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寶林
一項事業(yè),需要胸懷格局,更需要鼎力實干;一項工程,需要頂層設計,更需要通透實施;一位學者,需要思維前瞻,更需要行為始終。楊鴻年先生就是這樣一位不斷求索的學者型指揮家,傾其一生從事合唱與指揮專業(yè)的教學、研究與表演,無論是廣義的社會教育還是狹義的校園教育,對中國合唱事業(yè)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他在合唱教學、合唱指揮、合唱理論和合唱創(chuàng)編等諸多方面的貢獻和深入探研,在我們近二十多年頻繁的接觸中,姑且不論成就之高,僅從生活的細節(jié)來看就寫滿了勤奮、惜時、堅毅……
近一年半來,早知楊先生身患多疾,數(shù)次出差赴京欲往探望,而重癥監(jiān)護病房多有不便,只得屢次以電話問詢關注病情。特別是2019年8月8日在國家大劇院的“八秒十載”專場演出,我與前來捧場的楊先生之子楊力教授交流,得知病情得到相對控制,欣慰之余,總覺得先生會像以往那樣,治療一段時間就會好轉(zhuǎn)。于是,近來忙于書稿,少有問許。時至2020年7月26日下午,朋友圈里突然傳出楊先生仙逝的噩耗,無以言表之痛,直至后背之涼!連日來,腦海中各類往事似過電影般地不斷涌現(xiàn),唯嘆逝者已去不能還??v觀楊先生的一生,成功者的成功并非偶然,透過眾所周知的許多報道和頻繁轉(zhuǎn)發(fā)的網(wǎng)絡信息,在回憶的點滴中,不難發(fā)現(xiàn)這位前輩鑄就輝煌的必然。受《歌唱藝術》之邀,將往事細節(jié)梳理撰文以表哀思。
楊鴻年先生之所以在合唱指揮、合唱教學、合唱理論和合唱創(chuàng)編等多方面做出杰出的成就,重在始終擁有善于思考、取百家之長、勤于筆耕的秉性。
20世紀80年代讀大學時,從報刊上知道“楊鴻年”這個名字是因為在國際上屢獲大獎,90年代因一家音樂刊物刊登了一篇我的專訪,同期亦有楊先生的介紹,于是有了進一步的了解,也曾有電話請教。隨著2000—2003年對國內(nèi)外合唱的比較反思和教學中的排演初探,2004年的德國之行我們終于有了近距離交流的機會。接觸中,很快發(fā)現(xiàn)楊先生思維敏捷、善于捕捉各種信息為從事的工作服務,即便是聊天、就餐、觀景,也少不了與專業(yè)的聯(lián)系和反思,由此亦堅定了我用國際化音樂語言講民族故事的信念。記得2004年5月間,我們曾就我2000年撰寫的論文《從十位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特征認識巴洛克時期的合唱風格》中關于演唱的顆粒狀問題交談了許久?,F(xiàn)在查看當時的記錄,楊先生認為,“顆粒狀的演唱并非是巴洛克時期才形成的音樂特征,而是早期宗教音樂受古希臘語感多為斷開的影響,巴洛克時期只是更加明顯”。這一特征在西歐傳統(tǒng)音樂上繼承較準確的是德國、波蘭、奧地利三國,法國有些異化,而美國音樂則是歐洲傳統(tǒng)音樂的“二手貨”,在傳統(tǒng)音樂準確的定位上當然有一定的影響。他的一番話引起了我的反思,也激活了我的課題“合唱在史學、文化交流及視覺藝術中的深層意義”的積極申報!與善思考者接觸,一定會啟迪思維的活躍和深究的興趣。
日本音樂教育家齋藤秀雄所著的《指揮法教程》(1995年版)一書是由我的啟蒙老師劉大冬與王少軍先生合譯,曾一度脫銷。因研究急需,楊先生請我復印成冊寄去,之后因為一個圖示、一個和弦,他會叫略通日文的我校對原文。記得有關第67頁的指揮圖示中“分割”(ぶんかつ)一詞,我們進行過深入地討論。該詞作為他動詞“ぶんかつする”時,在日語中具有割裂、分離、斷開之意,常用于領土不能分割、岔路口路標示等。到了指揮的揮拍技術中,如果機械地理解成“節(jié)拍分割”就非常令人費解。與楊先生商討后,覺得“分割”在本書中應合乎釋義,靈活譯為“分拍”更準確。一個小小的單詞卻能發(fā)現(xiàn)楊先生研讀中的精細,令人著實佩服。
“八秒”合唱團三度在國家大劇院演出,前兩次楊先生光臨觀看,并在演出結(jié)束后登臺與“八秒”們親切交談。2019年8月8日,即使重病在身,昏沉中還叮囑楊力教授親臨。
2015年與中國交響樂團附屬少年及女子合唱團(現(xiàn)北京愛樂合唱團)等聯(lián)合演出“徐堅強無伴奏合唱作品專場音樂會”,最后由我指揮返場曲目時,深刻體會到“楊團”手下的孩子們對指揮手勢的快速反應、扎實的音樂基本功和聲音的穿透力,足見其訓練的功力。次日的座談會上,他對“八秒”為微電影《藍柳》演繹的無伴奏合唱現(xiàn)場配樂贊賞有加,還特別提到《歸園田居》第46—56小節(jié)的精致處理。楊先生就是這樣,贊揚和批評一定是有依據(jù)的。正因為他思考后的提示,不僅使人很快就明確該堅持與反思的具體細節(jié),同時面對他的認真與研究,也激發(fā)了對方繼續(xù)探究的學習興趣。人生難識是自身,在我與楊先生的交流中,明確要保持和放棄的方面,是難得的收獲!
十余年來,作者與楊鴻年共同參加國內(nèi)外專業(yè)賽事和學術活動合影
“八秒”早期曾演唱過一首德文作品《群鳥飛翔》(Starenflug),樂譜是2000年一位法國指揮家贈予我的。楊先生偶然聽到“八秒”演唱的這首作品,告訴我內(nèi)聲部有個錯音,我仔細校對后并未發(fā)現(xiàn)。隨后,他索要樂譜比對后發(fā)現(xiàn),我倆手頭樂譜的版本不同,最終通過素材、和弦的分析與反復推敲,達成統(tǒng)一的定稿。合唱作品中確實會因為一個音就改變和弦性質(zhì)、調(diào)性歸屬,甚至風格派別,所以不要忽視任何一個聲部的任何音。楊先生這種不將就、不湊合的鉆研,不僅是一種治學精神,更是一種對職業(yè)的敬畏,對我的工作態(tài)度和排演作風影響至今。
“八秒”團員們曾每人寫一句話呈送楊先生厚厚一本滿載著祝福的筆記本。我依然記得其中有一句:“您這把年紀還如此好學,我們豈能不努力?!”楊先生虛心好學、鉆研業(yè)務的精神,不僅是我輩學習的楷模,更是我教育學生、培養(yǎng)晚輩的很好實例。有時,身教的力量勝過太多空泛地說教!在諸多研討會、音樂會、講座課堂上,有意料之中、更多是意外地見到楊先生,而他總會說出那句“我是來學習的”口頭禪。先生聽課的認真程度和記憶力是少見的。我有幾次講學結(jié)束后發(fā)現(xiàn)楊先生也在現(xiàn)場時,確實又緊張又高興。緊張的是,別講錯了什么,誤導了學員;高興的是,有老人家來把脈,又能和他聊業(yè)務了。所以,他用行動教會了我等懂得教與學的另一關系,即認真對待每一次授課,就是對自身學習很好的總結(jié)。我時常感嘆,遇到如此執(zhí)著的前輩是吾輩之福報,值得慶幸!
熟知楊先生的人一定能感受到他惜時如命的習性,原以為我等尚屬努力,看到他的日程安排,深感自愧不如。近三年,每次聽他說“我的時間不多了”就很不是滋味,他確實一直都在與時間賽跑!
2012年,在宜昌我和楊先生參與了“第六屆全國中小學音樂教師基本功比賽”的各項活動后,因為同時要趕回杭州參加“浙江省合唱大賽”的評審工作,途中便由我推著輪椅照顧行動不便的楊先生。背起他的行李,“哎喲,夠分量”,原來都是書譜。我問:“干嗎這么抓緊?”先生說:“寫書查資料最費時間,做一點兒是一點兒嘛。”一路上除了說笑之外,無論候機、轉(zhuǎn)車還是路途中,坐在特殊照顧的座位,我發(fā)現(xiàn)老人家總在不停地翻閱、寫作。即便是在武漢轉(zhuǎn)車時身處喧鬧的候車室,他也專注地在書上畫畫寫寫,那種認真刻苦,至今記憶猶新。
其實,楊先生外出帶著書稿工作是一種生活常態(tài)。2009年,由我主持的“2009中國合唱教育高峰論壇”邀請楊先生參會時,就知道他有熬夜的習慣。送夜宵時,我見滿桌、滿床、滿地的書稿,想順手幫他收拾、騰個吃飯的地方,他馬上制止,“別動!順序別搞亂了,找起來費時間”。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扎在書堆里,有時幾天不出門,外面發(fā)生的事什么也不知道。也正因如此,楊先生是我記憶中為數(shù)不多的惜時如命的“工作狂”,在他身上很容易理解“什么叫廢寢忘食”。有段時間見他總穿黑短袖襯衫,我問:“大熱天怎么也不換衣服呢?”他笑道:“我天天換啊,意大利買的一元一件的處理貨,省時,不用洗衣服了,哈哈?!痹谒磥恚匆路?、買菜、做飯、吃桌餐等都太浪費時間。于是,很多次演出、講座前,他常常是就餐的早退者;連合唱團開聲,他都智慧地利用小曲目預熱,并逐漸升調(diào),既達到了科學開聲的目的,又節(jié)省了時間,同時還掌握、復習了多首返場小曲,可謂一舉三得。
記得最后幾次通話時,我對先生說,希望他不要太辛苦。他總說,我沒時間了,不抓緊怎么行?有次采訪時,他說:“童聲是人聲中最明凈、空靈的音色,在人的一生中,擁有這種聲音的階段實在短暫。用正統(tǒng)“美聲”方法訓練的童聲合唱,音域更寬闊、聲部更和諧,音質(zhì)和旋律的高度統(tǒng)一能達到一種輝煌和美妙的境界,這也是我們這些人所苦苦追求和探索的。”今年以來,問候的電話幾乎都是由唐重慶老師(楊先生夫人)轉(zhuǎn)告,據(jù)說在病床上清醒時,他還惦記著許多書稿和創(chuàng)作的事情沒時間完成……楊先生用盡一生、分秒必爭地投入合唱事業(yè),正可謂生命不息,求索不止!
楊先生的外柔,從二十多年前初識時,見他拄著拐杖就已經(jīng)定格。見其虛弱,身體時好時壞,每次會晤均不由自主地攙扶他前行。楊先生的外柔還表現(xiàn)在說話慢聲細語,令人深感親近。在我接觸他的幾十年間,幾乎沒見到他與任何人紅過臉,即使身處尷尬事態(tài)時,他依然溫文爾雅地坦然處之。
我也深曉楊先生內(nèi)剛且堅毅的性格,虛弱的身體一旦進入作品排演,其精神狀態(tài)瞬間判若兩人。每次聆聽先生慢條斯理的言語,細細品味,總會發(fā)現(xiàn)他明確的旨意,堅定的態(tài)度。有時,在研討會上,他回眸神態(tài)的剛毅,立刻就知其態(tài)度如何!他有他自身特有的表達方式,也有笑看人生的瀟灑與執(zhí)著。僅從他勤于筆耕、置身于教學第一線的人生足跡,操持北京愛樂合唱團三十七年的堅定不移,我們就不難理解他的堅毅和韌勁!
他的堅毅表現(xiàn)在業(yè)務追求上,可謂“一根筋”地鉆研。有時,幾個月前電話里談論過的問題,下次見面他依然會說起并提出新發(fā)現(xiàn),辯證地說明同意與反對的認可比值,依然固守著他認為正確的方方面面。有些觀點在其著作中能感受到貫穿數(shù)十年的求索足跡,那種始終不渝的較真兒令人折服,他不成功都不可能!
他的堅毅表現(xiàn)在生活細節(jié)上。身患糖尿病多年的他并非嚴于律己,遇上喜歡的甜食或新花樣的菜肴,他一定要嘗嘗。如同他對任何一首合唱佳作,無論出自何人之手,都會饒有興趣地閱讀分析,足見其“獵奇”的童心猶存。但楊先生不貪食,一旦品嘗后,再美味的佳肴也不再入口,有時克制力的體現(xiàn)并非從不觸及,而恰恰是觸及后卻能抗拒誘惑,更突顯其具有的自律性。
他的堅毅表現(xiàn)在樂觀心態(tài)上。晚年的楊先生講學時、生活中,常愛說一句順口溜:“活著,干!死了,算!”有一次,他身體不適,主辦方請我陪同,以便在先生難以支撐時補充講完。課間,他用的耳麥突然不響了,我趕緊上臺幫他調(diào)整掛在腰間的接收器。讓他試聲時,誰料他說:“你怎么一上來就脫我的褲子?”出其不意的幽默惹得全場哄堂大笑,他的樂觀使身體和上課的氛圍輕松了許多。在我的記憶中,和楊先生通話幾乎都在晚上,有時甚至是午夜零時。我太太一聽我和先生通話,一定去忙別的事,因為她知道,這是少則半小時、多則數(shù)小時的等待。其實,在先生煩悶時給他講講笑話,聽他諄諄教導,難得的放松聊天亦是“加油”的良策。正因為樂觀的心態(tài),使多疾纏身的楊先生堅毅地挺過了一次又一次與病魔的搏戰(zhàn)。
在辛辛那提的“世界合唱錦標賽”上“八秒”獲得冠軍,楊先生第一個登臺與我們共享升國旗、奏國歌的待遇;在春城昆明因“八秒”在“金鐘獎”賽場摘金奪銀,我們在頒獎儀式上相擁慶祝。無論是2008年在中央音樂學院排演我的習作《畬族情歌》時的鼓舞,還是“八秒”首次登上國家大劇院舉辦專場音樂會后的登臺贊賞;無論在講學中和我彼此范舉實例的肯定和剖析,還是“G20峰會”大型實景音樂會上“八秒”參演后的電話關懷,楊先生的舉止對我們都是莫大的鞭策!他用一生的求索告誡我們藝海無涯,勇于開創(chuàng)。
對于楊先生和他的合唱團,以及指導過的團隊,不乏轟轟烈烈的報道,獲得大獎的風光,充滿智慧的范本和情趣盎然的授課,那些都是艱苦付出后的必然。過于注重結(jié)果,就會不自覺地忽略許多過程,而決定成功的關鍵,恰恰取決于過程中的各種細節(jié)。所以,我在撰文時,總想透過光鮮與大家一起走近我所了解的楊先生,通過善于學習、惜時如金、外柔內(nèi)剛的一生求索,以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說說他必然成功的緣由。