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夢曉,許中榮
(信陽師范學院 教師教育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收錄在《廣虞初新志》(卷十九)中的文言筆記體小說《虎媼傳》是清代文人黃之雋的杰作[1]176。由于《虎媼傳》與格林童話中的《小紅帽》同屬“動物外婆”型民間故事,二者具有諸多值得比較研究之處,故而《虎媼傳》引起了不少學者,特別是兒童文學研究者的關(guān)注,同時,它也是中學語文教材、試題中常見的篇目。然而,《虎媼傳》并非簡單的民間故事,或者說是童話,更準確地說其應(yīng)是一篇寫給成人閱讀的蘊含著濃厚儒家倫理勸誡意識的文言筆記小說,其中充斥著更多的是成年文人視野中的兒童體驗以及文人講故事的情趣。在《虎媼傳》中有兩個高頻詞匯:一是兒童,小說篇名雖為“虎媼”,但主角卻是“年皆十余”的兒童,小說也緊緊把握兒童身份,并貫穿始終;二是暮夜,小說始于“日暮”,在“夜半”達到高潮,終于“曙”。弗萊認為,“在許多關(guān)于太陽的神話中,英雄從夕陽西沉到旭日東升這段時間里,危險地穿越一個到處布滿怪獸的迷宮般的冥界。這一主題可以構(gòu)成具有任何復(fù)雜情節(jié)的虛構(gòu)作品的結(jié)構(gòu)原理”[2],小說結(jié)構(gòu)本身也具有象征的隱喻功能。為何黃之雋在小說中反復(fù)強調(diào)這兩個關(guān)鍵詞?“在一部小說中,兩次或更多次提到的東西也許并不真實,但讀者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假定它是有意義的?!盵3]歷來研究《虎媼傳》者對小說中的兒童與暮夜鮮有關(guān)注,而這又是解讀《虎媼傳》的關(guān)鍵筆墨,故筆者拈出二者并對其略作探討,以期推進學界對《虎媼傳》的深入解讀。
兒童在《虎媼傳》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黃之雋在小說中也刻意強調(diào)了小說主人公的兒童身份。首先,小說開篇即點明小說的主人公是“年皆十余”的姐弟倆,而且還強調(diào)了弟弟為“稚弟”,為讀者設(shè)定了閱讀期待:這是一個兒童所經(jīng)歷的故事。其次,小說緊緊把握兒童身份,故事中的一切都是以兒童的眼光、符合兒童身份的行為來觀察世界、應(yīng)對困境的。兒童身份在小說中既是情境設(shè)定,同時也是小說修辭技巧。這主要表現(xiàn)為小說始終圍繞兒童身份來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
小說開頭,敘述者在突出姐弟倆的兒童身份后,刻意設(shè)置了故事的基本框架:天真的兒童巧遇狡詐的老媼。年齡上的老與幼所形成的強烈反差,無疑把讀者帶入老奸巨猾與懵懂頑童的年齡的象征意義之傳統(tǒng)文化語境,虎媼如何設(shè)計吃掉兒童,兒童如何虎口脫險,老與幼之間的對手戲使這篇小說在敘事上極富張力與閱讀趣味。在小說情節(jié)的安排上,黃之雋也刻意凸顯了這一點,迷路的天真的兒童,在虎媼不懷好意地“若安往”的問詢中,由于兒童的涉世未深,不知是虎媼設(shè)下的圈套,如實相告“將謁外祖母家”,也正是這一坦誠的回答為虎媼冒充外祖母提供了契機。當虎媼假裝“吾是矣”時,正如《皇帝的新裝》中那個識破皇帝并沒有穿衣服的孩子,姐弟倆基于兒童的天真,忽然記起媽媽曾告知的判斷外祖母真假的標志:“母面有黑子七。”也正是兒童的這一突如其來的識破詭計與虎媼本以為童稚好欺的心理形成強烈的反差,不僅推進了虎媼“拾螺的”為“黑子”來掩飾失誤的情節(jié)——老謀深算的虎媼由于被天真的兒童揭穿真相而導致的行為上的張皇失措,也使小說具有了詼諧幽默的敘事效果。然而,兒童永遠是天真的,當虎媼巧言掩飾后,姐弟兩個還是被狡猾的虎媼欺騙了,輕易地“信之,從媼行”。而欺騙與被欺騙,在此始終是緊緊圍繞姐弟倆的兒童身份推進的。
有趣的是,當虎媼算計吃掉姐弟兩個之中的一個時,故意問“兩兒誰肥”。天真的弟弟并未懷疑虎媼的陰謀,朗聲答曰“余肥”。一問一答,特別是“肥”字所具有的幽默感,使得小說敘事充滿兒童情趣與天真、略帶詼諧的意趣。當然,故事的發(fā)展并不幽默,也正是弟弟的如實回答,最終出現(xiàn)他被虎媼吃掉的結(jié)局。
小說對于兒童身份的把握,在小女孩睡下后的由觸覺、聽覺所引起的好奇與發(fā)問達到了高潮,體現(xiàn)出敘事者高度設(shè)身揣摩的創(chuàng)作自覺?!凹葘嫛保顫姷膬和抵泻鋈幻鞯交嫷耐让?,兒童特有的對未知事物的好奇促使她詢問年老的虎媼“何也”,有趣的是,虎媼說是外公的“敝羊裘”也恰符合外婆回答年幼外孫的口吻。兒童對“敝羊裘”是不感興趣的,所以小女孩的兒童身份,決定了她再次被虎媼輕易騙過。
接下來更為有趣,當小女孩“夜半聞食聲”時,兒童的好奇促使她問虎媼“何也”,兩個“何也”的發(fā)問,一個是由觸覺引起的,一個是由聽覺引起的,顯示了敘事者在小說敘述中具有很強地避免敘事重復(fù)的創(chuàng)作自覺性?;媴s還延續(xù)著剛才的回答思路,以長者的口吻:“食汝棗脯也。夜寒且永,吾年老不忍饑餓?!睆幕嫷膬纱位卮鹬?,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在句式上是高度相似的。可是,兩次在思路上極為相似的回答卻形成了不同的敘事走向。為何如此?筆者認為,這正是由于小女孩的兒童身份。兒童對“敝羊裘”是不感興趣的,但卻對食物充滿了興趣。而恰是由于虎媼的非人,不了解兒童的心理與習慣,導致了它吃人陰謀的暴露。小女孩對食物的好奇,讓她向虎媼索要棗子,吃得忘乎所以的虎媼隨手在暗中遞給小女孩一個“棗子”——弟弟的手指。敏感的孩童摸到了虎媼遞來的棗子并非棗脯,而是冰冷的手指(小說在此敘事極為細膩,因為“冷然”一詞的運用,正是上文“天寒”的呼應(yīng))。恐懼、驚慌的小女孩這時的反應(yīng)并非如成人般地逃跑甚至殺虎,而是表現(xiàn)出兒童應(yīng)有的行為訴求——“兒如廁”,小孩子半夜上廁所再正常不過了(現(xiàn)實生活中,父母為了避免孩子夜里尿床,常會半夜喊醒孩子起來小便,這是生活中的常識)。有趣的是,虎媼為了防止小女孩逃跑(或許還擔心被其他的老虎吃掉),故意以“山深多虎,恐遭虎口,慎勿起”恐嚇她,從老虎口中道出“山深多虎”形成的敘事幽默感,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小說的恐怖氣息。這還是其次。其實,細細揣摩這句虎媼的恐嚇,可發(fā)現(xiàn),這正是基于老人面對孩童的請求無法回絕時常以恐嚇來阻止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甚至當小女孩在月光下確認了“外祖母”正是吃掉了弟弟的老虎而爬到樹上時,虎媼還是以同樣的邏輯來恐嚇她:“樹上有虎?!薄皹渖嫌谢ⅰ保诔扇丝磥砑兇馐且痪渲e話,因為,老虎根本不會爬樹,但是,兒童卻不一定知道這是謊言。所以,當虎媼一本正經(jīng)地說出“樹上有虎”時,其恐嚇的對象只能是天真的、無知的孩童。
虎媼不會爬樹,只能憤然而去,意欲喊來強壯的老虎“折樹”,這一情節(jié)的安排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為揭穿上文虎媼所謂“樹上有虎”的謊言的。有意思的是小女孩逃跑的情節(jié)設(shè)置。她的逃跑并非是自己爬下樹來獨自逃跑的,而是求助于“擔者”。之所以如此安排,筆者認為,或許是小說敘述者為了凸顯小女孩的兒童身份——她還只是一個孩子,沒有自己逃脫虎口的能力!而且,“擔者”也正如《中山狼》中睿智的長者一樣,時間讓兒童長大成人,識破化作人形的虎媼的詭計并以智慧的力量使壞人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
在《虎媼傳》中,敘述者處處都在提點讀者:小說寫的是兒童。小說也刻意通過兒童的視角來觀察事物,以兒童的口吻發(fā)問與對答,并且以兒童的行為應(yīng)對遭遇的困境。兒童身份在小說中并非簡單的敘事立場,同時,它還是重要的修辭手段。兒童身份在小說中是貫穿始終的小說敘事的強大推動力。
除了兒童身份外,《虎媼傳》還著意強調(diào)了暮夜時間的設(shè)定:小說始于天黑,終于天亮。這一時間上的設(shè)定不僅反映了古代時間觀念中暮夜作為非禮、非法以及鬼怪出沒的集體無意識,又為老虎變化為人提供了時空背景。同時,暮夜在小說中的意義在于其對視覺的遮蔽所形成的對未知的恐慌感。由于“日暮迷途”帶來了強烈的心理恐慌,所以,年幼的姐弟倆在慌亂中才輕易相信了虎媼的謊話。特別有意味的是,小說以兒童的調(diào)皮,安排了虎媼在被天真的兒童道破了“婆不類”的真相后,慌忙“拾螺的者七,傅于面”的滑稽情節(jié)。這一情節(jié)之所以順理成章,基于兩方面原因:一是兒童的單純,易于相信別人;二是暮夜對視覺的遮蔽,虎媼容易蒙混過關(guān)。
接著,“自黑林穿窄徑”的時空設(shè)置已預(yù)示了恐怖故事的發(fā)生,“黑林”讓我們聯(lián)想到強盜與鬼怪出沒的黑松林(黑松林往往與強盜、鬼怪相關(guān),可參閱《水滸傳》《西游記》等古代小說中的相關(guān)敘述);“窄徑”所具有的不由正道的倫理意識,與搶劫殺人、鬼怪出沒的文化傳統(tǒng)聯(lián)系起來,特別是小說安排了“至一室如穴”的空間,空間與時間得到了巧妙的配合,暮夜中的洞穴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一切的感受都是通過觸覺、聽覺、嗅覺來獲取的,二者又為后續(xù)的故事發(fā)展做好了鋪墊。
在陌生的環(huán)境中,睡在虎媼腳邊的小女孩一時難以入睡,輾轉(zhuǎn)反側(cè)之際觸碰到了老虎的腿毛,“女覺其體有毛”。小說用一“覺”字來表示兒童的好奇,所以問虎媼“何也”。是什么呢?在兒童的感受中,所觸摸到的東西像毛發(fā),但又因為在黑暗之中無法看清,好奇推動了故事的發(fā)展,故而為了釋疑,只能向長者求證?;嬕浴氨盅螋谩彬_之,天真的兒童輕易地相信了,因為,虎媼還給出了符合兒童思維邏輯的理由:“天寒,衣以寢也?!蓖砩闲枰w羊裘睡覺,不正符合兒童的邏輯思維嗎?上述是兒童在暮夜之中觸覺的好奇引發(fā)的故事情節(jié)。
天真地相信了虎媼的謊話,小女孩突然又“聞食聲”。這一情節(jié)的邏輯自恰亦在于夜晚的時間設(shè)定,老虎在夜里可能認為睡在腳邊的小女孩已經(jīng)睡著了吧,故而安心享用肥胖的小男孩,無所顧忌地大快朵頤。有意思的是,小女孩這時候卻并未睡著,而且聽到了虎媼吃東西的聲音。天真的孩子是喜歡湊熱鬧,也是貪吃的、好奇的,故而問虎媼“何也”。虎媼想以“食汝棗脯”騙過小女孩,之所以如此,恐怕正是因為虎媼認為“棗脯”是小女孩兒帶來的,她是不感興趣的吧?另外,虎媼還不忘強調(diào)了一句:“夜寒且永,吾年老不忍饑?!蔽沂抢夏耆?,晚上會餓,所以吃你所帶來的棗脯充饑。言外之意或許不排除虎媼的詭計,我吃的是你不稀罕的棗脯,這是我老人家半夜充饑的點心,一半是在解釋原因,一半是在誘導小女孩放棄享用自己所吃的東西的念頭(虎媼是擔心小女孩發(fā)現(xiàn)自己所吃的正是她的弟弟吧)??墒抢匣⑹懔?,因為它是動物,不了解天真的孩子的性格。小女孩并沒有因為虎媼說吃的是“棗脯”而放棄嘗試,反而激起了晚上吃東西的欲望,故而說“兒亦饑”。有趣的是,虎媼隨手給了小女孩一個“棗”,或許是在虎媼眼中棗子和手指并無區(qū)別吧;或許是虎媼認為夜間小女孩是辨別不出棗子和手指的。可是,小女孩在拿住棗子的時候,感覺到了“冷然”,棗子摸上去并非冷的,這是小女孩兒的生活經(jīng)驗——這是冰冷的手指!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偶然觸摸到了類似于手指的東西所引起的心理恐懼是無限大的,因為她在黑暗的洞穴中是無法切實地觀察周邊環(huán)境的。小女孩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逃跑!可是她盡管“大駭”,卻還要假裝鎮(zhèn)定,以免被虎媼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識破了真相?!皟喝鐜?,小女孩以符合兒童日常習慣的方式欺騙虎媼,小孩子起夜小便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但是,她的請求被虎媼以騙孩子的謊話回絕了——“山深多虎,恐遭虎口”。小女孩是機智的,立刻意識到了虎媼的詭計,故而首先撫平虎媼對自己試圖逃跑的疑慮,“婆以大繩系兒足,有急則曳以歸”。有了繩子綁住小女孩的腿,虎媼覺得抓住了小女孩的命脈,所以虎媼答應(yīng)了,小女孩順利地走出黑暗的洞穴。
值得再次強調(diào)的是,這時正是“夜半”,皓月當空,被遮蔽的視覺瞬間得到解放,自己腳上所束的繩子,“月下視之,則腸也”。極具畫面感的視覺沖擊,不僅確證了老虎的身份,也急劇加速了故事進程。對于小女孩來說,此時除了逃跑已別無選擇。她“急解去”束在腳上的繩子(實為“腸”),深夜之中難以逃出荒山老林,所以只能“緣樹上”來躲避虎媼的追殺。
虎媼久等小女孩不見返回,這時她還未意識到小女孩已經(jīng)逃跑,故以“外母”的口吻一面告誡“聽老人言,毋使寒風中膚。明日以病歸,而母謂我不善顧爾也”;一面拖拽繩子(繩子實為“腸”),欲強行把小女孩拉回洞內(nèi),可“腸至而女不至”,虎媼這時才意識到小女孩已經(jīng)逃跑了!“媼哭而起,走且呼”,走出洞外,在月光下,“仿佛見女樹上”?;嫴粫罉?,難以捕獲小女孩,故以嚇唬兒童的口吻恐嚇之——“樹上有虎”。小女孩早就識破了虎媼的伎倆,駁斥其謊言。無能為力的虎媼,只能“大怒去”尋找?guī)褪至恕?/p>
不過,這時已“無何曙”了,天亮給小女孩帶來了安全感,也給整個故事帶來了光明與確定,小女孩在白天獲救了。故事的結(jié)局類似所有的民間故事,壞人最終得到懲罰。吃人的虎媼找來兩只強壯的老虎幫忙,試圖分得一杯羹,可是小女孩兒已經(jīng)被救走了,并且救走小女孩的“擔者”設(shè)下了迷惑虎媼的圈套,“二虎折樹,則衣也。以媼為欺己怒,共咋殺媼而去”,虎媼以欺騙的手段吃掉了小女孩的弟弟,反過來虎媼又因二虎認為受到欺騙而被吃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故事情節(jié)上,《虎媼傳》此處與《儒林外史》第三十八回“郭孝子深山遇虎”故事具有很強的“文本互涉”關(guān)系。吳敬梓為安徽全椒人,《虎媼傳》故事發(fā)生地在安徽歙縣,二者是否有更深層的關(guān)系,待考。)
正如黃之雋在文末模仿史傳中的“君子曰”所下的斷語:“飾詐害世,終以自敗。乃其未敗也,必有中之者。人茍遇虎而媼者,可勿慎哉!”[1]12《虎媼傳》是一個典型的具有勸誡性質(zhì)的寓言故事,這是寫給成人閱讀的《小紅帽》。小說中天真的兒童或許正是每個涉世未深之人的縮影;漫長而恐怖的黑夜,在黃之雋看來何嘗不是充滿危險的現(xiàn)實世界的隱喻。所幸的是,曙光終會到來,無助的孩童也會得到長者的救助,狡猾的虎媼聰明反被聰明誤。故事的結(jié)局是光明而溫暖的,黃之雋的仁者情懷在小說結(jié)尾也得到了盡情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