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艷

《葉嘉瑩說初盛唐詩》 是葉嘉瑩先生在臺灣 《古典文學》 雜志上連載的唐詩演講集。 中華書局曾出版過八本演講集， 編為 “迦陵說詩” 系列。 臺灣作家陳映真曾經(jīng)回憶： “她能在一整堂課中以珠璣般優(yōu)美的語言， 條理清晰的講解， 使學生在高度審美的語言境界中， 在古典詩詞瑰麗的殿堂中發(fā)現(xiàn)藝術和文學之美?！?我們雖沒有陳映真先生這么幸運， 能現(xiàn)場感受葉先生的大師風范， 但有幸有這樣一本好書， 讓我們可以和葉先生一起縱覽唐詩的博大精深。 從開詩壇風氣之先的初唐四杰， 到筆力雄壯的盛唐氣象， 通過葉先生入木三分的賞析， 我們能夠體會到生命對生命的感發(fā)， 心靈對心靈的感動。 在這本書中， 我們讀到的不僅是唐代詩歌的興味、 格調(diào)與風韻， 更是經(jīng)由先生豐厚學養(yǎng)與高雅情懷點化而成的詩中之詩， 美中之美。

歷來各家評論古典詩詞， 總會用一兩個關鍵詞語來表明自己鮮明的文學主張， 例如嚴羽提出的 “妙悟”， 王士禛提出的 “神韻”， 王國維提出的 “境界” 等， 而在葉嘉瑩先生這里， 她提出的最核心最具個性化特點的范疇是 “感發(fā)的生命”。葉先生認為一首詩之所以好， 關鍵在于它不是死物， 而是具有感發(fā)力量的生命。 這種感發(fā)的生命， 可以使心靈活潑起來， 永不衰老。 葉先生曾在訪談中提到自己喜愛和研讀古典詩詞， 本不是為了追求學問，而是出于古典詩詞中所蘊含的那種感發(fā)生命對自己的感動和召喚。 對于先生來說， 讀一首美妙的古詩，不僅是在品味詩人的人格、 智慧、情懷、 修養(yǎng)等諸多生命的層次， 更是在涵詠以語言文字為載體， 活色生香、 形神俱妙的審美生命。 詩人的生命、 詩的生命， 二者氤氳化生出 “感發(fā)的生命”， 撥動讀者的心弦， 喚醒讀者內(nèi)在的生命， 在審美生成之中塑造著生命的相通、 相感、 相應與相愛。

在這本書中， 葉先生不僅帶領我們賞析一首首精彩的詩作， 更教會我們?nèi)绾伪鎰e一首詩的好處和不足。 葉先生強調(diào)一首好詩首先重要的是要有一種感發(fā)的生命， 其次是詩人要把這種感發(fā)的生命傳達得恰到好處。 并不是詩人所有的生命層次都能夠成為 “感發(fā)的生命”。 以王維為例， 葉先生大力贊揚王維詩作的藝術表現(xiàn)力、 美感和詩情畫意， 但對于 《使至塞上》 這首王維的代表詩作， 先生的品讀別具只眼。 盡管此詩受到歷代評論家的高度贊譽， 特別是 “大漠孤煙直， 長河落日圓” 一聯(lián)更被譽為獨絕千古， 但是葉先生卻對這首詩的最后兩句詬病不已。 “蕭關逢候騎， 都護在燕然”， 這兩句運用漢代大將軍竇憲大破匈奴的典故， 表達了對將軍的贊美之情。 葉先生認為這里王維的贊美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感情， 只是官場上應酬的客套話， 因此批評王維雖具藝術家的功力， 卻免不了世俗的衡量計較。 將這樣的生命層次表現(xiàn)于詩中就使得王維這樣一位大詩人在詩中出現(xiàn)了敗筆。再比如說 “初唐四杰” 之一的王勃， 雖然才華橫溢， 寫出了 “海內(nèi)存知己， 天涯若比鄰” 的經(jīng)典名句， 但是詩中感發(fā)的生命卻不大豐厚， 這與他的英年早逝有關， 也與他性格方面的缺陷有關。 由此葉先生進一步提出 “詩中要傳達一種感發(fā)的生命， 而這種感發(fā)的生命卻有厚薄、 大小和深淺種種不同”， 這一點我們在詩文學習中應特別注意。

既然詩中感發(fā)的力量非常重要， 那么形成感發(fā)力量的因素有哪些呢？ 葉先生認為其中的一個重要因素就是 “風骨”， 即由思想感情結(jié)合了句法、 章法等形式而傳達出來的一種感發(fā)的力量。 葉先生認為詩人如果寫出 “整個人類最深廣的思想和情感”， 詩歌感染人的力量才會更強大。 在平時的古詩教學中， 我們也可以借鑒葉先生的這種思路引導學生進行賞析， 例如陳子昂 《登幽州臺歌》 中的千古名句“前不見古人， 后不見來者”， 不僅寫出了個人在廣袤的時空中的渺小和孤獨， 更道出了千古才人的愁緒。 學生雖沒有古代詩人懷才不遇、 渴求賢君的愁緒， 但是個體的渺小與孤獨， 這樣的情感體驗卻是普通的生命個體都能與古人相通的。 在平時的教學中， 如果我們能夠創(chuàng)設情境， 引導學生調(diào)動自己豐富的生命體驗去感受詩中感發(fā)的生命， 就一定會引起更多的情感共鳴。

在這本 《葉嘉瑩說初盛唐詩》中， 葉先生一共評論了十四位詩人， 其中花費筆墨最多的是李白。先生認為李白詩作中表現(xiàn)的生命層次是深刻而豐富的。 天子雖然給了李白榮華富貴， 但他無法忍受卑躬屈膝、 逢迎權(quán)貴的生活， 因此辭官而去。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 使我不得開心顏”， 李白對光明、 對自由的向往以及蔑視權(quán)貴、 不卑不屈的反抗精神表現(xiàn)了豐富的生命層次。 在平時的古詩教學中， 我們常常會給一些詩壇名家貼標簽， 例如說到杜甫就是憂國憂民， 說到辛棄疾就是壯志難酬， 提到李白很多人都會貼上 “為人灑脫狂放， 詩風浪漫飄逸” 的標簽， 而葉先生卻特別指出李白亦有心憂天下、 拯救時代危難的責任感。 “謝公終一起， 相與濟蒼生”， 李白敬仰謝安， 他的求仕也不是為了自己， 而是希望像謝安那樣為了天下蒼生建功立業(yè)，然后再像魯仲連那樣飄然而去。 在他61 歲的時候， 李光弼率領大軍追擊安史叛軍的殘余勢力， 李白仍然在詩中表達為國家建功出力的愿望。 在葉先生的眼中， 李白是詩壇中的大家， 不僅因為李白詩歌豐富的藝術表現(xiàn)力， 更重要的是李白詩作中感發(fā)的生命是如此厚重豐富。葉先生這種品讀詩歌的方法啟示我們， 在語文學習中更重要的是深入發(fā)掘優(yōu)秀詩作中豐富的生命體驗和思想情感， 而不是簡單地給詩人貼標簽。

在唐代詩人中， 葉先生最為推崇杜甫， 她認為杜詩中有許多作品都具有 “感發(fā)的生命”， 因為杜甫的精神境界極高， 他的詩中表現(xiàn)出非常有價值的生命層次。 先生強調(diào)， 偉大的詩人要有一種 “民胞物與” 的精神。 這種精神不僅是對他人的關心， 更包括對萬物的關懷，正如鄭板橋所說的 “一枝一葉總關情”， 正如辛棄疾所說的 “一松一竹真朋友”。 葉先生認為一個好的詩人一定要有這種同情和關懷， 而杜甫在詩中并不僅僅書寫一己之悲歡， 他更關心的是勞苦大眾， 他更憂慮的是國家的命運， 他更欣賞的是 “萬物并育而不相害” 的宇宙和諧。 “積尸草木腥， 流血川原丹”，這是戰(zhàn)場上的血腥凄慘之景； “君今往死地， 沉痛迫中腸”， 這是新婚夫婦離別的哀痛； “花近高樓傷客心， 萬方多難此登臨”， 這是國家多難， 民生多艱的慨嘆； “隨風潛入夜， 潤物細無聲” “風含翠筱娟娟靜， 雨裛紅蕖冉冉香”， 這是“愛人利物之謂仁” 的感人情懷……葉先生提出， 一個詩人的關懷有廣狹大小之分， 詩人的 “關心面” 越廣，感發(fā)的生命就越豐富有力， 杜甫無疑是“關心面” 最廣的詩人之一。

葉先生還指出， 值得表現(xiàn)的生命層次不必有著形式上的高大上，不必高舉 “載道” 和 “明道” 的大旗， 即使只是一己生命的詠嘆調(diào)，如果能夠像一滴水珠折射太陽那樣， 以具體折射普遍， 以個性折射人性， 以短暫折射永恒， 這樣的詩也能夠成為 “感發(fā)的生命”。

這種觀點在平時的教學活動中具有很大的啟發(fā)性。 例如要講解張九齡 《望月懷遠》 中的千古名句“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時”， 除了讓學生體會詩人選取意象之大氣磅礴， 并從詩句聯(lián)想到雖然天各一方卻可以共享美好的明月、 彼此默默思念的美好畫面。 更重要的是， 有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的畫龍點睛， 這首詩中豐富的感發(fā)力量可以涵蓋多種情感， 如既可以表達對遠方親人的思念， 也可以抒發(fā)有情人無法相聚的惆悵， 還可以表達對知心人重聚的美好期盼……在平時的教學中， 我們可以通過這樣的詩句激發(fā)學生豐富的聯(lián)想和想象， 喚醒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內(nèi)在共鳴， 進一步引發(fā)學生對人世間美好情感的探尋， 對高遠境界的追求。一言以蔽之， 將作品中 “感發(fā)的生命” 能夠表現(xiàn)出的具體性與學生所能夠理解的具有普遍性的思想情感緊密聯(lián)結(jié)， 從而使學生不僅在涵詠賞析一首首古詩， 而且還在提升和豐富著自己的生命內(nèi)涵。

又如王昌齡 《從軍行》 中的詩句 “烽火城西百尺樓， 黃昏獨立海風秋”， 所寫不過是詩人 “黃昏獨立” 時所看到的瞬間之景， 卻不僅興象高遠， 而且以開闊之景寫壯烈之情， 以一己之力氣吞山河， 從而折射出奮發(fā)、 昂揚的 “盛唐氣象”。甚至， 還不只由一個瞬間折射出一個時代， 還由一個瞬間折射出永恒。 因為奮發(fā)、 昂揚的精神面貌具有永恒的感發(fā)力量。

品讀這本 《葉嘉瑩說初盛唐詩》， 不僅是品讀先生對詩詞佳作的賞析， 更是品讀先生高尚的心靈。 先生提出了 “感發(fā)的生命” 這一核心理論， 而先生何嘗不是在用自己豐富的生命解讀詩中的生命呢？ 葉先生這一生命運多舛， 歷經(jīng)滄桑， 但先生曾說是中國古典詩詞讓自己的心靈不死。 我想先生一定是在這一首首經(jīng)典詩作中找到了生活的意義和生命勃發(fā)的力量。 作為一位令人敬佩的教育家， 葉嘉瑩先生在三尺講臺上整整奉獻了七十年， “書生報國成何計， 難忘詩騷李杜魂”， 在本書的序言中， 先生說是詩歌中生生不已的生命讓她樂此不疲， 她說教育的傳達才更富有感發(fā)的生命力。

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 我們雖沒有葉先生那么深厚的文化學養(yǎng)，但是我們可以帶領學生， 用豐富的心靈去感受詩詞中生命的感發(fā)， 并將詩詞中生命的力量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