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新琪
我有記日記的習慣,不知不覺累積了幾十本,除了記錄家庭、工作的雜事之外,更多的是記下了與巴金先生交往中的點點滴滴。翻來看,越看越入神,眼前的一幕幕仿佛發(fā)生在昨天,抓住了我的心,巴老的音容笑貌立體地出現(xiàn)在眼前,一位令人敬愛的偉人,一位真誠的普通人,真摯的情感中充滿那么多的愛,愛家、愛國。
巴老說自己是最大的溫情主義者,親情、友情、同胞情,而最感動我的還是他與冰心的姐弟情……
我一直很想寫寫巴老與冰心的情誼。巴金和冰心之間的情誼本是巴老情感世界中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
1995年12月,我大病以后到上海華東醫(yī)院探望巴老,我把想寫他與冰心的愿望告訴他,他慈祥地對我說,我很想幫你,但我沒有力氣說話,實在是幫不了。他是那么衰弱地坐在輪椅上,行動不便,說話困難,我怎么能請他說這講那呢。
我非常珍惜過去從他那里聽到和看到的他與冰心交往記錄中的點滴細節(jié)。
記得大約是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一天上午,我和一位報社記者在巴老家,閑聊中郵遞員正送郵件來,巴老從九姑媽遞過來的一疊報刊中揀出一封紅藍斜條花邊的航空信封,我知道這是冰心的專用信封。巴老立即用剪刀仔細剪開信封,取出疊得整整齊齊的信件,我從他鏡片后的目光中看到了他的欣喜,我走了過去,巴老把信箋遞給我看,原來是冰心的一張墨寶,在一張狹長的宣紙上寫著:
巴金老弟,忽然想到要給你寫幾個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冰心九0年八月十日
冰心老師的字俊秀飄逸,引用的是當年魯迅借何瓦琴贈給瞿秋白的聯(lián)句,以表明自己與巴金高尚的友誼。
巴老跟我說,他與冰心認識是1934年初在北平,那時他是《文學季刊》的編委,為邀請冰心擔任《文學季刊》編委之事與靳以、鄭振鐸去拜訪她,這便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但巴老在之前就讀過冰心的詩歌,極為歡喜,他說那些“小詩”一直鮮明地印在他的心上,“常常覺得有人吟著詩走在前面”,而他也不知不覺地吟著詩慢慢地向前走去,吟詩在前的也許就是冰心,難怪巴老是從寫詩開始寫作的,在1922年的時候就發(fā)表了新詩,有九題二十首,《被虐待者底哭聲》《天公》《戰(zhàn)勝者》《在睡夢中的人們》……
我問巴老,“你們四十年代就開始通信了?”他說是關(guān)于出書的事,冰心的全集本準備在北新書局出版,由于抗戰(zhàn)時期北新因民族問題惹了禍,改了名搬到重慶,冰心的書在出版上發(fā)生了問題,冰心當時在生活上也發(fā)生了困難?!拔液褪捝喝タ赐ㄗh她把集子交給開明書店,因為我與開明書店比較熟,冰心高興地接受了我的建議,她讓我寫序、寫后記,就為這事,她給我寫了信?!?/p>
他們保持著友好的通信。
到了老年,信件交往才多了些。記得一次去巴老家,郵差送信來,是中央民族學院謝冰心寄。我先看到照片,老太太抱著一只大貓坐在椅子上,照片后面寫:
吳青(女兒)說他們是三等公民,我抱的一等公民,送給端端。
姑姥姥
巴老說冰心喜歡貓。
1993年3月,冰心的《九旬文選》由勤+緣出版社出,冰心在扉頁上寫道“巴金老弟留念”,還附上1980年巴老和冰心訪問日本的合影。建國后他們一同出訪了法國、印度、日本、蘇聯(lián)等國。記得李小林曾拿出一盒他們在法國拍的照片,有攝于宴會上、會議上的,一張在赫爾岑紀念碑前的四人照中(巴老、冰心、吳青和小林),巴老穿了件長呢大衣,非常神氣,我說:“這張拍得很好,真神氣?!彼f:“我出去是代表中國人的,我特別要精神一些。”
想起他在國內(nèi),一件藍布中山裝、老棉鞋,走路有點內(nèi)八字,也可以說不修邊幅,但照片上衣著整潔挺括,精神爍爍、神采奕奕,很有風度,他說我是代表我們中國去的。他又說我這人很奇怪,年輕時信仰無政府主義,但其實愛國是貫穿我一生的。
巴老很珍愛朋友,記得1992年的一天去探望巴老,見巴老神色黯然,得知原來是巴老同庚同鄉(xiāng)的友人艾蕪和沙汀在同一個月相繼離世。他說前些日子沙汀到北京開會回去經(jīng)過上海,九姑媽從地下取出一壇女兒紅裝了八瓶,只喝了一瓶就離開了……他那樣難過。我問他沙汀和冰心先認識誰。
“是冰心?!彼f。
說到男女之間除了夫妻外,有沒有別的感情。他說有啊,我說那你與冰心之間就是這樣的感情。他毫不遲疑地說“我敬重她”。我說敬愛、姐弟之愛也是愛,她把你視作同懷,也是愛。巴老沒有表情,沒有回答,腦子里一直在想什么,在找什么。我看見他左眼里流出晶瑩的淚珠,我走過去把手帕遞給他,他左手捏著動了動手指,我替他拭去掛在臉頰上的淚珠。
耄耋之年的巴金和冰心惺惺相惜,相互傾吐,關(guān)愛著對方。
巴金老弟:
來札收讀,還要給你寫信,你說老人的干擾,名人的苦,我也有同感。我病前一天接待了六批人,從香港、馬來西亞等地方來的都是說立即要離開的,都說和我見一面,拍一張照,但來了總要講話。我說過我不怕人來,無權(quán)可奪,無官可罷,無薪可罰,我人自由自在。
冰心
我說你又向她發(fā)牢騷了吧。
“幾個月前我給冰心大姐寫信發(fā)牢騷,抱怨自己的處境。我們通信話都很短,因為彼此熟悉、了解,許多話不需要寫出來,發(fā)牢騷也不用長篇大論。我講兩三句,她就明白了,或者給我一點安慰,或者批評兩句,其實批評的時候極少,我的牢騷常引起她的共鳴,或者給她帶來煩惱。”巴老笑著說,“她比我開朗,她過得很好?!?/p>
在冰心眼里巴老正直專一。
冰心曾在接受采訪時說:巴金用情十分嚴肅而專一,“可愛可佩”。
“1950年代有一次,我和巴金、蕭珊一起到廣東從化,蕭珊要我為她編的刊物寫稿。我的《一只木屐》,就是蕭珊逼出來的。蕭珊很可愛,也老實賢惠,對巴金照顧得很好,巴老身體后來差了,我看就與蕭珊的死有關(guān)。在文壇差不多的人都有點風流的事,但巴金沒有?!薄耙粋€人在感情方面一定要嚴肅一些,好多文藝界的朋友都是在這一點上沒有做好。過去文藝界的誘惑太多了,巴金一輩子很正直,不說假話。用情很專一。我認識的人中,有才有情有趣的都有,有的人只是有他自己的愛情,隨意揮灑這種東西,巴金就從來沒有這樣?;橐鲞@個問題也不復雜,你心里有主見就不復雜,心里簡單就行了?!?/p>
一次到巴老家,見到書桌上坐著一個紫紅色的實木架,巴老告訴我是冰心送的,擱在架子上看書可減少頸椎的壓力。我說冰心送你書伴,你送了她什么?他說,“這是別人送她的,她給我用,我在她九十歲時送過九十朵玫瑰的花籃,是北京幫我辦的,別的沒送她什么東西?!?/p>
其實巴老常送書給冰心。冰心在巴老八十七歲時也送了九十朵玫瑰。
巴金曾說:“冰心大姐的存在是一種巨大的力量,她是一盞明燈,照亮我前面的道路,她比我樂觀。燈亮著,我放心地大步向前,燈亮著,我不感到孤獨……”
1990年代中,作家之家邀請巴老去杭州療養(yǎng),巴老說“如果醫(yī)生同意她(冰心)來,可多見一次面”??勺罱K未得到醫(yī)生允許。巴老說他最后一次見到冰心是1985年他到北京開政協(xié)會議。冰心因跌跤沒有來參加,他到冰心家中去看望她。我說你們的情誼很高尚。他說是真誠。之后的日子他們也只能互通書信、電話彼此問候。
1994年10月5號,巴老在杭州,電話(打給冰心)無人接。“來杭州以前,就準備今年10月4日從西湖給你發(fā)個電報,只有幾個字,祝你生日快樂,一句極平常的話。說明我真的感情,這多好。我常說身體一年比一年差,這是真話,不過我看也有反過來的時候,的確最近手又不抖了。自己感覺精神很好,樂觀起來,常常做夢中見面的事,祝生日快樂!巴金1994年11月14日。”
1990年代末的一日,巴金午睡醒來很急躁地說:“給冰心打個電話……不,現(xiàn)在就打。”后來得知,巴老要給冰心打電話的那一刻,正是冰心女婿將老人的骨灰從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迎回家的途中……
2001年2月冰心女兒、女婿去華東醫(yī)院探望了巴金。
在我的記憶和內(nèi)心中還記錄著許許多多、點點滴滴的溫馨和關(guān)愛,但我帕金森的癥狀已不能讓我摘記得更多。紙短情長,冰心與巴金兩位時代的文學巨匠有著同樣的人品、文品,他們的世紀知交那樣地超凡脫俗、純潔、真誠、高尚,將長存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