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私家藏書的翹楚

虞山藏書派：執(zhí)著守正，傳承文脈

明清時期，常熟藏書成為和國家藏書并肩的江南私藏中的翹楚，形成深厚的藏書文化。

藏書如文明的護衛(wèi)，推動歷史在時間的洪流中前行。而常熟的藏書之風，得益于虞山藏書派幾百年間的書香傳遞。虞山派藏書家不僅收藏書籍，還兼著述、考訂、校讎、編纂、出版，在學術(shù)、文化各個領(lǐng)域都頗有建樹，更加提升了常熟在江南乃至全國的文化影響力。

虞山藏書派始于趙用賢、趙琦美父子，他們開啟了虞山藏書派藏書并將書籍?？薄⒖贪l(fā)行的新里程。趙用賢為明隆慶五年（1571年）進士，官至吏部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生平藏書2000多種，逾萬冊。他著錄的《趙定宇書目》中記錄所藏經(jīng)書、史書、子書、類書等達3000多種。趙琦美為趙用賢之子，以父蔭歷官太常寺典籍、都察院都事、刑部貴州司郎中等職。因父親喜愛藏書，他從小深受濡染。其藏書樓名為“脈望館”。趙琦美以館名為書名錄，著《脈望館書目》，其內(nèi)記錄所藏古籍達5000種、20000余冊，從建筑到醫(yī)學，從小說到戲曲，種類非常豐富。

明萬歷二十三年（1595年），蘇州流行瘟疫，趙家亦不能幸免。趙琦美在與大夫沈南昉交談中得知，《傷寒論》一書內(nèi)容并不完全，多有缺漏，遂搜集多種版本加以補充、校對，并刊刻成《仲景全書》?，F(xiàn)《仲景全書》共有六部，分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沈陽中國醫(yī)科大學圖書館、上海圖書館、上海中醫(yī)藥大學圖書館、中國中醫(yī)科學院圖書館及日本國立公文書館內(nèi)閣文庫。其中，日本的藏本為趙琦美初刻本翻刻，中國所藏皆為趙琦美補刻本。由趙琦美刊刻的《古今雜劇》中記錄雜劇達242種，不僅收錄孤本頗多，也是收錄古代戲曲最多的珍本秘籍。這套書在民國時期被著名藏書家、學者鄭振鐸意外發(fā)現(xiàn)，稱此書“如敦煌石窟經(jīng)卷、西陲漢簡一般，又拔出一座學術(shù)高峰”。

趙氏父子過世后，脈望館藏書大多被常熟另一位藏書大家錢謙益收藏。錢謙益為明末清初政治家、文學家，曾官至禮部尚書。錢謙益是將虞山藏書派引向宋刻本收藏最重要的藏書家之一。他收藏的宋刻本多達數(shù)萬卷，藏書數(shù)量和質(zhì)量可與皇室內(nèi)府相媲美。錢謙益建有絳云樓和紅豆館兩座藏書樓，并依藏書自編《絳云樓書目》4卷，著錄圖書3300余種。遺憾的是，絳云樓毀于大火，其內(nèi)絕大部分藏書也葬身火海。

常熟歷代藏書樓（部分） 分布模型

明末清初，虞山派藏書家為求宋槧書籍不惜一擲千金，在辨真去偽的實踐中更是煉就了“火眼金睛”，為虞山藏書派贏得極高的聲譽。錢謙益的弟子毛晉也是一位藏書大家。他曾把按頁求購宋塹書的告示貼滿常熟街巷。毛晉出手之闊綽轟動了整個江南的古籍市場，引得遠近書商接踵而至，眾多的船只堵塞了毛宅門前的河道。當時更是流傳有“三百六十行生意，不如鬻書于毛氏”的俗諺。毛晉創(chuàng)辦的汲古閣，既是藏書樓，也是常熟乃至當時全國最大的私人出版社，刻書達600多種。因家境殷實，毛晉刻書用工、用紙都特別講究。紙由江西特造，稱“毛太紙”。明末清初，四海學子無不知汲古閣毛刻本，甚至連朝鮮等鄰國書商也都慕名前來購買。毛晉為虞山藏書派贏得“常熟書走天下”的美名。

清代，虞山藏書依舊是私家藏書的中心。幾百年藏書文化的滋養(yǎng)，讓虞山藏書派的藏書理論結(jié)出碩果。錢曾的《讀書敏求記》提出從版刻、紙張、墨色等外在形式鑒定古籍版本的衡量標準，開創(chuàng)了清代提要式版本目錄之風，從而為古籍版本學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基礎(chǔ)。孫從添的《藏書紀要》被稱作是“中國全面論述藏書技術(shù)的第一本專著”，成為中國圖書館學理論和實踐的先驅(qū)。

晚清時局風雨晦暗，常熟讀書人依舊手不釋卷，并出現(xiàn)了由翟氏五代人守護的晚清四大藏書樓之一 —鐵琴銅劍樓。鐵琴銅劍樓的藏書基本上由第一代樓主瞿紹基與第二代樓主瞿鏞苦心經(jīng)營而得。瞿紹基廣購經(jīng)史子集，旁收金石之書，十年積書十萬余卷，建恬裕齋用于藏書。瞿鏞為瞿紹基獨子，自幼隨父抄錄和完善家中藏書。清咸豐年間（1851—1861年），瞿鏞購得長洲汪氏藝蕓書舍散出的宋元舊槧精品，使瞿氏藏書名震天下。因家藏鐵琴、銅劍，瞿鏞將藏書樓改名為“鐵琴銅劍樓”。藏書為讀，藏書為傳。幾百年間，瞿氏數(shù)代唯好藏書， 經(jīng)史子集手自校讎亦成為傳統(tǒng)，更是延續(xù)了“天下好書， 當天下人共之”的藏書思想，不僅編印《鐵琴銅劍樓宋金元本書影》《鐵琴銅劍樓藏書目錄》《鐵琴銅劍樓題跋集錄》為讀書人索引，還公開其藏書， 供讀書人瀏覽、?？薄⑥D(zhuǎn)抄和參觀。清代太倉人季錫疇在《蔭棠先生檢書圖》題詞中稱瞿氏藏書“非徒一己讀之，且欲令世世子孫讀而守之，以迄于無窮”。在私家藏書被束之高閣、密不示人的私人藏書樓時代，虞山派藏書家如此開放的藏書思想彌足珍貴。這種思想也加快了藏書樓向近代圖書館發(fā)展的進程。

鐵琴銅劍樓內(nèi)藏書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瞿氏鐵琴銅劍樓捐贈給北京圖書館并載入《北京圖書館善本書目》的藏書達242種2501冊。李致忠《宋版書敘錄》著錄北京圖書館宋版書共60種， 其中一半以上經(jīng)虞山派藏書家遞藏而來。晚清九大藏書家之一翁同龢也是虞山藏書大家，其家族入藏上海圖書館的80種“翁氏回歸書”，被譽為“迄今為止我國從國外收購的數(shù)量最多、品相最好、種類最全、價值最高的珍稀古籍善本”。虞山派藏書不愧為“一邑之收藏，中原之甲秀”。

在私家藏書被束之高閣、密不示人的私人藏書樓時代，虞山派藏書家如此開放的藏書思想彌足珍 貴。

常熟藏書樓尋蹤

脈望館

藏書離不開藏書樓，常熟大大小小的藏書樓曾如繁星拱衛(wèi)虞山，其中不乏在全國享有盛名者。奈何不抵歲月風沙，遍布古城的藏書樓大多已湮滅于歷史長河，僅存幾座如滄海遺珠，銘記著那段飄著書香的歷史。

虞山派藏書祖堂脈望館

脈望館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坐落于常熟書院街南趙弄10號趙用賢宅內(nèi)，現(xiàn)為虞山派古琴藝術(shù)館。

趙宅是典型的明代建筑，也是常熟年代最古老的宅院，原為三路，現(xiàn)僅存中路的門房、正廳、后堂以及兩側(cè)配房等。脈望館位于二進院的東側(cè)跨院中，作為虞山藏書派的始發(fā)地，脈望館非常幸運地被完整保留下來。藏書樓由趙用賢之子趙琦美命名。“脈望”是傳說中的仙蟲，書為其食。用“脈望”為名，足見趙琦美對藏書之情深。趙用賢是明代著名的諍臣，以錚錚鐵骨著稱。史書記載，趙用賢曾參與家宅設(shè)計建造，宅院嚴謹清雅，徜徉其間，如謁趙翁其人。

彩衣堂中的帝師書樓

彩衣堂位于常熟書院街翁家巷門2號，看似尋常大戶人家，卻是清代兩代帝師翁同龢的故居，現(xiàn)為翁同龢紀念館。翁宅始建于明代隆慶、萬歷年間，于清道光十三年（1833年）由翁同龢之父翁心存購得，更名為“彩衣堂”。宅院中有房屋90余間，其中帝師書樓便是家中的藏書樓。彩衣堂還以116幅極其精美的明代蘇式建筑彩畫著稱，是明末清初江南地區(qū)民居的典范之作。

翁同龢為清代著名政治家，更是清同治、光緒二帝的師傅，歷任都察院左副御使，刑、工、戶部尚書，軍機大臣等要職，后因支持維新變法遭貶，回常熟度過晚年。一如翁宅深藏巷內(nèi)，翁氏藏書也鮮為人知。若不是1985年翁氏藏書突然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中國善本書展”上露面，翁氏六代家藏還會隱匿于世。翁氏藏書中包括大量的國寶級宋代古籍善本。2000年，這些古籍由上海市政府出巨資收購。最終，這些流失海外半個多世紀的國家級文物入藏上海圖書館。

鐵琴銅劍樓

琴心劍膽之鐵琴銅劍樓

鐵琴銅劍樓為清代四大私家藏書樓之一，位于常熟古里鎮(zhèn)，始建于清乾隆年間（1711—1799年），為瞿氏五代人的藏書之所。第一代屋主瞿紹基為藏書樓取名“恬裕齋”，取“引養(yǎng)引恬，垂裕后昆”之意。曾因避光緒帝載湉之諱而改稱“敦裕堂”，又因其子收藏鐵琴、銅劍，稱為“鐵琴銅劍樓”。

鐵琴銅劍樓有兩百多年的歷史，期間歷經(jīng)太平天國和日軍入侵的動蕩，以致宅院被毀，巨量藏書在戰(zhàn)火中四處輾轉(zhuǎn)跋涉，境況之艱難超乎想象。但翟家?guī)状藨{借智慧、不惜生命來守護，使藏書幾乎全部留存下來，并最終獻于國家。古人用琴心劍膽比喻人的膽識和才情，而“鐵琴銅劍”不僅是書樓的名字，也是翟家?guī)状瞬貢?、護書動人心魄的傳奇寫照。

瞿宅在原址上重新修葺，依舊為四進院落。第三進和第四進院落基本保持原貌。鐵琴銅劍樓位于第四進院落內(nèi)，樓上藏書，樓下為家祠。第三進和第四進院落為兩層樓結(jié)構(gòu)，單檐硬山造，下施撐拱，精雕夔龍紋，結(jié)構(gòu)及裝飾顯示出典型的蘇南地區(qū)民居風格。

鐵琴銅劍樓藏書章，現(xiàn)收藏于鐵琴銅劍樓，印文為“鐵琴銅劍樓”。

讀書人仙居天放樓

天放樓位于常熟市環(huán)城西路趙園內(nèi)，樓主趙烈文，字惠甫，號能靜居士，是清朝同光年間（1861—1908年）著名的藏書家，趙文烈三十多歲時遷入常熟，購買并修筑趙園。

趙園原為明萬歷監(jiān)察御史錢岱所筑“小輞川”的一部分，背依虞山，前有開闊的水面，湖光山色并收眼底，風景極佳。趙文烈購得此宅后，歷時22年造園，筑天放樓、能靜居、柳風橋、似舫及假山等，并榜其門曰“靜圃”。趙烈文日記中記載，他不喜蘇州園林“樓臺錯落，頗嫌逼促，池亦狹小”的做派，故園內(nèi)造景古樸舒朗，水面開闊，為江南園林中的佳構(gòu)。

天放樓在園內(nèi)東北角濃密的樹木當中，不與其他屋宇相連，周遭環(huán)水，防火且幽靜。樓前有一株高大的海棠，花枝伸入二樓。入春時節(jié)，“粲如朱錦，紅白交映，遠近相照，園居春事，此為之冠”（趙文烈著，《能靜居日記》），堪稱讀書人的仙居。只可惜園中景色再好，也抵不住門外風雨飄搖。50年后，清帝國轟然塌落，趙園易入他手，天放樓藏書則四散民間?，F(xiàn)趙園為常熟著名園林，對外開放。

歷史上收藏品類萬象森羅，藏書因其文化承載在歷史上顯得無比獨特和重要。藏書人或如毛晉摒當家資，悉藏典籍中，或如趙琦美終其一生在書海硯田中耕耘，或如翟氏一族在危機時刻不惜以命相護。他們以藏書為任，在歲月長河中，如駕扁舟，載渡著記錄文明最強大也最脆弱的典籍，越過改朝換代撞擊出的巖漿，越過被愚昧填充的火海，守住文明的光。

常熟，中國版圖上不過句讀之地，但其對華夏文脈的守望卻氣勢磅礴、橫亙千年。

天放樓

常熟藏書人以藏書為任，在歲月長河中，如駕扁舟，載渡著記錄文明的典籍，越過改朝換代撞擊出的巖漿，越過被愚昧填充的火海，守住文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