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駿
首先闡述一下對2021年經濟形勢的基本判斷。有兩方面的判斷,一是基準預測,即大概率情況;二是要討論一下上行和下行風險。
基準預測方面,2020年全年GDP增速應該能接近2.5%,2021年基準預測在8.5%左右。2021年的數字里面有很大的基數效應,即2020年的一季度非常低,這種統計上的基數效應容易給投資人、政府部門帶來誤導性,包括對宏觀政策的誤導,因此要加以關注。
除了基準預測以外,有幾個上行和下行風險值得關注。下行風險方面,最不確定的還是疫情,疫情是否會有比較大的反彈,現在還不清楚。最近每幾天各個省市都有新的進展情況,如果情況出現明顯反彈,2021年前幾個月可能會重新面臨一些經濟下行壓力,尤其體現在零售、旅游等方面。國際上的情況更不確定。
一個多月以前,國外專家表示,OECD國家基本上半年能打疫苗,打完疫苗就可以自由流動了?,F在這種觀點已經慢慢被拋棄。前幾天哈佛大學的專家做了一個非常悲觀的預測,認為疫情要延續(xù)到2025年。根據這類觀點,疫苗不可能在全球覆蓋全民,只要有人不打疫苗,就沒有完全保護。另外,疫苗平均只有80%左右的有效率,對變異之后的病毒疫苗也不能有效對應。如果這樣的話,對國際旅行的限制很可能是長期解除不了的,這對中國的外貿投資和技術合作等都有很大的影響,國內的疫情防控也會是時緊時松,間歇性地對經濟會造成沖擊。
其他國內的下行風險主要集中在與金融相關領域。首先是地方債務的風險。雖然財政刺激力度不小,但2020年許多地方的財政狀況是在惡化的,尤其在中西部、東北的一些地方。其次是小銀行的風險,雖然小微企業(yè)得到了很大救助,但是總體來看小企業(yè)的違約風險還是在上升,小銀行主要發(fā)放小微企業(yè)的貸款,所以其資產質量在下降。另外,大銀行2020年在小微企業(yè)貸款方面增長非???,許多質量好的小企業(yè)變成了大銀行的客戶。另外就是債券違約的情況,雖然應該從規(guī)范行為方面強調不能逃廢債,但是有些地方和企業(yè)真的是蓋不住了。這些都是要關注的下行風險。
上行風險會出現在什么地方呢?我覺得可能是在中美關系。拜登即將上任,美國的一些分析家認為,新的美國政府可能愿意在三個領域和中國合作:一是應對氣候變化,這個領域較大,從我們綠色產業(yè)的定義來看,包括綠色能源、綠色交通、綠色建筑、綠色制造業(yè)、林業(yè)等,如果把它充分展開的話,總共有211個類別。二是與疫情有關的公共衛(wèi)生的合作,與醫(yī)療相關的一些產業(yè)可能會因此受益;三是防止核武器擴散。此外,中美貿易的僵局在某些領域也可能有緩解的機會。
本人的觀點是不要再設GDP的增長目標了。2020年初的時候,因為疫情帶來巨大不確定性,無法定這個目標,定得太高,做不到;定得太低,起不到提振信心的作用,所以沒有必要設。2020年政府工作報告決定2020年不設當年的GDP增長目標,是非常正確的,是以“民生為本”治國理念的優(yōu)秀案例。
個人認為,從2021年開始應該永久性取消GDP增長目標,而把穩(wěn)定就業(yè)和控制通貨膨脹作為宏觀政策最主要的目標。GDP的數字可以作為一個預測,財政部門可以將其作為一個基礎來進行財政收支的預測,投資部門可以將其作為基礎來預測投資行為,但不應該將其作為考核地方政府官員業(yè)績的指標。
繼續(xù)設立GDP增速目標的問題包括:一、如果GDP增速是一個官方目標的話,就可能出現地方習慣性的層層加碼,把地方的GDP目標定得很高,從而加大隱性債務的金融風險,因為靠借錢來實現投資拉動GDP比其他辦法都容易。二、強調GDP考核,不可避免地出現一些地方虛報經濟增長速度的問題。三、2020年GDP增長速度存在一個很大的基數效應,因為這個基數效應,2021年GDP可能達到8.5%,那是否應該把2020年的目標定到8.5%?假如定了,2021年突然掉到五點幾,解釋起來就很費勁。四、把穩(wěn)定就業(yè)、控制通貨膨脹作為宏觀調控的主要目標,是市場經濟下各國宏觀經濟管理的普遍做法?,F在,所有的發(fā)達國家和絕大部分中等收入國家都已經放棄了GDP增速作為宏觀調控的目標。
中國現在面臨一個悖論,一方面就是杠桿率上升的非???,要求貨幣政策開始調整。2020年前三個季度,中國宏觀杠桿率上升25個百分點,是2009年以來升幅最高的一次。杠桿率大幅上升,自然會導致未來的金融風險。此外,有些領域的泡沫已經顯現,2020年中國幾個主要的股市指數都大幅上升,接近30%,在經濟增速大幅下降的情況下出現如此牛市,不可能與貨幣無關。
另外,最近上海、深圳等地房價漲得不少,這些都與流動性和杠桿率的變化有關。未來這種情況是否會加劇,取決于2021年貨幣政策要不要進行適度的轉向,如果不轉向,這些問題肯定會繼續(xù),會導致中長期更大的經濟、金融風險。
悖論的另外一個方面即貨幣政策轉向不能太快。目前中國通脹不高,2021年的CPI看上去會更好看,因為2020年豬肉基數效應。PPI會往上漲,但不會漲得太多,也沒有要求一定要轉得太快。同時,一些地方政府和商業(yè)銀行強烈要求要保持貨幣政策的連續(xù)性,或者要求轉得非常慢,認為轉得太快會認為導致項目停工、爛尾、壞賬等問題。
2020年底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2021年要“保持貨幣供應量和社會融資規(guī)模增速同名義經濟增速基本匹配,保持宏觀杠桿率基本穩(wěn)定”。這個意思是宏觀杠桿率不要再升了,但政策也不能急轉彎。
但是,M2貨幣供應量的增長速度如何跟名義GDP相匹配?“匹配”是寫在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文件里面的,但是有很大的詮釋空間。至少有兩種不同的理解,一種是把2021年的名義GDP增速理解為包括了基數效應的名義GDP增速。實際GDP增速大概是8.5%左右,加上2個百分點的通貨膨脹率,名義GDP增速就是10.5%左右。2021年的M2要不要增長10.5%,如果要的話,這是一個比較高的數字。第二種解釋,是把一次性的基數效應給剔除,就是剔除了扭曲因素后正?;囊粋€名義GDP增速。本人估計大概要剔掉3個百分點左右的基數效應,這樣2021年的名義GDP增速就變成7.5%。2021年的M2增速到底是匹配10.5%還是匹配7.5%,它們似乎都符合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的要求,就看怎么解釋了。如果是10.5%,那是一個擴張性的增速;如果是7.5%,那是比較緊縮性的,兩者從貨幣總量上來說相差6萬億元。本人觀點是在中間取一個數,比如將其控制在9%左右的話,相對來講是比較合理的。
有幾個理由。第一,2021年企業(yè)盈利狀況會有很大好轉。很多上市公司預測2021年有20%以上的盈利增長。由于盈利變好,一些企業(yè)是有望通過盈利來進行再投資的,因此可以相對減少對債權融資的依賴,從而可以略微降低杠桿率,對貨幣擴張的壓力因此會有所下降。
第二,貨幣條件要適應廣義財政赤字的調整。2020年中國的廣義財政赤字(包括一般預算赤字、特別國債和地方專項債)估計是8.3%的GDP,我認為未來兩三年內廣義財政赤字占GDP的比重應該逐步回歸新冠危機前的水平(如2019年的水平)。廣義財政赤字的下降,政府發(fā)債沒有那么多了,自然會減少對貨幣政策擴張的壓力。
第三,是基數效應問題。2020年中國實體經濟上半年的基數很低,使得2021年GDP的增長速度上半年會很高。但是從M2的角度而言,正好反過來,因為2020年上半年貨幣擴張很快,2021年會有一個基數的假象,讓大家覺得2021年上半年的M2增長同比的速度比較低。本人認為要剔除這個假象來看貨幣充裕度,因為基數已經很高了,在這個基礎上再增長8%-9%也是不小的數字。
本人的第三個觀點與人民幣升值有關的。人民幣從2020年中開始已經升值將近10%了。如果再升值5%以上,就可能對出口部門產生較為明顯的壓力。
讓人民銀行通過干預外匯市場來調節(jié)匯率是不可取的,因為這與以供求為基礎決定匯率的市場化原則是相悖的。在目前情況下,應該積極考慮適當放松對外匯流出的一些具體管控措施,讓一些外匯流出境外,減少人民幣升值壓力,同時利用外匯管理體制改革的機遇為下一步人民幣國際化提供鋪墊。
具體建議包括,簡化對個人換匯、企業(yè)對外直接投資、企業(yè)在境外留存外匯的外匯管理方法,取消QDII的額度限制,加快“債券通”框架下境內投資者投資海外債市的通道建設(可以考慮“南向通”投資標的包括香港之外的國際債券市場)。
(本文節(jié)選自作者1月14日在中國財富管理50人論壇專題研討會上的發(fā)言,經授權發(fā)布;編輯:袁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