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春光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 河北·石家莊 050024)
顧炎武是清代古音韻學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其音韻學成就集中體現(xiàn)于《音學五書》,其入聲理論集中體現(xiàn)于《音學五書·音論卷》。 《音學五書》被譽為清代古音學的“開山之作”,主體上包括《音論卷》《詩本音卷》《易音卷》《唐韻正卷》《古音表》五部分[1]。 《音論卷》是全書的綱領(lǐng),綜合論述了漢語古音韻學的源流與發(fā)展,分為上、中、下三卷。 上卷探討了古今學者對音韻的認識、韻書的始源與發(fā)展、唐宋韻譜的異同等多個方面的問題,下卷論述了顧炎武對轉(zhuǎn)注、反切、反語及讀若等方面的認識,中卷的《古人四聲一貫》《入為閏聲》《近代入聲之誤》等著重闡述了顧炎武的入聲理論。
《音學五書·音論卷》包含兩個重要理論:一是“古詩無葉音理論”,顧炎武在明代陳第“古音時地說”的啟發(fā)下,著《音學五書》以證今音不同于古音,并提出“古詩無葉音”的觀點;二是“入聲理論”,主要包括 “古人四聲一貫”“入為閏聲”“近代入聲之誤”等,并在此理論基礎(chǔ)上,首創(chuàng)以陰聲韻配入聲韻的理論,建立了上古音韻研究的入聲系統(tǒng),開創(chuàng)了古音研究的新局面。 現(xiàn)將顧炎武 《音學五書·音論卷》中“古人四聲一貫”“入為閏聲”“近代入聲之誤”理論闡釋如下。
顧炎武認為“四聲之始起于江左,四聲之說起于永明而定于梁陳之間”[1],漢語平、上、去、入四個聲調(diào)的理論始于南朝周颙《四聲切韻》與南朝沈約《四聲譜》,即周颙和沈約是四聲聲調(diào)理論的發(fā)現(xiàn)者與命名者而非創(chuàng)造者。 顧炎武認為古人在先秦時期創(chuàng)作詩歌韻文的時候, 聲調(diào)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遲疾、輕重的區(qū)分,即“長言”與“短言”的聲調(diào)現(xiàn)象在上古音中就已經(jīng)客觀存在了。 上古音的“長言”就是今音的“平聲、上聲、去聲”,“短言”就是今音的“入聲”,說明古人已經(jīng)意識到聲調(diào)的不同。 如《公羊傳》:“春秋伐者為客,伐者為主。 ”何休注曰:“伐者為客,讀伐長言之,齊人語也。 見伐者為主,讀伐短言之,齊人語也。 ”[2]漢代時期的學者已經(jīng)懂得語音的音理描寫,因此,顧炎武認為上古音雖無四聲之名,但已有四聲之實。
顧炎武也注意到“四聲”的兩個重要特征:“其重、其疾,則為入、為去、為上;其輕、其遲,則為平。 ”[1]從四聲的輕重、遲疾方面區(qū)分了平、上、去、入四個聲調(diào),也即是,一個字讀得輕點、遲點就是平聲字,讀得重點、疾點就是上聲字,再重點、疾點就是去聲字,最重、最疾的就是入聲字。 因此,從音長的角度來看,上古入聲的特征是“短言”;從音強的角度來看,上古入聲的特征是“重而疾”。
“古人四聲一貫” 指詩歌韻文的字可以有平、上、去、入四種聲調(diào)的讀法,即韻腳的四聲是相互貫通的。 顧炎武注意到上古音的系統(tǒng)性,對《詩經(jīng)》《周易》等先秦詩歌韻文進行分析后,發(fā)現(xiàn)了“四聲皆可押韻”的音韻規(guī)律。 這是顧炎武在音韻學研究上的一大貢獻。
顧炎武在《音學五書·音論卷》中還提出“有定之四聲”與“無定之四聲”的觀點,卻沒有具體指出哪類字是有定的、哪類字是無定的。 朱曉農(nóng)(1987)認為:“似乎平聲字是有定的,而仄聲字是無定的”[3]。 “有定之四聲”指在上古非韻文中,平、上、去、入四聲字都有固定的讀音, 即每個字有一個固定的讀音;“無定之四聲”指在上古韻文中,平、上、去、入四聲字為了押韻, 讀音是可以相互貫通, 即平聲字只有一個讀音,上聲字可以有平、上兩個讀音,去聲字可以有平、上、去三個讀音,入聲字可以有四個讀音。 平聲字只有一個讀音,而上聲字、去聲字、入聲字都屬于仄聲字,可以不止一個讀音,因此,平聲有定而仄聲無定的說法是比較合理的。
顧炎武還提出 “有定之四聲以同天下之文,無定之四聲以協(xié)天下之律” 的理論,“有定之四聲”適用于散文作品,我國最早的散文《尚書》并不講究押韻,每個字都有一個固定的讀音。 “無定之四聲”適用于詩歌韻律,《詩經(jīng)》《離騷》等詩歌韻文常用于歌詠,可以改變某字的讀音進行押韻。 顧炎武采用“本證”與“旁證”相結(jié)合的研究方法,綜合運用大量的先秦文獻材料對古本音進行了論證。
理解“入為閏聲”的關(guān)鍵在于理解“閏”字,《說文解字·王部》:“閏,餘分之月,五歲再閏,告朔之禮,天子居宗廟,閏月居門中,從王在門中。 《周禮》曰:‘閏月,王居門中,終月也。 ’”[4]依據(jù)《說文》,“閏”字最初是歷法的術(shù)語,本義是余數(shù)。 古人根據(jù)歷法推演出了閏月的規(guī)律,設(shè)置了閏月,故“閏”有“變”之義。 漢語音韻學的“宮、商、角、徵、羽、變宮、變徵”七音是由中國傳統(tǒng)樂理的“宮、商、角、徵、羽”五音加上“變宮、變徵”二音構(gòu)成的,“變宮、變徵”又稱為“閏宮、閏徵”。 正如顧炎武所論,“故入聲,聲之閏也,猶五音之有變宮、變徵而為七音也。 ”因此,顧炎武認為入聲是平、上、去三聲的變聲。
“入為閏聲”也為《詩經(jīng)》的用韻情況作出了合理解釋,顧炎武對《詩經(jīng)》入聲韻的使用情況進行了全面考證,得出了“入與入為韻者十之七八,而入聲與平上去為韻者十之二三”的結(jié)論。 在上古音韻中存在入聲字,入聲字既可以與入聲字為韻,也可以與平聲字、上聲字、去聲字為韻。 因此,顧炎武把入聲當作四聲的閏(變)聲,既可以獨立成韻,也可以變?yōu)槠铰曧?、上聲韻、去聲韻?以此,顧炎武的“入為閏聲”理論也解釋了“平、上、去三聲固多通貫,惟入聲似覺差殊”的音韻學問題。
陳燕(1998)認為顧炎武的“入為閏聲”含有極強的“葉聲”之意[5],論文認為顧炎武“入為閏聲”與“葉聲說”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顧炎武支持陳第“古音時地說”的音韻學主張,反對臨時改變聲調(diào)以求和諧的“葉音說”,并提出“入為閏聲”理論來否定“葉音說”。 顧炎武認為在上古詩歌韻文中,平、上、去、入四聲皆可押韻,入聲是平、上、去三聲的變聲,并非臨時改變聲調(diào)以求和諧押韻,此與“葉聲說”有本質(zhì)區(qū)別。 “古人四聲一貫”和“入為閏聲”的觀點是對宋代儒學“葉音說”的否定,江永對顧炎武反對“葉音說”的主張給予了肯定。 江永認為“顧炎武始去此病,各以本聲讀之。 不獨《詩》韻當然,凡古人有韻之文皆如此讀,可省無數(shù)糾紛,而字亦得守其本音,善之尤者也。 ”[6]
顧炎武是第一個從上古詩歌韻文中的實際用韻情況來研究《廣韻》中平聲韻與入聲韻的相配模式的學者,顧炎武認為《廣韻》等韻書將平、上、去、入四聲韻相承的模式當作古平聲韻與入聲韻相配模式是錯誤的,并列舉了大量例證以證其觀點,如:
①“屋”之平聲為“烏”,故《小戎》以韻“驅(qū)、馵”,不協(xié)于東董送可知也。
②“沃”之平聲為“夭”,故《揚之水》以韻“鑿、樂、襮”,不協(xié)于冬腫宋可知也。
《詩經(jīng)·小戎》首章:“小戎俴收,五楘梁辀。 游環(huán)脅驅(qū),陰靷鋈續(xù)。文茵暢轂,駕我騏馵。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贝苏隆拔荨迸c“驅(qū)、馵”同韻。 《詩經(jīng)·唐風·揚之水》首章:“揚之水,白石鑿鑿。 素衣朱襮,從子于沃。 既見君子,云何不樂? ”此章“沃”與“鑿、樂、襮”同韻。
③“術(shù)”轉(zhuǎn)去而音“遂”,故《月令》有“審端徑術(shù)”之文。
④“曷”轉(zhuǎn)去而音“害”,故《孟子》有“時日害喪”之引。
《月令》:“審端徑術(shù)”的“術(shù)”通“遂”,入聲字“術(shù)”應(yīng)該讀為去聲字“遂”。 如《禮記·學記》:“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shù)有序,國有學。 ”鄭玄注:“術(shù)當爲遂。 ”《周禮·地官》:“萬二千五百家爲遂。 ”《孟子》:“時日害喪。 ”的“害”通“曷”,入聲字“曷”應(yīng)該讀為去聲字“害”。
⑤“質(zhì)”為“不傳質(zhì)為臣”之“質(zhì)”。
⑥“覺”為“尚寐無覺”之“覺”。
⑦“沒”音“妹”也,見于子產(chǎn)之書。
⑧“燭”音“炷”也,著于《孝武之紀》。
《孟子·萬章下》:“不傳質(zhì)為臣。 ”趙岐注:“質(zhì),執(zhí)也”。 《詩經(jīng)·王風》二章:“我生之初,尚無造;我生之后,逢此百憂,尚寐無覺。 ”此章“覺”與“造”同韻。《集韻》:“沒,莫佩切,音妹。 ”《前漢·武帝紀》:“見光集於云壇,一夜三燭。 ”服虔注曰:“燭,音炷。 ”
通過例證①“屋”之平聲為“烏”、例證②“沃”之平聲為“夭”證明入聲韻可以變?yōu)槠铰曧崳ㄟ^例證③“術(shù)”轉(zhuǎn)去而音“遂”、例證④“曷”轉(zhuǎn)去而音“害”證明入聲韻可以變?yōu)槿ヂ曧?,又通過例證⑤的“質(zhì)”實際為“質(zhì)”、例證⑥“覺”實際為“覺”、例證⑦的“沒”音“妹”、例證⑧“燭”音“炷”證明入聲韻可以變?yōu)殛幝曧崱?顧炎武借用諸多例子指出了近代入聲系統(tǒng)上的錯誤,首創(chuàng)以陰聲韻配入聲韻理論,突破了中古韻入聲韻配陽聲韻的思維模式。
顧炎武研究《廣韻》平聲韻與入聲韻相配模式的結(jié)果是“其韻中之字,隨部而誤者,十之八;以古人兩部混并為一而誤者,十之二。 ”顧炎武以上古音韻為研究對象,而《廣韻》以中古音韻為研究對象,二者的研究對象完全不同,音韻系統(tǒng)、所收韻字、古韻分合也不盡相同。[7]
顧炎武認為“平之讀去、上之讀去,人不疑之。入之讀去,而人疑之。 后之為韻者,以‘屋’承‘東’,以‘術(shù)’承‘諄’,以‘鐸’承‘唐’,以‘昔’承‘清’,若‘呂之代嬴,黃之易羋’。 ”顧炎武“平之讀去”以平聲字“中、將、行”讀為去聲字“中、將、行”為例,“上之讀去”以上聲字“語、好、有”讀為去聲字“語、好、有”為例,“入之讀去”以入聲字“宿、惡、易”讀為去聲字“宿、惡、易”為例,發(fā)現(xiàn)“歌、戈、麻三韻,舊無入聲;侵、覃以下九韻,舊有入聲”,認為上古入聲韻與陰聲韻的聯(lián)系緊密, 提出入聲韻與陰聲韻相配的理論。
“古人四聲一貫”指四聲在詩歌韻文中可以相互通貫,核心在于“有定之四聲”與“無定之四聲”?!坝卸ㄖ穆暋?是指每個字都有一個固定的音值,“無定之四聲”是指在上古詩歌韻文為了押韻,讀音是可以不固定的,整體上來看,平聲字是有定的,仄聲字是無定的。
“入為閏聲”指以入聲配平、上、去聲,以補足各韻之間的差額, 入聲在上古詩歌韻文中可以變?yōu)槠?、上、去三聲來押韻?論文認為顧炎武提出“入為閏聲”有三個目的:一是證實上古音存在入聲韻,二是為《古音表》十部僅四部有少數(shù)入聲字的情況作出合理解釋,三是反對宋代儒學“葉聲說”。
顧炎武在提出“近代入聲之誤”的理論基礎(chǔ)上,首創(chuàng)入聲韻與陰聲韻相配的理論,突破了中古韻書以入聲韻配陽聲韻的思維方式,為陰、陽、入三分相配的古韻分部體系奠定了理論基礎(chǔ)。
顧炎武在“古人四聲一貫”“入為閏聲”“近代入聲之誤”等理論的基礎(chǔ)上,首創(chuàng)以陰聲韻配入聲韻的理論,建立了上古音韻研究的入聲系統(tǒng),奠定了清代古音學的基礎(chǔ),開創(chuàng)了古音學研究的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