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成
小劇場戲曲該長什么樣?曾經是個問題。人所共知,誕生于19世紀的歐洲小劇場戲劇,當年是以對傳統(tǒng)戲劇觀念和舞臺樣式的反叛顛覆而橫空出世,它沖決舊有的演出空間,改變固化的觀演關系,向思想僵化、形式呆滯的傳統(tǒng)叫板;它在改變觀演之間物理空間的同時,更釋放了被禁錮的心理空間,給話劇舞臺吹來了一股新風,并催生了象征主義、荒誕派等戲劇流派。于是有人認為小劇場戲曲應是對原有戲曲舞臺的一種叛逆,一種顛覆;有人則認為小劇場戲曲不同于話劇,它有著代代相傳的文化基因,離開它就不能稱其為戲曲;也有人以物理空間或人數(shù)多寡,甚或投入資金多少來區(qū)分“大”與“小”……
我一直以為,小劇場戲曲長什么樣,不是個理論的命題,而是個實踐的課題。
始于2015年的“戲曲·呼吸”上海小劇場戲曲節(jié)至今已舉辦了六屆,每年年末它都會成為戲曲人和熱心觀眾的話題性現(xiàn)象。自2020年起,該節(jié)更冠以中國小劇場戲曲節(jié)之國家級節(jié)標,可見其影響之大,根基之固?;叵肫饋?,一些劇種和院團在舞臺上嘗試小劇場方式的演出,或在對傳統(tǒng)劇目的承續(xù)、改編上有意識地注入新的理念,嘗試新的舞臺呈現(xiàn),更可以追溯到20世紀90年代,因之上海小劇場戲曲節(jié)的誕生,乃是“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的應運而生、水到渠成。而上海戲曲藝術中心在該節(jié)創(chuàng)辦之初,不以概念為小劇場戲曲定義,卻把“呼·吸”作為醒目的標識,則顯現(xiàn)了其前瞻的眼光和獨到的見地。
何為“呼·吸”?吸入什么,呼出什么?沿著這六年探索的軌跡,我們對這一標識有了日漸清晰的感悟。中國戲曲是一棵植根華夏文化沃土的千年古樹,它程式嚴謹、表演規(guī)范、精致唯美,它歷經風雨、日見繁茂,堪稱中國文化的標志性符號。那么,當中國戲曲的表演理念主動與小劇場觀念碰撞后會呈現(xiàn)什么景象?它有沒有小劇場觀念的屬性?會不會迷失戲曲的本相?令人欣慰的是,回望這一路走來的路徑,戲曲人正是遵循著“呼·吸”這一宗旨,潛心求索、放手實踐,從起步時,就在堅守中國戲曲傳統(tǒng)美學的前提下,大膽吸入了先鋒、新銳的當代理念,吸入了不拘一格、天馬行空的創(chuàng)作手法,于是不斷呼出了沁人心脾的新鮮氣韻,綻發(fā)了古樹新芽的盎然景象,使每屆小戲節(jié)都給人以驚喜,都出現(xiàn)發(fā)人深思、引人熱議的話題。
記得早先兩屆的小戲節(jié)上,京劇《草芥》和昆劇《椅子》就曾使我眼前一亮。
《草芥》改編自歐·亨利的短篇小說《警察與贊美詩》,這本是一個尖銳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品,編劇從中覓得了人生的荒誕況味,于是信手拈來做了小劇場戲曲。先把故事的背景從現(xiàn)代美國移植到了北宋,再把小說中為了能在圣誕節(jié)到獄中過冬而在警察鼻子底下屢演犯罪招數(shù)卻每每無功而返的流浪漢,變成了中國封建社會窮困潦倒而又饑腸轆轆的秀才,而警察則化身為丑扮的牢獄捕快。該劇沒有簡單因襲小說原來的情節(jié),而是立足戲曲的美學本體,融入京劇的程式表演,于是小生應工的秀才不再是那個總是惹事后盼著被抓的被動者,他瞅準了捕快急于“下班”開溜的心思,在擊鼓尋釁不成后,干脆來了個逆襲,從等著抓到逼你抓。于是一生一丑玩起了老鼠捉貓。一個為到青樓狎妓而奮步疾行,一個為能入獄溫飽而緊追不舍,這不僅強化了故事的荒誕性,更為妥帖的是用上了擊鼓、圓場、臺步、蹉步等一系列程式表演,使其既飽含黑色幽默,又充分展現(xiàn)了京劇藝術的魅力。
《椅子》是荒誕派大師尤奈斯庫的代表作,昆劇的改編演出一開場就顯出了小劇場的品相。孤島海邊,兩位耄耋老者各自一把椅子,一個永無休止的竹籃打水,一個則在濃濃夜色中盲目觀景,他們日復一日地重復著同樣的動作,拷貝著喋喋不休的絮叨,夢魘式的陳述揭示了人的孤獨,更抨擊了工業(yè)時代對物的狂熱追逐造成物對人的無情擠壓,甚至生存空間都面臨消亡的殘酷現(xiàn)實?!兑巫印返膽蚝耸抢戏驄D倆要把上至皇帝下至賤民的眾多聽眾邀到家中,聽一位大師關于“人生意義”的講解,于是幻覺中的聽眾次第登場。記得當年有小劇場話劇演出此劇時,老者每搬一把椅子,就象征了一個人物的光臨,最后整個舞臺堆滿了讓人無處容身的椅子。而昆劇的表現(xiàn)更加徹底,不但沒有人物登場,連椅子也是虛擬的,這種舞臺上的“留白”,正是戲曲審美的意蘊所在。觀眾從空空的舞臺上,“看到”不斷搬出的椅子,“看到”不斷迎來的客人,也看到兩位老者從開始時的熱情款待,到漸漸地疲于應付,再到后來的難以周旋,直到自己被擠壓得沒有立錐之地……在他們無奈告別生命的瞬間,我們頓悟,小劇場戲曲在前輩“移步不換形”的訓導指引下,不但有了舞臺樣式上的新銳,更有著直擊當下的思想鋒芒。
傳統(tǒng)戲曲歷來承載著道德倫理的宣示功能,小劇場戲曲亦然。只是它不再是以往的高臺教化,而是從浸染傳統(tǒng)觀念的作品中開掘并傳遞出現(xiàn)代理念對人生的透徹洞悉,對人性的尖銳剖析,對世俗觀念的深刻反思。正因為戲曲人有了這種自覺、這種追求,使每一屆的參演劇目都涌現(xiàn)出新的話題。
第五屆小戲節(jié)中女性題材就曾引起了熱議。黃梅戲《玉天仙》一改以往馬前潑水中嫌貧愛富的崔氏形象,寫出了女性意識的覺醒;京劇《青絲恨·2018》寫的還是負心漢王魁背棄癡心女子敫桂英的故事,但把桂英到海神廟告狀作為序篇而倒敘人生,就使觀眾尋覓到了在“夫貴妻榮”這一傳統(tǒng)觀念的陰霾籠罩下,舊式女子敫桂英客觀上助推了王魁走上負心之路的蹤跡,有了女性意識的反思;而越劇《再生·緣》則補續(xù)了陳端生當年的作品《孟麗君》,寫出了女權主義的追求。
到了本屆小戲節(jié),參演的劇目和演員具有更強烈的挑戰(zhàn)自我的欲望和勇氣,和追求小劇場藝術本質的自覺。劇本的結構、表演的難度、舞臺的呈現(xiàn)、理念的傳遞,都體現(xiàn)了他們在“呼·吸”上的自如嘗試和獨到成果。
這次看的劇目中有三個獨角戲——所謂獨角,不一定是舞臺上只有一個角兒,但全劇基本上是以一個人物的心聲貫穿。《西廂記》里的張生,《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癡情少女和莎劇《馬克白斯》中的馬克白夫人。這三個戲改編的原作都是中外名著、名篇,都有曲折的劇情、復雜的內心、微妙的人物關系和各具魅力的性格,現(xiàn)在卻都在小劇場戲曲中以一人出演,可見其挑戰(zhàn)難度之大。
昆劇《草橋驚夢》中,形單影只、潦倒悲涼的張生被趕出崔家,獨宿草橋,孤衾冷榻,夢游浮生。由此鋪陳出他從書生意氣時的寄情山水,到偶遇鶯鶯后的私定終身;從崔父因遇難而發(fā)出“退兵者可娶鶯鶯”的許愿,到最后相愛之人卻只能以兄妹相稱……人物的命運和情感猶如過山車一般跌宕,而回憶中“過去時”的情焰又與身處“現(xiàn)在時”的凄冷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演員的精彩表演勝任了這一挑戰(zhàn),他對張生內心的準確把握和體現(xiàn),以及不時與樂隊的呼應,與觀眾的互動,既梗概了《西廂記》的主要情節(jié),又凸顯了為情所困的張生孤苦的內心。
如果說《草橋驚夢》表現(xiàn)了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對富家女子癡癡的追求,那么越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則是一個純情少女對一見鐘情的偶像傻傻的期待。后者并沒有把茨威格小說的書信體改編成戲劇結構,而是別出心裁地以三人一角的方式呈現(xiàn)了書信中傾訴的心聲。舞臺上時而是三人共舞傳情,時而是一人在舞臺一側揮筆寫情,另兩人則分別以生、旦行當化身為信中描述的戀人,漸次演繹了少女從豆蔻年華時的情竇初開;數(shù)年后尋蹤叩門時的羞澀和入門后片刻歡愉的瘋狂;及至十年后再次相遇時的“被陌生”,吐露了她對男人“感情熾烈,生性健忘”的幽怨,感慨“男人的一夜,女人的一生”的悲哀。越劇的唯美,人物心境的獨特外化手段,使這個戲有了不同一般的品相。
和一古一今、一中一外的兩個愛情挽歌不同,滇劇《馬克白夫人》把莎翁原來的五幕戲濃縮成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它以夫人神思恍惚中不時傳來令人萬分驚恐的“敲門聲”貫穿,散點式地穿插了她與馬克白斯曾經的私奔,她在馬克白斯獲封“平西王”之后的欲望膨脹直至最后挑唆丈夫刺殺君王時的靈魂掙扎。在她的噩夢中,始終交織著欲望的瘋狂和恐懼的脅迫,糾纏著雄性的兇狠和女性的柔弱,不時響起的“敲門聲”,渲染、外化了她的內心斗爭,而這一斗爭在馬克白斯對君王刺了第一刀卻沒能致命后達到了高潮。她接過兇器,卻在舉刀欲刺時顫栗了,君王的面容竟使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這固然也是原著的情感高潮,但現(xiàn)在的劇情結構和規(guī)定情景,使演員在無對象交流的夢境中,傳遞了她內心的惶恐和兇狠、渲染了她暗生的憐憫之情如何被欲望的惡之花遮蔽。這樣的呈現(xiàn),不僅充分展示了演員的功力和小劇場戲曲的韻致,更入木三分地刻畫了馬克白夫人的人格撕裂,給觀眾以極大的情感沖擊。而之后的眾宮女以抖動的水袖模擬“水流”,表現(xiàn)馬克白夫人對沾滿鮮血的雙手洗之不凈的恐懼,更是一絕。
三個“獨角戲”的主創(chuàng)和演員在尊重戲曲傳統(tǒng)的前提下,大膽創(chuàng)新,主動闖入名著、名篇,對其解構后再賦予充滿實驗感的舞臺呈現(xiàn)。他們不求完美,但求新意,既體現(xiàn)了小劇場戲曲的魅力,也呈現(xiàn)了戲曲人在堅守中國戲曲美學本體的前提下,對小劇場理念先鋒性的發(fā)現(xiàn)和舞臺實驗性呈現(xiàn)的追求,已經日趨自覺。
縱觀小劇場戲曲節(jié)的歷程,我們欣喜地看到,正是由于戲曲人的大膽實踐、不斷追求,在“呼·吸”之間,呈現(xiàn)了小劇場戲曲的當代模樣,使中國戲曲這棵千年古樹綻出了新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