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赫爾曼?麥爾維爾

第九章 兩個討價還價的生意人

“先生，請問您有沒有在附近見過一位叼卷煙的男士？他樣子相當(dāng)愁苦。奇怪，我們不到二十分鐘前才聊過，他這是上哪兒去了？”

說話的漢子神色快活，滿面紅光，戴著一頂掛著流蘇的旅行帽，胳膊下面夾著一本賬簿似的大冊子。①他在詢問上文提及的那個大學(xué)生。如前所述，后者離開船舷不久，旋即返回，并且一直待在欄桿旁邊，眼下正與人交談。

“先生，您有沒有見過他？”

陌生漢子的親切直率明顯讓小伙子不知所措。他恢復(fù)過來，以非同尋常的迅捷答道：“是的，不久之前，有個叼卷煙的男人待在這兒。”

“臉相愁苦？”

“對，應(yīng)該說還有點兒精神失常?！?/p>

“就是他。不幸的遭遇八成擾亂了他的大腦。快說說，他往哪兒走了?！?/p>

“恰好去了您來的方向，舷梯那邊?！?/p>

“是嗎？這么說穿灰外套的男人沒胡扯，他剛才告訴我，那家伙肯定下船了。②真不走運！”

他十分著急，旅行帽的流蘇震顫不已，垂到腮幫子上。他接著說：“哦，很抱歉。實際上，我有東西要給他。”漢子湊近了些，“您瞧，他請求我捐款。可我呢，對他心存偏見，不夠公正。他開始直言不諱，您曉得吧。那時候我太忙，便拒絕掏錢。這么做恐怕非常無禮，再加上態(tài)度冷漠，臉色陰沉，無動于衷。不管怎么說吧，還沒過三分鐘，我便感到自責(zé)了，我一陣沖動，勢不可擋，把一張十美元鈔票塞給這倒霉的家伙。您笑了！不錯，可能很邪乎，但我情不自禁。我有弱點，謝天謝地。接著又一次，”漢子繼續(xù)亂謅，“近來我們一直生意興隆——所謂我們，是指黑色湍流煤炭公司——真是賺到盆滿缽滿啊，所以橫看豎看，捐一兩筆款子做點兒慈善，當(dāng)然合情合理，對不對？”

“先生，”大學(xué)生毫不忸怩作態(tài)，“您在黑色湍流煤炭公司正式任職，我沒理解錯吧？”

“正確，我恰好是公司的總裁兼過戶代理人?！?/p>

“是您呀？”

“對啊，不過您為什么在意這個？您要投資？”

“那您會否出售股票？”

“沒準兒賣一些，可是您問來干嗎？您要投資？”

“假設(shè)我要投資吧，”年輕人鎮(zhèn)定自若，“就在這兒，您能不能為我把手續(xù)辦妥？”

“天啊，”漢子驚訝地盯著大學(xué)生，“您還真有生意頭腦。實話實說，您讓我瘆得慌?！?/p>

“哦，沒必要這樣?！敲?，您可以賣一些股票給我啰？”

“我拿不準，拿不準?？隙ㄓ猩倭抗善?，是公司在特殊情況下買進的。不過，要把這艘船變成企業(yè)的辦公室難度挺大。我認為您最好推遲幾天。所以，”漢子神情淡漠，“您見過我說的那個倒霉的老兄對吧？”

“那個倒霉的老兄只好自求多福了?！鷬A著一個大本子，是什么東西？”

“轉(zhuǎn)賬簿。法院傳喚我?guī)е贤ァ！?/p>

“黑色湍流煤炭公司，”本子背面，斜斜印著燙金文字，“我久聞大名。請問，您手上有沒有任何關(guān)于貴公司現(xiàn)狀的聲明？”

“有一份最新印制的聲明?！?/p>

“請原諒，我天性好奇?？梢钥纯磫幔俊?/p>

“我再說一遍，我覺得，把這艘船變成企業(yè)的辦公室并不適宜?！莻€倒霉的老兄，您有沒有捐錢給他？”

“讓那個倒霉的老兄自個兒捐錢好了?！o我看看聲明?！?/p>

“好吧，您真是個生意精。我沒法拒絕。拿去?！睗h子將一份鉛印的小冊子交給對方。

年輕人動作嫻熟地把它倒轉(zhuǎn)過來。

“我討厭疑神疑鬼的家伙，”漢子觀察著他，“但我得說，我喜歡一個人小心謹慎?！?/p>

“在這方面，我會讓您感到無可挑剔，”大學(xué)生懶洋洋地遞回小冊子，“因為，正如我剛才說的，我天性好奇，同樣地，我也小心謹慎。我從不為表象蒙蔽。您這份聲明，”他補充道，“講了個極好的故事?？墒?，請問，你們的股票前一陣子表現(xiàn)是不是太差了點兒？是不是一直下跌？股東是不是想拋售？”

“沒錯，行情不好。天知道為什么。誰在搗鬼？熊市，先生。我們的股票下跌，陣陣熊嚎是罪魁禍首，那虛張聲勢的陣陣熊嚎。”

“如何虛張聲勢？”

“唉，這些賣空者啊，在所有虛張聲勢之徒當(dāng)中他們最是可怕。鼓噪會變天，鼓噪黑暗而非光明。擺脫沮喪抑郁，精神才強健興旺，終日愁郁則適得其反。他們是炮制蕭條這一邪惡藝術(shù)的行家里手。好一群冒充的耶利米③，好一伙偽裝的赫拉克利特④，陰慘的日子結(jié)束后，他們像乞丐之中偽裝的拉撒路⑤一樣跑回來，憑自己弄虛作假的落魄相賺取利益——卑鄙無恥的賣空者！”

“您很喜歡貶斥賣空者嘛?！?/p>

“我這么做，與其說是記恨他們損害本公司的股票，倒不如說是勸誡那些市場信心的破壞者，以及證券交易的悲觀論調(diào)傳播者，雖然他們骨子里虛假不實，可此類信心的破壞者、悲觀論調(diào)的轉(zhuǎn)播者于世間當(dāng)真是大行其道。他們在股票、政治、面包業(yè)、道德、形而上學(xué)、宗教信仰——不管它是什么——諸多領(lǐng)域散布黑色的恐慌，遮蓋本性沉靜的光明，伺機從中撈取油水。這幫悲觀論者展示的尸骸，不過是他們用來操控市場的差不多先生摩根⑥！”

“我倒寧肯那樣，”年輕人故意拖腔拖調(diào)，“這些陰郁之輩我可不喜歡，比方說有個愁眉苦臉的家伙來到我家，吃過晚飯，喝過香檳，還坐在我的沙發(fā)上，抽我的進口雪茄——煩人?。　雹?/p>

“我猜，您會告訴他，那都是錢?！?/p>

“我會告訴他，那不正常。我會對他說，你知道自己快樂，也知道其他人跟你一樣快樂。你知道我們再快樂不過了?？墒?，你仍然整天哭喪著臉?！?/p>

“這種人的怨氣從哪兒來的，您知道嗎？不是從生活中來的，因為他大多數(shù)時候離群索居，或者太年輕，還沒經(jīng)歷過什么。不，他是從一些公演的老劇目中看來的，或者是從一些閣樓上發(fā)現(xiàn)的古籍上讀來的。十有八九，他從拍賣行搞了本發(fā)霉的老塞涅卡⑧，回到家便開始給自己填塞那一類腐朽陳舊的草料，更因此覺得，牢騷滿腹的樣子既博學(xué)又古雅，覺得這是卓爾不群，是特立獨行?！?/p>

“完全正確，”大學(xué)生贊同道，“我間接認識、見識過不少這樣的奇人異士。另外，說來也怪，您要找的那名叼卷煙的漢子，似乎把我視作一個多愁善感的軟弱之徒，原因僅僅是本人一直不吭聲，并且由于我拿著一本塔西佗，他就認定我讀它是為了汲取陰郁思想，而不是為了閱讀書中事件。我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實際上，我投其所好，任他自鳴得意。”

“您不該這么干。那個倒霉蛋，您狠狠愚弄了他?！?/p>

“如果我做過什么，也是他咎由自取。不過我喜歡朝氣蓬勃的家伙，還有愉快安逸的家伙，比如您。這種人一般來說較為誠實。而且，我口袋里正好多了一樣?xùn)|西，我會……”

“幫一幫那個倒霉蛋？”

“讓那個倒霉蛋自己幫自己吧。為什么您一而再、再而三提起他？這不免使人感覺您無意做成任何買賣，也無意出售任何股份，因為您的心思全在另一些東西上面。我說了，我打算投資。”

“別走，別走嘛，這里太嘈雜，我們?nèi)ツ沁吷套h?！?/p>

夾著大冊子的男人禮節(jié)粗疏，陪著同伴走進一間私密的小艙室，隔絕于外界喧囂。

交易成功后，兩人重新現(xiàn)身，走上甲板。

“先生，請告訴我，”夾著大冊子的男人說道，“像您這樣一位年輕的紳士，乍一看斯斯文文，怎么也想到買股票之類的事情？”

“世上有不少大學(xué)生誤入歧途，”年輕人一字一頓，并且刻意整了整自己的衣領(lǐng)，“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當(dāng)代學(xué)人的本性，以及象牙塔的寧靜本質(zhì)，受到了流行觀念的沖擊。”

“有道理，有道理。老實說，您這一席話是我人生經(jīng)驗的新篇章?！?/p>

“先生，經(jīng)驗，”大學(xué)生慧眼獨具地評論道，“是我們唯一的老師?！雹?/p>

“因此，我是您的學(xué)徒。而只有當(dāng)經(jīng)驗發(fā)言時，我才會耐著性子聽一聽它有何高見?！?/p>

“先生，我的觀念，”他不動聲色地挺直腰桿，“主要受培根爵士的格言影響，我認真思考那些個切合本人世務(wù)和心靈的哲理——請問，您還了解其他好股票嗎？”

“您不太關(guān)注新耶路撒冷，對吧？”

“新耶路撒冷？”

“不錯，是指一座新興城市，在明尼蘇達州北部。它最初由一伙逃亡的摩門教徒建立，故此起了那么個名字。它位于密西西比河畔。看，這是地圖，”漢子攤開一卷紙，“那兒，那兒，您能看到一堆建筑——這兒是碼頭，那兒是公園，再過去是植物園——而這里，這個小黑點，是永久噴泉，您明白吧。那兒，您可以看到二十個星號。它們是學(xué)園。里面有長青樹制作的講壇?！?/p>

“所有這些建筑，全造好了？”

“全造好了——絕無虛假。”

“市鎮(zhèn)周邊常常發(fā)洪水嗎？”

“新耶路撒冷發(fā)洪水？它地勢很高——怎么，您可不像是熱衷于投資啊？”

“我不認為一定要把自己的文章標(biāo)題看清楚，好像在攻讀法律專業(yè)。”大學(xué)生打了個呵欠。

“謹慎，您很謹慎。同時您又并不知道自己還沒入門。無論如何，我寧愿要一份煤炭股票，也不要兩份新耶路撒冷的股票。而且，考慮到定居點的創(chuàng)立者是兩個赤身裸體從對岸游過來的逃犯，那地方還真令人驚奇。這一點，絕無虛假。但是，親愛的朋友，我該走了。哦，假如您再遇見那個倒霉蛋……”

“假如我再遇見他，”年輕人的拖腔頗不耐煩，“我會招呼乘務(wù)員，把他連同他的霉運一起扔到水里?！?/p>

“哈哈！眼下不僅有悲觀論者，還有神學(xué)的賣空者，他始終在尋找機會來一記熊嚎，促使人性的股票下跌（您瞧，這不懷好意的觀點來自一名崇奉阿里瑪鈕司的胖祭司）。他必宣稱那標(biāo)志著心腸變硬，智識變?nèi)?。對，此人的闡釋相當(dāng)邪惡。然而，這其實不過是一種輕松、奇特的幽默，輕松卻又乏味。承認吧。再見?！?h3>第十章 在客艙里

老老少少，上智下愚，密集的人群占據(jù)了凳子、靠椅、沙發(fā)、坐床、長榻。他們手中的紙牌上印著方塊、梅花、紅心和黑桃。最受歡迎的玩法是惠斯特、克里比奇以及吹牛。少數(shù)人不打撲克，他們大部分將手插進口袋，在扶椅與鑲嵌大理石的桌子間閑蕩，興致勃勃地觀戰(zhàn)。這些人可能是思想家。但船上各處，總有旅客神色怪異地閱讀一張傳單，那是一首匿名者創(chuàng)作的頌詩，題名十分冗長：

多疑頌：

因?qū)以饫溲鄱炊ㄋ纪?/p>

只為無私之心

要力爭世人信任

地板上散落著許多份傳單，仿佛是從氣球上飄下來的。它們來源于一位貴格會打扮的老者。此公默默走出客艙，舉止酷似一名在火車上推銷的書販，這種人為了做成生意而大肆吹噓，再把圖書直接或間接地推至公眾眼前。老者一聲不吭地分發(fā)頌詩，大部分乘客粗略瞥上一眼，便漫不經(jīng)心地丟到一旁。毋庸置疑，那是精神錯亂的吟游詩人創(chuàng)作的瘋狂章句。

恰巧在此時，戴著旅行帽、夾著賬冊的紅臉漢子將殷切的目光投向老者。這個乘船出游的男人輕快靈活地鉆來鉆去，面露渴慕與逢迎之色，由此可見他格外熱衷于交際，簡直就如同在說：“哦，諸位，真希望能認識你們，以及你們的兄弟。啊，世界多么美好，居然有幸與諸位，我的兄弟們，美好相識一場。啊，我們是多么快樂，多么走運！”

漢子跟一個又一個閑逛的陌生人稱兄道弟，使勁吹捧他們，似乎真說過上面這番話。

“請問，您在看什么？”他跟一個剛搭上茬的男人打聽，那家伙又矮又瘦，看上去好像從來不吃飯。

“一首小小的頌詩，也相當(dāng)古怪，”對方答道，“滿地紙頁上印的，全是這首詩?！?/p>

“我剛才沒留意它們。讓我瞧瞧。”他撿起一張傳單，完整讀了一遍?！班?，挺不錯。哀而不傷，尤其是開頭——

“可悲之人，他只擁有一點點/真摯的期待與信任。

“如果真是那樣，他實在可悲。非常順暢，先生。凄楚之美。但您認為詩歌表達的感情恰當(dāng)嗎？”

“這個嘛，”又矮又瘦的男子答道，“大體上我認為很奇怪，不過，我要羞愧地承認，它確實發(fā)人深省，引人共鳴。剛才，我莫名其妙地覺得它友好而又可信。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感觸會如此強烈。我天生遲鈍。但這首頌詩，以獨特的方式給我當(dāng)頭棒喝，布道詞則不同，它哀憐我這僵臥軀體犯下的過錯和罪行，從而激勵我昂首去追求善美的生活。”

“講得不錯，祝您好起來，就像醫(yī)生們說的那樣。不過究竟是誰在這兒散發(fā)詩歌？”

“我說不準，我也剛到?！?/p>

“該不會是天使吧？您說您感受到友好，來，讓我們像其他人一樣打打牌?！?/p>

“謝謝，我從不玩牌?！?/p>

“喝點兒紅酒？”

“謝謝，我從不喝酒?！?/p>

“抽根雪茄？”

“謝謝，我從不抽雪茄。”

“講個故事？”

“說實話，我?guī)缀醪徽J識什么人值得一講。”

“我看啊，您感受到的友好，已經(jīng)在您體內(nèi)蘇醒，它好比奔騰的河流，岸邊卻沒有水力磨坊。來吧，您最好伸出一只友好之手，攥住紙牌。剛開始，彩頭小一些，隨您喜歡，主要是為了助興。”

“其實，請您原諒，我不太信任撲克牌?！?/p>

“什么，不信任撲克牌？友好的撲克牌？這次敝人得贊同我們悲傷的夜鶯了：

“可悲之人，他只擁有一點點/真摯的期待與信任。

“再見！”

夾著賬冊的漢子到處轉(zhuǎn)悠、閑談，終于再次疲乏了。他環(huán)顧四周，尋找座位，發(fā)現(xiàn)有只長椅空出了一部分，它被人拖到船舷上，擺在那里。他很快對眼前的景象興致全無，恰如他偶遇的鄰伴，那位善良的鄉(xiāng)村商賈。有四個人在玩惠斯特牌：兩名臉色蒼白、舉止輕佻而粗魯?shù)那嗄?，分別戴著紅圍巾和綠圍巾，他們的對家是兩個淡漠、嚴肅、英俊、沉靜的中年男子，穿著黑色的職業(yè)裝，顯然是身份煊赫的法學(xué)家。

漢子飛快掃了身旁的鄉(xiāng)村商賈一眼，斜倚過去，用他攥著皺傳單的手掩著嘴巴，低聲說道：“先生，我不喜歡那兩個人的模樣，您呢？”

“不大喜歡，”鄉(xiāng)村商賈低聲作答，“這顏色的圍巾品味可不高，至少不符合我的品味。不過我的品味也沒法替代別人的品味?！?/p>

“您弄錯了，我在說另外那兩個，況且我也不是指穿衣打扮，而是指神情。我得承認，我不熟悉他們那樣的大人物，只在報紙上讀過他們的事跡……而這兩位是……是騙子，對不對？”

“親愛的朋友，遠離我們好找茬、愛挑刺的天性吧?！?/p>

“說真的，先生，我并非找茬挑刺。我不是那號人。但可以肯定，至少，這兩個青年的水平不高，另一對卻厲害得多?！?/p>

“您是不是在暗示，戴彩色圍巾那兩位很笨，眼看要輸，而穿黑衣服的兩位精明狡詐，可能出老千？——親愛的朋友，這是瞎扯淡。別胡思亂想。足見那首頌詩您讀了毫無效用。年歲和閱歷，我認為，并沒有使您變得更有智慧。我們應(yīng)該換一種新穎的、開明的思維，去看待這四位牌手——實際上是船艙里所有的牌手——在牌局中較量，他們公平競賽，個個力爭上游。”

“喂，您這話誰信啊。人人都可能贏的游戲，依我看，這世上還沒有發(fā)明出來?！?/p>

“來吧，來吧，”鄉(xiāng)村商賈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向牌手們投去閑適的一瞥，“票錢交齊。腸胃健康。擔(dān)憂，辛勞，窮困，苦痛，卑微。朝這沙發(fā)上一躺，松開皮帶，我們?yōu)楹尾桓吒吲d興順從于各自的命運，非要大動干戈，在無憂無慮的塵世命運上挑毛病？”

說罷，長久目光熾灼的善良商人擦去額頭的汗水，陷入了沉思。他起初心神不寧，此刻卻歸于平靜。最終，他再一次對鄰伴說：“唔，我覺得，偶爾拋開個人的盤算，這么做很好。反正，不知道為什么，我們關(guān)于某些人某些事的大部分觀念，總是籠罩在猜疑的濃厚迷霧之中?？梢坏┧Φ暨@堆迷霧層層的觀念，他們與別人的聯(lián)結(jié)便馬上消失，或者，他們至少會因此而改頭換面?！?/p>

“那么您認為，我對您挺有幫助啰？我也許挺有幫助。不用謝，不用謝。在社交場合，我隨性閑談，到處與人為善，但全是不由自主的?；睒淞钪苓叺哪敛葑兊酶侍穑喂χ?？純粹是機緣巧合，美好天性使然?！靼装桑俊?/p>

鄉(xiāng)村商賈又一次盯著對方，兩人再度沉默了。

賬冊一直擱在漢子的大腿上，這樣非常礙事，于是主人把它擺放到長椅邊緣，置于他和鄰伴之間。過程當(dāng)中，不經(jīng)意將背面的文字顯露出來：“黑色湍流煤炭公司?！笨删吹泥l(xiāng)村商賈很謹慎，極力避免去讀這行字，他是真不想看，否則它肯定會直接落進他眼睛里。突然，陌生漢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匆忙起身離開，沒有帶走賬冊。鄉(xiāng)村商賈見狀，毫不遲疑地拿著它追上去，恭恭敬敬物歸原主。結(jié)果。他不自覺地瞟見了部分文字。

“多謝，多謝，我的好先生?！睗h子收下賬冊，然后繼續(xù)往前走。這時候，鄉(xiāng)村商賈問道：“請原諒，您是不是跟我聽說過的那家煤炭公司有些關(guān)系？”

“我的好先生，您聽說過的煤炭公司大概不止一家?！睗h子笑道。他停下來，因煩躁而表情痛苦，又因講究禮節(jié)而隱忍不發(fā)。

“可是您跟其中之一有關(guān)?！谏牧?，對不對？”

“您怎么知道的？”

“哦，先生，我聽說貴公司相當(dāng)可觀?！?/p>

“請問，您聽誰說的？”漢子的腔調(diào)有點兒冷漠。

“一個……一個叫林曼的人?！?/p>

“我不認識他。不過，毫無疑問，了解我們公司而不為我們所知的人很多。同樣道理，您可以了解某人而不為他所知。——您認識這位林曼很久了吧？我猜是老朋友?！堅彛业泌s緊離開?！?/p>

“先別走，先生，那支……那支股票?！?/p>

“股票？”

“是的。可能有點兒不合規(guī)范，但是……”

“親愛的先生，您是打算跟我談?wù)勆?，對嗎？我還沒有向您通報自己的正式身份。這本過戶賬簿，瞧啊，”漢子將它舉起，好讓對方看清上面的文字，“您又豈能斷定，它不是偽造的？至于我，您一無所聞，又怎敢輕易相信？”

“因為，”鄉(xiāng)村商賈狡黠一笑，“如果我相信您可靠，而您實際上并不可靠，那么，您就不會這樣挑動我生疑?！?/p>

“但您還沒查看過我的賬簿?！?/p>

“我已經(jīng)相信它表里一致，那還有什么必要？”

“您最好看看?？赡軙屇苫??！?/p>

“也許，是可能引發(fā)疑惑，不過那說明不了問題。我若查看賬簿，又何以知曉自己掌握了比眼下更多的信息？如果冊子的內(nèi)容真實，我此刻已這么認為;如果不真實，我又沒見過真實的那一本，不知道那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p>

“您的邏輯無懈可擊，但您讓我由衷感佩的信心，說實在話，簡直是鬧著玩，就跟我剛才引蛇出洞的辦法一樣。好了，我們?nèi)ツ沁叺淖雷?。在生意上，假如我能提供任何幫助，無論是以私人身份，還是以職務(wù)身份，請您盡管吩咐?！?h3>第十一章 只占一兩頁

交易完畢，兩人仍坐在桌子旁促膝傾談。他們?nèi)绱擞H密，已接近意氣相投的無聲沉寂，這是美好真情實感的終極升華和享受。某種社交場合的迷信認為，你若想與人保持友善關(guān)系，必須一直說些友善的話語，而不僅僅是持續(xù)做些友善的動作。真正的友誼，如同真正的宗教一樣，不依賴于言談舉止。

最后，鄉(xiāng)村商賈的寧靜目光落在遠處的歡樂牌桌上，開口打破沉默。他說一個人看到眼前的光景，很難猜測大船的其余部分是什么模樣。他以一兩個小時之前遇見的一名吝嗇糟老頭為例，此人穿著一件皺縮、陳舊的厚絨布大衣，身染重疾，直挺挺躺在移民客艙的一張光禿禿的床板上，急欲攥緊自己的生命和錢財，然而生命飛速流逝，錢財只是讓他活受罪，還招來了一些不法之徒，耍盡手段要奪走它。他呼吸困難，只盼著求著撐過下一秒鐘。他的思想從未成熟，如今卻即將神形俱滅。其實，某種程度上，他什么也不相信，甚至不相信他手頭制作精良的債券，這玩意兒很耐得住光陰嚙蝕，老頭子像貯藏桃子白蘭地似的，把它們扎裹嚴實，封存在一只錫酒箱里。

高尚的男士持續(xù)講述著種種令人沮喪的細節(jié)。他快活的同伴也并未全然否認，這么個信任極度欠缺的例子，興許對仁愛的心靈而言，其面目可不像晚餐過后的橄欖和葡萄酒一樣使人愜意。盡管如此，紅臉漢子仍不乏應(yīng)對之策，大致辦法是以溫和、委婉的方式示意同伴，他有點兒多愁善感，并且抱持偏見。天性，紅臉漢子引用莎士比亞的句子補充道，有谷實也有糠麩。而正確的看法是，糠麩本身不應(yīng)該受到責(zé)難。

鄉(xiāng)村商賈并沒有打算質(zhì)疑莎士比亞的觀點，但回到老吝嗇鬼的例子，他既不認同這種看法，更不想發(fā)表什么高論。于是乎，兩人又客客氣氣聊了一陣子那名不幸的守財奴，發(fā)現(xiàn)彼此的意見無法協(xié)調(diào)一致，鄉(xiāng)村商賈便談起另一個例子：瘸腿的黑老漢。不過同伴認為，這個所謂可憐蟲的所謂艱辛困苦，更多存在于觀察者的憐憫之中，而非觀察對象的親身經(jīng)歷之中。他沒見過那瘸子，對其一無所知，但是不妨揣測，我們?nèi)裟荏w驗到此人真實的內(nèi)心狀態(tài)，沒準兒會發(fā)覺他跟大多數(shù)同類一樣快樂，不然就像發(fā)言者自己一樣快樂。紅臉漢子還認為，黑人本質(zhì)上是一個格外歡快的種族。誰也沒聽說過有一位非洲土生土長的齊默爾曼或托爾克馬達。他們甚至借助于宗教，將苦悶憂愁一概解消。在狂歡的儀式里他們手舞足蹈，可以說，恰如其狀，好似信鴿振翅。因此一個黑子，無論怎樣受制于殘疾的命運，他都不可能拋棄開懷大笑的人生信條。

鄉(xiāng)村商賈屢敗屢戰(zhàn)，舉了第三個例子：抽卷煙的男人。這位仁兄的際遇先由他自己講述，再由穿灰外套的男人確認并充實。鄉(xiāng)村商賈此前還見過后者，現(xiàn)在要把故事說出來。他并不隱匿灰外套提供的那些細節(jié)，而它們恰恰很敏感，以至于抽卷煙的不幸男子壓根兒不愿談?wù)摗?/p>

但也許相比故事本身，鄉(xiāng)村商賈能夠更公正地看待故事主角，同理，我們也不必使用他的語言，而應(yīng)大膽使用自己的語言來敘述，盡管這樣做并不會產(chǎn)生什么額外的影響。

① 此人是騙子假扮的第五個角色。

② 在此，騙子以第五個偽裝身份之口，援引自己第四個偽裝身份的言詞，講述其第三個偽裝身份的下落。

③ 耶利米（Jeremiah），《圣經(jīng)》所記述的先知，他斥責(zé)人們的罪行和墮落，并預(yù)言因此而降臨的厄運。在本書第二十四章，騙子假扮的世界漫游者說，他聽說過先知耶利米。

④ 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 約前535—約前475），古希臘哲學(xué)家。

⑤ 拉撒路（Lazarus），見本書第二章注釋。

⑥ “差不多先生摩根”（Good-Enough-Morgan）是一個習(xí)用詞，指代可以用于臨時影響投票者的手段、策略。其中的“摩根”是指威廉·摩根（William Morgan，1774—約1826），此人宣稱要出版一本揭秘共濟會的著作，并于1826年在紐約州的卡南代瓜失蹤，1827年，尼亞加拉河上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被認為可能是威廉·摩根。這在當(dāng)時成為一個爭議事件。紐約州反對共濟會的政治人物瑟洛·威德（Thurlow Weed，1797—1882）開玩笑地講過，那具尸體“對我們來說差不多是摩根，直到你們將劫走的那個摩根放回來”。媒體隨即把這句話改編為那具尸體“在選舉之后差不多是摩根”。

⑦ 有研究者認為，大學(xué)生對陰郁之輩的厭煩，是向騙子的第三個偽裝身份——抽卷煙的男子——學(xué)來的。

⑧ 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約前4年—65年），古羅馬政治家、斯多葛派哲學(xué)家。

⑨ 有研究者指出，“經(jīng)驗”在麥爾維爾思想中占有重要位置，是一個在本書中深入探討的認識論問題。在第十四章，作者寫道：“在此，經(jīng)驗是唯一的指引，不過既然誰都沒辦法做到通曉萬物，事事依靠它或許有欠明智?！痹诘谒氖拢皯蛑袘颉比宋飱W爾奇斯說：“經(jīng)驗讓我領(lǐng)悟的唯一真諦是，每個人總有走運的一天。”

“培根爵士”（Lord Bacon）指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他在1625年版《論說文集》（The Essays， Counsels， Civil and Morall）的獻詞中寫道：“my essays...come home， to mens business and bosoms”水天同譯本將此句譯為“拙作……能切合世務(wù)直達人心也”。仿此，譯者將下面大學(xué)生所說的“I speculate in those philosophies which come home to my business and bosom”譯為“我認真思考那些個切合本人世務(wù)和心靈的哲理”。

“長青樹”（lignumvitae），典出《圣經(jīng)·啟示錄》第二十二章，原意為“生命樹”（tree of life），其果實可以讓食用者永生不死。

“絕無虛假”原文為拉丁文“bona fide”，可直譯為“真實的”。

“地勢很高”原文為拉丁文“terra firma”，可直譯為“堅實的陸地”。

“我不認為一定要把自己的文章標(biāo)題看清楚”原文為“Hardly think I should read my title clear”，這一句來源于以撒·華滋的一首贊美詩：“When I can read my title clear/ To mansions in the skies，/ Ill bid farewell to every fear，/ And wipe my weeping eyes.”

阿里瑪鈕司（Arimanius），瑣羅亞斯德教中黑暗勢力的主神，是光明主神阿胡拉·瑪茲達的死敵。這里，說話者將自己比作一名胖祭司。

這首詩的名字模仿了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所寫的《不朽頌》（Ode： Intimations of Immortality from Recollections of Early Childhood）。

耶穌說可以通過一個人的作品去認識他?！妒ソ?jīng)·馬太福音》第七章：“憑著他們的果子，就可以認出他們來?！保˙y their fruits shall ye know them.）

“有谷實也有糠麩”（had meal and bran），出自莎士比亞的喜劇《辛白林》（Cymbeline）第四幕第二場培拉律斯的旁白：“懦怯的父親只會生懦怯的兒子，卑賤的事物出于卑賤。有谷實也就有糠麩，有猥瑣的小人，也就有倜儻的豪杰。”（Cowards father cowards and base things sire base./ Nature hath meal and bran， contempt and grace.）譯文引自朱生豪先生的譯本。

齊默爾曼（Johann Georg Zimmermann，1728—1795），瑞士哲學(xué)家，著有《論孤獨》。

托爾克馬達（Tomás de Torquemada，1420—1498），西班牙第一位宗教裁判所大法官。

這個所謂“故事”，是騙子假扮抽卷煙的男人時告訴鄉(xiāng)村商賈的，騙子假扮穿灰外套的男人時，又向鄉(xiāng)村商賈補充了細節(jié)。接下來，鄉(xiāng)村商賈反倒要在第十二章把這個“故事”講給騙子聽，而此時騙子正假扮一個戴著旅行帽、夾著轉(zhuǎn)賬簿的紅臉漢子，他在第十三章還將與鄉(xiāng)村商賈一同討論這個“故事”，并且有分寸地表達了“質(zhì)疑”。有研究者認為，這正是麥爾維爾敘事高妙之處，原因之一是，后面兩章涉及的話題，在19世紀的美國社會很容易引發(fā)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