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惠剛

真理往往非常樸素，以至人們不相信它。

——列瓦爾特

“索梅什”并不是一個地名，也不是一個城市名，而是一條河流的名字。她日日夜夜流淌在羅馬尼亞厚實大地的胸膛上……

這是一條小河，不足四百公里長。一般地圖上雖有她的位置，但不標注她的名字，只有在分省地圖上她才榜上有名。確切地說，她是一條注入河;過去在我國，對于這樣的河流人們習慣上只使用“支流”一詞，意為“從大河分出的小河”，詞典上則注為“流入干流的河流”。她的長度也許還馬馬虎虎能用“湊合”一詞加以評價;但如果你了解到她的寬度在很多地段只有五十米左右，而流經(jīng)克盧日—納波卡市的部分則不足四十米時，你會作何感想呢？剛到克盧日—納波卡，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見慣大江大河的我曾暗暗問自己：難道……難道這也算一條河嗎？

克盧日—納波卡 （Cluj-Napoka） 是一個民族雜居的城市，其中羅馬尼亞族人約占五分之四，匈牙利族人約占五分之一，還有少量吉卜賽人和更少量的日爾曼族人?？吮R日—納波卡這個名字就從語言上客觀地顯示了這種分野——“克盧日”（Cluj）是匈牙利語，而“納波卡”（Napoka） 則是羅馬尼亞語。但不管是哪一族人，只要是克盧日—納波卡市居民，都以自己的城市有這樣一條小河而自豪。有人告訴我：有河總比沒河強。哪怕她再小，也是一條河呀！許多城市連這樣的河還沒有呢！剛開始的時候，我不禁在心里暗暗好笑：這不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又是什么？！其中至多摻雜有若干說不清道不白的民族情愫罷了。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我錯了，大錯而特錯了！

天長日久，由于與這條河朝夕相伴，與她漸生情感。我們經(jīng)?；ブ聠柡虿⒂H切對話，儼然一雙默默相對的戀人。不過，拋卻感情因素，我后來還很客觀地發(fā)現(xiàn)了她的許多優(yōu)點，學到了很多我們?nèi)祟愋枰暡⑸羁谭词〉臇|西。后來，我再也不會問自己上述愚蠢的問題了;再后來，我覺得自己慢慢地理解了這條河流;最后，我竟發(fā)現(xiàn)自己漸漸地愛上這條河流了！

索梅什確實是一條很小的河流。她渺小，原微不足道;她貌丑，本不屑一顧;但她是蒂薩河的支流，而蒂薩河又是多瑙河的支流，故又頗值得一提?！拔母铩鼻埃捎诜撮g諜小說和電影《蒂薩河畔》經(jīng)翻譯傳入我國，蒂薩河的名字始為中國讀者和觀眾所熟悉。多瑙河則更因羅馬尼亞影片《多瑙河之波》而享譽華夏。然而，索梅什并無攀龍附鳳之意。她只是一條支流，一條小小不言的支流，更確切地說，她是一條支流的支流。她執(zhí)著地、默默無聞地流淌著，不求“聞達于諸侯”，不事奢華，不慕虛榮，一心一意追求“奉獻”這一精神境界。由于她的注入，蒂薩河才有了更為充沛的水量;而由于蒂薩河的注入，多瑙河也才有了更為充沛的水量，以至成為世界聞名的大河。

有比較才有鑒別。地球上有上萬條大大小小的河流，索梅什河在世界河流界的地位無疑是微乎其微的。她當然與尼羅河、亞馬遜河、長江、密西西比河等家喻戶曉的金鳳凰不可同日而語;顯然與恒河、湄公河、伏爾加河、萊茵河等遐邇聞名的仙鶴相去甚遠，也根本無法與泰晤士河、塞納河、莫斯科河、維斯瓦河等名噪一時的天鵝相提并論;甚至也比不上維埃納河、塞文河、內(nèi)格羅河、赫爾曼德河等在地圖上有名有姓的大雁。她只是一只丑小鴨，一只低能而無力高飛的丑小鴨;但她并不自慚形穢，悄悄地用自己的努力和勤奮塑造著自己平凡而真實的形象。最終，她還是飛起來了，雖然飛得不高，但它用事實證明自己不是草雞，也不是丑小鴨——或許，把她稱作“野鴨”更為合適？

西方人習慣于給涓涓細流取名。我在匈牙利古城瓦茨探幽訪古時，曾為觀瞻雕刻精細的巴羅克式塑像而苦苦追尋戈姆巴什河的蹤跡，最終弄得筋疲力盡;到頭來竟站在了一條小得不能再小、窄得不能再窄、幾近干涸的涓涓溪流旁。我當時驚得目瞪口呆。中國的大河實在太多、太多了，多到不勝枚舉的程度！若在我國南方，最多只能將戈姆巴什河稱作小河溝而根本不配賜名。若以這樣的“河流”衡量，索梅什真是大大地不同凡響了！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在我看來，索梅什是一條真正的河流，具有河流的幾乎所有主要的特點，但又有別于一般的河流;也就是說，她具有一般河流的共性，也具有特殊河流的個性。請看——

她有魚。凡是有河的地方必有魚。當然魚的品種、大小與多寡因河而異。索梅什河中自然沒有很大的魚，但卻確確實實有魚：經(jīng)?？梢娪腥嗽诤影渡夏耢o氣地垂釣;有時釣魚者旁若無人地站在齊膝深的水中而自得其樂。他們在釣什么呢？魚乎？蝦乎？蟹乎？也許只是在釣一種興趣。但他們的存在證明了索梅什的河流價值——這是一種無聲的證據(jù)。

她有橋。凡是有河的地方必有橋。當然橋因河的情況而千差萬別。索梅什河上有走車的和走人的橋梁多座，大小不一，結(jié)構不同，硬度相異，用途有別。不過，我常走的橋只有兩座，剛好一座是公路橋，一座是便橋;前者與城市街道和諧地融為一個整體，后者則是我每日必走之橋。有時我寧可繞點彎路也喜歡走這座便橋，因為它使我有更好的機會接近并觀察索梅什河。有時我會久久地佇立橋頭，凝神注目于它那匆匆的步履和獨特的舞姿，仔細傾聽它那神秘的囈語或古怪的吟唱。這時，我神清氣爽，寵辱皆忘;有時也會觸景生情，詩興大發(fā)。

她有水量的變化。正如氣候有四季的變化一樣，河流也有水量的變化;水量的變化也不例外。除了冬季水量較少并結(jié)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浮冰以及春季水勢陡漲之外，索梅什平時的水量無甚規(guī)律可尋。夏季是雨季，卻有枯水的時候;秋季在特蘭西瓦尼亞高原并非雨季，卻往往水位陡然升高。然而，無論水位如何變化，她永遠不會枯竭，永遠不會衰老。水量變化只是索梅什河的晴雨表，是一種表象，并不準確顯示她內(nèi)心深處的變化——從生物學和哲學的雙重意義來說，她也是一個有思想、有個性、有內(nèi)涵的精靈！

她有氣勢。氣勢是河流不同于湖泊的地方。一般說來，大一點的湖泊總是頗具氣象，大湖泊甚至堪稱氣象萬千，但卻談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氣勢。索梅什河特別有一種一往無前的氣勢。她從特蘭西瓦尼亞高原沖下來，一心渴望看到外面新鮮、宏大的世界;因此，她有一種崇高的使命感，一種潛在的生命意識。她尤其珍惜自己的機會，分分秒秒都在高唱生命之歌。而且她深知自己先天不足：她的河床太淺了，她的水量太少了，無法仿效大河那種水靜流深的沉著與鎮(zhèn)定。她只能不斷地沖刺，依靠速度不斷地前進，以盡力維持自己活躍的機體，保持一種在前進中的難能可貴的平衡。她知道，如果她停下來，哪怕只是歇一歇腳，她的生命的源泉就會干涸;而干涸則無情地意味著死亡。

她有波浪。有河的地方必有波浪;波浪是水的代名詞，也是河流的象征。索梅什有自己的小小的如緞匹般起伏的波浪，不時還有雪白的浪花翻出。山洪爆發(fā)時，整條河濁流滾滾（當然還稱不上“滔滔”），波翻浪涌，頗有一種舍我其誰的英雄氣概！如果用特技手法從一定角度將其拍成影視片，索梅什儼然就是金沙江或大渡河的活脫脫的微縮景觀。在暴風雨蒞臨的白晝，天上電光閃閃，雷聲隆隆;人間狂風大作，大雨如注;索梅什竟像一頭難以馴服的猛獸，發(fā)瘋似地翻卷著，掙扎著，拼命想擺脫地心引力的羈絆……而在雷電交加的夜晚，索梅什則像一條黑色的巨蟒，扭動著自己桀驁不馴的身軀，咆哮著，吶喊著，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一條小河竟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和如此堅強的意志，一個瘦弱的人竟有如此強烈的個性和如此火暴的脾氣，簡直讓人望而生畏，也確實使人無法置信！

遺憾的是，在索梅什流經(jīng)城市的部分，看不到船。我只在一個分叉處看到過一只被繩索死死地拴定的破木船;而且，那只船原先并不是航行用的，而是垂釣用的。由于水淺，也由于流急，河上根本無法行船;還由于水底多旋渦，夏季竟看不到一個羅馬尼亞人在河里游泳。有趣的是，羅馬尼亞人特別愛狗;他們自己不下河，卻喜歡牽著愛犬沿河溜達。正午酷熱難耐時，則縱犬入河，讓其在洶涌的河水里涼快一番，順便也鍛煉狗們的膽量和水中取物的本領。

基于種種原因，我無法也未能追溯、探尋索梅什河的源頭;但我也曾探究過她的能源究竟來自何方。有一天，我終于找到了答案：她所到之處，每隔一段便形成勢差——我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而大喜過望。所謂“勢差”，系指某一地段的地勢高低相錯。水往低處流，越低越暢達——這一直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故索梅什的河床雖淺，卻水流湍急，總能保持一種向前的氣勢，永不止息，永不干涸。有勢差的地方波光粼粼，無勢差的地方則渾濁不清。在個別地段，例如在克盧日市的那座與城市街道融為一體的公路橋附近，甚至形成了一道小小的瀑布——這大概是世界上落差最小的瀑布了，但它是真正意義上的瀑布：夏日發(fā)出比平時更大的轟鳴聲，冬日則噴吐著平時沒有的霧氣;遇到雨過天晴，在陽光的折射下也會呈現(xiàn)微小的五彩的虹霓。那道瀑布頗似大城市中世界公園里的微縮景觀，但它絕對真實——它不愧為索梅什河的得意的杰作。

索梅什是一條平凡的河流，她確實太不起眼了，無人會向她投以贊許的目光;索梅什是一條有生命力的河流，她的流動使人感到她的存在并意識到她的價值;索梅什是一條樸實的河流，她從不想表現(xiàn)自己，也從不想炫耀自己，甘于平淡，心無旁騖;索梅什是一條謙遜的河流，她不喜自吹自擂，不事張揚，頗有自知之明，從不居功自傲;索梅什是一條勇敢的河流，她不怕一切障礙和困難，不懼任何危險和威脅;索梅什是一條勤奮的河流，她永遠精神抖擻、不知疲倦地前進，決不止步，更不會后退;索梅什是一條有個性的河流，它甘于奉獻、樂于默默無聞，我行我素而從不在乎旁人指手畫腳;索梅什是一條有志氣的河流，她豁達、自信，從不氣餒，從不服輸;索梅什是一條有意志力的河流，她頑強、堅韌，目標始終如一，無論風云如何變幻，仍無改初衷;索梅什是一條睿智的河流，她分分秒秒用自己的行動給人以有機的感悟，時時刻刻用自己的形象給人以有益的啟迪……。

索梅什是真實的，也是活生生的。在觀察和探測她的生命旅程及其生命意義之時，你無須作出什么結(jié)論，但“見微知著”、“流水不腐”、“偉大寓于平凡”、“于細微處見精神”、“于無聲處聽驚雷”、“鍥而不舍”、“立志若專，反難為易”等等物語已經(jīng)深深地烙印在她的生命運行軌跡之上。我很慶幸自己在異國結(jié)識了這么一條有堅定信念的河流、這么一條追求自身價值的河流、這么一條有人格力量的河流，因為一方面她使我深入了解了大千世界中個體的元素，看到了自然界的質(zhì)樸的奇觀，諦聽到非人類以外的生命的獨特的聲音;另一方面，則使我更加清醒地認識了自己，更加明確了自己的人生坐標，也更加增添了自己追求知識的渴望。

古人云：“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蔽曳侵钦?，卻對水情有獨鐘。我喜歡流動著的生命，我喜歡索梅什河。但我喜歡站在陽臺上看霧靄濃重的索梅什河與狂風驟雨中的索梅什河甚于風和日麗時的索梅什河;前者使我看到一幅寧靜致遠、朦朧生輝的寫意畫，給我以詩意的遐想;后者則使我看到一幕悲壯激越的生命搏斗的活劇，給我以無窮的力量——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二者皆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和哲學意義。

不懈的追求，就是永駐的青春。索梅什河用自己閃光的生命為人類作出了令人信服、使人扼腕的榜樣。今后，不論我走向何方，她將日日夜夜在我永遠年輕的心中汨汨流淌……哦，索梅什，索梅什，平凡而又偉大的索梅什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