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曉鋒
過年,自西漢設(shè)立至今已有四千多年的歷史,是我們中華民族最為傳統(tǒng)最為隆重的喜慶佳節(jié),同時也是我們中國人情感深處最直接的一種釋放、心理訴求得以滿足的重要載體,是中華民族一年一度的狂歡節(jié)和永遠的精神支柱。
四季的更替,一年的忙碌,嚴冬酷暑的跌打滾爬,成功的喜悅,失敗的酸楚,只有年是幸福的添加劑、痛苦的稀釋劑、生活的甜味劑。不管是背朝黃土面朝天,還是不畏炎寒若等閑,或是馳騁四海把夢圓,亦或是揮斥風(fēng)遒指江山……只有過年才使大家有了共同的平臺和擁有——收獲的平臺,幸福的擁有;也只有年才不分貧富貴賤使人達到了兩個極端——快樂的極端,“奢侈”的極端。
因此,年也是我們成長歷程中最難以忘懷的生活記憶。
在我的印象中,年對我來說好像只有三個:一是一九八四年以前生產(chǎn)合作社期間的年;二是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以后到我離開家鄉(xiāng)上大學(xué)期間的年;三是再以后到現(xiàn)在的年。
對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第一個年,因為越是貧困中的喜悅和滿足越是印記最深,越是更有味道。這也許就是心理學(xué)里講的平衡思維所決定:幸福和滿足總是在對比中產(chǎn)生。
我們家姊妹較多,父親在外工作,農(nóng)村稱為“一頭沉”,這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即令人羨慕又令人尷尬。羨慕的是可以月月拿到國家發(fā)放的實實在在的錢,可以帶回農(nóng)村孩子很少見過的各種玩具及糖果、罐頭等新鮮玩意,而且偶爾還可以進城玩耍幾天,雖然只是偶爾,這也是別的孩子可望不可及的事情;尷尬的事情是這種恩惠期待太久,當(dāng)然這都不算什么事,由于父親在外工作,我們家孩子小勞力少,到年底分年貨才是最為尷尬的事情。
生產(chǎn)隊年貨及錢的發(fā)放是根據(jù)家庭人口數(shù)量及本年度的家庭總工分,按三七權(quán)重綜合計算。由于日常生活物資包括糧食也是在工分中扣除,所以到年底,生產(chǎn)隊會計的算盤一陣噼啪撥弄,我們家已成虧欠,就這還是用足了家庭人口數(shù)量這三份權(quán)重。因此為了不至于尷尬,每年發(fā)放年貨的前幾天父親和母親都會去找隊長和會計做工作,好說歹說提前將錢交給集體才換回相對平衡的年貨和糧食(那個年代全社會都是物資緊張,還處處限購,單單用錢不一定能買到所需的東西),也就不至于在全隊分年貨這種“大場合”顯得狼狽和不堪。
小時候?qū)δ甑钠谂伪热魏螘r期的任何事情都顯得更為迫切。進入臘月,已開始扳著手指頭倒計時,這種等待的煎熬,夾雜著更多喜悅和激動的復(fù)雜心情,甚至勝過了過年本身所帶來的喜悅和激動。我想可能是迫切渴望到來,但又明白,到來就意味著即將結(jié)束。就像現(xiàn)在的上班族,周五是最愉悅的,周日是最不安的,尤其是周末下午;因為期待是美好的,這樣可以將幸福拉的更長,好心情也會持續(xù)的更久。
過了臘八,鎮(zhèn)上的年集正式拉開帷幕,孩子們可以跟著大人去趕集,購置部分年貨扯布做衣裳,這時候我們也是一年少有的最聽話、最勤快、最懂事的幾天,因為都各懷心思,相互監(jiān)督,互抓“小辮子”,踴躍邀功積極表現(xiàn),希望大人能帶著去集市。其實來回徒步奔波二十多里路,無非也就是看看熱鬧,過過眼癮,最實惠的就是一個油糕,一根麻花,一個羊肉包子或一碗油粉等等而已,但對我們來說已是莫大的滿足。
母親原來是隊里的縫紉社社長,因此裁剪衣服還是小有名氣。臘月初十以后,我們家就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這也是我打牙祭的好時機。由于母親為鄉(xiāng)親們裁減衣服不求任何報酬,全屬鄉(xiāng)鄰幫忙,因此裁減衣服的大人們過意不去,有時就隨手帶點小零小碎的吃食過來。我在家排行最小,母親也最寵我,因此基本的吃食都歸于我的囊中,哥哥姐姐們都說母親偏心眼,為此很是不憤?,F(xiàn)在父母年齡大了,我們過年說起這些還是互相調(diào)侃,“譏諷嫉妒”,然后都會表示對父母的祝愿和心意,父親母親總是會心一笑說:“你們都是我們的心頭肉,你們都平平安安才是我們最大的福分”,此時心里總是酸酸的……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安頓好灶王爺,生產(chǎn)隊就陸續(xù)開始分發(fā)年貨,我印象最深刻的發(fā)放年貨工作是殺豬分肉及分發(fā)食用油,之所以印象深刻,可能是由于油水稀缺所帶來的強烈生理渴望所致。
那時候都是生產(chǎn)隊基本都自己的豬場,自己養(yǎng)豬,年底統(tǒng)一供社員過年食用。一溜搭好架子,支好四五口直徑一米七八的大鐵鍋,各家各戶開灶燒水,沸騰的開水提至場院倒入大鍋,熱氣騰騰,令人心潮澎湃。大鐵鉤、殺豬刀,殺豬、褪毛工具,搪瓷盆子、凳子案板、大磅小秤一字擺開,殺豬匠悠閑地抽著社員爭先恐后遞上的香煙,瞅瞅烏壓壓的人群,顯得格外的自豪。
我們家十口人,分到的也就六七斤肉,除了自己過年要吃,正月還要待客,所以不可能做生肉臊子或者炒肉吃,為了吃得更長久、更時時有肉的味道,每年基本都是加水和各種大料煮滿滿一大鐵鍋,當(dāng)然是湯多肉少,不過做飯做菜加一小勺肉湯也是香噴噴美滋滋。那幾天家家戶戶肉香四溢,小孩子滿村轉(zhuǎn)悠仰鼻猛吸,恨不得多長幾個鼻孔讓香味來的更加強烈濃郁、更加綿香持久。
那個年代菜籽油還是非常稀缺,因此過年時都按比例分發(fā)兩種油:菜籽油和棉籽油,即使棉籽油又苦又澀,但也數(shù)量有限,不可能敞開了食用。十幾個上釉的土陶大瓷盆按序平穩(wěn)擺放,里面盛滿黃燦燦的菜籽油或者黑漆漆的棉籽油,每個油盆前坐一個推選出來認為公平的操作者,放一把勺子,掛一圈一兩到一斤的油提子,每個人都拿好認為家里最保險的容器,排在認為私交比較好的操作者隊伍里。雖是用提子分油,看似公平,但滿不滿,溢不溢,何時倒入你的容器還是很有講究,幾提下來也是有相當(dāng)?shù)某鋈?。尤其很羨慕在人群嘈雜哄亂時,分油操作者趁機踮起勺子,舀點油迅速的吸溜一仰而下,滿意的抹下嘴巴,令人生妒。
臘月二十四開始打掃衛(wèi)生,涂墻除塵扯蜘蛛網(wǎng),這期間最有特點的是和泥水刷墻。那時候農(nóng)村都是土墻,墻體用土坯胡基堆砌,墻面里外用上好的白土和泥,按比例添加三五公分長壓扁的麥秸,全部涂抹平整就算完成。每年到年底為了顯得干凈嶄新,就到村里土崖里尋找上好的白土塊,拉回來粉碎或者直接泡在水里和成稠面湯一樣的泥湯,刷墻者用塑料紙將自己裹的嚴嚴實實,用長木棍綁扎一個笤帚沾上泥湯里里外外全部粉刷,晾干后平平整整,白白凈凈,不過刷墻的人已是泥湯遍布全身,只有燦爛的笑容和歡快的身影還能看出至少不是一件剛剛完成的“泥雕”作品。
臘月二十七基本年貨已準備停當(dāng),開始年前的蒸炸工作。蒸饃、蒸包子、蒸米碗、蒸肉片、炸丸子、炸馓子、炸花生米、炸豆腐、攤雞蛋餅等。該有的還得有,總量雖少但樣數(shù)可不能少。
臘月三十上午開始貼年畫和對聯(lián),年畫有政策宣傳分送的,也有在集市上一張兩張買的,畫面基本都是胖娃大金魚等盼福期望的多,太藝術(shù)用于欣賞的少。對聯(lián)也都是自己準備染紅的貼紙,由村里幾個先生免費為大家書寫,內(nèi)容倒很豐富,上下聯(lián)橫批朗朗上口,福滿多多。那段時間先生們拿出平時珍藏的筆墨硯臺,從早到晚,忙的不亦樂乎。哪個先生寫的對聯(lián)多哪個先生的成就感就更強,幫助村民,無償服務(wù),也是累著并快樂著。
這時候整個村莊已完全沉浸在對年的幸福期待中。下午兩三點鐘就是傳統(tǒng)的祭祖上墳,香蠟紙錢準備停當(dāng),男人們先去墳地里祭奠逝去的親人,清理墳頭,枕紙上香,燒裱送錢,磕頭跪拜,請祖先回家過年,很是莊重;上墳磕頭代代相傳,絲絲未變。然后再去家族長著家里祭拜族譜先祖,從此開始一直到正月十五貢品天天更迭,新鮮誘人,香不斷,蠟不滅。
除夕夜是我認為是最累也是最熱鬧的過年篇章。我們家族龐大,在我們村屬于望族,人丁興盛,當(dāng)然也就是輩分最低了;有句戲言說,我們本家的人在村子見本家以外男人就叫爺,見女人就叫婆,一般不會錯,雖有夸張,但也有幾分意思,確實說明我們家族的發(fā)展迅猛。
我們村的除夕夜傳統(tǒng)要求:小的都要去長者的家里拜年,即使是平輩也是如此。端一疊菜,拎半瓶酒(有名的酒以城固特曲為主,綿竹大曲已是好酒,西鳳酒那就是奢侈品)按長幼大小順序挨個拜訪,雖是長者,主家也會準備的屋明院亮,拿出壓箱底的好煙好酒,盡其所能擺出最豐盛的酒席熱情招待,簇擁一堆熱鬧非凡,長者上桌吃肉喝酒拉家常,也會商定宣布一些家族大事;大人退桌后,小家伙早已垂涎欲滴、躍躍欲試,象一大群蜜蜂見到了久違的糖水,瞬間將飯桌圍擠蓬蓋的嚴嚴實實……
然后以家庭為單位,喊著名字挨個發(fā)放一毛兩毛的壓歲錢,一般不允許代領(lǐng);領(lǐng)到壓歲錢的多少也是大年初一小伙伴們攀比的資本。
所以說我對除夕夜,既期盼又忌憚。期盼自不用說,好吃好喝心情好;忌憚的是,一年都缺肉少油,除夕夜如此之豐盛、如此之頻繁的酒席好食確實令人不可抗拒,粗茶淡飯的胃腸如何應(yīng)付如此的油汪肉多,第二天的積食難受很是令我忌憚,也顯得很是“不堪”,不過有這個經(jīng)歷的伙伴們一定可以理解,甚至?xí)钣型小?/p>
大年初一大約五點就起床換新衣服,這是一年來唯一一整套的新衣服,從上到下,從里到外無一不是。天不亮已是爆竹聲聲,震耳發(fā)聵。小心翼翼從炕頭取出烘得脆干的鞭炮、大炮、二踢腳、竄天猴、摔炮,從家里放到大門外,驅(qū)邪迎福。為了天天有炮放,經(jīng)常趁大人不注意,偷偷的拆開鞭炮,一個一個小心翼翼的裝在口袋里,走哪放哪,互扔嚇唬,塞縫炸瓶子,腳踩錘砸,真是又壞又危險,不過小孩子嘛,也圖個少有的樂子。
轟轟隆隆,噼噼啪啪,在此起彼伏的炮仗聲中迎來了嶄新的一年。
大年初一早上我們這里很少吃餃子,基本都是澆湯長面,以肉湯作為底湯,以煮熟后再切丁小炒的肥肉臊子、蔥花、豆腐干和旗花雞蛋餅作為漂菜,底菜配有木耳、黃花菜等,面條是手搟梨面;一碗只有一筷頭面條,湯頭香醇濃郁,面條細長筋道,好吃無比,一般人都可以吃十幾碗,至今仍是我最愛的面食之一。開年第一頓吃澆湯長面寓意著今年頭彩豐腴,底蘊深厚,長長久久,非常有講究。
如果家里有祭祀親人牌位的,這第一碗面必須先敬獻祖先,碗上面放兩根香作為筷子,片刻后如果香動或者落地,很是高興,認為是祖先吃了我們的貢飯,來年一定會保佑全家順利平安。敬獻者很是受重,更是自豪。小時候雖是半信半疑,但親眼所見,還是覺得很神奇。后來明白,熱湯熏香,變形自落,不過可能大人們當(dāng)時也明白此意,但美好的寄托總希望有美好的結(jié)果,想來也比較認同。家里沒有供奉牌位的第一碗面必須順碗邊輕輕撒一點湯到院子,嘴里念念有詞敬各方神靈后方可動筷,這些傳統(tǒng)至今都在謹守遵循。
吃完早飯,就是晚輩給長輩拜新年,三磕頭一做揖,嘴里喊著尊稱祝福新年快樂,小孩子最喜歡的就是磕完頭有核桃花生糖果等零食吃,一家接一家,喜氣洋洋,收獲滿滿,忙的不亦樂乎。
中午下午就開始人們新年的的交流互訪,抽煙喝茶諞閑傳,劃拳喝酒抄碟子,打牌下棋掀花花……該放松的放松,該休閑的休閑。
從正月初二開始待客走親戚,這也是一年開始孩子們瘋狂游耍,美美吃喝的好時期,由于農(nóng)村好客拉親,所以親戚較多,有時候一天需要走幾家親戚。誰家澆湯面做的好,誰家中午的肉菜豐盛,誰家小吃食有“硬貨”,誰家去了壓歲錢發(fā)的多等等,早已如數(shù)家珍,胸有成竹。待客早上都是澆湯面,每人都能吃十幾二十碗,這個過程持續(xù)時間長,上面扯湯緊張有序,為了顯得不慢待客人,因此親戚到家湊夠一桌就開始吃。早上是持續(xù)的流水席,澆湯面從八點多開始一直到近十一點差不多結(jié)束,工作量之大時間之長可想而知。家里親戚多的人家,負責(zé)端盤的人“腿能跑斷”,因此偷奸耍滑的小孩子能躲多遠則躲多遠,估計差不多結(jié)束了才悄悄露面。
中午是吃酒席,涼菜、熱菜、蒸碗樣樣不少,主食是饅頭和菜湯稀粥,條件好一點的有雞蛋大棗醪糟湯,中午上菜簡單,“跑腿的”工作量小,所以孩子們倒是積極。十里八鄉(xiāng)串遍所有親戚,基本到正月初八就告一段落。在這期間孩子們晚上挑著各式燈籠聚堆欣賞,互碰玩耍。好的年景偶爾唱大戲,搭架子蕩高秋,走村串鎮(zhèn)耍社火,各種活動一直持續(xù)到正月十五,貧困但快樂著。
隨后我們也開始收心上學(xué)了,或跟著整理家務(wù)學(xué)農(nóng)活;大人們也開始了那個時代一年又一年、周而復(fù)始、付出太多收獲太少的辛勤勞作。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