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蕾

《好萊塢往事》一反昆汀之前作品的戲劇性，用近兩個小時細細雕刻好萊塢的往日時光，又在影片最后的半小時將懸念、激爽和感動融合在一起，用虛構的另一種可能回避了慘案的發(fā)生。而這一虛構的愿望與前兩個小時的雕刻時光共同建構了昆汀對好萊塢的情感。毋庸置疑，《好萊塢往事》是昆汀的情懷之作。

一、昆汀的影像時空

“電影是一種時間的藝術，同時又能絕對地控制空間。”①昆汀將電影的時空隨意揉捏拼貼，打造出具有自己獨立風格的影像時空。1994年法國戛納電影節(jié)上《低俗小說》橫空出世時，昆汀已經表現出對影像時空創(chuàng)意性的把握?！段ｋU關系》中調包現金一場戲，一個時空三個視角分段呈現“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計謀?！堵渌贰穼⒁粓鰮尳偈录┎迮帕?，顛倒時空。《無恥混蛋》《八惡人》《被解放的姜戈》中的時空不似之前般顛倒，但有大幅跳躍，在每個時空段落傾力打造重點場面，這種詳略得當的敘事策略也可以看出昆汀對電影時空的把握。而在最新電影《好萊塢往事》中，昆汀對電影時空的把握則更顯成熟，隱秘地使用了之前的時空技巧。

在《好萊塢往事》中，昆汀的影像時空處理不像早期作品那樣直接張揚，而是更隱晦地表達，將時空多義化，拋磚引玉般讓觀眾自然聯想相關的影像時空，在多層時空的重疊中意會復雜情感，以簡馭繁。

二、《好萊塢往事》的影像時空

《好萊塢往事》中大致存在作為套層的影像時空、現實敘事時空、影像觀看時空和影像拍攝時空這四類時空。

（一）作為套層的影像時空

作為套層的影像時空可以理解為“戲中戲”。這部分的影像時空看似簡單，具體分析會發(fā)現很多的不同。影片中的一些老電影畫面，可以理解為昆汀對之前作品的致敬，如影院放映的《風月泣殘紅》?！逗萌R塢往事》中所呈現的更多是昆汀和迪卡普里奧翻拍的一些作品。這些翻拍的影像除了懷舊，還和曾經的西部片產生了互文關系，觀眾可以在文本間性的作用下更進一層地解讀。影片中還存在一段真正的“戲中戲”——道爾頓在片場拍攝索要贖金的那場戲，其具體內容與《好萊塢往事》的故事主線并沒有直接關聯，但在塑造人物及表達情懷上卻有著非常重要的作用。片場間歇時，小女孩和道爾頓之間的對話，以及道爾頓手上那本英雄末路的西部小說，給這場“戲中戲”做足了鋪墊。這場“戲中戲”強化了對道爾頓的塑造，頗有《日落大道》的滋味。而加強這一情懷的那本通俗西部小說，誰說它不是另一種存在方式的套層時空呢？

（二）現實敘事時空

這層空間因為時間上的相關，僅做空間上的區(qū)別?，F實敘事時空分為如下幾個空間：酒吧、別墅區(qū)（比弗利山莊）、汽車旅館、車、路口、史潘片場、影院，以及道爾頓拍攝片場等。昆汀對這些敘事空間進行了細致打磨，形成了頗具價值的空間敘事。

酒吧這一場景出現了兩次。一次是經紀人和道爾頓的談話，寒暄之后建議其去拍攝意大利西部片。第二次是經紀人在酒吧給道爾頓打電話，找到機會推薦他去拍意大利西部片。兩場酒吧戲都有情節(jié)點，改變了道爾頓的人生狀態(tài)。開頭酒吧經紀人和道爾頓談話的段落已經將整部影片所涉及的幾類空間暗示出來：作為套層的影像空間、現實敘事時空、影像觀看時空、影像拍攝時空，甚至還暗示了未來時空。幾個時空隨著人物談話穿插在酒吧的現實敘事時空中。

路口是影片中反復出現的一個空間，也是幾條線匯集的空間：克里夫和道爾頓在路口看見波蘭斯基一家，在路口遇見嬉皮士，三條線有意無意地聯系起來。此外，在路上的空間也有表意，影片中的道爾頓和克里夫是演員和替身的關系，各自的生活品質及地位有很大區(qū)別。影片通過別墅區(qū)到汽車旅館的一段路程將兩片生活區(qū)域隱晦地做了比較。

克里夫曾經的拍片記憶（過去影像拍攝時空）與現實敘事空間所看到的被嬉皮士所占據的現實營造的反差、詭異的氛圍，使得史潘片場充滿懸念。

在拍片現場，道爾頓休息的檔兒，遇見努力且有著明星夢的小女孩。這個空間中的兩個人雖有不同狀態(tài)，但其實是一個人在好萊塢奮斗的不同階段，互為映照。

《好萊塢往事》不可能沒有影院空間。昆汀將影院的空間給了沙朗·塔特——影片中幾乎沒有承擔任何敘事功能的人，但是昆汀卻在這個空間澆筑了最豐富的電影情懷。

另外，還有其他一些空間，比如道爾頓片場享用的化妝車，也用了不同時空的對照呈現演員今非昔比的境遇。好萊塢演藝人員聚會的場景雖然缺乏戲劇性，但是補充了一些必要信息，這也是昆汀想再現的一種舊日時光場面。

（三）影像觀看時空

這個時空基于“戲中戲”套層結構，一方面表達了對之前作品的致敬，另一方面是對過去美好時光的懷念。這看似簡單，但昆汀仍舊在此挖掘出了復雜且豐富的差異。看影像的人有普通觀眾、演員自己、替身演員，以及挖掘角色的電影相關人員等。其中，演員自己看自己的作品，表現得更為細致：道爾頓沉浸于過去的成功中，感慨與今非昔比；沙朗·塔特在影院看自己作品時表現出竊喜和滿足；替身演員與雇主一起看電影的沉默與歡喜。此外，還有經紀人基于電影對演員的點評，嬉皮士圍坐在房間里看電影的場景等。這些看電影的時空中表現出當時大眾對電影的癡迷，也間接表達了昆汀對電影藝術的熱愛，這是《好萊塢往事》的情感根基。

（四）影像拍攝時空

影像拍攝時空主要表現在道爾頓在片場拍戲的段落，其他一些拍片畫面更多以回憶的形式碎片化地穿插。這類時空更多是呈現演員背后的艱辛、拼搏和努力。影像拍攝時空與作為套層的影像時空有交叉的地方，區(qū)別在于是否有攝影機打斷產生間離。片場拍攝的第一個段落，道爾頓發(fā)揮得不好，就是一個典型的影像拍攝時空。而在其自怨自艾、感時傷懷之際遇見一個努力奮斗、追求完美、想要夢想成功的小女孩，并在她的鼓勵及自我追求的感召下，后面的拍攝場景演技爆棚，獲得滿堂喝彩的拍戲段落，就是可以將這兩類時空重疊的段落。在這個段落中，道爾頓又重新找到自我。

三、影像時空的關聯

《好萊塢往事》涉及的四個影像時空共同構建了屬于好萊塢往日時光的常態(tài)。

（一）包容

現實敘事時空可以等同于《好萊塢往事》的故事講述時空。作為套層的影像時空、影像觀看時空、影像拍攝時空都可以涵蓋在這個時空中，作為調劑電影時空的片段適時穿插。不難看出，《好萊塢的往事》的影像時空都是與電影相關的時空。

（二）交集

沙朗·塔特來到影院這個段落，幾次調侃無人識君的尷尬但演員并不介懷，觀影時的竊喜和自嗨，暗自觀察周圍觀眾反應，抑制不住內心激動自然喚起拍戲時的回憶。演員看自己所拍的電影并自然聯想到電影拍攝時的情形，四個時空就此交匯在一起。此外，《好萊塢往事》與影片中的《風月泣殘紅》形成了某種交流，更復雜的是《好萊塢往事》的演員瑪格特·羅比飾演沙朗·塔特并在《風月泣殘紅》中體驗沙朗·塔特看自己作品的情感?！逗萌R塢往事》不單建立起了好萊塢往事的時空，還與過去的好萊塢建立了內在的交流。

（三）平行

此處的平行用以表征時空之間的關聯，利用空間的共時性切斷戲劇時間的連續(xù)性②。這種關系主要存在于現實敘事時空中。片中，三個主人公三條敘事線上的三個場景——史潘片場、影院、拍攝現場分別代表三個平行關系的空間，這三個平行空間各自表達不同內容，分別是片場的過去與現在、電影相關人員的過去與現在、演員和角色、觀眾和作品、演員和作品的關系等，在敘事上毫無關聯，卻在對好萊塢的情感或者是對電影藝術的情感表達上形成了內在的統(tǒng)一和互補。

（四）拓展

《好萊塢往事》帶給觀眾的復雜情感在于影片與真實好萊塢事件的似是而非。這特別表現在最后半小時的懸念與時空交流。懸念大師希區(qū)柯克常用的一種懸念技法是先告知觀眾房間里有炸彈，勾住觀眾對人物命運及事態(tài)發(fā)展的興趣，再慢條斯理地延宕，以此加強懸念。但是，希區(qū)柯克的懸念炸彈是在作品文本中，而《好萊塢往事》的懸念炸彈則是在作品之外的現實世界，如好萊塢歷史上真實發(fā)生過的關于沙朗·塔特的慘案。這個作品之外的炸彈為影片前兩小時的雕刻時光建構了充分的延宕理由。而后半個小時在炸彈理應要爆的時候，昆汀卻給出了另外一種可能，觀眾在觀影的時候必然會將真實事件和片尾的虛假可能形成空間上的對照。炸彈不爆，對于耐心看完兩小時延宕劇情的觀眾而言，無疑是一種愚弄，但是這種愚弄感又被昆汀設置的慘案沒有發(fā)生的善意輕松化解。暴力場面依然存在，只是換了另一種可能。昆汀早在《無恥混蛋》中的火燒納粹片段里就已經修改過歷史。以去道德、游戲化、形式化暴力美學著稱的昆汀，反而在暴力美學的初衷里添加了道德感，使愚弄變?yōu)楦袆?。而這種微妙的情感就是建立在過去時空與影片時空“互文”的基礎上。

四、情懷之作

黑澤明說，電影很像一個容器，它可以把人生中的各種滋味都容納其中，將那些本來游離在電影之外的生命最初的唏噓、歡笑、感動和痛楚都具體地展現出來，讓所有人分享?！逗萌R塢往事》是一部昆汀之于好萊塢的情懷之作，滲透著昆汀對好萊塢和電影藝術的熱愛。

（一）對好萊塢信息的了解

昆汀在《好萊塢往事》，展現了大量有關好萊塢的信息，包括故事背景設定（20世紀60年代末風云變幻的洛杉磯政治動蕩，文化藝術受各種因素沖擊）、角色背景設定（西部片著名男星伊斯特伍德的一段經歷）、情節(jié)的設定（替身演員二人組與沙朗·塔特兩組人物在慘案發(fā)生前生活經歷的呈現）、影片套層故事中大量的翻拍作品及原版電影（如《賞金律法》《麥克拉斯基的十四拳》《聯邦調查局》《綠色大門》《風月泣殘紅》等），以及穿插在拍片（如《青蜂俠》）過程中的見聞，乃至與邪教頭目曼森有關的西部片拍攝基地——著名的史潘片場這類空間的選擇。

（二）對好萊塢相關人物情感的關注

演員是與好萊塢關聯最為緊密的人物。昆汀在影片中呈現了好幾個不同狀態(tài)的演員：曾經成功、現在呈現頹勢的道爾頓，出演過一些角色但還不算太火的沙朗·塔特，作為道爾頓替身演員的克里夫，剛剛進入圈子滿懷希望以角色給自己命名的小女孩。影片最主要的一對人物關系是道爾頓和克里夫，兩人雖然存在雇傭關系，但在長期的陪伴中也形成了一種類似于兄弟和親人的關系，影片中的很多場景都表現了兩人的親密及默契。關系之外，昆汀還呈現了克里夫作為替身演員以道爾頓為中心的進退得體，又呈現了自己獨立的個性。這一組關系的設定也呈現了昆汀對替身演員的關注。道爾頓與小女孩這一組人物關系，將好萊塢演員們演藝生涯大浪淘沙般的殘酷與無奈呈現出來。而沙朗·塔特這一角色借影院空間更多地表達了演員和作品之間的關系。

（三）對好萊塢慘案的回避

該片再造了一個故事結局，一方面希望慘案真的沒有發(fā)生，另一方面將暴力用在試圖行兇的暴徒身上，暢快淋漓。這里寄托了昆汀對好萊塢的祝福，又有著一種懲戒惡魔的俠義。片尾的一句“Everybody is OK”，既是對沙朗·塔特及朋友安全的確認，也是昆汀對好萊塢所有人的祝福，讓人淚目。

五、結語

《好萊塢往事》是昆汀對好萊塢的表白，也是自己對好萊塢情感的總結。而這些情感表達得更多的是借助影片中幾個與電影相關的時空安排，和與電影相關的角色選擇，將演員和角色、演員與作品、觀眾與作品、演員的不同狀態(tài)、演員與替身演員，乃至演員和自己的關系表達出來，共同匯集成昆汀對好萊塢乃至電影藝術的情感表達。

注釋：

①[澳]理查德·麥特白.好萊塢電影——美國電影工業(yè)發(fā)展史[M].吳菁,何建平,劉輝 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448.

②李四達.實驗電影與新媒體藝術溯源[J].電影藝術,2008(02):130-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