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揚
這片收割完油菜籽的地,躺在那里,有些荒蕪。
城市擴建,征用了這片地。不知何故,挖掘機還沒有開進來,地就一直被原主人耕種著。
油菜花曾經(jīng)鋪天蓋地黃在這里。油菜籽收割后,新種的玉米出了苗。苗才半尺高,從高處俯瞰,散兵游勇似的,沒有大軍團目空一切的氣勢。地,顯出六月初的慵懶。地,竟帶了幾分秋的暮氣。
男人在挖地,鋤頭就是他的手。松軟的沙土讓他面前的鋤頭沒有用武之地。三掏兩刨,刨出一個個小坑,埋進一顆顆芋頭。再一扒拉,回填了土。地里,零星有四五個廢舊乳膠漆桶,裝滿了水——顯然,這些城市失地農(nóng)民的安置房里,已經(jīng)不再適合擺放那些老式糞桶。
對我“水從哪里提的”的提問,男人嘴一努,說:“那邊河里”?!澳沁叀敝赋鞘行陆ǖ幕钏珗@。公園的湖在他嘴里還是曾經(jīng)的“河”——幾年前,公園位置是他們村的宅基地。
他說,水是他用電瓶車載過來的。他把余水儲在地旁一個廢舊的浴缸里。白瓷浴缸出水芙蓉般躺在褐色地上,有一種并不十分協(xié)調(diào)的滑稽。
他的女人,蹲在油菜地里掐嫩芽。六月,已不是油菜生長的季節(jié)。遺落在地里的油菜籽似并不接受宿命的安排,借著連下兩夜的中雨,它們冒出了嫩芽。趕在毒辣七月前頭,居然蔓延出了一大片。
“這還能吃?”我試探著掐下一根,果然鮮嫩多汁?!昂贸园?!清炒,煮面條,都可以?!迸俗院赖鼗卮稹4藭r的青油菜是反季節(jié)而絕對綠色的菜蔬,她的自豪是只屬于莊稼人的專利。我問她,你們自己種菜,夠吃不?男人接了腔,夠啥喔!能種一點算一點,(地)空著還不是空著?
過了他們的地,那位老婆婆再次出現(xiàn)。我曾經(jīng)與她交談過。正是那一次交談,我知道她的家人不讓她種地,但她以種地為樂事。我對她停放在田埂上的嬰兒車充滿了好奇。一看,里面放著一個大號的礦泉水瓶——去年,她拎著這個能裝2.5升水的瓶子走得顫顫巍巍。今年,她比去年更老了,她已拎不動了一個幾斤重的瓶子。
她一抬頭,大概也認出了我。我對她一笑:“婆婆,您這又是種什么呢?”“黃瓜”婆婆的耳朵尚好使?!包S瓜呀!別人的都開始賣了,您才種?。俊薄霸缤矶际欠N嘛!”
早晚都是種嘛!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低頭,婆婆種下的瓜苗孱孱弱弱的,卻又緊貼著土地。我仿佛看見,瓜苗的根須正悄悄伸向大地。瓜苗旁,一只豁了口的碗靜靜地立在地上——那是她澆水用的工具。碗與瓜苗組成一個圖騰,關乎食物與生命。
夕陽的余暉穿越城市高樓的縫隙,穿越灌木叢,斜斜透下來。幾只只灰背斑鳩撲棱棱落地,開始在這方空地悠閑踱步,尋找散落的油菜籽。斑鳩是這片田野的守望者,如同眼前這三位夕陽下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