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朋志

(紹興文理學院 外國語學院，浙江 紹興 312000)

喬姆斯基的研究縱貫語言學、哲學、認知科學等多個學科，分析其理論貢獻，厘清其理論特質，既需全面涉獵相關學科，更需正本溯源，追問其研究的出發(fā)點和最終目標。這便越發(fā)要求我們關注其哲學家身份和理論研究的哲學貢獻。

一、有關喬姆斯基哲學家身份的爭議

有關喬姆斯基的哲學家身份仍存在不少爭議。語言學家對喬姆斯基哲學家身份的看法呈現(xiàn)兩極分化，其語言學理論的支持者認定他“是一位重要的哲學家”[1]1，但其語言學理論的批判者則多認為他對理性主義傳統(tǒng)的復興不合時宜[2]，對自然主義的堅持又缺乏自然科學研究成果的支撐[3]201，所以算不上是哲學家。

哲學家們對喬姆斯基哲學家身份的態(tài)度同樣復雜，主要分為兩類。第一類認為喬姆斯基已然是一位重要的哲學家。在國內外多本哲學史相關類著作中，喬姆斯基已獲得了與主流哲學家同等的論述篇幅，如劉放桐《現(xiàn)代西方哲學》(1981，第10章第5節(jié))、全增嘏《西方哲學史》(1985，第14章第2節(jié))、A. J. 艾耶爾的《二十世紀哲學》(1982，第9章第1節(jié))、施太格繆勒的《當代哲學主流(下)》(1986，第1章第1節(jié))等。基于此，普特南宣稱：“喬姆斯基是一個主流的哲學家與一個偉大的語言學家?！盵4]

第二類態(tài)度認為喬姆斯基有重要的哲學影響，取得了“當前世界最為令人稱道的智力成就”[5]，“最值得閱讀”[6]，但就其理論貢獻而言，他主要還是一位語言學家，如吉爾伯特·哈曼在其主編的《論喬姆斯基——批評文集》的序言中宣稱“沒有比喬姆斯基的語言理論對當代哲學影響更大的了”[7]ⅶ。這句話中，哈曼關注的顯然是喬姆斯基“語言理論”的哲學影響，而不是其“哲學理論”或者“哲學思想”。再如國內知名學者陳嘉映在其所著《語言哲學》一書中寫到：“喬姆斯基的理論雖然富有哲學意趣，但其主要內容是語言科學而不是哲學?！盵8]256

以上簡要綜述說明，雖然研究者對喬姆斯基的哲學家身份仍存在爭議，但對其理論研究的哲學影響卻普遍認可。

二、喬姆斯基的語言研究

為了討論喬姆斯基的哲學貢獻，我們需要首先深入了解一下喬姆斯基的語言研究工作。喬姆斯基語言學研究的整體思路可歸結為以下三個問題：

(1)什么是語言？

(2)為什么要研究語言？

(3)如何研究語言？

對這三個問題，喬姆斯基的回答分別是：

(1)語言是人類的生理官能，是人類的認知器官之一，它是內在的、個體的、內涵的，不存在作為社會共識的公共語言；

(2)語言是心靈的鏡子，因此在當前自然科學還無法為人類的認識現(xiàn)象提供恰當解釋的情況下，對語言的研究可以為解開人類的認識之謎提供一把鑰匙；

(3)研究語言應該堅持笛卡爾以來的理性主義傳統(tǒng)，采用內在化視角對語言進行理想化設定和形式化描述，并基于皮爾士“溯因推理邏輯”形成“當前最佳理論假說”。

“當前最佳理論假說”是一個可以隨著研究推進而不斷變遷的概念，喬姆斯基的語言研究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先后形成“經(jīng)典理論”“標準理論”“標準理論及其擴展”“管轄和約束理論”“最簡方案”等幾個主要的理論假說階段，經(jīng)歷了多次的自我否定、自我革命過程。

三、喬姆斯基語言研究背后的哲學訴求

(一)認識論之謎

上述三個問題比較清晰地描述了喬姆斯基語言研究背后更高的理論訴求——通過語言研究找到探究人類心靈的一把鑰匙。由此可見，喬姆斯基所關注的并非僅是語言，更是希望通過語言研究來透視人類的認識系統(tǒng)，為解開人類知識來源的奧秘提供自己的方案。

喬姆斯基自述其一生關注的是兩個基本問題：(1)我們是如何在證據(jù)如此之少的情況下知道的如此之多？(2)我們?yōu)楹卧谧C據(jù)如此豐富的情況下卻了解的如此有限？[1]179前一個問題被稱為“柏拉圖的問題(Plato’s Problem)”，它有關知識如何習得，明顯是一個認識論問題，喬姆斯基嘗試通過復興理性主義來加以解答。后一個問題被稱為“奧威爾的問題(Orwell’s Problem)”，它是一個政治問題，喬姆斯基借此充分表明在自由、民主外衣之下美國政府如何利用新聞媒介控制人們的思想。本文關注的是第一個問題。對于這個問題，蒯因等人曾發(fā)出過相似的追問，我們不妨將這一問題稱為“認識論之謎”。

經(jīng)驗主義者視感覺經(jīng)驗為人類知識的唯一來源，這一點看似確定無疑，但實際上卻暗含著眾多的不確定性。其中首要的問題是：感覺經(jīng)驗是如此零散與膚淺，為何人類獲得的理論認識卻如此系統(tǒng)且深刻？解答這一問題需進一步解釋從經(jīng)驗到理論認識的上升途徑。對此，經(jīng)驗主義內部很難取得一致的意見，這也就為休謨式的懷疑論和邏輯經(jīng)驗主義式的邏輯抽象與人工語言構建提供了生存的土壤。然而，就這兩者而言，休謨的回答僅推進了對知識形成問題的思考和質疑，但回避了問題本身；邏輯經(jīng)驗主義者則試圖基于人工構建的符號和邏輯形式來為知識尋求確定的基礎，但這種拋開人類自然認識方式的做法無異于“走捷徑”，仍難以解釋人類知識形成的真實路徑。邏輯經(jīng)驗主義最終的失敗其實是與生俱來的。理性主義者看到了經(jīng)驗主義問題的本質，因此提出了“天賦性”觀念，希望為知識的來源找到更加可靠的依據(jù)。然而無論是笛卡爾式的“天賦觀念”，還是康德的“先驗認識形式”，雖然它們均是依據(jù)各自時代科學研究成果進行的設定，但基于現(xiàn)今的自然科學視角，它們又無疑都帶有一定的“臆想”成分。

(二)認識論自然化的路徑：喬姆斯基與蒯因

就當前的認識論研究而言，無論是經(jīng)驗主義還是理性主義，都不可能再簡單依據(jù)哲學思辨來做出回答，借鑒自然科學的發(fā)展成果既不可或缺，也是當務之急，這便催生了認識論的自然化轉向。在推進認識論自然化轉向的道路上，喬姆斯基和蒯因均舉足輕重。相信通過與蒯因的對比，喬姆斯基的哲學訴求與理論貢獻將會更加易于確定。

喬姆斯基與蒯因互為最主要的論敵。兩人對“本體論”“行為主義”“分析/綜合區(qū)分”“整體主義”等的看法區(qū)別明顯，他們甚至對“語言”“理論”“規(guī)則”“自然科學”等具體概念的理解也相去甚遠。然而，我們的研究發(fā)現(xiàn)，兩人在理論認識上的實際區(qū)別并沒有兩人分屬的“主義”——理性主義與經(jīng)驗主義——標識的那樣顯著。從研究目標、研究路徑到具體研究方法，兩人都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相似之處。首先，在研究目標上，兩人的研究都旨在為“認識論之謎”提供解答，即人類是如何在貧乏的感覺經(jīng)驗輸入的基礎上形成洶涌的理論輸出的？其次，在研究路徑選擇上，兩人均以語言為切入點，以兒童語言習得過程來具體解釋人類的知識獲得過程。最后，在研究方法上，兩人均采用了理想化、形式化的手段來描述并解釋兒童的語言習得過程；并且在最終檢驗理論成果時，兩人均轉向了自然科學，均認為人類認識論問題的最終解決需求助于對認識能力“深層解釋”的實現(xiàn)，即需最終依賴腦科學、神經(jīng)科學等自然科學的不斷發(fā)展。因此，如果簡單以“主義”之名將兩人決然對立，非但無益于對認識論自然化問題的討論，反而會平添諸多誤解。

理性主義與經(jīng)驗主義的本質區(qū)別在于對知識來源與知識獲得方法的認識不同。喬姆斯基自稱是理性主義的復興者并被認可，這主要是源于他對“天賦”概念的重新定義與對演繹邏輯方法的運用。在其實際的理論構建中，相對于經(jīng)驗事實，他對人類的天賦認識能力更加倚重。然而，仔細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喬姆斯基實際上并沒有遠離“經(jīng)驗事實”，尤其是沒有遠離當前自然科學的研究進程。首先，“天賦”僅指“天生具有”，它并非來自上帝，也不神秘，生物進化與基因遺傳是其存在并不斷延續(xù)的基礎；其次，以語言能力為代表的“人類天賦認識能力”僅指人類的一項生理機能，從生物學角度而言，它與人類基本的視覺能力、算術能力、圖形認知能力無異；再次，經(jīng)驗事實雖不是理論認識的直接來源，但它同樣重要，因為正是它激發(fā)了人類的認知官能從而形成理論假說，并且為假說的進一步檢驗提供最終依據(jù)。簡單而言，喬姆斯基的理性主義研究路徑就是基于人類天賦的認識能力與經(jīng)驗事實進行的“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過程，這一過程與一般的自然科學研究沒有什么兩樣。這也就不難理解卡茨為什么會略帶批評地說：“喬姆斯基與蒯因一樣是一個經(jīng)驗主義者?！盵9]441

相比而言，蒯因作為一位經(jīng)驗主義者，他對行為主義的重視表明他希望為理論研究建立一個可以確證的經(jīng)驗基礎——可觀察且可以重復驗證的經(jīng)驗事實，而他在具體研究過程中對于邏輯分析方法的運用則說明他希望找到一條從經(jīng)驗事實上升到理論認識的可靠道路。這兩條均不必然會導向經(jīng)驗主義。進一步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即使“頑固地”堅持行為主義，蒯因也從沒有直接否定心智現(xiàn)象的存在，表明他對于行為主義的堅持只是方法上的選擇，不應該完全將之歸于他的經(jīng)驗主義立場。至于邏輯分析手段，因其嚴密、精確，是有效的理論推理方式，不僅被蒯因等經(jīng)驗主義者采用，同樣也被牛頓、愛因斯坦、喬姆斯基等采用。因此，作為一種技術手段，這并不構成理性主義與經(jīng)驗主義的區(qū)別，自然也就無法構成喬姆斯基與蒯因之間的區(qū)別。

喬姆斯基在改造理性主義認識論的過程中選擇了自然主義，這實際上是適應自然科學發(fā)展的必然選擇。正如喬姆斯基在給本文作者的電子郵件回復中提到的：“沒有人還可能再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理性主義者，正如沒有物理學家可以依然是一個牛頓主義者一樣(No one can possibly be a rationalist in the traditional sense, just as no physicist can be a Newtonian)?！弊鳛閭鹘y(tǒng)理性主義的復興者，喬姆斯基實際復興的是這一傳統(tǒng)之中的科學認識論部分。蒯因在改造經(jīng)驗主義認識論的過程中同樣也選擇了自然主義，這無疑也是適應自然科學發(fā)展的結果。相比于之前的邏輯經(jīng)驗主義者而言，他的選擇將經(jīng)驗主義從人工構建中帶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而當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世界已經(jīng)高度自然科學化之后，他理所當然地認為，作為“心理學”一部分的認識論，其研究的自然化是大勢所趨。所以，看似是自然化將喬姆斯基與蒯因聯(lián)系了起來，但就其更深層的原因而言，真正將他們聯(lián)系起來的卻是他們對自然科學的信任以及他們解決人類認識之謎的責任感和為此而付出的巨大努力。

基于其理性主義和自然主義立場，喬姆斯基對認識論之謎(柏拉圖的問題)做出了回答：人類的知識是兩個方面共同作用的結果，即人類先天的生理官能(提供特定的知識結構)與后天的經(jīng)驗(激發(fā)官能生長)。以語言知識習得為例，兒童生來具有語言官能，亦可被稱之為“普遍語法”，它包含一些固定的原則，這些原則與一些參數(shù)相連，在后天不同語言經(jīng)驗的激發(fā)下，參數(shù)得到有效且多樣的設定，并形成了不同的具體語法。這也同時解釋了人類兒童可以快速且輕易地學會各自母語的原因。

四、喬姆斯基的理論特質

上節(jié)討論在確定喬姆斯基對哲學認識論的理論貢獻之外，也可能會給人造成另一種印象：作為理性主義的復興者，喬姆斯基緣何又與堅定的經(jīng)驗主義者蒯因如此相似？對這一問題進一步追問要求我們梳理喬姆斯基的理論特質。

(一)雙重理論繼承關系

就理論淵源而言，喬姆斯基存在著對理性主義傳統(tǒng)和分析哲學的雙重繼承關系，但現(xiàn)有研究對這一雙重繼承關系卻存在著明顯的“誤解”和“不解”：“誤解”多表現(xiàn)在喬姆斯基對理性主義的復興上，“不解”則多存在于他對分析哲學方法的借鑒上。

先來看“誤解”。如上節(jié)所述，解釋認識論之謎是喬姆斯基哲學思想的出發(fā)點與歸宿。喬姆斯基對該認識論問題的回答遵循了理性主義的基本思路，這表現(xiàn)為，一方面他堅持“天賦性”，認可天生知識結構的存在，認為人類的認識并不是完全來源于經(jīng)驗；另一方面他堅持內在化、理想化、形式化的理論構建之路，認為基于經(jīng)驗事實提出假說并加以演繹是理論形成的基礎。然而，喬姆斯基復興的理性主義是經(jīng)過自然化改造的理性主義，尤其表現(xiàn)為：首先，“天賦性”的基礎是自然進化與生物遺傳；其次，經(jīng)驗始終是理論假說形成的基礎與理論獲得檢驗的最終依據(jù)；最后，所有的理論成果均需依據(jù)新的經(jīng)驗事實和科學進展不斷加以檢驗、革新?；诟脑旌蟮睦硇灾髁x立場，喬姆斯基認為，人類對世界的認識是兩方面共同作用的結果：人類進化而來的生理基礎與人接觸世界的經(jīng)驗，前者決定了認識的形式與內容，后者激發(fā)認識活動開始并檢驗認識結果。這一回答實現(xiàn)了對笛卡爾理性主義思想的自然科學式解讀，并且“(至少是部分地)把康德的先驗哲學綱領轉換為一種經(jīng)驗上可檢驗的認識論綱領”[10]208。相對于笛卡爾，喬姆斯基對知識來源和知識形成方式的論述更接近于康德，當然這并非因為喬姆斯基更多地借鑒了康德的思想，而是因為相對于笛卡爾，康德的研究更多地借鑒后世的科學研究進展。這同時也在提醒我們轉變對理性主義傳統(tǒng)的態(tài)度，認識到理性主義內在地包含著科學訴求。正確理解理性主義傳統(tǒng)，既不能脫離當時的語境和自然科學發(fā)展水平，看到其各發(fā)展階段的優(yōu)點與局限，同時也要能夠適時跳出歷史語境，看到其為解釋人類認識之謎做出的不懈追求和追求過程中一以貫之的探索精神。

接著看“不解”。鑒于喬姆斯基與眾多經(jīng)驗主義哲學家之間存在著反復的辯論，一般研究者多將喬姆斯基嚴格限定在經(jīng)驗主義對立面的立場上，甚至無視他與蒯因、古德曼之間亦有著明確師承關系這一事實。喬姆斯基受到分析哲學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喬姆斯基與卡爾納普在研究上存在著明顯的相似之處。喬姆斯基不僅采用了與卡爾納普類似的形式句法描述系統(tǒng)(“語言的邏輯句法”)，他還直接借鑒了后者的“形成規(guī)則”與“轉換規(guī)則”思路。這種相似甚至表現(xiàn)在喬姆斯基第一本專著的名稱上，這本書名為《語言學理論的邏輯結構》(TheLogicalStructureofLinguisticTheory)，明顯是對卡爾納普的第一本著作《世界的邏輯結構》的模仿或借鑒。正如施太格繆勒曾指出的：“諾姆·喬姆斯基的轉換語法在1957發(fā)表時，受到轟動一時的歡迎，但正如語言學家巴希拉爾(Barhillel)曾經(jīng)說過，卡爾納普早在25年前就已經(jīng)預見了這種新的語言理論的主要觀點?！盵11]104

第二，喬姆斯基與蒯因、古德曼之間存在著明確的師承關系。喬姆斯基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碩士學位期間，就接受古德曼的指導開始學習哲學。1951年之后，他又在后者的推薦下獲得哈佛大學研究獎學金，從此開始了5年的哈佛研究生活。其間他和古德曼、蒯因接觸頻繁、深入。喬姆斯基在早期的論文或著作中多次表達了對古德曼與蒯因的感謝，在其發(fā)表的第一篇論文《句法分析的結構》中，他還明確表示，自己的思想主要源于古德曼的《現(xiàn)象的結構》(TheStructureofAppearance，1951)以及古德曼與蒯因合著的《通向建構唯名論的步驟》(StepstowardsaConstructiveNominalism，1947)。

具體說來，喬姆斯基對蒯因與古德曼的師承最集中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建構唯名論立場和結構系統(tǒng)的簡單性思想。

建構唯名論又被稱為“結構唯名論”或“現(xiàn)代唯名論”，它在古德曼與蒯因合作發(fā)表的論文《通向建構唯名論的步驟》中得到了具體闡述。現(xiàn)代唯名論與傳統(tǒng)唯名論的區(qū)別在于它試圖運用現(xiàn)代邏輯手段建立一套科學的人工語言以消除“類”的概念。建構唯名論立場對喬姆斯基早期句法理論的形成做了重要的理論與技術鋪墊。喬姆斯基在早期的句法理論構建中提出了“銘刻式唯名論柜架(Inscriptional NominalisticFramework)”，他認為“對于個體算法的運用可以輕易解決原本表面看起來需要集合理論來解決的結構問題，而且如此一來，還可清除種類分層的必要性從而提升整個系統(tǒng)的處理能力”[12]243。不僅如此，實際上喬姆斯基發(fā)表的第一篇論文可以被視作是將古德曼在《現(xiàn)象的結構》中構建的結構系統(tǒng)運用于句法分析當中。至此，我們不難理解為什么喬姆斯基會逐漸遠離其自己最初所學習的結構主義語言學。在深入接觸了卡爾納普、蒯因與古德曼的邏輯句法理論之后，他發(fā)現(xiàn)，相比于結構主義語言學機械分析式的研究方法，邏輯句法明顯具有更為強大的解釋能力與生成能力，而這正是他所關注的語言能力的主要特征。

20世紀40年代開始的10年間，“簡單性”研究占據(jù)了古德曼研究內容的主體，而這段時間，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與哈佛大學，喬姆斯基正在古德曼的指導下進行學習和研究。在其碩士論文中，喬姆斯基即開始關注結構系統(tǒng)的簡單性問題，并指出規(guī)則數(shù)量的減少并不是實現(xiàn)簡單性的最恰當辦法。這一想法和古德曼與蒯因對“真實經(jīng)濟性”與“表面經(jīng)濟性”(real and apparent economy)的區(qū)分十分吻合。隨后在其第一本著作《語言學理論的邏輯結構》(寫成于1955年，正式出版于1975年)中，喬姆斯基設專門章節(jié)討論了句法系統(tǒng)的簡單性問題。在《論觀念的簡單性》(OntheSimplicityofIdeas, 1943)中，古德曼進一步要求簡單性的實現(xiàn)要在力求減少原始項目數(shù)量的同時更加注重結構系統(tǒng)的功能實現(xiàn)[13]108。而這也正是喬姆斯基后續(xù)句法系統(tǒng)變革的內在動力之一，只不過，喬姆斯基基于對自然語言的研究，提出了更加具體的標準與要求，例如他建議設計級層式的結構系統(tǒng)等。喬姆斯基對簡單性的追求伴隨著他理論研究的始終，20世紀90年代，句法研究“最簡方案”的提出標志著“簡單性”考量已經(jīng)占據(jù)了喬姆斯基句法結構設計的最核心位置。

(二)自然主義的方法論原則

雙重繼承關系之所以能夠實現(xiàn)，其根本原因在于喬姆斯基善于博采眾長，而不是拘泥于任何一家的理論成見。但在繼承、發(fā)展和革新的過程中，喬姆斯基亦有其堅持的方法論原則——方法論的自然主義(Methodological Naturalism)。

“方法論的自然主義”包括兩個核心內容：“溯因推理邏輯(abduction)”與“伽利略——牛頓風格(Galilean-Newtonian style)”。“溯因推理邏輯”由皮爾士提出，指的是基于人類天賦的“猜測本能”，“追溯”經(jīng)驗事實背后的“原因”，形成假說，并經(jīng)后續(xù)經(jīng)驗的檢驗形成理論性認識。喬姆斯基自稱是“皮爾士的釋義者”[14]71，在其理論研究中，他一直堅持自己的研究只是基于可觀察到的大量經(jīng)驗事實而形成的一個當前最佳解釋性假說，并且這一假說有待于后續(xù)經(jīng)驗事實與自然科學發(fā)展成果的進一步檢驗。“人類具有天賦的語言官能”正是這樣的一個理論假說，其最終形態(tài)當然也有待于自然科學發(fā)展成果的檢驗。因此，如阿佩爾所說，“喬姆斯基與傳統(tǒng)理性主義的聯(lián)系有一個不言自明的前提，這個前提始終是：這些關于知識的先天學說本身并非先天為真”[10]207?！百だ浴ｎD風格”指兩位科學家在各自的科學研究中所運用的主要方法，“理想化”與“抽象化”是其中的核心要素。正如兩位科學家在研究力學時均理想化地設定了無摩擦環(huán)境的存在，并盡力使用抽象的形式化手段來描述力的作用方式和原理，喬姆斯基在研究中首先設定其研究對象為“理想的語言使用者”腦中內在的語言能力，而非外在紛繁雜亂的具體語言現(xiàn)象，在其后的研究中，他同樣使用了形式化的手段來對此類“理想化”“內在化”的語言能力加以描述，如“原則與參數(shù)框架”“最簡方案”等均是高度形式化的產(chǎn)物。

無論是溯因推理邏輯還是“伽利略——牛頓風格”，兩者無疑都是以物理學為代表的自然科學的基本研究方法，對這兩種方法的廣泛采用正是喬姆斯基對理性主義認識傳統(tǒng)加以徹底自然化改造的表現(xiàn)。

喬姆斯基“方法論的自然主義”的提出部分針對蒯因的“認識論的自然主義”。蒯因堅持行為主義，并以此為標準拒絕將心智現(xiàn)象納入研究范圍。喬姆斯基駁斥這一做法為“方法論上的二元主義(methodological dualism)”，即人為將心智現(xiàn)象與物理現(xiàn)象區(qū)別對待，甚至無視心智現(xiàn)象的存在?；凇胺椒ㄕ摰淖匀恢髁x”，喬姆斯基認為既然可以切實感受到心智現(xiàn)象的存在，那么即便當前的自然科學研究成果無法對其做出明確解釋，也不能簡單否認其存在。在實際研究中，使用“心智”“心智活動”“心智運算”等表達均可以有效表征此類現(xiàn)象，只要不像笛卡爾一樣對心智做出第二實體設定，此類表達對于認識論研究有益無害，正如自然科學研究當年使用未經(jīng)證實的“引力”“場”“電子”等概念一樣。通過對“心智現(xiàn)象”的重新定位，喬姆斯基部分實現(xiàn)了對笛卡爾“心智(心靈)”實體設定的去本體化解讀，對“身—心”統(tǒng)一問題提出了新的解決思路，并基于此再次捍衛(wèi)了笛卡爾以來的理性主義傳統(tǒng)。

五、小結

哈曼認為“哲學家對于喬姆斯基的作品持有一種令人不解的漠視態(tài)度”，這不僅“十分尷尬”，而且“代價高昂”[15]。本文可視為是對這種“漠視態(tài)度”的一種補救。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喬姆斯基對語言的研究中包含著明確的認識論訴求，并且也為解釋認識論之謎提供了自己的方案。這一方案既是對笛卡爾“天賦觀念”和康德“先驗認識結構”的全新發(fā)展，也是對休謨式懷疑和邏輯經(jīng)驗主義式人工語言構建的矯枉過正，兼具理性主義和自然主義雙重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