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旖婧

（東華理工大學 文法學院，南昌 330013）

短篇小說《小城三月》是蕭紅在香港遺留期間的絕筆之作，1942年1月22日，作品發(fā)表后半年，年僅三十一歲的蕭紅就在貧困交加的苦痛中孤獨地客死香港，與她的遺體共同埋在淺水灣的，還有她滿腔的創(chuàng)作熱情與文學才華。蕭紅的作品塑造了眾多血肉豐滿的女性形象，她對女性身體苦難的書寫，對女性生存困境的揭示，對女性悲劇命運的思考堪稱女性作家之最，這一切都與她自身不幸的生活經(jīng)歷密不可分。而《小城三月》更多表達了作家對女性自身弱點和局限的思考，本文擬從兩個方面分析翠姨悲劇的緣由，并聯(lián)系作者的生命體驗，以此展現(xiàn)《小城三月》的女性走向自我獨立的艱難。

一、外因：封建男權(quán)制社會的壓迫

法國的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一個廣為人知的觀點：“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保?］她認為“女性的氣質(zhì)特征或者行為方式并非天生具有，而是出于男性霸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強制設(shè)定?！保?］217女性從小就被更多的規(guī)矩給束縛，生存要取悅于男性，遵循男權(quán)社會為她制定的審美規(guī)范和價值取向，這是以男性為主宰的父權(quán)制社會對女性壓抑的結(jié)果。女性的形象任由男權(quán)制社會塑造和規(guī)范，而生活在此環(huán)境下的女人們不堪重負，面臨諸多困境。

小說是以第一人稱“我”的限制性視角來敘述主人公翠姨的故事的，敘述者“我”是一個上中學的少女，蕭紅以兒童般天真無邪的口吻，抒發(fā)真實而動人的情感，她用兒童最天真的視角，用淡淡憂愁的敘事語調(diào)述說著人們的麻木以及封建禮教對人們的迫害。在文中，翠姨是一個來自農(nóng)村舊式家庭的姑娘，雖然說不上漂亮，但她端莊文靜，身材苗條，性格溫婉。在第四節(jié)寫翠姨借住在“我”家，梳妝打扮極其精致，吃飯時三催四請的情境，“伯父說了一句‘林黛玉……’于是我們?nèi)叶夹α似饋怼府斨约簝鹤拥拿娴降子行╇y為情，喝了好些酒，總算是躲過去了?！贝湟逃兄土主煊裣嗨频募娜嘶h下的微妙經(jīng)歷和古典含蓄的氣質(zhì)，翠姨柔弱矜持，這種林黛玉式的顧影自憐的性格以及林黛玉最終因愛而不得而凄慘死去的命運聯(lián)想，不得不說蕭紅在這里已經(jīng)預(yù)設(shè)了翠姨為愛抑郁而死的悲劇結(jié)局的引子。

我們再細想伯父的角色，文中伯父是一個經(jīng)歷了“咸與維新”，入過國民黨，革過命，接受了新式教育的有地位的長者，并且是很開明的家長了。然而他脫口而出的卻是“林黛玉”，作為男性掌權(quán)者，伯父雖然經(jīng)歷了新思想的教育，但他真的將男女平等意識深入腦髓里面了嗎？可以猜測“我”的伯父仍然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識作祟，他的潛意識里沒想過翠姨此時此地的尷尬處境卻加以戲謔調(diào)侃，一個“躲”字傳神而生動，展現(xiàn)了伯父有愧意而矜于坦誠致歉的大家長形象，作為男性長者，礙于面子做不出向晚輩致歉的事宜，而“我們”其他小輩雖然也經(jīng)歷了新思潮的啟蒙教育，接受了平等觀念，卻也跟著父輩隨之大笑，這反映出來的是封建社會里面，男性角色普遍且長期地對女性根深蒂固的歧視和貶抑。

女性長期處于宗法制的外部環(huán)境下，父權(quán)、族權(quán)、夫權(quán)就像三座大山牢牢架在她們的脖子上，這外部壓迫的環(huán)境過于強大，推翻不了。雖然新思潮帶給人民一些外表快餐文化一樣的改變，但卻無力改變根植于人們思想中的封建舊思想?！跋膛c維新”只是表面上冰山一角的改變，隱藏在海平面之下的小城里的封建思想仍然根深蒂固，翠姨與伯父的形象背后隱藏著的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歪曲與壓抑。

二、內(nèi)因：女性自身的性格弱質(zhì)

在男權(quán)社會里，“女性世代沿襲的悲慘命運，就是因為沒有自己獨立的生存意義和價值，泯滅于代表男權(quán)的傳統(tǒng)習俗，更為可怕的是，女性自己又將這種被奴役的狀態(tài)歷史內(nèi)化，使之成為女性共有的集體無意識，充當不自覺的看客和殺手,變成無意識殺人團”［3］。女性最大的悲哀不僅僅是因為她們遭遇坎坷不幸，而是她們對這種不幸的屈從和認同，翠姨不能也不可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似乎并沒有人在逼迫她，甚至連她自己也認為，“不知為什么，那家人對我也會是很好的，但是我不愿意。我小時候，就不好，我的脾氣總是，不從心的事，我不愿意……這個脾氣把我折磨到今天……可是我怎能呢……真是笑話?！保?］371他們首先是自己成為封建倫理秩序下的犧牲品，然后又不自覺地成為了這種封建倫理道德的捍衛(wèi)者，封建倫理道德被自覺內(nèi)化，她們充當著虐殺同類的幫兇。正如《呼蘭河傳》里面的小團圓媳婦和王大姐，就是由于不合傳統(tǒng)規(guī)范而死于同類無意識的群體謀殺。

為了更隱秘地分析翠姨和蕭紅形象，我借鑒了精神分析法劃分女性形象的方式。文學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可大致分為三類：“在壓抑中認同，將壓抑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的自我需求，完全屈服于父權(quán)制的女性形象；在壓抑與反壓抑中尋求平衡和協(xié)調(diào)而導(dǎo)致了人格分裂的女性形象；以及在壓抑中反叛，乃至于瘋狂，勇敢的反抗父權(quán)制的女性形象?！保?］224

翠姨是前兩類女性形象的綜合交叉。首先，她遵循著舊時家庭對女子的約束，這種隱匿的壓抑表現(xiàn)出來的是對傳統(tǒng)禮俗規(guī)范的認同。她身材苗條，古典的氣質(zhì)就是按照舊式規(guī)矩培養(yǎng)的，并且她自身是沒有意識到這種壓抑存在的，一切規(guī)矩成為常態(tài)，并且內(nèi)化成了自我的規(guī)范。然而在我們家庭開明的教育的熏陶下，她變成了一個半舊半新的兩難者，“我”和家人所帶給翠姨的新潮啟蒙是很顯淺的，自由平等意識在翠姨心里有了萌芽但卻沒有更多的養(yǎng)分去促進生長。其次，翠姨的確是愿意接受新事物、新思想的女子，但她也確是行動上的軟弱者，甚至是毫無反抗。生活在落后而封閉的環(huán)境之中的翠姨是內(nèi)向而自卑的，對于自己純真的愛情理想，她不敢大膽追求，“她的戀愛的秘密就是這樣子的，她似乎要把它帶到墳?zāi)估锩嫒?，好像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值得聽她的告訴……”［4］360她也沒有任何外力可以給予她支持的力量，因為也許從始至終她都只不過是一個暗戀者的身份，可悲的是“堂哥”去看望病重的她，不知翠姨為什么死，他對她的情感竟然渾然不知。面對包辦婚姻，翠姨不滿而無從抵抗，她能做到的只不過是持續(xù)的自我煎熬，以身體來表達她的不妥協(xié)。年輕的生命消失了，到底是誰扼殺了她的生命？小說中沒有一個壞人，殺死翠姨的是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而且頑強占據(jù)著所有人精神世界的封建禮教和封建習俗。她接受了新式教育，卻又不可避免地帶有傳統(tǒng)文化的痼疾，逃避不了身為女性必須依附于男性生存的弱質(zhì)心理。翠姨對封建思想的無所作為和不反抗造成了她的戀愛悲劇和生命悲劇，翠姨既平靜地去“認命”，又消極地去“抗命”，壓抑與反叛的雙重心理掙扎已經(jīng)使她精神分裂，郁郁寡歡，她選擇了用自殘的方式來了卻自己，獨自走向凋零沒落。因此，她是在反抗與壓抑中尋求平衡不得，最終選擇屈服于封建父權(quán)制的悲劇人物。

而實際上蕭紅本人是第三種女性形象，在壓抑中反叛，乃至于瘋狂勇敢地反抗父權(quán)制的女性形象。蕭紅在敏銳的洞察下，揭示了男權(quán)社會下女性內(nèi)心隱秘的苦衷以及傳統(tǒng)習慣風俗對女性肉體和靈魂的奴役戕害。她繼承了魯迅改造國民性的主題，卻有著自己獨特的生命體會，她掙脫了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宏大敘事，從民族文化的深處揭示了封建主義對婦女的精神奴役。

婦女的成長史是女性在被壓抑和反壓抑中追求自我意識和主體存在的歷史。我們說翠姨是蕭紅形象的外在顯現(xiàn)，有蕭紅的影子，甚至有著蕭紅對理想的渴望與憧憬，這是表層我們所看到的。應(yīng)該說，在內(nèi)在層面，蕭紅本人和翠姨走向了兩條不同的實踐道路，但最后卻殊途同歸，走向同樣的抑郁而死的悲劇命運。

同樣面對封建包辦婚姻，蕭紅自身追求自由戀愛的自主婚姻，哪怕封建大家庭對她作出物資中斷來使她屈服，但她以離家出走決絕反抗，并且終生與家庭隔離；翠姨則走上另外一條婚姻之路，她同樣懷著自由戀愛的憧憬，但卻對于封建婚姻包辦制度隱忍妥協(xié)，放棄反抗。然而無論是蕭紅的決絕離家，還是翠姨的消極軟弱，她們雖然都經(jīng)歷了新文化新思潮的洗禮，但走向了失敗的道路。細談緣由，一是外部封建男權(quán)制社會的壓迫太過強大，根基深；二是女性自身的性格弱質(zhì)，仍然將希望寄托于男性身上成為男性的附庸。封建道德意識依然頑固地鉗制著人們的思想，女性的愛情悲劇和生命悲劇一直在上演。

三、翠姨：蕭紅形象的鏡像投射

《小城三月》是蕭紅回顧人生歷程和自身情感的心靈體驗，這部帶有“自我言說”性質(zhì)的作品，成為蕭紅的文學絕響。弗洛伊德認為，“藝術(shù)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和普通人的白日夢非常相近，同樣都是在幻想的世界里實現(xiàn)種種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5］基于這種思想，我們看蕭紅的著名短篇《小城三月》就不難發(fā)現(xiàn)，作家的形象在作品中總是不自覺地顯現(xiàn)，命運的凄慘和人生的無奈，不僅屬于翠姨，也是蕭紅的。很顯然的是，蕭紅用自己的作品《小城三月》來整理自己曲折坎坷的一生。

我用拉康在《助成“我”的功能形成的鏡子階段》中提出的著名的“鏡像理論”來闡釋更為恰當?！扮R像過程”即嬰兒從無法辨認“鏡中我”到逐漸形成自我主體意識的三個階段。按照拉康的“鏡像理論”，在鏡像中獲得的主體形象，是一個“理想的我”?！霸谶@個模式中，我突進成一種首要的形式，以后，在與他人的認同過程的辯證關(guān)系中我才客觀化，以后，語言才給我重建起在普遍中的主體功能。”［6］

觀照鏡像，翠姨顯然是蕭紅形象在鏡子中的“他者”意象，翠姨是蕭紅塑造的“自我”形象的顯現(xiàn)，鏡像中的“他者”就是嬰兒認同的“自我”。翠姨形象是蕭紅“理想我”的象征，幾乎等同于自己本身，翠姨敏感寂寞的內(nèi)心，在婚姻中處于弱勢的地位，被包辦婚姻所捆綁，受到五四新思潮和風氣的影響，對新事物的追求，對愛情的憧憬，以及最后抑郁而死的悲劇結(jié)局，這些境遇都與蕭紅處處相似，或者說這就是蕭紅的化身，蕭紅渴望自己被人“拯救”，投射到作品中翠姨身上就變成了“我”心里暗暗祈禱，希望翠姨“得救”。

鏡中的嬰兒在依戀、認同“他者”的同時，又與“他者”形成了一種競爭的關(guān)系，存在攻擊性與競爭性。也即翠姨與蕭紅既有共同點，也有巨大的差異。蕭紅本人的外在行為和內(nèi)在潛意識，形成了悖論式的雙重沖突。她追求著婚姻自主，獨立自由的人性理想，以離家出走的方式徹底與原生家庭決裂，但她內(nèi)心卻還渴望著祖父的家庭的溫暖，渴求著男性的保護疼愛，她最終抑郁而死則是這種悖論沖突分裂造成的對她本人的吞噬。

在蕭紅筆下，翠姨的形象是放在小說“主體”和“被看”的位置，“我”則是小說“觀察者”和“看客”，人物關(guān)系設(shè)置上的錯位也表現(xiàn)出蕭紅內(nèi)心的矛盾糾結(jié)。我們看文中這段描寫“我”和翠姨坐馬車去買鞋的細節(jié)，“在外邊飛著滿天大雪，我和翠姨坐著馬車去買絨繩鞋。我們身上圍著皮褥子、趕車的車夫高高地坐在車夫臺上，搖晃著身子，唱著沙啞的山歌：‘喝咧咧……’耳邊的風嗚嗚地嘯著，從天上傾下來的大雪，迷亂了我們的眼睛，遠遠的天隱在云霧里。我默默地祝福翠姨快快買到可愛的絨繩鞋，我從心里愿意她得救……”［4］360小說中的“我”只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少年，甚至“我”還沒弄明白翠姨究竟是不是和堂哥戀愛了，因此“我”又怎么會心里默默祝愿翠姨“得救”呢，顯然，這不是一個純真無邪的孩子能夠說出的心里話。

翠姨畢竟不是蕭紅，她只是蕭紅筆下的理想化身，文本中多次出現(xiàn)了與觀察者“我”的身份處境不相符合的細節(jié)，細節(jié)之處展現(xiàn)出了不同的兩種敘事聲音，這種悖論式的雙重沖突在文本中體現(xiàn)的更加充分，《小城三月》呈現(xiàn)出“雙聲話語”，在表面的顯性聲音中隱含了異樣的聲音。簡而言之，即敘述者的聲音與作者的聲音，也就是“我”與作者本人的雙重對話。正如文中寫道“我”家的兄弟姐妹們一起玩樂器，曲調(diào)非常歡快，近似胡鬧，但是“在這么歡快的調(diào)子里邊，大家都有點傷心……一邊流著眼淚，一邊還笑?！保?］362我覺得詫異的是，在這樣歡樂的調(diào)子里，大家竟然都有點傷心，凝神細想，這么一個歡快的時刻大家應(yīng)該情緒都很高昂才對，悲傷的情緒實際上是作者本身投射到情境中的，俗話說“一切景語皆情語”，她用細膩帶有憂愁的筆觸寫出歡樂與幸福的轉(zhuǎn)瞬即逝，這是蕭紅深刻的生命體驗，蕭紅創(chuàng)作的時候?qū)⒆陨砬楦信c理想外化到人物的身上，翠姨的悲涼與寂寞也就是蕭紅刻在骨子里面所投射出去的數(shù)不盡的哀愁落寞。

蕭紅的這種悖論沖突還體現(xiàn)在她對待五四新文化的態(tài)度是熱情的、擁抱的，但她所面臨的現(xiàn)實卻是冷酷的、無情的。蕭紅一直堅持的是魯迅的啟蒙立場，致力于揭發(fā)民間的愚昧、落后，她用苦難的生活經(jīng)驗書寫了中國民間底層女性“生的堅強、死的掙扎”。但是現(xiàn)實卻是蕭紅十九歲逃婚在哈爾濱卻被未婚夫汪恩甲誘騙，人財兩空后懷上了汪恩甲的孩子，得蕭軍一見鐘情的解救，卻因性格不合分開，最后懷著蕭軍的孩子嫁給了端木，然而她的兩個孩子都沒有留下。她扮演著啟蒙知識分子的角色，卻始終依靠著男人，周旋在不同的男性身邊尋求庇護，顧影自憐，連自己都啟蒙不了。

四、愛情敘事外衣下的女性啟蒙主題

在《小城三月》中，蕭紅以纖細敏感的藝術(shù)感受力寫出了農(nóng)村底層女性在新舊文化沖突下的沉滯閉塞，以及由傳統(tǒng)文化造成的對中國民間女性活力的窒息，于是在精致的描寫中，也就有了某種深刻的寓意?！缎〕侨隆奉}目里的“三月”具有深厚的意蘊內(nèi)涵，這明媚的三月不僅是代表著春天時節(jié)，也象征著翠姨她那像春光一樣短暫而珍貴的生命與愛情，在更深層次的意義上，也象征著五四啟蒙的余震，新的啟蒙如春一樣如火如荼地人間傳播，春日里“冷天氣”來臨時又突然遇寒，這也有著啟蒙中斷的特殊寓意。春天年復(fù)一年的循環(huán)，新的啟蒙也隨之徐徐展開。

細看小說，蕭紅只用了五個片段書寫愛情主題，而大量的篇幅都在講述“我”們?nèi)粘Ｉ钪械呐f與新的事物，因此與其說這是一個愛情的悲劇，不如說是關(guān)于啟蒙的悲劇。翠姨與堂哥之間似是而非的朦朧感情影射出來的是翠姨對于現(xiàn)代文明的熱情與憧憬。

首先，從外在層面上去看待女性對于新事物新思潮的接受狀況。作品用很多的篇幅描寫了“我”、翠姨和她的妹妹的生活日常，上街、坐馬車、購物、談心、婚嫁等等，在小城的春天里，女孩子的生命與青春充滿了勃勃生機。第一小節(jié)談到，這個小城里的青春朝氣的年輕女孩子也好，還是“我”的外祖母也好，對新出現(xiàn)的大披肩都是很喜歡的，以及在之后很流行的絨繩鞋。女人對于美麗與潮流事物的追求背后，呈現(xiàn)的是女子的愛美心理，而翠姨的妹妹就是突出的盲目追求新鮮事物，不加以選擇的跟風者形象，相反，翠姨的堂妹妹卻是另一個極端了，“永遠穿著深色的衣服，黑黑的臉……”［4］361就像一潭死水沒有朝氣活力，她沒有受到一丁點兒新潮的影響，身處社會轉(zhuǎn)型期，卻像是活在舊時代一樣沉悶而閉塞。蕭紅在小說中設(shè)置這兩姐妹對待新思潮的兩個極端的行為，一個全盤新化追求時髦，一個裹足不前故步自封，似乎就是為了凸顯翠姨處在新舊轉(zhuǎn)換時期的兩難者的矛盾個性。比如在買絨球鞋這件事上，“她猶疑了很久，不管是什么新鮮的東西到了，她總不是很快就去買了來，也許她心里面早已經(jīng)很喜歡了，但是看上去它像是都反對似的”［4］359，而“我”以為翠姨放棄買它的時候，翠姨第二天又特意坐車逛了幾家商店專門買它。我不禁猜測為什么作者會花這么多的筆墨描寫買鞋這一個小事件？為什么翠姨會對“絨繩鞋”這么執(zhí)著，以至于最后鞋子沒買到的時候，翠姨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說出了“我的命，不會好的”這樣絕望的低語。當我看到文中“從此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早就愛上了那絨繩鞋了”，我終于懂得了絨繩鞋隱喻的就是翠姨的愛情。在買鞋上的打量觀望與急切，與她猶豫不定、糾糾結(jié)結(jié)的矛盾性子不就如同對堂哥的愛慕嗎？她渴望擁有這份愛情，但卻不敢愛。而我們深入挖掘發(fā)現(xiàn)，翠姨的這種矛盾個性是“矛盾的社會形態(tài)造就了她矛盾的個性”［7］。對于包辦婚姻，沒有任何人逼迫她，她從消極抗命到最終認命，但在另一方面翠姨為了追求愛情，以生命抗爭，最終抑郁而死。在翠姨矛盾的個性中，我們能夠看到的是她潛意識下強烈壓迫著她的原罪意識，在這種命運既定下，人力無法扭轉(zhuǎn)的無奈感與宿命感，最終使得她走上死亡的絕路。

其次，如果說網(wǎng)球場、音樂會、花燈會還屬于物質(zhì)層面的影響，那么對自由戀愛、男女平等的耳濡目染則使她的內(nèi)心世界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翠姨在“我”的家里潛移默化地感受到了現(xiàn)代生活的新鮮氣息，在寬松和諧的氛圍下萌發(fā)了自由戀愛的愿望，她渴望上學讀書，接受新思想，向往現(xiàn)代生活，她的心里有了對傳統(tǒng)包辦婚姻的不滿情緒。對現(xiàn)代生活的情感與生活方式的憧憬體現(xiàn)得最為深刻的是翠姨偷偷看哥哥的情景，“翠姨覺得他們個個都很好看，哥哥也穿的西裝，自然哥哥也好。因此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看哥哥”［4］367，這樣看來我們與其說是喜歡堂哥，不如說是喜歡在哈爾濱市念洋學堂穿西裝的堂哥。隨著故事的緩緩展開，翠姨去哈爾濱采辦嫁妝了，翠姨“受了哥哥同學不少的尊敬，請她吃大餐，請她看電影……她的一舉一動別人都為她服務(wù)幾天，她總算是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保?］369為什么這是翠姨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呢？因為在那幾天里“我”的堂哥哥的同學的熱情款待與禮儀風度，讓她真正從心里覺得受到了男性的尊重，她在這里感受到了男女平等的氣息并且隱約有著被呵護的溫暖。

由此我們似乎可以下結(jié)論，翠姨喜歡的可能并不是堂哥，她喜歡的是堂哥所象征著的現(xiàn)代情感和生活方式。翠姨的喜歡流露出來的更多的是她對于現(xiàn)代文明生活的憧憬與追求。故事的結(jié)局里翠姨抑郁病死，抱憾而終，哥哥也不理解翠姨的深情，戀情的終結(jié)也意味著翠姨最終融入現(xiàn)代文明的失敗。

再次，我們回看中國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戰(zhàn)爭文化背景，由于民族戰(zhàn)爭，人們并沒有將啟蒙的號角普遍地吹向民間的底層女性，她們踏足在新時代的轉(zhuǎn)型期，但內(nèi)心遵循的仍然是舊時代的價值準則。翠姨也就是這千千萬萬個農(nóng)村年輕女性的代表，在民族戰(zhàn)爭下，民族苦難并不能完全掩蓋女性自身所受的苦難，在這個意義上，翠姨的悲劇就具有了更加深刻的文化和社會意義。五四啟蒙帶來的影響對于她來說只不過是流于物質(zhì)的表層，無論是對大披肩、絨球鞋、高跟鞋、長穗耳環(huán)的喜歡，還是說對上洋學堂的中學生的好感，都只是一種外在的影響。實際上啟蒙給這些女性帶來的力量很弱小，一直浮于表面，沒有深入內(nèi)理和本質(zhì)。而蕭紅正是深刻地體驗到這籠罩在人們頭頂上令人窒息的黑幕，“五四新文化”影響下，中國女性仍沒有走出傳統(tǒng)成規(guī)的牢籠。

有人反思與審視五四啟蒙對于女性啟蒙的缺失，從五四啟蒙傳統(tǒng)的調(diào)子上去找尋答案，認為是時代對于女性啟蒙的鼓吹不徹底。五四啟蒙有其不徹底性，男性作家身份處境的尷尬，他們具有雙重身份，既是傳統(tǒng)的傳承者又是傳統(tǒng)的叛逆者，他們既屈從于傳統(tǒng)卻又向往現(xiàn)代文明，他們有一定的妥協(xié)性。但另一方面，我們也應(yīng)該認識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是學習和借鑒西方的，是一場由上層知識分子自上而下掀起的思想啟蒙，它并不是從傳統(tǒng)文化底層自發(fā)萌芽生長起來的。五四啟蒙只有短短20多年，它把目光更多地集中于對集體、家庭與人本身的建構(gòu)，男性啟蒙領(lǐng)域尚不充分，更何談女性啟蒙？五四啟蒙的深度與廣度有限，我們應(yīng)當對五四啟蒙的缺陷表示理解，而不是過度地苛求。

我們認為尋求女性地位的獨立，更多的應(yīng)該從女性自身的思想弱質(zhì)入手。作為一名女性，蕭紅自身個性有著矛盾性，她一邊決絕地走上“娜拉出走”自主反抗的路子，一邊又懦弱依靠著男性的關(guān)愛與扶持，缺乏自覺的主體拯救意識，因此蕭紅的情感歸屬和情感寄托無法逃脫最終的悲劇命運。蕭紅在畸形愛情中的生命意識、個性意識、情愛意識并不能代替女性自覺的精神解放，女性由于缺乏自身的獨立性而成為附庸于男性存在的“第二性”，她們往往借助虛假的愛情，短暫地擺脫了遭受的痛苦和不幸，卻很少去思考根本意義上的精神拯救。這種女性病態(tài)的心靈弱點和亟待救療的心理世界，使自身主動地去借助畸形的愛情關(guān)系，獲得一點歡樂和甜蜜，這種好比阿Q的“精神勝利法”的消極的生存方式體現(xiàn)了五四時期女性殘酷掙扎的命題。因此女性獲得獨立性的關(guān)鍵還是在于女性自救，來自外部強大的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壓迫，最終還是需要女性克服自身的性格和思想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