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窯
在眾多詩歌意象中,“夜”,無疑是最普遍的,也是最龐大最安靜的。我最初讀到梅森的《聽夜集》,至今已有兩三年了,初讀時,也只是粗略翻閱了一下,并沒有“心里長草、靜思往事”那樣去細品研讀。現作者準備將其出版,我這才重新讀學起來。我在想,“夜”的意象,在詩性意義上是否具有一定的普世價值,如果是的,那么“聽夜”,是不是在聽蒼穹天宇之音?答案自然是肯定的,用作者自己的詩句就是“寰宇間回響著聲聲嘶鳴”。別看石頭那么堅硬,其實壘起人心城堡的石頭都無比脆弱。人有時候整個一生,就是膜拜了一個錯誤的神。因而回響于黑洞或遠方的那個聲音,就成了文學意義上的抵達和回歸。夜作為意象,兩個指征很是明顯,一是龐大,像奔騰的群馬、迷幻的神獸一樣龐大。二是安靜,“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汪曾祺說“惟靜,才能觀照萬物。靜是順乎自然,也是合乎人道的。”但我總覺得,光說及這些概念或詮釋,自然不能全面說清作者這本集子叫做“聽夜”的意義。
《聽夜集》中作品的賦形特征特別明顯。我這里所說的賦形,不僅僅是停留在古語說的“造化賦形,支體必雙”這層含義上。我在閱讀作者這些文字過程中,努力將此文字形式去結合與其人其事的相知和諳達,想充分理喻和潛心體會這些作品的內質。憑我對以往“賦形”概念的膚淺認知和理解,我認為具體可以作些說明和表述的是,給予文字最新的和個性化的表現特征,并以此特征來收納和闡述時間和物的碰撞,從而濺起人心的漣漪,抑或進一步抵達時空的彼岸和靈魂的真相。在這個過程中,文字和詞句對情感的鮮活的延伸當然會起極大的作用,而其“賦形”意義確也不可或缺。梅森的文字,正是在做到這一點。我一位朋友在翻閱《聽夜集》時跟我說:“如果那一節(jié)節(jié)的文字就是火花,看的人就像看一場煙花了,我希望我看下去會有這樣的感覺?!?/p>
那么《聽夜集》的文字表述究竟呈現哪些特點呢?縱觀全書篇章,不難看出,賦予文字以歲月的情愫和感動是特點之一,我想用一個比方,就是漢語言里的“流金歲月”這個說法。怎樣理解“流金歲月”呢?我想一定是當做褒義和美好來解釋的,而這個美好,應理解為有主動的行為加指涉。這里可以看到作者的文字,也有作者主動賦予其神怡美好的明顯特點。第二個特點就是規(guī)整。換句話就是文字內里排斥了戲謔頑皮,我們不要小覷這個問題,當下好多網絡作品,也包括紙媒作品,不乏存在不嚴肅,甚至不氣質的“小家敗氣”的段落和陳述,甚至整個作品的構成都有此類現象。毋庸置疑,梅森的作品避免了這些拙瑕的泥潭。不難看出,作者是在用文字走一段沉痛的“回返”之旅,他是在夜的岸邊撿拾和傾聽叢林中的自我的回聲。這些回聲自然也是蒼穹和心底的秘響。
你如果仔細地閱讀這些文字,哪怕有倦意式的閉目養(yǎng)神,我覺得是在聽音樂。遁入音樂的人,他一定是在自我實現。說到聽音樂,都知道這里需要符合這樣幾個條件:第一,它是音樂;第二,這音樂好聽;第三,這音樂是一位偉大的作曲家的作品,或不管它是誰的作品,作者是閱讀者的熟人、友人,抑或是親人、愛人。但凡符合了這樣幾點,無論響起的音樂你聽得懂,還是聽不懂,顯然都無需苛求。仔細說來,閱讀這些文字,它們在形式上有一種音樂的美,前面說過造化賦形,也指這個意思。一則則文字的演繹,一聲聲悅耳的脆響,一段段錦繡的路程,它們像作者用麥秸編織的富有彈性的城堡,又像凌空飛翔的一只只風箏,正在歷史和歲月的縫隙——這片被稱之為縫隙的特殊遼闊里飛翔。這種形式上的音樂美,讓我想起了《加繆手記》,在這些手記中閱讀,有一種與真相和靈魂不見不散的感覺。其實,除了加繆的手記,還有但丁的神曲、泰戈爾的飛鳥集、希臘神話中的繆斯等,都有這種強烈的形式之美。那么對于創(chuàng)造這種美,或者說創(chuàng)造這部交響樂的作者來說,他是一位詩人——這位詩人是我的熟人——我作為聽者和讀者,在聆聽和閱讀這位詩人的作品。你不妨也聽——
寧愿承受累世煎熬,也要把你烙在心里,然后祈禱,只待中天的梵響——那美妙無比的韻律。
——《聽夜集·其一百五十八》
我記得我起初認識梅森時,他剛調到我們單位,是我在“體制”內的一位領導,給我很深印象的是,有一次他對我們一伙文學朋友的活動和作品表示贊同和肯定,而且到我辦公室與我說起諸多內行的觀點。我想,如今基層領導干部尚能為文學、文字說上幾句話的,已實屬不易了。之后由于工作和交往,也就慢慢加深了彼此了解。他是一個“斂真”的人,他的不慌不忙,用不著你的“緩過神”,所以你可以和他獻上無盡的碰杯——給夜;甚至給彼此的無語。
他秉性和情趣里面的一部分銳利與耿直真像一首詩——這讓我記起彌爾頓曾說過的“愿意成為詩人的人,必須自己就是一首真正的詩”(見《彌爾頓傳略》)。賈平凹在寫給她女兒的一封信里也曾這樣說,“最后,我還要說:做好你的人,過好你的日子,然后你才是詩人?!?/p>
人的這些情趣、銳利、耿直,難道不是詩嗎?你看他的這些文字,這不是一般的生活練習,而是真誠的內心傾訴,這就如同蠶在那么一個生命周期,她吐的是絲,而最終神一樣地異化了自己,抵達彼岸的新生命。所以彌爾頓會把詩人和一首詩畫等號。梅森也是,他對文字的追求和熱愛,同樣是生命里那一絲微光的僭越。我用“僭越”這詞并不是指古文意義上的冒犯和自不量力,而是指對巍峨之山巔的那份清風和遼闊的追隨,也是對玉器瓷物般晶瑩剔透的真情的一種向往,一種打造……他踏上工作崗位時,就開始了文字方面的工作,研學詩歌散文等文學作品。記得有一次我向他討教古詩平仄問題如何把握,他細心地為我說到三個要點,還專門給我發(fā)來格律詩的一些規(guī)則和要求,當時我還為他的此番熱心和認真著實感動了一番。
蠶之所以成為蠶,因為其有蠶的本質,她合春之時令,合意之契合,有生命的某種稟賦。宋代范成大詩“坐睡覺來無一事,滿窗晴日看蠶生”。我們說的詩人,有時是更生活上的詩人,更情趣上的詩人,更是春天里的蠶。我在讀梅森的作品時,心里真有這番感覺,覺得他是自己生命中的詩人,是自己情感文字里的蠶,所謂“春蠶不應老,晝夜常懷絲”。
我想到對東亞文學特征的一個有意思的比喻,就是那片云彩里飄動的細膩的情致(已知)和遼闊的蒼茫(未知)。絲一樣的情感上升為撲朔迷離的禪學的可能,上升為深淵一樣的物語的可能皆存在。從詩經暗藏的圣靈,佛學的智慧生成,一直到封建制的搖晃、資產和工業(yè)革命之后的利己主義者的失敗和懺悔,例如《紅樓夢》的虛幻世相,日本夏目漱石的《心》的利己與道義的較量,東方文學思想里的神靈和心靈,未必是那種總被人鼓吹的蒼穹和制度的指涉,應該更有一個隱秘的沉默的世界——內心之潭。這潭內心之水,就像一個人生命的創(chuàng)世之源,更是其生命叢林的萬象之和,里面充滿了蛇的影子和月亮之光。顯然,《聽夜集》的“夜”這個隱喻的外衣脫去之后,它一定是這樣的一個內心之潭??v觀這些片段章節(jié),猶如一枚枚葉子,其文理經脈是波紋的輕歌,是漩渦的交響,是整個感情春天的沓渺翠綠,也是它日夜無隙的內部的親吻或沖撞。剔去我以上文字里的晦澀,完全可以說句大白話——作者的內心世界有潭深水,里面倒映著無數枝頭的果子,有的像有分量的愛情,有的像莫名的逃離和榮譽的死亡。我想這樣一個夜的隱喻,只要你仔細地去聽,你定然會發(fā)現自己的園子或那片云霞下的呻吟、步履、回眸、擁抱……
試想,我們的大自然和人心是要來干什么的?爭取回歸那個伊甸園嗎?應該不是,而是在神話般的無隙之力或縫隙之風這里,聽見那絲漣漪的聲音,它雖渺小,但他真實地在夜里留下了蹤跡,或者這就是“聽夜”的意義……
這潭內心的深水,作者用筆尖和心尖兩只有金屬秘響的槳,劃著黑夜里縈繞天際的回聲。我在寫作此篇文章的時候,李昰天拿了《聽夜集》的打印稿,我們倆一起朗讀了其中的好幾段文字,試圖感受、也確實感受了這份夜的回聲的稀疏顫動和靜謐的壯闊無邊,再者就是把思索揉搓成一根無形的繩,這根繩牽著你進入了時空的深谷,抑或是進入了涅槃一樣的魂靈的密室——
星星和月亮結伴出行的那個晚上,當看到窗外的世界,一幕幕銘心的美麗時,情不自已,覆水難收,鑄就了一段錯誤。誰多歆羨,往昔的每一個二十四小時……
——《聽夜集·其五》
那么這個密室是什么呢,一段什么樣的錯誤呢,作者的“阿喀琉斯之踵 ”又是什么呢……用作者自己的話說“那些飄舞著的,舒緩的,雋永的玲瓏碎片,蕪雜而耀眼,一直到夜闌人寂,慢慢撿拾時,方才開始懂得,寧靜片刻?!边@就好比美國女詩人簡·赫斯菲爾德的詩歌《我只要少年》里的詩句“馬睡著時/腿全都上了鎖”。但不管這個秘密或致命傷是什么,只要它是眼淚,只要它是救贖的新生命。簡·赫斯菲爾德說“一首詩中蘊藏眼淚的部分可能并不顯眼,但卻尤為重要且不可或缺。它可能是數百種元素中唯一的支撐性元素,可能是聲音中的一個音符或是小如逗點的裂隙?!保ㄒ姟渡虾N幕?020年第10期)。怪不得作者自己也說到“有一段時間,我顯得特別的混沌和木訥……然而一到夜間,一切安靜了下來,則是思念泛濫成災?!踔劣谟袝r也分不太清此時此刻究竟是醒著還是夢里?!比祟惖某C情和秘密本身就是一對矛盾體,這就像黑夜,雖然漆黑和蒼茫,但也能見著星辰仿佛在點擊你的此在和過往,每個人的編年史總會有一些風干的淚痕。
李昰天對我說,一種傾訴,用什么形式來表達,都無可厚非,關鍵在于作者能否把自身叢林里的荊棘、溶洞、懸崖、暮色、夜鶯等等交給讀者。自然,在交給讀者之前,應該先交給自己,讓自己回眸、懺悔、守候,甚至意念里的殉情。
我說,這就是密碼。是黑夜的內化特征。作者把這組密碼,開放了出來,然而途徑又顯然封閉的。這一片秘密的園地,作者搖動了賦形之扇,讓其散溢出了氣質和清新,這片園地就不僅僅是孤芳自賞的夜的世界了。
我和李昰天對話著,突然不約而同想到作者把這些文字的賦形,形如一盞特殊的隱秘的燈火。
美輪美奐的那點紅,在黑暗中安靜地燃燒。周遭的喧囂,一刻不停地在試探……化不開的黑暗在延續(xù),星星之火仍會擇時顯現。
——《聽夜集·其六十八》
如果是一盞燈火,這個意象是不是更深地指涉了什么?
是不是黑夜里的一盞孤燈?
是不是這盞孤燈的微光照亮的黑夜?
我試著捋順這些意象之間的關系,倒是讓我想起美國詩人弗羅斯特早期作品中的自然觀念和孤獨形象。他的《熟悉黑夜》:“我曾是一個熟悉黑夜的人,/我曾走出去到雨中——回到雨中。/我曾走過了城市最遠的燈火。/……而更遠處,在非人間的高度,/一個發(fā)光的鐘懸在夜空/……”(見上海文藝出版社巴別塔詩典《林間空地》)。弗羅斯特實際是在詩里定義浪漫主義的自然和心靈的慰籍之所。這里的黑夜燈火和自我世界之間的相碰擦出的電流,仿佛能激發(fā)一潭深水的所有漩渦。再比方麥城的《碎》里的開頭三行詩句:“深夜一點/在一張舊紙里/我聽到一句比舊紙還要舊的話”,詩人仿佛也是在聽夜,在一句舊話中聽出無限……
李昰天說,如果真要是親近這些文字,要喜歡這盞燈火的亮光,那么就要看讀者心靈語言的通達程度了。是的,黑暗和燈火,再具象一些就是夜和孤燈,在文學傳統(tǒng)中已經是一個特別有意味的母題和原型了。梅森把夜的意象主題化,自然是讓這個意象承載更多的無限和遙遠,讓燈火之光抵達自己世界里的那根長長的堅牢的情感堤岸。鑒于此,我覺得有時候文字體裁已經不重要,文字的視角、嬗變、射線、端點也都并不重要了。只要生命內心有了燈盞,它會讓夜空綻滿煙花,無論你看得見還是看不見。評論家楊斌華說,“我們不能對一個作家的敘事追求和努力過于苛求,對他的每部作品都作出簡單化的藝術判斷”(見《旋入靈魂的磁場·葉兆言小說片談》)。
在《聽夜集》中,作者實際是在用暗語,反指這盞燈火的永恒精神——
“麗日里,不懂波濤的洶涌。寧靜時,喧鬧又算什么?”……“夜間的孤燈,又有哪個,會來體味它的微光?”……“擦亮晶瑩的眼眸,號角已經吹響,而行囊里,一定沒有那盞孤燈?!?/p>
——《聽夜集·其二十二》
命運行囊里究竟有沒有那盞孤燈?如此命題的提出,又何須作繭自縛般地去作煞有介事的回答?就來吟誦作者的這些文字,以體會這盞燈火的意識流一樣的微光和夜的回音。這就像今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露易絲·格麗克的詩《冬天結束》——
急急向前
進入黑暗和光亮
急于感知
仿佛你是某種新事物,想要
表達你自己
回到前面所說的這些作品的賦形特征,我能比較自信從容地再下一個定義,那就是“聽夜”,不僅能聽到天際縈繞的回聲,還能見到人世的一盞孤燈。作者的這一則則文字,你仔細去覺察,它是有閃著微光的燈形的。它在夜空中飄浮,無論你心閑氣靜一揮,還是獨坐浮想聯翩,它都在那里。如此,行囊里的這盞孤燈,已然具有了文化的意義和生命的哲學,我們可從燈火的微光里,取出生命的留言,取出真愛的暖流,實現真實的自我——精神的流浪,最終是為了自我的實現,讓偶然的人成為必然的人。詩人麥城說過,“詩的最后意義,就是使我更出色地做一個人?!?/p>
哪怕微光,也會有著四射的光芒。只是怎樣讓這些光芒的尖端觸及人心的酸楚和苦難,或能讓人看見希望的彼岸,讓讀者閱讀過程中與文本產生更自然而然的心靈共振,產生更現場的感應以及彼此的情形映照,這是作者可能會做深入研究的,也是讀者要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
行筆至此,我又翻覽《聽夜集》的各段篇章,抬頭望見玻璃門外夜色幽微深遠,心頭掠起一絲明覺。心想,如果行囊里的那盞孤燈能永遠地亮著,即使它照著的是一世的夢幻泡影,我們又何須在靈魂的湖泊邊后悔莫及呢?我隨著梅森的文字一起在聽夜,只是想起了誰的一句話——只不過并沒有妨礙夜色的更趨濃烈——
“你的心,又何必執(zhí)著?你的愛,又何必懸念?”
……
(2020年11月24日夜于上海浦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