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影
池宇離開后的那些日子,我食欲大得簡直喪心病狂。
阿辰后來告訴我,他們店里的服務生背后都叫我“大胃王”,一般人很難想象,像我這樣一個文文弱弱的女生竟會一口氣把兩份蓋澆飯、四個金槍魚飯團和一大碗味噌湯填鴨一般掃進肚子里,還能嘴巴一抹,毫不失態(tài)地走出去。
我說我失戀了,失戀的感覺有點冷,總想抓住什么取曖,如果沒有合適的人,食物也是一種很好的慰藉。
我在大學里整整喜歡了池宇四年,像個影子一樣潛伏在他的周圍,我在食堂里打著和他相同的飯菜,在閱覽室里讀著和他相同的雜志,我甚至知道他每一件衣服的顏色,暗地里做了很多驚心動魄的白日夢,期待著我們的關系能像那些狗血的、虐心的電視劇情節(jié)一樣,演繹出屬于我們的高潮。
終于皇天不負苦心人,畢業(yè)前夕,在幾乎整個城市都知道了我的企圖后,池宇像發(fā)現新大陸一樣發(fā)現了我,他半開玩笑地說:“周愿愿,做我的女朋友好嗎?”我以搶答的速度連珠炮地說:“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我只做了池宇一個星期的女朋友,那一個星期里,他的細心體貼幾乎讓我干渴了四年的心幸福得溢出水來,我們像所有的戀人一樣,逛街、看電影、煲電話粥,過馬路時,他會把我護在臂彎里,身邊是滾滾車流。
一個星期后,池宇徹底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電話關機,宿舍搬空,沒留下只言片語,周圍的朋友都含糊其辭、躲躲閃閃,我一邊壓抑著心里巨大的慌恐,一邊努力地為他開脫,他可能找工作太忙了,或者家里有事分不開身……然后我發(fā)瘋了一樣到處找他,最終在三個月后得知他與別人拍拖的消息,女孩長相平平,父母卻富甲一方。
他通過朋友婉轉地告訴我,他的戀愛是父母安排的,他們一致認為,像我這樣沒有任何家庭背景,剛出校門的單純女孩不會給他未來的事業(yè)帶來任何幫助,而事業(yè)是一個男人的生命。
原來這才是愛情真正的模樣,看得見開頭,卻猜不中結尾,所有轟轟烈烈的付出,換來的卻是波瀾壯闊的悲傷。我只是不甘心就這么退場,他不應該是這樣的人,我怎么可能愛上這樣的人,這與我的愛情理想不符。
當痛苦在我的心里塵埃落定,胃口便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洞,仿佛怎么也填不滿。
認識阿辰的時候,我已實習一個月,單位是一家國際性質的大型美容會所,我的中文專業(yè)正好契合了它們企劃部的用人標準。
阿辰經營著一家不大的日式料理店,名叫“花紫”,就在我租的公寓樓下。我最初是被他們的宣傳單吸引了,半個A4紙大小的折頁,圖文并茂地羅列著蓋澆飯、蛋包飯、烏冬面、壽司……沒有昂貴的食材,卻樣樣活色生香,精致得像一件件藝術品。宣傳單背面通常介紹日本風土人情,每周一更新,圖片和文字都絕佳,有時是東京的日比谷公園,樹木蔥籠、曲徑通幽,有時是鐮倉的落日,海面上波光粼粼,遠處的富士山若隱若現。還有許多春上村樹小說里出現的地名,這樣別出心裁的設計,光是讀著也是一種賞心悅目的享受。
第一次去“花紫”,我點了一份泡菜燒肉蓋澆飯,肉的鮮香和菜的辛辣相得益彰,直吃得我熱淚盈眶。
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和池宇在一起時,我曾大言不慚地說,我要和他一起看遍天下美景,嘗盡世上美食,現在想來都是我一個人自說自話。
當我點第三份蓋澆飯時,等來的卻是一杯散發(fā)著薄荷清香的綠茶,那個文質彬彬的男孩用很溫柔的聲音說:如果吃著不錯,明天可以再來,總好過一口氣吃到膩。
事后阿辰說,你不像在美容會所工作的人,你很少化妝,你們那個行業(yè)的女孩子個個貌美嘴甜,精明得緊,談笑間不知不覺把顧客腰包里的鈔票都充進了各色的貴賓卡里,你倒是像那種被人賣了還幫忙數錢的主兒。
我說你也不像飯店老板,我還以為你是附近大學的男生,不過像你這種留學日本,回來卻甘心當一名個體小老板的人還真的很少見。
他只是笑了笑說,有錢難買我樂意。
日子在渾渾噩噩中苦苦地支撐了下來,我順利度過了工作的試用期,忙碌的生活逼得我無法集中精力認真?zhèn)摹N抑?,傷口一直都在,只是那種尖銳的疼痛,漸漸化成了一股無形的寂寞溶入了我的血液里,每逢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它會像慢性病發(fā)作一般隱隱作痛卻又無法排解。
阿辰克扣我的飲食似乎成了一種習慣,最開始我是強烈抗議的,什么意思,姐我雖然窮,一頓飯錢還是付得起的。
直到有一次,我點了兩打壽司和一大份醬燒沙丁魚,等了半天卻只等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烏冬面,上面整齊地羅列著幾片薄薄的牛肉,奶白色的湯中蕩漾三兩枚碧綠的菜葉。
我瞪著阿辰看了半天,他似乎對我抗議的眼神無動于衷,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說:面是最好的療傷食物。
我微微怔了一下,神情恍惚地盯著那碗面看了一會兒,拿起筷子默默吃了起來。
真的很好吃,面條綿軟卻不失筋道,濃厚的湯汁融合了肉的香、魚的鮮和蔬菜的清甜,層次豐富地在舌尖上鋪陳開來,融化進胃囊里,隨之緩緩升騰起一股暖意……
我吃得很慢,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這一碗面中,直到它徹底把我征服。
阿辰說,如果晚上閑來無事,可以來店里幫忙,工錢就用飯錢抵消好了。
就這樣,我成了阿辰的一名員工,我那獨處時經常發(fā)作的寂寞也找到了它的避難所。
“花紫”的生意出奇地好,卻打烊很早,七點之后便謝絕一切訂餐電話,八點半準時掛出歇業(yè)的牌子。我常笑著打趣他:沒見過你這樣的老板,有錢都不賺。他似乎不以為忤,只說,這個城市有那么多人為人民幣折腰,為升職累得內必泌失調,我還是不湊這熱鬧了,有那功夫不如看看電影,讀讀書。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為什么幫我?
他似乎很奇怪,我?guī)湍闶裁戳?,現在是你幫我啊!看我欲言又止,他笑了笑說,好吧好吧,如果你非認為我?guī)土四悖憔彤斘蚁矚g你這個人,我覺得我們是同一路人,游離在這個城市的繁華之外,我不想看你像只可憐的流浪狗一樣,在悲傷里獨自沉淪。
他把“喜歡”兩個字說得如此坦蕩,讓我的心無法糾結出任何雜念。
阿辰的家就安在店里,餐廳旁邊一個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間,大概上一任店主用來做包房的。里面簡簡單單放置了一張單人鐵床,一個嵌入式的原木書架和一張?zhí)僖?。每逢周末,打烊之后我會留下來看書,阿辰則坐在餐廳里,戴著耳機用筆記本電腦里看周星馳的電影,我們自得其樂,互不打擾,有時他會在餐廳里沖我喊:周愿愿,你要不要來一杯茶?我會頭也不抬地回應他:好的,來一杯吧,謝謝!
窗外是濃濃的夜色和不知疲倦的繁華,房間里卻安靜得仿佛能聽見自己平緩的呼吸,暖融融的燈光溫柔地撫摸著家具,我突然迷戀上了這種氛圍,它很容易讓人想到“歲月靜好,現世安穩(wěn)。”
那一段時間,我的睡眠漸漸趨于安穩(wěn),食欲還是出奇地好,但我已懂得節(jié)制,吃得下是一種福氣,可是享受美食卻是一種境界。
生活往往就是這樣,當你不再刻意去忘記一個人,你已經不知不覺把他忘了,當你不再急切去尋找一個人,他常常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你的視線里,就像我和池宇。
時隔二年,他出現在美容會所這樣的地方,當然不是為了等我。不過他還是很英俊,只是胖了一些,眼神中沒有了那種讓我心悸的銳氣。我沒有看清那個女人的正臉,聽說他們后來結了婚。池宇像個忠心耿耿的臣仆,一手為她打著遮陽傘,一手拉開車后座的門,動作熟練至極。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我,可能看見了,只是當作沒看見一樣,這讓我心里長長松了一口氣。
這就是池宇想要的生活嗎?那個曾經在我的心里神一樣存在的翩翩少年,就這樣無聲消失在人海,再也無法成為我眼中的一道風景。
我依然沒有活出狗血電視劇那樣的勵志情節(jié),比如逆襲成商界女強人,讓舊愛回心轉意,或者,攀上一個霸道腹黑的總裁,飛上枝頭變鳳凰??墒怯幸患挛铱梢钥隙?,池宇終于淡出了我的生活,我從來不曾了解過他,更永遠不可能認同他。
我慶幸這個世界上有和我一樣的人,這讓我不再感到孤獨和寒冷,在這鋼筋水泥的叢林中,他們像樸實而溫曖的食草動物,靈魂柔軟,與人為善,與世無爭,他們看得見自己的心,明白真正想要什么,在主流的價值觀之外,固守著山明水凈不被污染的天地。
有些事情我是漸漸明白的,當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對你好,所有的關心呵護背后一定有更強大的理由支撐著,有些話不需要說出口,一茶一餐,一個微笑的眼神,都會讓你覺得世界無限美好。
周五的晚上,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阿辰的房間里讀書,而是跑到餐廳里和他一起看周星馳,當看到《大話西游》里至尊寶對牛魔王夫人說:留下點回憶行不行?
牛夫人柳眉倒立,不要,要留就留下你的人!
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我突然問阿臣:說心里話,你是不是喜歡我?
我感覺到他有些緊張,嘴上卻說:看電影呢,專心一點好不好,這個問題待會兒再討論。
我接著說:可是我喜歡你!
他愣了一下,然后一下子拉住我的手,有些懊惱卻不失溫柔地說:憑什么你要回答我本來要說的話?不行,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