有事，過不了幾分鐘，就會打開手機瀏覽一遍。就像以前不管去哪，非得拎著個包，沒有包，手不知往哪放一樣。

明天回來我和你睡吧！

好吧，為什么想起和我睡？

如果offer拿到手，我就會去美國讀書，明年也許我就不在家過春節(jié)了，今年就多陪陪你。

吳海波昏昏沉沉地坐在市化肥廠的門衛(wèi)室，已經(jīng)下大夜班了，燒鍋爐的、鏟煤渣的工人都已在廠區(qū)浴室洗過澡了，等待交接班的人。他只是躲在老鄭的鍋爐房里打了個盹，實在是吃不消了，積雪還未消融干凈，夜里奇寒無比。他巡邏了一圈生產(chǎn)車間，走到鍋爐房時，紅彤彤的炭火好像召喚著他，他像小學(xué)課本里讀過的童話里的賣火柴的小女孩，走進了鍋爐房，一下子進了溫暖的地帶，因寒冷而緊繃的神經(jīng)立刻就松懈了下來。他控制不住自己，倒在老鄭坐的鋪著棉墊子的藤椅上，昏睡過去了。

這件事情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好像是個陰謀。他回門衛(wèi)室前，又去車間巡視了一遍，并無異樣。臨下班時，卻被告知等一下，設(shè)備車間的一臺設(shè)備失竊了，盡管這臺設(shè)備已好多年不用了。

喬麗照例把女兒的單人床收拾了一番，棉花胎已經(jīng)有點泛黃，她送去街面上彈棉花的那里翻個新，在棉花胎上重新加了網(wǎng)套，不至于睡覺時，被拉扯得變形。女兒每次回來都嚷著要和她睡，卻沒有一次和她睡過一整個晚上。往往熱熱鬧鬧地開場，說不了幾句，兩人盯著各自的手機，嘈雜的電視機成了背景墻。臨近睡覺，女兒就去樓下自己的房間。喬麗頓時渾身輕松，她可以把手機聲音調(diào)大，看會兒吃播，她最喜歡看韓國大胃王秀彬的吃播，人雖胖，卻吃得干凈，吃出了欲仙欲死飄飄然般的感覺。盡管沒吃什么，自己的肚子卻像氣球一樣越來越大，她已經(jīng)好多年堅持不吃晚飯，但是體重卻一直降不下來，而且，抗拒饑餓的能力好像越來越下降?？创笪竿鮾善t唇上下開合，聽牙齒咀嚼食物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世上有什么比食物給人帶來的滿足感更直接的呢？據(jù)說，即使自己不吃，但吞咽唾液好像也能使人發(fā)胖。喬麗還是戒不掉看吃播，盡管她總在不停地吞咽唾沫。

她已經(jīng)不習(xí)慣有人和她睡在一張床上，她只是沒有和明月、吳海波明說。女兒輕微的呼吸，就像夜里偷食的老鼠，嚙咬她衰弱的神經(jīng)。每次吳海波休假，排山倒海似的鼾聲對她來說，更像是一場災(zāi)難。

吳海波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呼嚕聲，可他知道自己明明是醒著的，自己并沒有睡著。喬麗這個女人總說他靠在哪都能睡著，呼嚕打得地動山搖，只要挨到床邊，或者給他個支撐點，他就能打呼。這是女人的借口，不想和他同床睡覺編造的理由。可是，有一次，他休假，陪他的媽媽去醫(yī)院檢查身體，站在電梯里，別人的談話，他都聽得見，他媽媽在電梯里不住地搖他，說他睡著了。他看見整個電梯的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有個女人掩嘴笑道，這個人太能睡了，呼嚕這么響！

明月回來，喬麗開車去車站接她，這是明月唯一夸贊過她的地方。想不到你這個中年婦女居然能把開車學(xué)會了。明月剪去了原來一頭的長發(fā)，像個假小子，這讓喬麗有點疏離。怕你阻攔，我才沒告訴你。女兒笑著摟著她。是不是很潮？看，我還染了點色，本來想染藍色的，怕回來你把我的頭發(fā)揪了，才選了保守的咖啡色。

果然，在光照下，明月的頭發(fā)散發(fā)出一圈微黃的光暈，這對她來說，還是能接受的。喬麗不允許女兒回到小巷子，和鄰居說普通話，打扮上稀奇古怪。故土難離，鄉(xiāng)音不改。

女兒晚上問她，是否愿意接受她，和她同床共枕？如果不和她同床共枕的話，是否會生氣？

喬麗笑著說，我習(xí)慣一個人睡，你不和我睡，我會更自在些。

不錯，你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家長，成熟的媽媽了，開始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了。明月當(dāng)晚還是睡在自己的房間。

船上房間，床的寬度不足一米，有點像條形沙發(fā)。吳海波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床的大小，正好可容他身板。床邊有扶手，也許是考量到海上顛簸時，不至于會掉下來。吳海波睡覺喜歡絞被子，一米八的大床，吳海波一個人睡一床被，喬麗把女兒摟在懷里，睡另一床被。吳海波小夜班回來，喬麗把睡在懷里、沉得像條狗的女兒朝床沿輕輕一推，像條鰻魚滑進吳海波的被窩，吳海波就知道了，喬麗是想和他做運動了，那個時候喬麗是很喜歡和他上運動課的，甚至比他好像更喜歡做這項運動。下大夜班回來的路上，吳海波買了小籠包子揣在懷里，喬麗和女兒焐在被窩里做“你拍一，我拍一，兩個娃娃開飛機”這個信口開河的拍手游戲。女兒看見吳海波歸來，從喬麗的懷里掙脫出來，像個小雀兒在鳥巢里，張開雙翅，摟著吳海波的脖子，小嘴親個不停。母女兩個人就在床上心滿意足地吃早飯，吳海波也心滿意足地看著母女兩個人吃。

現(xiàn)在，女兒只有在向他要零花錢的時候，才會甜甜地叫他老爸，手機上出現(xiàn)許多個小人兒的表情包，心形的飛吻像火樹銀花似的砸向他。每每這個時候，要多少給多少，都是瞞著喬麗給的，喬麗每個月固定打一筆生活費給明月，這個女人在用錢方面很有原則。

這是個微信時代，手機里可以轉(zhuǎn)賬，可以發(fā)紅包。他在錨地上菜時，供應(yīng)商會給他回扣，船長老軌也會給他小費，每個月還有退伙費，七七八八加起來，這些沒有在工資單上顯示的，比他以前在廠里的工資還高。大部分工資，海服公司都已經(jīng)打到喬麗的賬號上了，這些是他的私房錢。第一次休假的第一天，喬麗俏模俏樣地躺在床上，做出小別勝新婚的情致后，吳海波還未從高潮處落下來，暈暈乎乎把他的私房錢全部捧出來鋪在床上，花花綠綠的全是美元，喬麗臉上的笑容就像盛開的白玉蘭。后來，喬麗的臉上有了褶子，笑起來像朵菊花，吳海波腰板也越發(fā)遼闊了，肚子像個倒扣的鍋，喬麗抱怨趴在上面好像睡在彈簧床上，使不上力后，回來第一節(jié)功課，變成喬麗翻他的行李箱。這個女人不去做公安太可惜了，她可以在他行李箱夾層、身上的內(nèi)褲、襪子，甚至在他帶回來的整條香煙里找到錢——他在船上把鈔票卷成香煙狀，夾在空了的香煙盒里，隱匿在整條香煙里封好。這個女人對錢好像天生敏感，她說是聞到鈔票的香味了。

現(xiàn)在就不這么復(fù)雜了，手機綁定了銀行卡，設(shè)置了密碼，喬麗從他身上再也找不到現(xiàn)金。

喬麗不經(jīng)意間，在吳海波洗澡換下來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張紙條，這個人把零錢放在口袋里，忘了掏出來，使得洗衣機經(jīng)常罷工。喬麗展開紙條一看，抽了一口涼氣，十幾個電話號碼，都是她非常熟悉的，經(jīng)常通電話的，他甚至在前兩個短號上面打了個鉤，這是她單位老板和一個客戶的號碼。怪不得前天老板給她們開會，電話響了，老板看了看手機，摁斷了，那個電話一分鐘后又執(zhí)拗地響起。喂！老板拿起手機，神經(jīng)病，電話通了，卻不說話。如此三番兩次，喬麗此時立刻想到了吳海波。

以后，喬麗就手機不離身了，上個衛(wèi)生間都帶著它。女兒早就有了自己的獨立房間，晚上在床上，吳海波和喬麗相對無言，一人捧一個手機。這個時候，喬麗開始迷戀上吃播，電視上的霸道總裁與小蜜粘牙的故事，好像是生活在與世隔絕、不食人間煙火另一個階層的人。世上哪有這么多的總裁？即使有總裁，也不會看上她這個半老徐娘?？词謾C的時候，吳海波雖然是盯著自己的手機，鼾聲如雷，喬麗還是感覺到，無論從哪個角度上看，吳海波都在用眼睛的余光偷窺喬麗。喬麗開始選擇有聲音的吃播，是想告訴他，她是在看吃播視頻，而不是刷朋友圈，不是偷偷地和誰在聊天。饒是這樣，吳海波有時還故意翻轉(zhuǎn)身體，碰落喬麗手中手機，順勢從被窩里拾起來，快速地瀏覽一遍遞給喬麗。

已經(jīng)是收到第三封拒信了。明月有點沮喪，托福她考了兩次，GRE也考了兩次。第二次考GRE時，北京已經(jīng)沒有考點，她偷偷潛回自己所在的城市的大學(xué)里，占了個考位，還沒第一次考得好。考完后，她沒有回家，直接回了北京的校園。她把自己大學(xué)四年的實習(xí)經(jīng)歷又過濾了一遍，整個四年的寒暑假，她好像都沒有荒廢過，大一寒假去香港一個世界50強企業(yè)見習(xí)，大一升大二的暑假去了北京一個知名報社實習(xí)，來回兩個小時的路程。大二的寒假去了電視臺實習(xí)，大二暑假又去了河北的一個山區(qū)支教。大三的寒假去了臺灣旅游，拿著自己的獎學(xué)金。大三的暑假去了美國，和學(xué)校老師參加華盛頓的AEJMC會議，她和老師合作的論文被美國新聞與大眾傳播教育學(xué)會選中了，這應(yīng)該是給她留學(xué)加分的。但是，她連續(xù)收到了三封拒信后，頭發(fā)開始大把大把地掉，她把頭像改成了一個噴霧器，噴出的液體都是字母“offer”。

收到拒信的事她沒有告訴喬麗，大學(xué)四年，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報喜不報憂。在華盛頓，深夜一個人趕地鐵，說實話，美國的地鐵太老了，地鐵里只有她一個人，她依舊記起凌晨4點在北四環(huán)路上唱過的歌，一切是那么的嶄新，那么的觸手可及。坐在車廂里，她構(gòu)思了她的第一部懸疑小說《最后一次逃跑》。出國留學(xué)這件事，她和喬麗打的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zhàn)，他們這代人在20歲離開家鄉(xiāng)讀書的時候，就注定會在將來某一瞬間感知故鄉(xiāng)的虛無主義。所以喬麗讓她畢業(yè)回到那個小城市，對她來說更像是在講一個笑話。

吳海波翻箱倒柜地尋找，在房間吊頂?shù)慕锹?，摸到了一個紙包，打開一看，是一縷毛發(fā)，那是女兒剛剛生下來不久剪下來的胎毛，還是他放上去的，說是放得越高，膽子越大。衣櫥頂上，甚至是厚重的棉花胎里，他都沒找著他要找的東西。這是他從日本帶回來的，是一把菜刀，外形看起來像一把匕首，他用厚毛巾一層又一層包裹起來，用膠帶紙一層又一層地封好，藏在厚厚的工作棉服里，托運行李，居然過關(guān)。他已經(jīng)不確切知道這把刀他放在哪兒了，他想找出來，揣在懷里，去找那個人，嚇唬嚇唬他。至于這個人是誰，他也不知道。

他去移動公司把喬麗的電話記錄調(diào)了出來，喬麗的手機卡是他用過的，原來用的那個手機是雙卡雙待，后來上船后，換了手機，只用了一張卡，這張卡就丟給了喬麗使用。十幾個號碼他逐一打過，除了幾個女人的聲音，男人的聲音他都在一一辨別。他不說話，直到接電話的人不耐煩，爆粗口罵人的時候，音準(zhǔn)是最確切無誤的。終于，他確定了這個號碼，這個人說他是開發(fā)區(qū)的一個私企老板，問他是誰。

現(xiàn)在這把匕首莫名其妙地不見了，他沒有問喬麗，這個女人肯定會一問三不知，就像他每次問她電話里的那個男人聲音是誰，她都罵他神經(jīng)病，急眼的時候要和他拼命。鬧得實在無法自圓其說，就說也許是移動公司電話叉線了，這也太侮辱他的智商了。

人?？频木涌崎L神情嚴(yán)肅地把他叫到辦公室，說單位本來想報警的，考慮到個人聲譽和看在他父親原來是廠里老職工的面子上，息事寧人。也給他點錢，年輕人，到哪吃不到飯？吳海波回值班室換工作服，收拾東西和前來接白班的侯勇告別的時候，侯勇跳了起來。哄你個傻子呢，廠要賣了，化肥廠要么遷址，要么停產(chǎn)，先打發(fā)一撥人回去，做套讓你鉆呢。報警去，讓這幫人報警去！老居急急忙忙地跑了出來，你既然知道廠要賣，早走遲走都是走，不如早點走。東西丟了是事實吧？你和我窩里橫什么？賣廠子的那一天，自是你們鬧的時候。

吳海波回來對喬麗和鄰居說，下崗了。這個說法在巷子里也不丟人，天天有人下崗，沒有任何理由，都斷了一點錢。巷子里有了空前的熱鬧，每天午飯的時間，大伙捧著個碗，站在孫小四門口，對比著碗里的菜，飯碗來不及放下，就湊成搭子在孫小四家里打麻將，日子先快活起來再說！吳海波懷里揣著12000元，天天去街上轉(zhuǎn)悠，他決定開個彩票銷售點。好像隔不了多遠，就有一個銷售點，小小的地方站滿了人。吳海波每天都固定在一家買彩票，和人套近乎。銷售點的老板也沒藏著掖著，告訴他開彩票點的手續(xù)流程。他興沖沖地去體育局一問，說要先交兩萬元錢租用售票機。他傻眼了，再加上店面房租，他那12000元直接歇菜。他轉(zhuǎn)身就去了移動公司，買了部雙卡雙待手機。

喬麗睜著眼睛，空洞而又無助地數(shù)數(shù)，一、二、三，數(shù)著數(shù)著又忘了。吳海波每打一次呼嚕，床板就震動一下，這個震動不像做那個事情時，床身快速地震動一氣，就會偃旗息鼓。隨著吳海波鼾聲的起伏，床板也在不斷起伏。白天，喬麗把床又重新用力夯實了一遍，床還是隨著吳海波的鼾聲不停地抖動。喬麗想和他分床睡。吳海波休假很少與女兒假期重疊在一起，但是一個院子住著妯娌老人，下樓睡到女兒房間，第二天就受不了探詢甚至是譏笑的眼光。一般三四個月吳海波又出海了，喬麗想想還是忍下來了。這讓吳海波覺得是她做了虧心事，鼾聲更加有恃無恐。

孫慶桃打了幾次電話給她，是在下班的時間，有時是午休，有時甚至是晚上喝過酒的時間。喬麗慌亂地對著電話，言不達意地說了一番。吳海波鼓著青蛙似的眼睛，像是要從喬麗的臉上看出端倪，甚至一把搶過手機，重新回撥。孫慶桃一聽見男人的聲音，不管再多的酒，都醒了一半，不留一絲破綻地說，麻煩告訴喬麗女士，明天送點貨到我廠里來，和我辦公室的張小姐聯(lián)系，我在外地出差?！班健钡囊宦?，掛了電話。

喬麗不好意思地告訴孫慶桃，說老公回來了，不要打電話來。她和孫慶桃算什么呢？充其量就是客戶與推銷員的關(guān)系，說了，倒好像喬麗在向他暗示什么。孫慶桃不缺女人，他在東郊的鳳凰城有另外一個家，金屋藏嬌，這還不包括別的女人。孫慶桃是市里的納稅大戶，市里有三個企業(yè)。鳳凰城的那個女人悄悄地瞞著孫慶桃，賣了房子，和一個做售樓工作的小白臉跑了以后，孫慶桃就不送女人房子了。就當(dāng)是送給她的陪嫁吧，畢竟是大姑娘跟的我，孫慶桃如是說。不過，這個人，嘴碎，無事喜歡撩喬麗，可憐呢！這么個大活人在家守著，不想??？

盛夏的時候，喬麗照例把櫥柜里的被子拿到陽臺上曬，老屋子，有點濕氣。棉被抱出來，一個用報紙裹著的里三層、外三層的東西掉落在地板上，喬麗打開一看，吃了一驚，是把明晃晃的匕首，上面刻有日文。喬麗定了定神，她知道一定是吳海波帶回來的。吳海波喜歡藏東西，但是這把匕首藏起來是作什么用的呢？而且放置櫥柜里的位置正對著房門。喬麗重新里三層、外三層地把匕首包好，趁著去公廁倒痰盂的時候，把匕首扔進了化糞池。

吳海波那12000元，除了買個手機外，一部分貢獻給了棋牌室，一部分貢獻給了巷子延伸出去的菜場附近的熟食店。那段時間是快樂的，是歡愉的，吳海波每天傍晚從棋牌室出來，有時會拎兩個杧果，杧果對小巷的居民來說，可是稀罕物。剁一角鹽水鵝，買三四條鯽魚，燉一鍋湯，吳海波對食物的烹飪有點無師自通，明月的小臉吃得紅通通的，喬麗也養(yǎng)得有紅有白。賦閑下來旺盛的精力，在明月被送入幼兒園的晌午，兩人白天關(guān)上窗簾，不斷地演練作戰(zhàn)，嘎吱嘎吱的床板搖動的聲音，就像是兩個人的戰(zhàn)鼓，喬麗像只喂不飽的母貓。

喬麗出來上班了，去給一家火鍋店做服務(wù)員，在門口做迎賓小姐。玫紅色的西裝套服朝喬麗身上一穿，還真像那么一回事。吳海波領(lǐng)著明月去吃火鍋，明月一口一個“媽媽”纏著喬麗，喬麗的神情很不自然，向吳海波投去埋怨的目光，店里的老板和服務(wù)員張大了嘴巴。下班回去后，喬麗一頓數(shù)落吳海波，因為這個火鍋店招收的是未婚的女子，喬麗說自己沒有結(jié)婚，才被招收的。吳海波說，不去就不去吧，我養(yǎng)你！

你拿什么養(yǎng)我？喬麗尖聲地叫了起來。

喬麗后來去了城郊的一個電子產(chǎn)品加工廠，用電烙鐵焊接電路板。中午不回家，在食堂吃飯。吳海波用自行車載著明月，時不時地去食堂，有時送兩只做好的大椒揣斬肉，惹得同車間的女工很是羨慕。漸漸地，下班的路上或是小夜班，喬麗總覺得后面隱隱有人跟蹤她，定下神來一看，原來是吳海波。吳海波說是來接她的。

有一個星期天，喬麗問吳海波為什么不出去打牌，吳海波沒有說身上沒有錢了，支支吾吾地賴在床上。這時，床頭的座機響了，喬麗接了電話，吳海波迅速回頭打開了免提，電話里是個男人的聲音，問喬麗是否把東西收拾好了，明天和他出去出差。吳海波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跑到廚房，拿了把菜刀揣在懷里，騎上自行車就要出去。喬麗死命拉住他，你去干什么，人家也沒說什么，我也沒答應(yīng)人家去出差，我不去上班還不行嗎？喬麗的打工生涯就此告別。

明月讀了公立小學(xué)。但凡有一點錢的家庭都送小孩去了私立學(xué)校。喬麗在巷子頭的菜市場門口擺了個地攤，賣各種鞋襪內(nèi)褲、胸罩拖鞋。除了眼底是白色的，其他部位都曬成黑色的了。這讓吳海波在床上有了優(yōu)越感和主動權(quán)，一到晚上喬麗就累得像頭死狗，只有哼哼的勁。但是，再怎么哼，事情做完后，喬麗翻臉不認(rèn)人，吳海波休想從她手里拿到一分錢。這個女人把錢看得比磨子還大，吳海波要是從她口袋里偷拿一分錢，喬麗就學(xué)巷子里的潑婦叫罵，罵得整條巷子都聽得到：要你這個男人啥用，你這個吃軟飯的！嚎得地動山搖。隔壁老大兩口子聽了哧哧地笑。

吳海波的老表在外輪上做船長，探親假回來看望舅父舅母，正遇著喬麗和吳海波在家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個拿刀，一個拿叉，錢壯了喬麗的膽，這個錢是喬麗犧牲了色相，起早貪黑，從一個嬌嫩的少婦變成了一個黑壯的大嬸換來的。她對這個男人的怨尤是因為這個男人打碎了她所有綺麗的夢，把她的自尊踩在他的腳底下，盡管他沒有能力撐起他統(tǒng)治她的野心。維持一家生計的錢是她喬麗掙的，經(jīng)濟決定上層建筑，所以喬麗就有了起兵造反的意思，寧愿打死，也不悶死。喬麗打起架來，是拼了命，面目猙獰的那種，吳海波氣勢逐漸矮了下來。老表和吳海波要好，看不得吳海波憋屈，決定把他帶出去。

吳海波花了1500元在職業(yè)學(xué)校進修，拿了個廚師資格證。大夏天，在西山太陽的照射下，汗流浹背地站在墻角，把黃沙裝在鍋里練顛勺。

上船后，吳海波才覺得勺白顛了，都是用電，而且也不是岸上正常的220伏電壓，炒個菜，就像小腳老太，慢慢吞吞的，什么菜都是真正意義上的烀熟的，用不著顛勺。他其實要學(xué)的反而是白案，蒸饅頭，做糕點。他看見船長和老軌皺著眉頭吃他蒸的包子，心提到了喉嚨眼。

明月每次拖著行李往家走，路過巷口，走到菜市場門口，她就會想起喬麗黝黑得只剩眼白的樣子。這個影子一直縈繞在她的腦海里。還有每次喬麗收攤回來，奶奶和嬸娘哧哧地笑，笑的背后隱匿著白眼和鄙視。她也記得吳海波去巷口買菜時，都是繞開喬麗身邊走，生怕別人認(rèn)出他們是夫妻，極力撇清關(guān)系似的。盡管來買菜的都是老居民，盡管喬麗出攤前把買菜的錢早就放在了廚房的餐桌上。所以，她每次看到喬麗和吳海波聲嘶力竭地吵，吳海波把喬麗從床上拖起再扔到地下，喬麗翻床倒柜地找出剪刀砸向吳海波，她沒有像別人家的小孩一樣大哭。她總在想，我長大了，我養(yǎng)活自己了，我就逃跑，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兩個不會愛自己孩子的人。她甚至想，長大了，結(jié)婚了，寧愿不要小孩。喬麗有一點就是，不管打得多么狠，吳海波再怎么叫她滾，她都不會出走，她摟著明月，說是為了她，她不走，她走了，她就是個沒媽的孩子了。這句話溫暖了她好長時間。

明月有一次接聽了喬麗的電話。她高二那年，喬麗正在廚房里唱著歌做午飯，她叫喬麗接電話，喬麗沒聽見，那個放在她床上包里的手機賭氣似的一直響個不停。明月接了電話：喂！寶貝，干嗎呢，一直不接？

明月把喬麗的包扔在了廚房的桌子上，中午飯沒有吃。不管喬麗怎么敲門，她就是不開，淚水悄悄地溢出眼睛，她想?yún)呛２耍褜呛２ǖ南肽顢U大到最大化。吳海波早晨5點半就起床，前一天晚上就把面發(fā)好了，起來做蔥油餅，分成二十幾份，讓服務(wù)生端到餐廳。大鍋粥煮好后，去冰庫拿冷凍的肉塊，放在溫水里化。中午，吳海波穿著油膩大褲衩、背心，用小鐵鍬似的鏟子在一個大抽屜式的鍋里翻炒，在小鍋爐似的不銹鋼桶里煮冷凍的雞塊。頭發(fā)像瘋長的野草，被汗水沾濕，分成一小縷一小縷貼在額頭。她和喬麗去船上探過假。有次吳海波所在的外輪回國內(nèi)浙江舟山維修，半個月，喬麗帶著明月奔赴舟山。吳海波在船上廚房里揮汗如雨做飯的場景，在這一刻不斷地在明月腦海里循環(huán)放映。

她好像找到了吳海波每次回來和喬麗吵架的佐證，這讓她立刻向吳海波傾斜，所以，吳海波和喬麗再次為這些話題爭吵不休的時候，明月徑直走到他們面前，為什么不離婚？不要以我為借口，我已經(jīng)長大了，離婚吧。這句話比任何一句勸架的話都有效，兩個人的爭吵立馬歇火，因為唯一的觀眾和聽眾已經(jīng)冷漠地離場。喬麗和吳海波此時的目光是一致的復(fù)雜和疼痛。既然生活撕了口子，茍且成不了遮羞布，不如撕了，讓傷痕裸露出來，不要讓我來背負你們強加給我的痛苦，各自去尋找你們的幸福。

填報志愿的時候，明月選擇了北方的大學(xué)。喬麗和吳海波仍然糾纏在一起，繼續(xù)地茍合爭吵，好在，明月是聽不見了，她開始了她愉悅的大學(xué)之旅。

吳海波上船后的第二年，喬麗就結(jié)束了她的地攤生涯，不停地變換工作。做超市收銀員，自己開過一個服裝店，后來又去做營銷，好像營銷的內(nèi)容五花八門，一會兒是超市火腿腸，一會兒是飲料，過一陣子是藥品，后來又做了酒類推銷，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因為做營銷，沒有朝九晚五，沒有大小夜班，可以照顧到明月的飲食起居，這是喬麗最有力的說辭。其間，喬麗的膚色逐漸完成了從黑皮到白皮的蛻變，腰身也恢復(fù)到以前，甚至更加纖細。喬麗一直穿著束身衣，哪怕是睡覺的時候，像個盔甲把吳海波的欲望擊打得粉碎。

最初的時候，喬麗對吳海波的每次歸來都是抱著極大的熱忱，9、10個月的內(nèi)火，一旦找到突破口，就像是巖漿爆發(fā)，灼熱而且具有殺傷性。吳海波差點淹沒在這洶濤駭浪中爬不起來。他不停地問喬麗，這幾個月，我不在的時候，你是怎么挺過來的？

那你是怎么過來的？喬麗笑嘻嘻地問他。

我自己解決的，你呢？

喬麗呸了一口，轉(zhuǎn)過身去。不再搭理他，問得煩了，我沒有你那么齷齪。

吳海波的腦海里翻滾著無數(shù)個畫面，這些畫面就像拷在U盤里的重疊交錯的肉體橫陳。盡管吳海波不認(rèn)識“齷齪”這兩個字。

后來喬麗就很敷衍吳海波了，不會再像深冬廊檐上的夜貓?zhí)浯海械庙?。吳海波的目光會凜冽地把她從他身體上叫醒。喬麗以后再做這項運動時，就閉了嘴，臉憋得通紅，后來逐漸面不改色了，就像一項運動少了搖旗吶喊而興味索然。

喬麗這個女人居然學(xué)會了開車，而且提了一輛車。她沒有動用吳海波每個月寄回來的錢，吳海波的錢攢起來預(yù)備女兒留學(xué)用的。她說是自己掙錢買的。天知道，這是不是那十幾個陌生號碼中哪一個男人買的，這個女人隱藏得很好。只是外表上，這個女人的確和在菜場擺攤的那個女人，判若兩人了。她居然還有一本省級書法協(xié)會會員證書，她說是用這些墨水打發(fā)了沒有他和明月在一起的時間。

午夜11：45，明月終于收到了第一份offer，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是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明月知道以后還會收到offer，這是個好的兆頭。

吳海波是在明月大二那年下學(xué)期毫無征兆地去北京，去了明月的學(xué)校，他沒有第一時間往家趕。那個時候，她正在談著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吳海波的造訪讓明月有點措手不及，但她覺得陪吳海波又的確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小翟沒有等她，他按原計劃去了日本的北海道。

三天之內(nèi)，明月坐了兩次118路車，一次從什剎海坐18站回學(xué)校，一次從三里屯坐24站回學(xué)校。118路是小翟最喜歡的路線之一，開出周公莊就意味著從東邊到了西邊。她和小翟在什剎海后面的點點燈光里喝醉一次酒。

明月帶著吳海波去了北海公園，北海的水面長期波瀾不驚。吳海波主動和明月提到了喬麗，反過來勸說明月和喬麗和解，吳海波絮絮地說，一路上說不到重點。明月最后在心中做了總結(jié)，萬事都比我們想象的復(fù)雜，而人更加復(fù)雜，于是我們互相理解寬恕。吳海波臃腫的身體和喬麗纖細婀娜的身材在明月的思維里形成定格的反差，而這些又讓她感覺到有乍見親人的欣喜。

她在韓國大賞晚會上，在四面鼎沸的叫喊聲中，傾盡全力地喊啞了聲帶后，抹去了有關(guān)小翟的一切痕跡。她迫不及待地回國，回到那個深深的巷口，回到那個曾經(jīng)被生活嗆得灰頭土臉的女人身邊。

明月陸續(xù)收到了6個offer，她在對比各個學(xué)校的獎學(xué)金后，選擇了印第安納大學(xué)，這個學(xué)校提供了全額獎學(xué)金。她和喬麗隔屏慶賀，對喬麗說，讓吳海波回來吧，不要再讓他在海上漂了。我學(xué)成歸來的時候，就是我們一家團圓的時候，我愛你們！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