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智
這是一本什么樣的書?
這是一本長篇兒童小說,作者的鏡頭對準了一個特殊的群體—留守兒童。小說講述的是主人公小水和小伙伴們如往年一樣,懷揣著各自樸實的愿望,遙望新年的到來。小說中既寫了分離與期盼,也寫了團聚的喜悅,而更多的則是記錄這群孩子的成長;雖然缺少父母的關愛,雖然貧窮,故事中的孩子們仍然善良純真、積極向上。由于不同的生長環(huán)境,每個孩子的童年可能都是不同的,本書對中國兒童的成長現(xiàn)狀做了深度的思考,對當下優(yōu)越環(huán)境中長大的獨生子女尤其具有啟迪意義。
西來鎮(zhèn)上陌生人開始多了起來。
有些人在外地工作,多年沒回來,現(xiàn)在回來探親。他們從西來車站下車,喜歡先站住,看看天,看看四周,然后去要去的地方。一個陌生人來到街上。他四十多歲,干干凈凈,穿普通棉大衣,拎一個軍用行李包。他遇到了熊老師。
熊老師正在家門口寫對聯(lián)。
一張八仙桌,桌上鋪著灰色的氈布,上面有很多墨汁的斑點。桌子旁邊有一個曬匾,曬匾里面放著裁好的紅紙和寫好的對聯(lián)。
來請熊老師寫對聯(lián),有的自帶裁好的紅紙,有的用熊老師裁好的紅紙。無論哪種方式,都不給錢,有的給一包煙,有的給一塊云片糕,有的給一包糖果,有的給一掛臘肉,還有的給一沓寫對聯(lián)的紅紙,也有的說一聲謝謝。
我們最希望請熊老師寫對聯(lián)的人,給云片糕和糖果。我們跑過去,幫熊老師拿紙、研墨,還要幫他捶腿。熊老師笑著說:“不要拍馬屁了,快拿去吃吧?!?/p>
臘八開始,熊老師在家寫對聯(lián)。這些都是老熟人的,不用約,到時候就來拿。
廿四夜過了,熊老師在家門口的街上,放一張桌子和一個曬匾,從早寫到晚。有時候,街上毛筆字寫得好的人,會幫熊老師寫幾副,讓他喝口水、抽根煙。
王兵也幫熊老師寫過對聯(lián)。去年,肖路軍的爸爸要寫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星星之火”,下聯(lián)是“可以燎原”。他的意思是想說,他家的蘆花鞋賣到各地,就像星星之火一樣,將來連成一片,就會是大生意。王兵寫好了對聯(lián),肖路軍家貼了又揭下了。
“你不怕火災???”有人指著對聯(lián)說?!澳慵沂亲钜斝幕鸬?,這家伙燒起來,還得了?”
“熊老師,你還認得我?。俊蹦吧讼蛐芾蠋熅窜姸Y,說一口標準的西來話。
熊老師偏著頭,想了想,問:“嗯—啊,你可是鞠茂鯤?”
“是啊是啊?!本厦H拉著熊老師的手。
“啊呀,啊呀,你這一出去就是—”熊老師想趕緊擱下毛筆。
“十三年。我十三年沒回來?!本厦H接過毛筆,在硯臺上放好,“我上次回來,還是在團里當參謀?!?/p>
“中秋節(jié)就聽你媽媽說你要回來,天天盼哦?!毙芾蠋煵敛裂蹨I,說,“聽你媽媽說,這次能在家過年???”
鞠茂鯤說:“呵呵,是的,年初二一早走。”
“這次打算把老人接過去?”熊老師問。
鞠茂鯤說:“是的,接到北京。到北京看看啊。”
“你媽媽好福氣啊?!毙芾蠋熌闷鹈P給鞠茂鯤,“來,你給我家寫一副對聯(lián)。你當初毛筆字就寫得好!”
“好,我聽老師的。”鞠茂鯤說。他攤開對聯(lián)紙,提筆,蘸墨,在硯臺上掭掭毛筆。他想了想,寫的是正楷:
忠厚傳家久
詩書繼世長
圍觀的人鼓掌。
“好??!”熊老師說,“字寫得好,有筋骨,還有書卷氣!內容也好,這是根本!”
鞠茂鯤說:“那我回去了,下午我再來看熊老師。”
熊老師目送鞠茂鯤走遠了,對身邊的人說:“鞠茂鯤,十三年沒有回來。忠孝不能兩全啊。他在北京軍區(qū)當官,負責北京和好幾個省的野戰(zhàn)軍。”
“熊老師,你背一段古文吧?!敝x進說。
熊老師拿著毛筆,呵呵一笑,臉微微抬起來:“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p>
熊老師掉了一顆牙,說話漏氣,中氣也不足了,聲音還有一點嘶啞,朗誦的效果卻很好。
“好!”大家叫著好。
跑采購或者搞建筑的一些人回來了。他們常年在外,難得回來,回來也是凳子沒坐熱就走了。他們年底回來過年。他們說話的時候,總要夾帶普通話里的發(fā)音,好像在提醒人家,他們是從外地回來的。
“這龜天兒冷啊,四梅得救嘮?!?/p>
“什么?”大家聽不懂。
這鬼天冷得,是沒得救了。
“噢—這樣說就懂了。”
“梅得辦法,一哈子改不了口?!?/p>
西來鎮(zhèn)幾個大學生回來了。他們中間有的年紀不小,年紀最大的人的孩子在上小學一年級。他們回來之后很少出門,在家看書、寫文章。有的大學生年紀很輕,方老師說他們是應屆畢業(yè)考上大學的。他們回來后很少待在家里,親戚朋友家串門,早出晚歸,混吃混喝。
桐村的趙昌桂也回來了。他家兄弟多,家里窮,他十八歲出去做民工。他到江都建水利樞紐,到金湖治理淮河,到泰州挖引江河。十幾年來,他正月結束出去,臘月中間回來。每年回來,他總帶回一張“先進工作者”的證書。他沒有結婚,回來就在哥哥家打地鋪,哥哥家的墻上,貼滿他的“先進工作者”。
“昌桂,回來了?”有人看到趙昌桂,問。
趙昌桂不說話,好像記不起和他說話的人是哪個。人家和他說話,他只是愣愣地站著,不接人家的話頭。他好像比孫定遠的爸爸媽媽還要糟糕,連“歐巴”都不會說。喊他的人,搖搖頭走了。他低下頭,繼續(xù)走路。他走路是一頓一頓的,好像永遠在爬坡或者下坡。
西來鎮(zhèn)上臉紅撲撲、頭上冒熱氣的人多起來了。
西來浴室在車站飯店南邊,車站飯店的南墻是它的北墻。一進臘月,西來浴室就正式開放了。開放時間,先是中午12點到下午8點,再改成上午10點到晚上10點,過幾天會改成上午8點到晚上12點。到臘月廿七、廿八、廿九三天,浴室一天二十四小時營業(yè)。
“我們洗把澡啊。”
“清水還是老湯?”
“老湯。清水洗塵,老湯養(yǎng)人?!?/p>
“好?!?/p>
每天浴室開放,剛開始水是清的;到了下午,水就膩膩的。上了年紀的人,都喜歡洗膩膩的水,說這種水養(yǎng)人。
過年的葷菜,家里開始準備了,我們的好日子也開始了。
媽媽把幾條鰱魚去鱗、剖肚、洗干凈,用一點鹽抹一下,掛在屋檐下的鐵釘上。爸爸要帶回來一條大青魚,青魚剁塊紅燒,肉結實鮮嫩,但家里有客人來,上桌的魚要有頭有尾,所以鰱魚不可少。
木盆里,一副肚肺的肺葉被清水灌大,過一會兒放出的是血水。
血水放完了,再灌清水。鐵鍋里,一個肚子被面粉抹了幾遍了,用水泡著。爸爸喜歡吃肚肺、肚子燉白菜。
燉在鍋里的燴豬頭,飄出奇異的香味。
“沒有醬油了。”母親在廚房說,“小水,快打醬油去,等著用?!?/p>
我和幾個同學在推鐵環(huán)。我們排成隊,推直線,繞彎子,像飛機編隊;或者各自亂推,像一哄而散的麻雀。我聽到媽媽的叫聲,把鐵環(huán)套在脖子上,回到廚房,張開嘴,伸出舌頭。
“沒熟透呢。”媽媽把我的嘴合上,“醬油打回來再吃?!?/p>
我還是張開嘴,手指著伸出的舌頭。
媽媽笑著說:“小水你這個饞貓!”她揭開燉豬頭肉的鋼精鍋,偏過頭讓開上升的熱氣,戳戳,找出一塊,吹吹,放到我舌頭上。
豬頭肉一半肥,一半瘦。肥的,一抿嘴就化了;瘦的,有一點嚼頭。
我再把手伸給媽媽。
“打一毛錢醬油,快去快回啊。”媽媽給我一毛錢和一個醬油瓶。
(選自《小水的除夕》,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