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博比·安·梅森 小二(譯)
[美]博比·安·梅森
麗茲凌晨三點醒來,她聽出車道上隆隆作響的車子是丹尼的。那輛車的消音器上有個洞。隨后她聽見車子調(diào)了個頭,沿著街道疾駛而去。遠處,丹尼在小區(qū)街道上來回飆車,輪胎不停地發(fā)出尖叫聲。她在等撞車的聲音,但車子開回來了。丹尼再次倒車,沖上街道,輪胎在尖叫。她嚇壞了,心想,會有人給警察打電話。
“爹地在干嗎?”臥室過道暗淡燈光下的一個小人影問道。梅麗莎拖著她碎布娃娃的一條胳膊站在那里。
“沒事,蜜糖。”麗茲從床上下來,彎腰抱了抱她的孩子。
“也吻一下瑪瑞塔·露易絲。”梅麗莎說。
麗茲一只手抱著梅麗莎,用另一只手梳理著小姑娘的頭發(fā)。為公平起見,她也拍了拍瑪瑞塔·露易絲的頭發(fā)。
“他在開車兜風,寶貝。”麗茲說?!艾F(xiàn)在路上沒車,所有的街道都歸他了?!?/p>
“爹地不愛瑪瑞塔·露易絲?!泵符惿炖镟洁洁爨?,“他告訴瑪瑞塔她長得太難看了?!?/p>
“她不難看!她好可愛?!丙惼澃衙符惿氐剿拇采?。“我在這里陪你。”她說,“我們別出聲,別把邁克爾吵醒了?!?/p>
車子再次轟隆隆地開進車道,車門“嘭”的一聲關上了。丹尼在輪胎廠上中班,下午四點到午夜十二點,過去幾個周五的晚上,他回來得都很晚,總是醉醺醺的。麗茲在廉價品商店上白班,平日她和丹尼待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都在睡夢里。到了周末,看到醒來并變老了的對方,兩人都很震驚。他們就像兩地分居的夫妻,她心想,卻沒有這么做帶來的好處。麗茲不再像以前那樣愛丹尼了。他喝醉酒的時候,做起愛來就像是在種玉米,她一點兒也不享受。
周四晚飯后,邁克爾和梅麗莎去了住在同一條街上的朋友家玩,麗茲在聽收音機里一個有特異功能的女人主持的節(jié)目,她叫蘇·安·格羅姆斯。
“你好,請講?!?/p>
一個男人說:“能告訴我我會被解雇嗎?”
“不會,不會的?!碧K·安·格羅姆斯說。
“OK?!蹦莻€男人說。
“你好,請講?!?/p>
一個嗓音細長、有點猶豫的女人說:“我把婚戒弄丟了。我該上哪兒去找?”
“我看見一棟高房子,”蘇·安說,“帶地下室的?!?/p>
“你肯定是說我在法院上班的時候?!?/p>
“我得到一個很強的畫面,一棟帶地下室的大房子?!?/p>
“好吧,我去那里找找?!?/p>
蘇·安·格羅姆斯是本地人,中學時和麗茲的哥哥同班。她做這個節(jié)目已經(jīng)快一年了,人們打電話問她金錢和家庭方面的問題,還有很多與癌癥和開刀有關的問題。蘇·安總有一個答案,就掛在舌尖上,而且她還都能答對。太神奇了。麗茲認識一些給她打過電話的人。
麗茲緊張地撥打電臺的電話。她撥了好幾次才接通。她需要排隊等候,便在廚房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耳朵里是電話里的音樂聲。當蘇·安說出“請說話”時,麗茲跳了起來。她慌慌張張地說:“呃——我丈夫是不是有外遇了?”
蘇·安停了下來。心靈感應家通常不會停下來思考?!拔业拇鸢缚峙率恰恰?。”她說。
“哦?!?/p>
接聽其他電話時,蘇·安·格羅姆斯好像進到了快進模式。生病的孩子、癌癥、丈夫失業(yè)。答案混成一團。麗茲感到一陣涼意傳遍全身。她在商場工作的朋友菲曾勸她出去冒冒險。離了婚的菲周末把孩子扔在她媽家,自己去帕迪尤卡的高級飯店約會。菲不僅追逐男人,她還對有怪癖的人感興趣。可能是一個養(yǎng)孔雀并自己做蘋果醬的老婦人,或者是個跳肚皮舞的。菲曾在“西部酒店”遇到一個跳肚皮舞的,那個女的當初學這門藝術純粹是為了取悅丈夫,因為她的肚臍能引起他的性欲,但她卻由此開始了自己的演藝生涯。她靠跳肚皮舞走遍了全美國,菲說。
天還沒黑,麗茲開車出去兜風,她希望自己的雪佛蘭是輛輕巧的跑車。經(jīng)過“假日酒店”時,她看見旅館大門上掛著“歡迎德士古石油公司貴賓光臨”的橫幅。她停在一個德士古加油站加油,琢磨著什么樣的貴賓會來這個小鎮(zhèn)。因為可以買到烈酒,帕迪尤卡經(jīng)常舉辦大型會議。一個脾氣乖戾的年輕人幫她加滿了油。
“那些貴賓在哪兒?”她問道。
“什么?”
她提起“假日酒店”的橫幅。
“我不知道?!彼柭柤?,笨手笨腳地找著零錢。他看上去并不遲鈍,只是有點沉悶。麗茲一踩油門沖出加油站。她感到欲火中燒,但并不針對某個特別的人,她不知道會怎樣,但期望遲早會弄明白。在高速公路的一個三岔路口,她放慢了車速,有年輕人在那里擦洗車窗,為白血病募捐。
“為什么我們不偶爾去一次高檔點的飯店?”那個周末她問丹尼。菲去過湖邊的一家飯店,那里的面包是放在花盆里烤出來的。飯店里裝飾著古董和野生動物標本。
“你總想要那些我們買不起的東西。”丹尼邊說邊擰開啤酒瓶蓋子?!澳阆胍粋€微波爐,現(xiàn)在到手了。到手的越多,你要的越多?!?/p>
她提起他一直想要的奧茲莫比爾牌的汽車(他父親常用奧茲莫比爾來發(fā)誓),不過這么做太費精力了。他一把拽過她來,粗魯?shù)負ё∷??!拔以趺茨懔??”被她推開時他問道。
“沒什么?!?/p>
“你有點奇怪?!?/p>
“我只不過有點沮喪。我想回學校完成學業(yè)。我沒把大學讀完,我應該讀完?!?/p>
“你上了兩年學,可是對你沒一點用。這里找不到一份需要大學學歷的工作?!?/p>
“我只是希望把開了頭的事情做完。”她說。
他咧嘴一笑,用啤酒瓶斜指著她。“廠里一個家伙說他老婆去上學,結果徹底變了個人。她改了發(fā)型,還有飯菜的味道等等。他看著她的照片,覺得自己或許被人騙了,她不是原來那個人了。這樣的事還真不少?!彼粲兴嫉卣f。
“總不能得過且過吧?!丙惼澟瓪鉀_沖地說。丹尼陌生地看著她。
菲曾對麗茲說起過一個做高粱飴糖漿的人?!拔以谔槭袌稣J識的,一個討人喜歡的老頭子,他用老式工具做高粱飴。”麗茲特別嘴饞高粱做的糖漿。上次吃這種糖漿時她還是個小姑娘。周五下班后,她開車去了那里。
薩默農(nóng)場地處五英里外的鄉(xiāng)下,靠近一座破落的舊村莊,那里有一家老式的百貨商店(油漆剝落,掛著“樂倍”的招牌)??巳R特斯·薩默住在一棟嶄新的牧場式磚房里,亮閃閃的白色碟形天線霸氣地蹲在后院里。谷倉年久失修,頂已經(jīng)塌陷,灰蒙蒙的。一個棚子跟前站著幾位訪客,他們正在圍觀一個老頭在桶里熬糖漿。桶下方的火苗散發(fā)出的熱浪烤著麗茲的臉龐,她往后退了一步。這個老頭已經(jīng)做了好幾十年糖漿,她心想。而她甚至無法讓丹尼把雞烤熟。
那只桶被分割得像一座老鼠迷宮,克萊特斯·薩默用一把鏟子讓液體在迷宮里流動。他不時鏟起浮在表面的泡沫。糖漿是綠色的,像水塘里的淤泥。
“這是第二鍋?!彼麑υL客們說,“昨天我花了一整天做了一鍋,結果被我倒掉了。味道不對。有股綠味?!?/p>
“看上去確實是綠的?!丙惼澱f。
一個頭戴牛仔帽,身穿紅色T恤衫的年輕人說:“本來應該讓驢子轉著圈碾壓高粱稈。但是老爸造了一臺機器來榨汁?!彼α似饋怼!袄弦惠叢皇沁@么做的,是不是呀,老爸?”這個男人皮帶的大銅扣上,“ED”兩個大大的字母疊在兩把交叉的邦聯(lián)步槍的圖案上?!斑€記得上次那個老農(nóng)用高粱釀私酒,結果酒被豬喝了,最后還喝醉了?”
男人們大笑起來。老頭說:“到處都是吆喚豬的聲音!那個老農(nóng)也被豬撞倒了,昏倒在豬圈里?!彼麗汉莺莸靥吡艘荒_火堆里的一根木頭?!霸撍赖哪绢^!燒不著。它們還完全是綠的呢?!?/p>
“這里什么都是綠的?!丙惼澱f,端詳著滑溜溜的糖沫。散落在地上的高粱葉綠油油的。
“過去只要有一家做糖漿,鄰居們都會來幫忙。”艾迪說,直直地看著麗茲。她拿定主意他長得很帥。
“現(xiàn)在的人干起活來都不靠譜。”老頭咕噥道。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麗茲問。
“說你干活不靠譜就是說你懶唄?!?/p>
后來,在她把買來的一加侖糖漿放進車子里,并停住腳步撫摸貓咪的時候,麗茲又看見了那個叫艾迪的男人,他坐在一棵樹下,正在讀一本簡裝書。他體型很棒,有張粗糙堅毅的臉。他朝她笑了笑,一種扭曲的笑容,像貼在糖漿罐子上的標簽。
“你住在附近?”她問道,“我從來沒見過手里拿本書,懶洋洋地坐在樹下的農(nóng)民?!?/p>
“不住在這兒。我剛從孟菲斯趕過來,給我老爸搭把手。我在那里做生意——賣音響?!彼仙蠒媚粗缚ㄗ∽x到的地方。這是一本關于希特勒的書。
“我一直喜歡往煎餅上抹糖漿,”麗茲說,“但我從來不知道糖漿里面到底有什么。”
“和老爸待在一起是在受教育。他還在用老法子做事情。不過沒這個必要了。”艾迪瞟了他父親一眼,后者正朝糖桶彎下腰,用一把木頭勺子品嘗糖漿。他似乎還是不滿意糖漿的味道?!袄习值臓顩r很糟糕——經(jīng)常忘事。不過他還是閑不住。他有個女朋友,還自己開車去鎮(zhèn)上。順便告訴你一下,我叫艾迪?!?/p>
“我猜到了。我叫麗茲。”
“你最喜歡吃什么,麗茲?”他問道。
“冰激凌,問這個干嗎?”
“隨便問問。你最喜歡哪個影星?”
“有時候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有時候是保羅·紐曼?!?/p>
“你想和我一起去吃冰激凌,然后再去看一場保羅·紐曼的電影嗎?”
她笑了起來?!凹偃缥艺煞蛑懒?,他會不高興的?!?/p>
艾迪說:“要是‘假如’‘但是’是花生糖果,我們每天都在過圣誕節(jié)?!?/p>
她大笑起來,他把牛仔帽往下拉了拉,遮住眼睛,從帽檐下方挑逗地看著她?!澳阏煞蛴惺裁次覜]有的嗎?”他問道。
“我不知道。我從來見不著他?!彼f,后悔提到自己有個丈夫,“我倆關系不好?!?/p>
“那不就得了。走吧?!?/p>
坐上艾迪的紅色卡馬羅,他們朝帕迪尤卡駛去,走的是小路,經(jīng)過成熟了的煙草地,盛夏的熱浪烤著地里的玉米。艾迪開車很謹慎。麗茲想象不出他會在凌晨三點把鄰里搞得驚恐不安。蜿蜒的小路穿過遺棄的小鎮(zhèn)和破落的農(nóng)莊,麗茲覺得很興奮。原來這么容易。這就是菲每個周末干的事情。
“我死后不想被火化?!苯?jīng)過一個小型家庭墓地時艾迪說。
“現(xiàn)在好多人都火化。我覺得這沒什么了不起的?!?/p>
“我妹妹燒傷了她的狗,獸醫(yī)不得不讓狗安樂死,她把狗火化了,把裝骨灰的罐子放在壁爐架上,成了一件古董?!?/p>
麗茲感到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想象自己是一部電影里的某個角色,在女孩遇到男孩的浪漫場景里。她說:“我想看一部新電影,里面有切維·切斯?!?/p>
“我以為他已經(jīng)死了?!?/p>
“沒死,他還活著?!?/p>
“不記得是哪位影星死掉了。”他說。
商場里,他們在一家“睿俠”詢問立體聲音響部件的價格?!安榭匆幌赂偁帉κ??!卑险f,然后在商場中央的一個小亭子里換上西部服裝拍照。麗茲選了一件低開領的長袍和一條帶羽毛的披肩。她在簾子后面換衣服的時候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咯咯地笑著。艾迪選了一頂沒有任何裝飾的黑帽子、蝴蝶領結、一件綠夾克和帶吊帶的羊毛褲。開照相亭的婦女說:“你們看上去真棒。拍完這種照片后大家都很開心。我想這會把他們帶回到從前那個簡單的時光里?!?/p>
“要是真有這么個時光就好了。”艾迪點點頭,說道。他們在相機前擺姿勢時他說:“這是巡回牧師眼中的‘瓊斯小姐的誘惑’?!丙惼澱J出走廊對面鞋店門前一個她認識的女人。麗茲扭過頭去,希望沒被那個女人認出來,而艾迪則忙著填表格,好把洗好的照片寄到他孟菲斯的家里。
“想吃什么就點什么?!痹谏虉龅囊患也宛^里艾迪說。麗茲點了卡津香味雞和一杯瑪格麗塔。她從來沒吃過卡津香味雞。價格不菲,不過她覺得艾迪肯定很有錢。她松弛了下來,開始享受生活。她愛喝瑪格麗塔。她說:“我店里的朋友菲上周去一個地方吃飯,你從別人端來的一個盤子里挑選肉,然后就在餐桌上自己動手烤著吃。我告訴她說,如果需要自己動手燒,我看不出外出吃飯的意義。”
“你丈夫常帶你出去吃飯嗎?”
“沒有。他上下午四點到半夜的班。而且,他所謂的出去吃就是去麥當勞。”
“他讓你感到幸福嗎?”艾迪呷著酒,眼睛盯著她看。
“沒有?!丙惼澱f,有點尷尬?!八:茸砭疲推渌斯砘?,他才不在乎我干什么呢?!彼淹`家的話告訴了他。
“我曾經(jīng)讓人看過一次手相?!彼f,“佛羅里達有個鎮(zhèn)子,那里到處都是通靈家?!?/p>
“真的嗎?”
“真的。我去過那里一次,找了六位看手相的人看我的手相?!?/p>
“發(fā)現(xiàn)什么沒有?”
“我的生命線彎彎曲曲。我會有一個危險且沒有結果的人生?!彼归_手掌,追蹤著他的生命線。麗茲看見那根曲線,就像來帕迪尤卡的小路。
“你有孩子嗎?”她問道。
“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我結婚的時間從來都不夠長?!?/p>
麗茲大笑起來?!吧鷤€孩子要不了多少時間?!?/p>
“你有嗎?”
“有——兩個,邁克爾和瑪麗莎。一個八歲、一個六歲。他們把我弄瘋了,不過他們是金不換?!?/p>
又買了一杯酒后,艾迪說:“有次我看見一個在兒童棒球隊打棒球的小孩子,他是個十全十美的小家伙——金頭發(fā)、藍眼睛,聰明得像個小人精。他球棒握得很好,跑得也快。你知道我干嘛了?我找到他媽,把她娶了,立刻就有了一個很棒的孩子。一個可以帶去釣魚和玩拋球接球的人?!?/p>
“后來他怎樣了——還有她?”
“哦,長大后他麻煩不斷。不過我在那之前就離開了。”
“說說你自己,”她急切地說,“我什么都想知道?!?/p>
麗茲有種滿不在乎和自由了的感覺,在那個夏天和秋天,她開始不定期地在周五晚上與艾迪約會。讓邁克爾和梅麗莎周五晚去她父母家玩很容易,那里有有線電視。麗茲的借口是和菲以及其他幾個姑娘打牌。
艾迪要是周末從孟菲斯過來給他爸幫忙,他會打電話到店里找麗茲。薩姆先生有個女朋友,她平日照料他的生活,但周末要開車去看望自己的家人(她丈夫在蹲監(jiān)獄,兒子住在一家精神病院)。艾迪結過兩次婚,每次都是與在服裝店上班、穿著時髦的女人。但他堅持說她們都沒有麗茲漂亮。他告訴她說她很性感,他喜歡她想到什么說什么的做派。她在商場和他碰頭,一般先吃點東西,然后麗茲把自己的車停在那里,坐艾迪的車去薩姆農(nóng)場,艾迪在堆放糖漿設備的棚子里整理出一套小公寓。那里是他兒時的俱樂部。房間很舒適,艾迪甚至在里面安裝了一套音響。當他們在窗前一張單人床上充滿激情地做愛時,麗茲沒聽過的圓潤低沉的音樂充滿房間,就像是從教堂管風琴里發(fā)出來的。麗茲感到幸福,但是照進來的月光讓她為自己的行為戰(zhàn)栗,好像月亮正在窺視她。但是她不相信月亮會在意。她在想如果丹尼發(fā)現(xiàn)了會怎樣,他會不會把孩子從她身邊奪走。她不這么認為。她不知道有哪個女人失去過孩子的監(jiān)護權,特別是當她丈夫是個酒鬼和拈花惹草的人。不過有人覺得出軌的女人更壞。他們覺得男人這么做理所當然,但是女人應該做得更好才對。麗茲對此不理解。不過她不知道自己怎樣才能離開丹尼,靠自己養(yǎng)活孩子。她希望能夠帶著孩子去孟菲斯和艾迪住。他曾經(jīng)告訴過她他的公寓有公共游泳池,而且他還加入了一個鄉(xiāng)村俱樂部。麗茲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他。他宣稱的生活方式似乎有點牽強,與陳舊的農(nóng)場和高粱地對不上號。不過周五待在棚子里的那些夜晚,她感到自己的生活就像掛到五擋的汽車一樣飛起來了。她見不到艾迪的父親,他獨自待在那棟小牧場式小磚房里,看著從太空飛入他衛(wèi)星天線的東西。
秋天的一個禮拜五,艾迪告訴麗茲下一個周末他想帶她去里爾富特湖。他把被子拉平了,彈去上面的灰土。開始穿衣服時他說:“我想帶你去參加我和朋友每年一次的野味晚餐。”
“可是那么遠,半夜之前趕不回來?!?/p>
“你可以住在那里。我的一個朋友在湖邊有棟房子?!?/p>
“丹尼會發(fā)現(xiàn)的?!焙诎抵兴床灰姲系哪?。他靠近窗戶站著,正在穿靴子,一只腳踏在一只高粱飴罐子上。
他說:“我才不在乎他發(fā)現(xiàn)沒有發(fā)現(xiàn)呢,除非他跑過來一槍崩了我?!?/p>
“他塊頭不大?!丙惼澰诳垡r衫的扣子,“他的塊頭沒你大。不過我有點怕。我不知道跟你這樣下去會怎樣?!?/p>
“嗯,我也不知道跟你這樣下去會怎樣?!卑险f,扣上他的“ED”皮帶扣?!安贿^我們會在里爾富特湖玩得很開心。野味晚餐很不一般,會有野鴨和各種野味——負鼠、浣熊、野兔、犰狳等?!?/p>
“哦,你在逗我吧!”她大喊道,“你真會開玩笑?!?/p>
“和我一起去吧。這是一個傳統(tǒng),一件有點意思的事情。”
禮拜四晚上,麗茲沒有先睡,等著丹尼回來和他說事。她不想和他吵架,所以沒提他周五晚例行的尋歡作樂。他把脫下來的工作服扔進裝臟衣服的筐子里時她說:“你明晚回來時我有可能不在家?!?/p>
“為什么?”
“我和菲要去田納西的一個地方,那里有一個里面全是直銷店的購物中心?!蹦抢锎_實有一個這樣的購物中心,菲去過?!奥诽h了,我們想禮拜五晚上開車過去,住在菲的一個朋友那里?!边@個故事是麗茲和菲一起編的。
“好吧,”丹尼說,“如果看見價錢合適的501牛仔褲,給我買兩條?!?/p>
下班后,麗茲把車子停在富爾頓火車站,艾迪在那里和她碰頭。他穿著綠色運動服,領帶上印著飛翔的野鵝,看上去很帥氣。去見他的朋友讓麗茲感到緊張?!巴郏炜?,美國小姐?!彼麄兺T谝粋€加油站好讓她換衣服時他說。為了不引起懷疑,她沒帶箱子,用一個購物袋裝著衣服。
“我從來沒機會穿戴打扮,”麗茲很開心,“我喜歡這條長裙子,減價的時候買的?!?/p>
等到瑞爾福特湖進入眼界,太陽已開始落山,麗茲也餓了。艾迪減慢了車速,說:“看那個湖。你能想象那個湖是地震造成的嗎?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人說又該有一次地震了?!?/p>
“希望不是這個周末,”麗茲說,“我每次想去加州都會這么想——就我這運氣,我到了那里肯定會趕上地震。如果這個周末這里發(fā)生地震,那是為了懲罰我。也許我該先給蘇·安·格羅姆斯打個電話。”
艾迪握住她的手?!皠e緊張?!彼f。
“當你處在某個關鍵時刻時,你不緊張嗎?”
“什么樣的關鍵時刻?”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會出事?!?/p>
“我覺得自己永遠處在關鍵時刻?!卑险f。
“是呀,你經(jīng)驗豐富,有很多值得炫耀的東西?!?/p>
“馬馬虎虎吧。我不再種地了,這算得上點什么吧?!?/p>
“你幸福嗎?”她問道。
“幸福?”
“你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嗎?”
“沒人得到所有自己想要的,”他說,“大家總是不滿足。不幸的是錢不是萬能的?!?/p>
“雖然不是萬能的,但有幫助?!?/p>
艾迪開上一條窄土路?!拔覀凂R上就到了?!彼f,“喬的鄉(xiāng)間別墅很漂亮。說到錢,他在孟菲斯賣女帽發(fā)了大財?!彼α似饋??!八拿钡甑拿纸小尅ど惩猩巢ā??!?/p>
“他很有錢嗎?”麗茲大叫道,“我從來沒和有錢人一起待過。我不知道手腳該往哪兒放?!?/p>
“哦,他也沒那么有錢。”艾迪讓她放心。
“他們用‘手指碗’嗎?如果他們有‘手指碗’,那一定很有錢,還有很多刀叉?!彼┛┑匦χ?。
艾迪笑了起來:“你《豪門恩怨》看多了?!?/p>
“他們確實有錢?!笨匆妱e墅后麗茲說,“我知道湖景房值多少錢!我確信這棟別墅值十五萬?!?/p>
“嗨,別大驚小怪的。”艾迪說,“至少,你比這兒所有人都年輕漂亮。記住這點就可以了。她們都會嫉妒你的?!?/p>
這是一棟兩層樓、帶大窗戶的瑞士農(nóng)舍風格建筑。艾迪領著麗茲從地下室那層進到里面,那里有個帶水池的酒吧,幾位衣著既有品味又不張揚的人站在吧臺前喝酒說笑。麗茲穿著大紅色的裙服——菲的主意。被介紹時她有種不合群的感覺,那些名字立刻就從她的腦子里溜走了。艾迪在車上吻她時,臉上的剃須液味道很濃,像個圣誕禮物。但是在這個上檔次的別墅里,當加入他朋友的打獵交談中后,他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在她看來,他完全可以是個毒品販子。
“瑪格麗塔?”艾迪問道,麗茲點點頭。
麗茲端著酒杯勘察別墅。一個叫南希的女人領著她四處參觀。麗茲估計她是這里的女主人?!拔覀兒芫脹]有這么多客人了?!蹦舷Pχf道,“真榮幸。”
“那張雙人沙發(fā)真漂亮?!丙惼澿止玖艘痪洹K谙肷嘲l(fā)值多少錢。陶瓷藍絲絨,帶白色木頭鑲邊的沙發(fā)。要是放在她家,要不了十分鐘孩子們就會把東西撒在上面。
“我們買了那張雙人沙發(fā)來慶祝我們結婚十周年?!蹦舷Uf?!笆炅?,還那么相親相愛!我們覺得非常浪漫。”南希的笑聲有點輕佻,她小口喝著高腳杯里一種淺色的液體?!安贿^我們是一對浪漫的傻瓜?!彼f,“我們的兒子出生的時候,1979年,我寫了一整本的詩!它們就這么噴涌而出,那時我還在醫(yī)院住著。我們找了一個做印刷的朋友把這些詩歌印了出來,效果很不錯。”
麗茲在一間金黃色的大到可以在里面跳舞的奢侈洗浴間里梳理頭發(fā)。她把酒杯放在一個長長的大理石臺子上。懸掛著桃金娘和吊蘭的溫室窗戶邊上有一個埋在地下的按摩浴缸。麗茲以前從來沒見過熱水浴缸。浴缸里的熱水在翻泡泡,蒸汽糊住了溫室的窗戶。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但是她能模糊地辨認出湖邊佇立的柏樹,像一群涉水行走的大鳥。她足蹬高跟鞋,歪歪倒倒,急匆匆地走出洗浴間。她突然有一種恐怖的想法,覺得客人們會脫光衣服一起下到熱水浴缸里。不然的話為什么要給浴缸加熱?她聽說眼下很時髦這種瘋狂的聚會。
麗茲在小客廳見到艾迪,他正和一個穿著用迷彩面料做的無尾禮服的矮胖男子說話。小客廳里有好幾排放著做誘餌用的假鴨子的架子,所有的假鴨子都面朝同一個方向。麗茲期待它們會動起來,就像在嘉年華上見到的那樣。她有朝它們?nèi)右粋€棒球的沖動。
“我收集這些小玩意已有二十年了?!贝┟圆史哪腥藢ι磉叺目腿苏f。他花了好幾分鐘來講敘這些假鴨子的歷史,指出哪些是古董。
“嗨,艾迪,你帶來的姑娘可是個大美人啊?!彼蝗徽f道。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失真,像從一個機器盒子里發(fā)出的人工聲音。
“我會留下她的?!卑险f,咧嘴一笑?!皢蹋@是麗茲。喬·卡拉威。這是他的家。喬和我是老朋友了?!?/p>
“很高興認識你。”麗茲說,“我一直在和你太太聊天。她領著我參觀了?!?/p>
艾迪在槍架前對麗茲說:“你怎么了?你看上去有點怪怪的?!?/p>
“沒什么,就是有點緊張?!?/p>
“沒事的?!彼f,拍了拍她的后背。
“估計我期待看見很多戴帽子的人體模型,而不是假鴨子。那件外套真顯眼。我孩子的牛仔褲用的就是那種布料。”
餐桌上(兩把叉子,沒有手指碗),麗茲坐在艾迪和喬的中間,對面男人的頭上歪歪斜斜地戴著卷曲的黑色假發(fā)。粉色的小鵝標注著每個人的桌位,桌子中央的裝飾是一只坐在卷芯菜葉子上的假鴨子。假鴨子一副自鳴得意的表情,背上冒出幾枝假花。麗茲注意到一位婦女在用手指頭把雞尾酒里的櫻桃揀出來,她明白了假如你有錢,你的舉止不再重要。這個想法很舒心,讓她不再感到拘束。如果她有什么不當?shù)男袨?,他們也許會覺得她有創(chuàng)意。那個用手指撿東西吃的女人戴著一頂圓頂窄邊禮帽,這讓麗茲想到了《凱特和阿莉》里的蘇姍·圣·詹姆斯。桌上共有五男五女,麗茲無法把名字和人對上,因為他們總讓她想起其他人。當看見一盤擺成烤火雞樣子的小鳥時,她差點尖叫起來。這些小鳥是鵪鶉。
“歡迎參加我們的動物晚餐。”南希對麗茲說,“這是個傳統(tǒng)節(jié)目。我們每個野鴨季節(jié)都要舉辦,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十年?!?/p>
麗茲已經(jīng)忘記了艾迪說過的野味晚餐。盤子來回傳遞著,艾迪在幫麗茲取食物,他從每個盤子里取一點食物放進麗茲的盤子里。
“除了響尾蛇我們什么都有?!卑衔⑿χf道。
“我覺得我盤子里就有一些?!币粋€說自己擁有一家割草機租借公司的男人開玩笑道。
“大多數(shù)的野味都不是當前的,我們把它們冷藏起來,再由女人把它們燒好,這樣我們就可以同時吃到各種野味。”艾迪向麗茲解釋說。
“這只兔子我燒了一整天?!贝髅弊拥娜苏f,“肉太硬,我用了一夸脫的嫩肉粉?!?/p>
“味道鮮美無比,辛迪?!蹦舷Uf。早些時候,南希給男人們發(fā)了一圈領帶別針作為禮品——銀質的飛行中的小野鴨。她送給女人們的是魚形的烤箱手套。麗茲在禮品店見過這些手套,要賣到十塊錢。她把送給她的手套塞進包里。家用品奧特萊斯一個難以拒絕的便宜貨—五毛錢,她會這樣告訴丹尼。
“這是啥?”當一盤看上去像是貓爪的東西傳到她面前時麗茲問道。
“負鼠?!眴陶f,“這歸功于我?!?/p>
“聽人說要把負鼠關上十天,還要喂它牛奶,然后才能殺了吃?!贝髅弊拥呐耍恋险f,“你們這么做了嗎?”
“見鬼,才沒呢。我一槍把它從我前面的懸鈴木樹上轟了下來。它大喊大叫,像在狂笑的小丑?!?/p>
“負鼠吃起來有種怪味,但是你們會喜歡上這種味道的?!焙痛骷侔l(fā)男子一起的女人說。她的頭發(fā)看上去是真的。
野鵝上面澆了奶油汁;鴨子是和櫻桃一起燒的,感覺有點像皮革;鵪鶉肚子里塞了肝;兔子像是腌過的。麗茲盯著自己的盤子。艾迪在和割草機男人討論怎樣召喚野鴨。女人們在談論某人訂制的窗簾。
割草機男人的老婆看上去比他要老,她對麗茲說:“你難道不討厭那些說好要來做什么,你在家里等他們,他們根本不出現(xiàn)的人?”
“對不起,”麗茲站起身來,“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臉漲得通紅。桌上所有人都在看她。在大洗浴間里她想嘔吐,但是由于過于激動,她一整天幾乎沒吃什么。鏡子里的她臉很年輕。正如她的新眼霜所保證的,眼睛下方的皺紋去掉了。她看上去年輕無辜。如果她因心臟病發(fā)作突然死去(或者因咽下鉛彈而中毒而亡),丹尼發(fā)現(xiàn)了她的去處,他會怎么想?
她抓住一個金色的浴巾架,想穩(wěn)住自己。她死死盯著鏡子里變成今晚這個樣子的她,菲推薦的紅裙子簡直就像一件妓女的服裝,她心想。丹尼說得對,她總想要自己沒有的東西。她到底想要什么?她并不知道。她不想失去自己的孩子。她不想再和丹尼過下去了。她倒是想要一個大浴缸,不過她不需要假野鴨。她連五毛錢也不愿意花在那個魚形手套上。
晚餐五花八門的菜肴讓她想起了自己看過的一幅畫著花瓶的畫,花瓶里插著不可能的花卉組合:三色紫羅蘭、鳶尾花、雛菊、魚尾菊、玫瑰,屬于不同季節(jié)的花卉的幻想混合,從早春的風信子到秋天的紫菀?;ɑ芘帕械煤芷?,不過在真實生活中永遠也見不到。這和她想象的與艾迪生活在一棟這樣的別墅—樣—一件大得不可能實現(xiàn)的東西。
溫室的窗戶上面全是水蒸氣,懸掛著的植物在滴水。浴缸里旋轉的水流發(fā)出大海的聲音。麗茲希望自己此生能去看一次大海。這是一件她真心想做的事情。她檢查了門鎖,脫掉鞋子。她把錢包放在水池邊的臺子上,小心翼翼地脫下襪子和長裙。她用腳趾頭試了試水溫。水燙得有點受不了,但是她決定忍受—像是一種懲罰,或者是一種習慣之后就會變得美妙無比的新體驗。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